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雪花很小粒,蒋逊接在手心,等它化成了水,天上还没落下第二颗。
蒋逊说:还真的下雪了……这一路上就没碰到好事。
下雪是坏事?。
贺川问。
你没看见那个牛棚屋顶是漏的吗?蒋逊说,屋漏偏逢连夜雨。
贺川问:怎么,没吃过这种苦?你觉得我像吃过这种苦的人?贺川看了她一会儿,说出结论:像。
蒋逊说:哪里像了?我长得很糙?某些时候是挺糙。
蒋逊哼了声,脚还在他腿上,她轻轻的踢了下,不像踢,更像撩,贺川握住她的脚,大拇指缓缓地擦着她的脚心。
蒋逊问:我哪里糙了?是不刷牙洗脸了,还是吃饭狼吞虎咽了?贺川说:昨晚睡觉就没刷牙洗脸。
蒋逊说:那你也没刷。
我也糙。
蒋逊笑了下,弯了下脚趾,手借力撑在了石头上,坐得舒舒服服的。
她说:你没见过更糙的女人,我以前的一个室友,夏天两个礼拜不洗澡,脏内裤都扔脸盆里攒得没的穿了再一起洗。
贺川问:室友?读书时候的?打工。
嗯?蒋逊说:我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在外面打工,住工厂宿舍。
贺川像是无意识地轻轻捏着她的脚,说:还读书吗?读啊。
蒋逊说,我爸不供我,我自己供自己。
你妈呢?她给饭店洗碗,身体不好,不能做太多。
贺川想起阿崇曾在明霞山上找人八卦的事,问:你家钱都被你爸败光了?啊。
蒋逊像在说别人家的事,轻飘飘地道,我们家最风光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小时候也过过几年好日子,后来不行了,老头子吃喝嫖赌什么都干。
贺川没接话,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半晌,贺川问:念大学了?蒋逊说:念了。
什么学校?成绩不好,民办的三本。
学费不是更贵?蒋逊说:助学贷款,我自己也能赚。
贺川想了会儿:地下赛车?嗯。
贺川说:你这经历能拍励志片。
励志?……最后给你当司机?怎么,就你这收入,当司机亏待你了?蒋逊说:被人追杀、风餐露宿,这是善待吗?你倒什么都不怕……他们追上来的时候怕了吗?哪次?两次都算。
蒋逊说:一点都不怕肯定是假的。
贺川笑道:还挺诚实。
你呢?不怕。
不怕你跑什么跑?你是个累赘,只能跑。
蒋逊给他一个白眼,脚心痒痒的,他一直摸着玩。
蒋逊说:我脚没洗呢。
嗯。
臭吗?没味。
蒋逊问:你有恋|足|癖啊?你少说恶心话。
蒋逊笑了声:谁恶心啊……贺川摸到了她的脚趾头,大脚趾,指甲曾经断过,面上有个小凹口,指甲被剪齐了,断甲的痕迹还在,现在的大脚趾带着点紫色,和边上几个光滑整齐的指甲全然不同。
是新伤,出现不久。
贺川问:那天跳车,还把指甲给摔断了?嗯。
蒋逊瞄了眼,不知道怎么摔的,居然还碰到指甲了。
贺川只看见了她胳膊上的淤青,未曾留意过她的脚,从河昌一路到木喀,她也没吭过一句,今天路走得多,她中途就歇了五分钟。
贺川说:还挺能吃苦。
又落下几粒雪,在手机电筒的光照下,像在播放电影慢动作。
天空无星无月,寂寥清冷。
蒋逊瞄了眼夜空,问:你这个暴发户,一直都养尊处优吗?我像吗?不太像。
贺川笑着:我们家发财晚,成暴发户的时候我都10岁了。
种过地吗?插过秧。
蒋逊仔细打量他,无语一阵:有点违和。
贺川笑了笑:你没种过地?蒋逊摇头:我们家是镇上的,没去过农村。
你们家没败钱?贺川说:败过一阵,正常的发财心理,买东买西,亲戚来借钱二话不说就借了。
后来呢?后来我妈一算账,要跟我爸闹离婚。
蒋逊笑道:就这样了?嗯,剩下的钱全存银行了。
同人不同命。
蒋逊擦了两下脚,说:回去了?等会儿。
她的两只脚都冷冰冰的,贺川给她搓了两下,摩擦生热,暖和不少。
蒋逊静静地没动,轻声问:你这是怜惜呢?贺川瞟她:用的着怜惜你?想到什么,他凉凉地说,你倒是还呵护我。
搓完脚了,贺川放开她,蒋逊还架在他的腿上,扫了眼搁在鞋子上的袜子,随口道:顺便帮我穿个袜子?贺川凉飕飕地瞟了她一眼,蒋逊撑着石头,舒舒服服后仰着坐着,有点挑衅的和他对视。
贺川垂眸看了眼袜子,黑色棉袜,不像个女人穿的,他侧了下身,把袜子拿了起来。
蒋逊正在弯脚趾,见状,脚趾不动了。
