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寂静。
小小的客厅里,他们的距离不过两米半,大约六步。
暗光流影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仿佛每秒24帧的画面变成了每秒1000帧,什么都在快速地动,只有那两个人,连头发丝都没动半分,唯有眼神在空中交汇,一个淡然含笑,一个在惊愕过后渐渐平静。
几秒的时间,他们旁若无人。
在蒋逊出现的第一秒,贺川就看向了她,直到几秒之后的现在,她始终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贺川往门框上靠着,静静地等待。
还是阿婆先说话,这个小姑娘是跟他一起来的……哎呀,我厨房里还在烧火,我先过去,午饭我来做啊!卓文没回头,看着蒋逊说:谢谢阿婆。
阿婆火急火燎地回了厨房,客厅里只剩下三个人。
或者说,只剩下两个。
火炉里不知烧着什么东西,噼啪了一下,外面大雪飞扬,躲避风霜的地方,却似乎风霜漫天。
卧室里的人喊了一声:阿文……卓文应道:外公,我刚回来!他最后看了一眼蒋逊,才转过身,拖着左腿一步一步地走向卧室。
他似乎忘记了还有一个人,目不斜视地经过了那人身边。
只有那个人看见了他无神的双眼。
蒋逊一直望着卓文,直到他背影消失,视线里闯进了另一个人。
她顿了一会儿,看着面无表情的贺川,问:事情搞定了?没,被打断了。
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沙哑,说,去坐着。
蒋逊摇摇头,侧了个身,似乎想出去,可是很快又停下,踟蹰在原地。
对面就是过道,只要几步就能离开,她又动了下脚,那边贺川已经慢慢朝她走来。
蒋逊转头看去,贺川走到电视机柜前就不动了,他低头瞥了眼摊在柜子上的照片,抬手按住了一会儿,无意识地把它挪了一下。
贺川问:刚进屋就发现了?蒋逊低声说:嗯。
还真够巧。
贺川自嘲般笑了笑,往卧室的方向一瞥,比中彩票还难得,是不是?蒋逊说:是吧。
卧室里面没什么动静,贺川走到沙发那里坐下,倒了杯水慢慢喝着,视线瞟着她。
她还傻站着,像个被罚站的孩子,又像是刚刚才睡醒,带着股茫然,想走是下意识的,没走也是下意识的。
路上遇再多情况她都面不改色,现在却跟个傻子似的。
贺川拿了另一只杯子,倒上水说:过来喝水。
蒋逊终于给了点正常反应,顿了一会儿,走过来坐下了。
贺川把杯子递给她:冷的能不能喝?能。
她这两天也没喝过几次热水。
蒋逊捧着杯子抿了两口,想问什么,欲言又止。
贺川说:王云山精神不好,脑子不够清楚。
蒋逊顺着他的话,自然而然地问:他到了什么程度?贺川想了想:快死了。
蒋逊的手颤了下,杯子里的水往外晃。
卧室门口落下一道阴影,卓文出来了。
蒋逊捧着水杯,遥遥地望着他,四目相对。
边上,贺川看了眼卓文,又回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嘲笑,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发出咚一声响。
卓文回神,看向他说:贺先生,我外公精神不好,刚刚睡着了,有什么事,不如等他醒来再说?贺川说:好,有劳了。
卓文又说:乡里没有饭店,你……你们中午就在这里吃吧。
贺川说:那打扰了。
阿婆很快就做好了一桌菜,焯了盘腊肉,炒了一道奶渣、一道土豆丝,还放了一个青菜汤。
阿婆笑道:我还蒸了奶渣包,等一下就能吃。
看着卓文说,王老师最喜欢吃奶渣包,等下让他试试看,能不能吃进去。
卓文说:挺久没吃了,应该能吃半个。
阿婆让他们都别客气,给蒋逊碗里夹了两筷子菜,问:是不是还冷啊?蒋逊说:不冷。
阿婆说:那可以把擦尔瓦放到那边去。
蒋逊哦了声,脱掉擦尔瓦放到了沙发上,又坐回来。
四方的桌子,阿婆在她对面,另外两人一边一个。
