病人正在逐渐恢复意识是好事, 你们也不要太心急,她的病情比较严重,能这么快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 已经万幸。
听了主任医师的话, 程矜默默地点了点头。
黎易冬安慰她, 说不准明儿就好了。
程矜轻声说:你……给他报个平安。
黎易冬应了,发了消息给喻铮,没有反应,大概在忙。
程矜嗯了声,低头温柔地对惠莲说:妈, 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喻铮在忙着抓人, 肯定会抓到的。
你呢安心养好身体, 我们一起等好消息。
床上的人面色恬静,就像只是沉在一场无边的梦中。
房间里隐隐的嗡嗡作响,黎易冬也听见了,矜矜, 你手机从刚震到现在了, 谁找你?怎么不接?影视公司。
黎易冬惶惶,催你要剧本啊?程矜将发丝往耳后一勾, 语速很慢, 嗯,我打算解约。
哦,原来是解约——黎易冬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 顿时跳起来,什么?解约?你想过要赔多少钱吗?把你那小猫窝给卖了都不知道够不够赔!程矜将东西收拾进包,我脑子乱,写不出来。
平时觉得这丫头脑袋瓜子挺清楚的,这时候黎易冬才意识到她骨子里还是个任性的大小姐,就算心烦没灵感挤也挤出来先应付着交差啊,说不写就不写了……要是因为照顾阿姨忙不过来,我可以跟单位多请两天假过来帮忙,阿柔也可以。
不是这个问题,程矜食指戳着自己心窝子,我那本子,从落笔第一个字脑子里就都是喻铮的样子,现在见不到他没关系,我可以忍着,等着。
但只要一打那个名字,就疯狂地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
黎易冬,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幼儿园里的事儿你应该忘得差不多了吧?但如果有人给你一杯幼儿园每天喝的豆浆或者常吃的桃酥,只要是那个味儿,你就能一下想起当时跟你一起分享的穿开裆裤的奶娃娃……黎易冬喃喃,你的剧本就是那杯豆浆,铮哥就是穿开裆裤的奶娃娃。
程矜:……意思没错。
那你现在去哪?程矜背起包,去跟影视公司的人见面。
我陪你去。
程矜俯身,温柔地跟惠莲道了别,明天我还来,晚安,惠姨,做个好梦。
两人推门离开,并没有注意到病床上的女人,微微动了下的手指。
*** ***程矜跟影视公司那边的对接陈经理约在茶楼面谈,她和黎易冬推门进入包间,没看见陈经理,反倒遇上个意料之外的人。
关念。
之前影视公司盲选,选了程矜的本子,推了关念的。
如今程矜这儿进度出了问题,才刚提解约的事,关念听到风声立刻赶来了。
见程矜进来,关念先假模假样地问候了句,你干妈病情还好吗?照顾得很辛苦吧?没时间写就不要接嘛,耽误了进度谁来兜着呢,你爸吗?程矜见屋里就她一个,不想跟她扯闲篇,转身要去走廊里等人,就听身后关念嘲讽地笑,剧本不写了,兵哥哥也不谈了?这么快就找了个韩式帅哥——怎么?打算回头写你的花美男玛丽苏了?程矜还没说话呢,黎易冬先飙了,狐狸眼一眯,笑得吊儿郎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矜矜的手下败将。
说实话,我有点儿心疼影视公司了,矜矜不写的本子给关小姐接盘,这不是肉眼可见的退而求其次吗?关小姐,我要是你呀,赌一口气,也不接这盘。
关念被他怼得一口老血,碍于面子还不能承认,我是临危受命,学妹掉链子,做学姐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原来是救场,黎易冬笑得跟只千年老狐狸似的,见关大姐你笑得这么欢,我还当是捡了个漏,偷着乐呢。
