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逊今天累极了,很快就有了睡意,她闭着眼,呼吸很轻,睡觉的老实样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贺川没见过她睡觉的样子,那天晚上同床,他心思在别处,根本没有看她的脸。
此刻从上往下看,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睡相格外宁静乖巧。
看什么?疲倦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贺川问:没睡着?困。
那睡。
嗯。
她没睁眼,手还搭在他肩膀上,贺川搂了搂她,摸上她光|裸的肩头。
她似乎睡着了,贺川轻声问:睡了?你不困么?她声音带着睡意。
贺川说:还行。
蒋逊突然从他胸口起来,背过身躺到边上:这样能睡着了么?嗯。
贺川闭上眼,他也困了。
过了会儿,他胸口钻来个小暖炉,贺川眼没睁,顺手搂住她,她又钻进来了一些,贺川问:冷?蒋逊说:嗯。
贺川又睡了会儿,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蒋逊问:去哪儿?拿擦尔瓦。
之前放车上了,没带进来。
蒋逊翻了个身,仰躺着睡,说:别去了,他们家都睡着了,别吵醒人家。
贺川想了想,又躺回了床,搂过蒋逊掖了掖被子,蒋逊枕在他胳膊上,闭着眼睛说:睡吧。
嗯。
这回两人真的睡了,屋顶漏风,木板又冷又硬,照旧睡得沉沉的,一觉醒来,星星点点的阳光像碎金一样,已经从屋顶的缝隙中漏了进来。
阿加一家早就已经起床了,隔着门板,能清楚听见几个孩子的嬉笑声,说的是方言,房里两人都听不懂,过了会儿,阿加的妻子吉史似乎呵斥了一句,几个孩子声音都放轻了。
贺川往边上看了眼,这女人已经醒了,长发散了他一臂,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他问:还睡?蒋逊打量他半晌,笑了笑:你脸真好看。
贺川没上当:绿色的?啊,一块一块的。
草药干了,伤痕上都是淡绿色的印记。
贺川笑着:看够了就起来。
哦。
蒋逊坐了起来,被子滑到了她腰上,她只穿一件文胸,寒气一冲,冻得她起了层鸡皮疙瘩。
贺川把搁在床板下的衣服都扔给她,两人很快穿戴完,开了门走出去。
几个孩子正在吃萝卜,萝卜个头不小,扁圆扁圆的,她们吃得一嘴的萝卜汁,见到两个生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愣愣得没反应。
蒋逊朝她们笑了笑,吉史坐在地上炒菜,小声说了句:你们起床啦,很快就能吃饭了!吉史生得黑黑瘦瘦的,五官一般,穿着彝族百褶裙,性子看起来格外温顺。
蒋逊笑道:这样麻烦你们怎么好意思,已经打扰了你们一晚,我们马上就走了。
吉史连忙说:不麻烦的,我炒了坨坨肉,你们吃完饭再走吧,从这里去镇上路很远。
地上三块石头围成一个三角形,中间架着一口铁锅,底下的火噼啪烧着,锅里满满的全是热气腾腾的猪肉。
这家人显然拿出了家里最值钱的食物来招待客人了,分量还不少,贺川说:那我们先吃了饭再走,太麻烦你们了。
吉史笑道:不麻烦,不麻烦。
刷牙洗脸要去外面,贺川和蒋逊拿上牙刷毛巾,借了杯子出了门。
阿加正在院子里干活,看见他们出来,笑道:你们起床啦?啊,还没跟你道谢,昨晚真是谢谢你。
贺川说。
小事情,不用谢。
你是木工?他正在用砍刀砍木头,脚边全是木头屑,边上还有一个成型的模具,看款式像只盆子。
阿加说:我坐木碗木盆。
蒋逊问:是餐具么?是啊,就是餐具。
能卖钱?能卖的,一个能卖好几十块,贵一点的好几百。
那很赚啊。
蒋逊问,还要给它上色吗?要上的,上好漆了就能卖。
一个小女孩从屋里跑出来,手上捧着一只大盆子,大小款式跟地上模具一个样,盆子已经上了漆,黑红黄三种颜色,典型的少数名族风格,精致漂亮。