没人说话,就阿婆一个人说,说了一阵,阿婆觉得奇怪:阿文,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怎么不说话?卓文顿了会儿:没事。
不是王老师有事?不是。
阿婆又问:对了,你们以前不认识啊?又看向贺川和蒋逊,你们跟王老师认识,那认不认识阿文啊?贺川看了眼卓文,说:第一次见。
蒋逊没答,阿婆也忽略了。
阿婆跟卓文说:他们不容易啊,这么大老远过来看望王老师,王老师人好,还是让人惦记的。
还是没人说话,冷场了,阿婆也不尴尬,还问蒋逊:对了,你叫什么啊小姑娘?蒋逊咬着一根土豆丝,说:哦,我叫蒋逊。
一顿饭,蒋逊和卓文没说一句话,阿婆收拾碗筷的时候奇怪地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什么都没说,回了厨房。
卓文没继续呆下去,客人也不招呼了,跟贺川点了个头,就去了房子后面。
这是贺川吃过的最闷的一顿饭,他吃得不爽,饭后也没正眼看蒋逊,坐了会儿,正要给她倒杯水,她突然就跑了出去。
贺川张了下嘴,最后没喊,他把杯子一撂,靠上沙发闭目养神,脑子里却闪过两个字——九年。
外面大雪还在下,没有减小的征兆,刺骨的寒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蒋逊刚才从窗户里看见卓文往这个方向走了,她跟着地上的雪脚印,慢慢的往前,没多久就看见了一间小房子,房门大开,里面摆着一台机器,地上都是木头屑,有个人低头坐在机器边上,正抽着烟。
他穿着身黑色的羽绒衣,牛仔裤,头发留得比过去长,黑了也瘦了,皮肤干燥,夹着烟的手很粗糙,指甲黑黑的。
没有当年的意气奋发,只剩下岁月磨砺的沧桑和颓败。
蒋逊走进了房子里,呼了一口气,白色的雾像卓文吐出的烟圈一样,在空中消散了。
蒋逊的第一句话是:我那些转账你收到了吗?……卓文一直没抬头,他猛抽了两口烟,又听到一句:问你话呢!还是这种语气,趾高气扬地,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看着地面说:收到了。
都花了?……花了。
蒋逊点点头,又问:这些年一直都在这里?……嗯。
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卓文没吭声,就知道一个劲的抽烟,地上的另一道影子偏了下头,似乎看向了他的左腿,他不自觉地把手扶在膝盖上遮了下,问:你怎么会来这里?送他来的。
卓文也没问送他来的是怎么回事,一根烟快抽完了,他拿出香烟盒,又摸出一根。
很多片段在闪,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尘土飞扬的砂石路,越野车,刺眼的阳光,疾风涌动,他喊:蒋逊,你疯了!快停车!卓文点上烟,连手都在抖。
屋子里,阿婆端着包子回到客厅,奇怪地说:怎么人都不见了?她进了卧室,看了眼床上的人,小声问,王老师,你饿了吗?王云山慢慢睁开眼,阿婆喜道:王老师,你醒啦,我做了奶渣包,你要不要吃一个?王云山缓缓阖了下眼皮,表示吃。
他坐不起来,阿婆拿着包子喂他,等他吃了两口,问:味道怎么样?王云山点了下头,阿婆笑道:晚上还有包子!王云山吃了几口,艰难地问:阿文呢……哦,阿文应该去后面忙了,那两个年轻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云山问:两个?还有一个小姑娘,可漂亮了!阿婆说,要不是她是跟着男人来的,我一定把她说给阿文,阿文这年纪还不娶媳妇,也太晚了!王云山笑了笑,已经吃完小半个包子了。
阿婆想到什么,又说:刚才吃饭的时候真奇怪,阿文跟平常不太一样,平常他不怎么说话,还是会招呼客人的,刚才他连客人都不招呼。
