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细雨绵绵,雾海盘山。
蒋逊披着被子下床,倒了一杯水捂在手里。
隔夜水,温温的,她小口小口地喝了大半杯,嗓子眼终于好受了些。
花园里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园丁在料理花叶。
蒋逊洗漱完,捧着早餐来到花园,坐到石林边上,石林看了眼她的盘子,说:怎么我没有甜甜圈?蒋逊咬了一口:因为你不是美女。
石林笑了声:你跟厨房那几个师傅倒谈得来。
蒋逊吃完半个甜甜圈,问:你昨天几点回来的?十点多吧,没留意。
一直呆在医院?一直呆着。
石林说,昨天早上你不在,王潇家人把饭店都翻遍了,说王潇一晚上没回来,后来王潇那表姐看瞒不住,才说王潇跟徐泾松在一起。
蒋逊喝了口牛奶:然后呢?具体经过不清楚,后来你打了电话来,他们一家才消停了。
我陪着去了医院,没多久就看见孙怀敏了。
你找的她?蒋逊说:她不是徐泾松的亲属吗。
石林笑了笑,接着说:本来王潇家人想报警,后来孙怀敏找到他们,一直吵到天黑。
结果没报警?没报。
石林说,估计孙怀敏说了什么。
蒋逊问:那王潇情况怎么样?腿没骨折,但脚拐了,冻伤加擦伤,右手扭伤,她体质不错,挂几天水,养两个礼拜应该就能恢复,就是吓坏了。
蒋逊说:也该受个教训。
对了,你那两个客人……叫什么来着?蒋逊问:怎么?石林说:他们昨天救了半天人,今晚饭店年夜饭,请他们一起来吧。
我问问他们。
石林又说:我明天回去。
什么时候回来?蒋逊问。
不一定,饭店有你们帮我看着,我也许在家多呆一阵。
蒋逊点点头。
石林看着她:除夕你跟大家一起过。
蒋逊笑道:怕我头一回一个人过年,不习惯?那你习不习惯?蒋逊晃了下牛奶杯,说:放心吧。
阿崇知道他们过了明天就要离开,后悔这几天逛的景点太少,早上起床时他问贺川:要是明天那个老大爷也不知道,我们也要后天走?贺川说:你也可以留这儿。
阿崇喊:我那车怎么办,还在修车行呢!贺川睨他:不是说要换车?阿崇一想:行行行,换就换,等这次回来马上换!蒋逊过来接人,车门刚拉开,耳后就递来一张纸条,阿崇说:今天要逛这些个地方。
蒋逊扫了一眼,问:逛得完吗?逛完一个是一个!蒋逊先带他们去点荷潭。
细雨天,最适合看山中云雾,潭池晕漾。
点荷潭边的山崖上有幅巨大的刻字,书法龙飞凤舞,正是一个荷字。
崖旁是一座临潭的凉亭,亭子到岸边搭着一座木板桥。
水晕一圈圈的漾开,蒋逊说:里面种的是荷,夏天的时候,这里满池都是荷花。
有几个游客坐在木板桥和凉亭里垂钓,或撑着把伞,或穿蓑衣戴斗笠,阿崇看得稀奇,问蒋逊:他们哪里买的蓑衣?蒋逊抬了抬下巴:刚才停车的地方,你没看见有人摆摊卖这个?阿崇立刻奔了过去。
贺川等阿崇跑远了,问:水潭里有鱼?蒋逊说:有啊。
他们能钓?能钓。
贺川笑着:你们这里倒有趣,我还头一次见景区里让钓鱼的。
蒋逊说:为什么不能,他们的钓鱼工具就是在门口租的,鱼带不出去。
贺川没话回。
蒋逊笑了笑,说:对了,丽人饭店晚上年夜饭,石老板请你和阿虫一起去凑个热闹。
请我们?蒋逊解释了一下:你和阿虫救了人。
贺川笑道:你们这里的人也挺有趣。
那你去不去?贺川还没回答,阿崇已经跑回来了。
阿崇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手上还捧了一堆,不仔细盯着他的脸,蒋逊根本认不出他。
阿崇兴致勃勃:来来,一人一套!他把一个斗笠一件蓑衣塞给蒋逊,再把一件蓑衣一个斗笠塞给贺川。
蒋逊:……贺川:……阿崇说:赶紧换上,别扫兴!蒋逊不肯换,她抱着东西站在一边。
贺川翻了翻斗笠,又看了眼蒋逊。
阿崇正在怂恿她,她一脸隐忍。
贺川笑了声,戴上斗笠,穿上蓑衣,脸埋在了阴影里。
他走到蒋逊跟前,抽走她的斗笠,阿崇喊:你干嘛……斗笠盖到了蒋逊头上,贺川说:挺像个样。
蒋逊要拿走:像什么样!贺川抓住她的手腕,没让她动,说:村姑。
蒋逊说:你挺像渔夫。
你这是拉我凑对?谁拉谁!贺川似笑非笑:我拉你了?阿崇站远几步,摸出手机,给渔夫和村姑合了一张照。
暮色四合。
蒋逊领着那两人来到丽人饭店的时候,饭店花园里已经升起了篝火,篝火边是一张大长桌,花园中央摆了一张圆形的舞台,舞台上已经布好了音响,打好了灯光,大半的员工已经聚在这里。