小女孩皮肤很黑,头发枯黄,粉红色的外套灰扑扑的,她闪着大眼睛说:就是这个样子的,等下给你们盛坨坨肉。
里面的吉史喊了声方言,小女孩又连忙跑了回去。
蒋逊笑了笑,对阿加说:你的孩子真可爱。
阿加不好意思地说:都很调皮,一点都不像女孩子。
聊完了,贺川和蒋逊接了水,蹲在地上刷牙。
他们还是第一次尝试这种刷牙姿势,漱口水吐到地上,水花会带着泥土飞溅起来。
屋里的孩子们顽皮地打打闹闹,菜香味飘了出来,阿加在给木碗削镟,时不时地笑着冲屋子里喊一句话,里面的孩子们大声回应。
刷完牙,两人轮流接水拍脸,几个孩子站在门口挤来挤去地喊:吃饭啦——蒋逊回头冲她们笑笑,这回她们没呆愣,也冲她回了个天真的笑容。
他们吃饭的方式对蒋逊和贺川来说很新奇。
家里没有桌子,没有小碗,一大盆坨坨肉,一大碗萝卜酸菜汤,还有一盆青椒炒笋丝,全都摆在地上,边上盛了两盆饭,一人分一双筷子,吃肉用手抓,喝汤用捎舀,吃饭用筷子,大家都在一个盆里。
蒋逊和贺川都没说什么,入乡随俗,照着他们的样子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吉史给蒋逊抓了一块特别肥特别大的肉,笑着说:你吃!蒋逊用手拿了过来,阿加说:我们这里的坨坨肉,越肥越好吃,肥而不腻,你们来旅游,一定要尝一尝!蒋逊几口就把肥肉吞了,说:很好吃。
贺川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蒋逊舀了一勺汤解解油腻,喝了一口,她说:你们这里的萝卜味道不一样,很糯很甜!阿加笑道:这个叫圆根,我孩子都很喜欢吃,我们地里面有很多,想吃的时候就去挖一根。
你们没有吃过吧,等下带点到路上吃!蒋逊没客气:那正好尝尝,谢谢啊!几个孩子吃得满嘴饭粒满嘴的油,吉史让她们慢点吃,阿加给吉史拿了一块又肥又大的肉。
吉史一筷子肉都没动,她专拣汤和青椒笋丝吃。
吉史推了一下,阿加硬要她吃,她没办法,只好拿了吃,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
蒋逊问了句:阿加大哥,你们结婚多久啦?阿加说:八年了,我三个孩子,一个七岁,两个五岁。
蒋逊看了看两个小个子的女孩,这才发现她们长得特别像,是双胞胎啊?阿加骄傲地说:是啊,双胞胎,我们村子里,就我们家有双胞胎!吉史给贺川也拿了块肉,让他吃,贺川谢了声,直接扔嘴里。
吉史也好奇:你们结婚了吗?蒋逊看了眼贺川,贺川也正好看向她。
两人都笑了笑,贺川说:没呢。
你们还在谈恋爱啊?谈多久啦?贺川问蒋逊:我们谈多久了?蒋逊说:记不清啦。
吉史笑道:那你们一定谈很久啦,怎么还没有结婚呢?结婚多好啊,家里有小孩,日子就算苦一点,也会很开心的。
蒋逊笑着:是啊。
吃了饭,两人也没有急着走。
贺川给阿崇打了一个电话问派出所那边的情况,蒋逊问阿加村子里有没有修车的店。
阿加说:没有,要修车的话要去镇上。
我们要巴泽乡,中途会经过修车店吗?阿加想了想:应该没有,你们去巴泽乡,怎么会开到这里来啊?巴泽乡在那头啊。
蒋逊说:昨晚迷路了。
阿加说:哦对,你们昨天说过。
巴泽乡我知道,离这里很远啊,去那边的路不通车,要走过去的。
蒋逊顺便问了问去巴泽乡的详细路线,问完了,她开始检查车子。
发动机响了起来,贺川打完电话,走到越野车边上,问:你还会修车?蒋逊说:小毛病能修。
阿加在边上看见了,说:你会修车啊?蒋逊说:会一点。
阿加说:我们村子里没有修车店,但是我朋友是学徒,这个礼拜去县城了,他家里有很多工具,你要是能修,我可以把工具借来。
蒋逊欣喜:那又得麻烦你一次了。
阿加憨笑:没什么的。
工具很快借来了,蒋逊一下子溜进了越野车底下,只露出了一双腿,喊:贺川!贺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动作太快了,啊。
你给我递工具!贺川蹲下来,给她打起了下手。
她整个人钻在车底下,看不见脸,只能听见声音,那几个孩子好奇地蹲在周围看,蒋逊还能陪她们说话。