你!黎易冬,别跟她说了。
程矜知道关念这人心思多,不想让黎易冬多跟她啰嗦,免得被她满身心眼扎得一身窟窿。
关念冷哼,程矜你这个男朋友真是一任不如一任,上一个好歹还道貌岸然,这一任花里胡哨,浑不像个男人。
她话说了一半,正看见去洗手间的影视公司的陈经理走到门口,立马站起身,换了副嘴脸,陈总回来了?刚说剧本的事——哪知那个陈经理压根没搭理她,一手扶着衣襟,点头哈腰地对门外的人寒暄,程董、黎董您二位这么巧……关念的笑僵在脸上。
就看见从门口走进来两个西装革履、外面还罩着黑色长毛呢大衣的男人,都已鬓染白发,一个严厉、一个慈祥,但不约而同的,都将目光落在之前跟她说话的程矜和公子哥身上。
关念不认得什么黎董,但她知道程厚寒,更知道他是程矜的亲爸。
好汉不吃眼前亏,关念脸色换得极快,亲热又恭维地说:程董,可真巧,您看学妹那不是忙吗?我替她——打断一下。
跟程厚寒一起进来的男人慈眉善目,有双狭长带笑的眼睛,乍看跟弥勒佛似的,他看向关念,声音低缓,刚才,我听见你说什么了?犬子,不像男人是吗?关念浑身一绷,僵硬地看向程矜,她那张出挑面孔上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智旻被称作黎董的男人看向黎易冬,怒其不争般说:我早跟你说别穿这些花里胡哨的衣服,你瞧瞧,被说成什么样了?说完,转头又对关念说,小姐真是一针见血,说的好,说的好啊。
爸,那话怎么说来着?美人在骨不在皮。
我是男人还是不是男人,能是件衣服就决定得了的么?黎易冬气哼哼地反驳。
关念的脸刷得连一丝血色都不剩了。
陈经理尴尬到脸都成了猪肝色——当着人爹的面,说儿子不像个男人,这是碰上黎董这笑面虎了,要是搁程董身上,指不定一拐杖都夯过去了。
关念我、我了半天,愣是找不出台阶下。
程矜噗嗤笑出了声。
得罪谁不好,得罪黎易冬他爹?这老|江湖顶着张笑面佛的脸,干的可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勾当。
能跟程厚寒称兄道弟这么些年,怎么可能是省油的灯?黎家老爷子就这么笑眯眯地看向陈经理,哦,打扰你们了,刚刚说什么……什么剧本来着?陈经理一个激灵,忙说:没什么!转头又低声对关念说,程小姐来了,你的事咱们改日再约。
关念后槽牙都发痒,可是在几尊大佛面前也不敢造次,只能提了包恨恨地往外走,谁料经过程厚寒身边的时候却被叫住了。
因为大病初愈,程厚寒拄着拐杖,他素来严厉,此刻看起来更是煞气十足,你就是关念。
关念呐呐地应了。
我认识你,你给公司写过剧本。
关念一听,立刻飞起眉毛,刚要逢迎,就听程厚寒接着说:还在电视采访上,说过矜矜是靠爹吃饭,写的都是小学生也会写的玩意儿。
抱着手肘,权当看好戏的程矜一愣,手臂不自觉地放了下来。
她以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程厚寒不会注意到的。
关念更是呆若木鸡,她说那话是逞一时口舌,要早知道有今天,打她几棍子她也绝对不会吱一声。
陈经理,今儿刚好人都在,我话搁这儿。
程厚寒的语气是一贯的高高在上,不容置喙,矜矜手头上的那个本子,她一天不交,就等一天,有损失的,都由我认。
但如果让我知道,这本子落在旁的人手里——他看向面如纸色的关念,这剧我一分钱也不会投。
哦,还有我,我也不投。
兄弟一场,自家侄女儿还是得看顾着。
抱歉了啊,关小姐。
黎家老爷子和蔼可亲地说。
关念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陈经理打牙缝里挤出一句,关编剧,还有什么事儿吗?关念跟被金箍棒砸了似的,三魂丢了六魄地跑了。