贺川把袜子抖了下,才发现里面还一双,他拆开一看,是双白色的,没花,跟黑色的同一个款式。
他问:穿两双?嗯。
他拿的是左脚的,撑开白色的口子,给她往上套。
套到半途,她还是一动不懂,贺川把她的脚抬了下,才把第一只袜子套进去。
接下来是黑色的。
黑色的套完了,另一只脚还光溜溜的,贺川又拿起搁在另一只鞋面上的袜子。
往上套的时候,听见一句:还真怜惜人呢?贺川神情自若:套个袜子就是怜惜?你可真会知足。
你还能其他怜惜?下回给你穿胸罩。
边上的人没再吭声。
等全部套完了,贺川抬眸看过去:怎么,感动了?蒋逊凉凉地说:当我是十七八的小女生?你没这么年轻。
蒋逊哼了声,两脚把鞋子一勾,没穿进去,就踩着鞋后跟。
贺川坐着没起,她也没起来,晃了晃脚上的白球鞋,已经快变成黑球鞋了。
过了会儿,贺川说:过来。
蒋逊问:过哪儿?这儿。
蒋逊站了起来,踩着球鞋朝他走了一步,贺川拍了拍自己的腿,蒋逊跨坐下来。
蒋逊搂住他的脖子,贺川揽着她的腰,低头吻她。
两人刚刷过牙,同一种薄荷味,凉凉的。
天上落的雪渐渐多了起来,草甸齐齐地随风飘,漫山无人,只有溪水边交颈相偎的男女。
两人回到牛棚的时候,马脚子们基本都睡下了,十几个人西边几个南边几个,只有东边空着,特意给他们留的。
旺火还在牛棚正中烧着,里面还算暖和,偶尔有几粒雪从屋顶漏下来,也落不到东面。
蒋逊把擦尔瓦铺到了一堆稻草上,往上面一躺,边上还空出一位。
贺川把多余的擦尔瓦卷到她身上去,也躺了下来,低声说:靠墙。
蒋逊往里面挪了挪,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闭上了眼。
腰上很快搭来一只手,蒋逊说:太挤了。
贺川又往里一顶:没觉得挤。
我脸都贴墙了。
蒋逊又翻了个身,这次面朝贺川,她睁开眼说,这还不挤?贺川说:还行。
两人嘴都快贴上了,蒋逊笑着:还行啊?贺川说:还不想睡?睡了。
蒋逊把眼闭上了。
两人很快就睡着了,半夜却又被冻醒了一回,屋顶上漏下的雪越来越多,火也快烧完了,蒋逊把擦尔瓦裹紧了点,贺川低头看了她一眼,起身去添柴。
次松也醒了,睡眼惺忪的起来添柴,小声问:起了啊?没呢,加点柴。
次松说:雪大了,等下早点出发吧,牛棚里也不好睡人。
嗯,等天亮一点就走。
次松往火坑里加了几根柴,望了望睡在东墙角的女人,说:你老婆居然能睡在这里,真不容易。
贺川说:她比男人强。
她不冷吗?应该不太冷。
你很疼你老婆啊。
疼她?没觉得。
次松笑了笑,添完柴,又回去接着睡了。
贺川回到东边,低头看了眼蒋逊,她睡得不熟,应该还是觉得冷。
他重新躺下,她自动自发的往热源靠了靠。
贺川顺手搂过。
天没太亮的时候,马帮队伍就起来了,一夜雪,后面越下越大,牛棚里都有了水坑。
几个人去溪边装了点水回来,煮开了,匆匆忙忙的吃了点干粮,喝了点热水。
贺川和蒋逊跟他们吃的一样,两人吃得都不多,队伍很快就出发了。
两个小时的路程,因为大雪,他们多走了近半个小时,前面就是吊桥,吊桥不远就是巴泽乡了。
次松欣喜:真的好了,可以过啦!马脚子们一个一个的走。
吊桥窄,底下就是深渊,踩空了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蒋逊没往下面望,视线直视前方,跟着队伍慢慢地走。
前面的次松回了下头,喊:你拉着你老婆啊,女人家会害怕!贺川侧头看了她一眼,蒋逊说:看我干什么,看路。
贺川说:有本事你往下面看一眼。
蒋逊瞟了他一下,随即往下面一看。
贺川冲次松说:我说了她比男人强!次松竖了下大拇指:胆子大!终于到了巴泽乡,乡民少,每户人家都离得很远,今天下雪,路上更是没什么人。
次松的队伍还要往山上去,在这里就跟他们道别了。
等队伍走远了,贺川和蒋逊往有人的地方找。
终于见到了人,一个六十多岁的阿婆提着一个桶往屋子后面走,贺川及时喊了声。
阿婆听他们说明来意,诧异道:王云山?是不是王老师啊?贺川记得木喀公安局的民警说过王云山当了老师,应道:没错,就是王老师。
阿婆说:王老师上个礼拜从吊桥上掉了下去,现在在家里养病,身体不好了,都说熬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