只是大家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三两个人偶尔低语,音响没音乐,厨房的胖师傅平日见到蒋逊就笑,现在他却唉声叹气。
石林一早就见到了他们,他和阿崇在昨天已经认识,就剩下贺川。
石林笑着伸出手:昨天多谢你们帮忙,王潇的家人很感激你们,他们说过几天再上山和你们亲自道谢。
贺川和他握了一下:客气了,举手之劳。
我也得谢谢你们,他们是丽人饭店的客人,有什么事饭店也有责任。
石林请两人坐下,蒋逊趁空问他:出什么事了?石林静了一会儿,说:白先生下午走了。
贺川看了一眼蒋逊。
蒋逊愣了一下,声音清清冷冷:哦,白夫人怎么样?白夫人还在医院,她想把白先生葬在山上,不过没什么希望。
石林笑了一下,行了,先坐下吃吧。
他又拍拍手,对员工说:都过来坐!谁第一个唱歌?上去准备!长桌位子刚好。
蒋逊坐在石林边上,对面是贺川和阿崇。
音乐很快响起,唱的是凤凰传奇,耳熟能详,边唱边跳,一会儿月亮一会儿荷塘,气氛渐渐活络。
大家知道贺川和阿崇昨天救了人,好奇得问东问西,一个员工说:徐先生就是坐了白先生的救护车走的。
气氛又低落了。
白先生今年来这里就是养病的。
可我看他们别墅里这些天来来往往都是客人,怎么养病?他们夫妻都喜欢热闹,白先生其实就想过个热热闹闹的年。
我听说,白先生早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了,上个月他和白夫人重游了度蜜月的地方,这个月就回了这里,他们当年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我要是哪天死了,死之前也要去一次我和我老婆度蜜月的地方。
你省省吧,你和你老婆不就在隔壁村度的蜜月!大家哄笑。
我要是哪天知道自己快死了,我一定先把存款都花了!我要环游世界!我要吸|毒!你什么人啊!那我要去睡山下的小花!不要脸啊!有人问:老板,你想做什么?石林没准备,想了想,说:先给我爸讨个儿媳妇?大家乐呵起来,又问阿崇。
阿崇笑嘻嘻地说:我要跟冰冰看场电影!冰冰是谁?范冰冰啊!大家轰了一声,又问贺川。
贺川拿着酒杯,手肘撑着桌,转了转杯子,似乎想了一下,才说: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这个答案太笼统,大家不满意。
蒋逊只顾着吃菜,贺川瞟了她一眼,把矛头转到她身上:你呢?蒋逊一顿,大家都朝她看来。
蒋逊笑道:治病。
大家不解。
蒋逊说:有时间环游世界、度蜜月、睡小花,为什么要等死?我要好好的活!贺川看她半晌,笑了一声。
音乐继续,大家越聊越起劲。
蒋逊吃饱了,回饭店里喊换班的员工过去吃饭,回来的时候看见贺川站在临近篝火的一棵树下,那里半明半暗。
贺川看见她了,招了下手。
蒋逊走过去。
贺川问:这是什么草?树底下,围了一圈草,深绿色,杆子上结着叶,没被昨天的雪压到,活得挺好。
蒋逊说:这不是草。
那是什么?是老鸦蒜。
什么?蒋逊形容了一下:老鸦蒜,开的花是一爪一爪的红。
贺川问:什么叫一爪一爪的红?蒋逊伸出爪子,凌空抓了抓:红色的,就是一爪一爪的红。
贺川盯着她的爪子,忍不住笑了,又问:什么时候开花?蒋逊说:叶子掉光的时候。
她看了眼那一株株的草,她曾经见过上面盛开最炽烈的红。
蒋逊往饭店里跑,贺川叫她:去哪儿?蒋逊回道:一会儿下来。
没多久,她抱下来两只大西瓜,胖师傅把西瓜切了,大伙儿分了吃。
贺川没吃,他看着蒋逊捧着西瓜,大口大口的咬,蒋逊侧头看他一眼,眼神瞟了瞟他的西瓜,在问:你不吃?贺川摇摇头,笑着摸出一根烟点上。
舞台上又换了人唱歌,这回上去的是个四十好几的广东人,拉着洗碗大婶的手,洗碗大婶先唱:我信爱,同样信会失去爱问此刻世上痴心汉子有几个相识相爱相怀疑离离合合我已觉讨厌……男的接着唱:我怕爱,同样怕得不到爱问此刻世上痴心女子有几个相知相处相拖欠缘缘份份我已觉无聊……贺川吸了一口烟,烟头和篝火一样亮。
他不知道老鸦蒜,但他知道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花叶永不相见。
蒋逊没说,老鸦蒜别名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