王云山说:他也累……阿婆笑道:我看他说不定是看上人家小姑娘,害羞了!连人家名字也不敢问一声,还是我问来的,叫什么蒋……蒋逊?好像是这个名字。
王云山一怔,那口包子顺着他的嘴角滑到了枕巾上,阿婆赶紧用毛巾擦了下:王老师,怎么啦?***雪花纷纷扬扬,小房子里的两个人,一坐一站,安静了很久。
半支烟过去了,还是没人说话,等快烧到烟头了,卓文才哑声开口:这几年怎么样?问着的同时,他终于又看向了蒋逊。
他开口了,蒋逊倒是安静了,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想好怎么回答,或者是有点意外他的主动,过了半分钟,他才听见一句:还好,做过职业赛车手,两年前回老家买了个店面给我妈开,我妈……年前走了。
卓文愣了会儿:哦……阿姨她……蒋逊笑道:别安慰我,我不爱听。
卓文没接着说了,蒋逊看着脚尖,也不说话。
半晌,卓文问:是在明霞山开的店?在另一个镇。
卓文点点头:明霞山还跟以前一样?一样。
石大哥还在开饭店?开着呢。
山下那个饭店,到期归你们了吗?还没。
卓文看向机器,说:我要干活了。
蒋逊点点头:那你忙。
卓文站了起来,还是拖着左腿,慢慢地走到机器后面拿起了一个木桶。
蒋逊收回视线,走进雪里,走了没几步,她顿了一下,接着又往前走,经过一棵树时,她的帽子被人用力一拽,眨眼间,帽子被人盖上了头。
蒋逊扭了下,贺川按着她的脑袋说:动什么动!蒋逊冷着脸:站这儿多久了?贺川说:他问你这几年怎么样的时候开始站的。
蒋逊说:出息!还偷听墙角了!青天白日,我一个大活人站这儿,用得着偷听?贺川说,怎么,恼羞成怒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让人听?蒋逊摆了下头,还是甩不开他的手,贺川索性抬起另一只手把她的脸一托,掰着她,盯着她双眼,说:眼睛红什么!关你屁事!贺川冷笑:也对,关我屁事!我闲的蛋疼!蒋逊说:你有病吃药!蒋逊甩开他走了,没几步碰上了出来找人的阿婆,阿婆喊:哎呀,你们在这里啊,王老师叫你们进去!贺川问:他醒了?醒了,吃了一个包子,精神好的很,奇怪,一下子就好了!贺川往屋子走,蒋逊却笔直地走,阿婆喊她:哎……小姑娘,你去哪里啊?蒋逊说:随便走走。
阿婆喊:王老师让你也进去啊!蒋逊脚步猛地一顿,贺川停下,转头看向她。
***卧室里还有着淡淡的檀香味,王云山靠床而坐,眼神清明,视线堪堪在第一个进来的人身上停留了一秒,立刻找到了第二个人。
王云山笑了笑,又看向贺川:你找了我很久?贺川顿了会儿,似在观察他,半晌才说:不久,最近刚开始找。
王云山说:你能找到我,也是你的本事,那家集团运作良好?贺川说:扩大了一倍。
王云山说:我确实要付一部分责任,我手上有你想到的东西,但是我不会给。
贺川挑眉:条件。
王云山还很虚弱,说话声音很轻,接下来的话却很有力:条件很简单——他指向蒋逊,手哆哆嗦嗦,帮我打断她的腿!蒋逊静静地望着王云山,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
贺川像听天方夜谭:你知道你手上有多少条人命么?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有多少条人命,这话你知道不知道该问谁?王云山坚定地指着蒋逊,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她!这个女人让我外孙断了腿,不用付任何责任,不用赔偿一分钱,我写了那份报告,拿了他们的钱,你以为那是什么钱?那是我外孙的医药费!王云山怒目而视,迸发满腔恨意,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凌迟,我给你你想要的,你帮我打断她的腿,打断她的左腿,彻底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