有个孩子说:修车不是男孩子做的吗?为什么是姐姐修车,哥哥?她懵懂地看向贺川。
车底下的人笑了声:哥哥也有柔弱的时候啊。
柔弱是什么意思啊?蒋逊说:就是需要呵护的意思。
贺川凉凉地瞥了她一眼,瞥不到她的脸,只能瞥她的腿,他握了下蒋逊的小腿,蒋逊挣了下,贺川又拍了拍她,笑道:不行就出来,谁让你钻车底下的?蒋逊说:你才不行呢。
贺川顿了会儿,说:今晚试试?蒋逊笑了声:试你个鬼!她鞋子一滑,溜出了车底,把工具递给贺川,好了。
她手上都是机油,衣服和头发上沾满了泥灰,上午干干净净的,下午就变了个样。
贺川把工具扔回箱子里,拉了她一把,也没管她手上的油。
蒋逊站了起来,在地上蹦了两下,贺川给她拍灰,问吉史借了块肥皂让她洗手。
蒋逊蹲在龙头边上洗了两次手,油还没彻底干净,她又洗起第三次。
贺川问:洗个澡?蒋逊说:不方便。
贺川问吉史:大姐,村子里有没有澡堂?吉史说:有一个,就在附近,你们要去吗?我可以带你们去。
贺川在村里的小店买了两块肥皂和洗发水,带蒋逊去了澡堂。
澡堂很小,进门就是一股热气,男女各一边,里头没什么生意。
贺川也顺便冲了下,昨天沾了一身泥,虽然擦洗过了,到底没有洗澡来得干净舒服。
他十分钟就洗完了,洗好了在大堂等蒋逊。
又过了十分钟蒋逊才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拿起吹风机说:先吹个头发,再等会儿。
贺川说:吹吧。
蒋逊想着要赶路,草草吹了下,头发根本没干,后面的发还在滴水,她关了吹风机准备走,贺川说:等会儿。
他拿起吹风机,站在蒋逊背后:没干。
蒋逊站着不动,吹风机又轰轰地想了起来,贺川手大,一撩就撩起她大半的头发,胡乱的揉了半天。
蒋逊瞟着镜子,说:你这是帮我吹头发还是玩耍呢?贺川说:头一回伺候女人,技术不纯熟,下次再练练。
蒋逊笑了声:行了,干了。
两人回到阿加家里,准备出发了,贺川抽了几张钱给阿加,阿加吓了一跳,连忙推回去。
蒋逊看了会儿,收回视线,向吉史道谢:这么多圆根我们吃不完,给孩子们留一点吧。
吉史说:不用,我们家里有很多,这个不值钱,你拿着,可以分给朋友吃。
蒋逊没再推,她进车里拿了大半的牛肉干和巧克力给孩子们,吉史连忙让孩子们还回去,蒋逊板着脸说:你给我的我要了,我给你们的怎么就不能要?吉史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只好跟孩子们说:快谢谢姐姐!三个孩子乖巧的喊:谢谢姐姐!蒋逊笑眯眯地揉了揉三个的脑袋。
两人留下了几张钱,一些牛肉干和巧克力,带走了一袋子圆根,贺川还顺走了两根木棍。
上了车,蒋逊瞥了眼车上的木棍,说:你准备干架啊?贺川说:留给你。
蒋逊笑笑,发动越野车,车子往村口去,速度不快,阿加一家还在家门口看着他们,直到车子开了远了,他们才回了屋。
去巴泽乡,要先回到昨天赛车的地方,往回开的时候,路上没碰见什么人,那车队早已没了踪影。
又上了山路,他们速度慢了下来。
山路极为陡峭,一边是悬崖,路是土路,极其窄,只能容一辆车通过,对面要是再来车,根本过不去。
路上全是石头和黄泥,开了一段,前面还有倒下的树挡了去路,贺川下车去搬,好一会儿才挪到了另一边。
上了车,贺川拧了瓶矿泉水洗手,稍微冲了几下沾沾湿,说:这路估计得开到晚上。
蒋逊也没料到这路这么难走,说:只能往前面开了,但愿能有落脚的地方。
他们上路太迟了,上午起床,下午三点才出发,今天无论如何也没法赶到巴泽乡,蒋逊唯一担心的时候晚上得露宿。
她这担心没有错,一直到晚上8点,越野车还在这条崎岖的山路开着,连停个车休息会儿的地方也没有。
手机又没了信号,想查查路都不行,夜间山路危险,一个不小心就会开到悬崖边上。
贺川看着前面,说:那儿先停下。
开了几个小时山路,到现在才碰到一块平整的地,平地外面就是悬崖,边上栽着两棵树,整座山寂静无声,漆黑一片。
贺川说:今晚先在这儿休息,明天天亮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