留下一屋子脸色各异的人,黎易冬收了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规规矩矩地站在程矜身边,程矜也没了看好戏的戏谑,神色复杂地看向程厚寒。
黎家老爷子看了陈经理一眼,笑道:老弟这是还有什么事儿?没事的话,我们哥俩去喝两杯茶。
陈经理何等乖觉,立马迎着人去隔壁了。
程矜咬唇,你这样施压,不就坐实了我是靠爹吃饭?程厚寒将拐杖靠在椅子边,坐下了,给自己斟了杯茶,你不想被坐实,就在截稿日之前把本子给写出来,也就是了。
她何尝不想?写东西又不是码砖头,只要肯吃苦就能层层高。
见程矜不说话,程厚寒抿了口茶,你惠阿姨那边,情况怎么样?程矜和黎易冬都一愣。
惠莲的事儿,他们没人跟程厚寒说,甚至连喻铮的存在,老爷子应该都不知情。
这么大事都不跟我说,程厚寒神色平静,刚刚对付关念时候的戾气像是都化在了茶里,你还有什么事会告诉我?结婚吗?程矜心想……其实连结婚,她都不想提前说,到时候发个邀请函,走个过场就完事了。
程厚寒不知她心里作何想法,只接着说:这些日子我在家整理旧物,看见了你小时候写的作文,那会应该是那个叫玉侨的老师在给你辅导。
你在作文里写,侨哥哥让我多听爸爸的话,别惹他生气,可天知道,是他在惹我还是我在惹他。
程矜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些东西,只依稀记得当初玉侨确实总对自己说,为人父母要求严格是为了她好,尤其是在这个家里,继母有女儿,她却只有父亲,更要与父亲亲近,才能被妥善庇护……玉侨对她,是真的像哥哥一样,耐心细致,全无邪念。
程厚寒放下茶盏,是我的错,心浮气躁,当局者迷,被邕柔宜……母女俩骗得团团转。
我欠玉侨妈妈,也欠你。
顿了顿,他仿佛放下了什么,重而清楚地说,爸爸跟你说声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少女程矜盼了多少年。
可是真的听见了,才发现,她早就不需要了。
她一直想程厚寒跟自己道歉,这样就能证明她不是轻浮随便的坏女孩。
但现在,程矜发现自己不需要别人的道歉来证明自己。
她知道什么是爱,也被人深切地爱着,爱她的人是有一腔正气、铮铮铁骨的汉子,能和他相爱,起码证明,自己有值得被爱的地方。
所以放下了,不再为那些旧时光里的歧视和误解所压迫。
换言之,她开始为爱而活,而不是为了赌一口气。
别道歉了,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说对不起的时候,那表情活像被班主任罚念检讨的小霸王。
程矜刚说完,黎易冬噗地笑了出来,然后在程老爷子的注视下默默地,捂住了嘴。
程厚寒浓眉挑高,怎么跟爸爸说话的?这才对,程矜舒坦了,刚您说那些,有点崩人设。
黎易冬发出仿若气球漏气的bi声——然后,硬生生又给憋了回去。
妈耶,听这父女俩说话,能憋出内伤。
程厚寒动了动嘴,太久没好好跟女儿说过话,确实不知道怎么才能不掐。
没啥事我就先走了。
程矜说着就要往外走。
有什么事要赶着……程厚寒把下半句吞了回去——就不能跟爸爸说两句话?当然赶,要在截稿日之前把本子写出来,我可不想被扣上靠爹吃饭的名头。
程矜一手扶着门框,稍微顿了顿,垂下眼睫低声说,你刚出院,别没事儿到处乱跑,多在家呆着,让秘书给弄点热的,少喝酒多睡觉,我走了——爸。
说完,也不知是真赶时间还是不好意思,人一溜烟就没了影。
程厚寒拿着茶杯放在嘴边很久,直到黎易冬一躬身说程叔我去送矜矜啊,才回过神来。
刚刚她喊了一声爸,十三岁开始,到如今她二十三。
十年了,第一声爸。
程厚寒给自己又倒了杯茶镇镇,生怕一个激动,又得进医院躺着。
这节骨眼上,他闺女那么忙,他这当爹的可真不能再添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