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拍打着礁石, 我远离人群坐在沙滩上,看着那个黑色的、浑身流着腥臭粘液的怪物渐渐消散在空气里,心里却并没有很大情绪。
旁边月城学姐正在笑嘻嘻地向一个小女孩道歉, 似乎是因为月城学姐手里的刀原本是他们处理蛤蜊和烤肉时用到的。
那小女孩大概国中的年纪,留着茶色短发, 样貌同样出众,和月城学姐、工藤学长站在一起很搭配。
大概是同一类人。
也是与我不同类的人。
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那个国中的女孩偏过头看向了我。
那双眼眸淡漠,很快就又挪开了,她朝着月城学姐说了什么,月城学姐转头看了我一眼, 又笑着转回头。
与此同时,回沙滩还刀具的工藤学长回来了。
我听见他朝那位国中女孩非常没有年龄差的打了声招呼――呦, 灰原――便朝着我走来。
海风吹散他的刘海, 我看见他的眼睛,像是看见他背后的大海。
工藤学长说话的语气意外有些随意的温柔:怎么样?有吓到吗?我摇摇头:……那是什么?咒灵。
咒灵?对。
那是一种超自然存在,像馆林君这样的学霸是不是很难相信真的存在这样的东西?‘学霸’?我的注意力被奇怪的转移了, 工藤学长……您认识我吗?其实这是我一开始就想要问的问题了。
到底是为什么,刚才他们能够那样精准的、笃定的喊出我的名字?我茫然的看着工藤学长, 只见他同样愣了一下, 然后很爽朗的笑起来:当然了。
以偏差值87的成绩进入理学部,馆林君可是东京大学的新传说啊。
……?馆林君不知道吗?工藤学长露出惊讶的表情, 仿佛像极了前天得知我并不知道工藤学长时的宫崎三人。
我能够令别人露出这种表情吗?我一时语塞,而就在这时, 头顶上传来了新的声音。
在说什么?我抬头, 是月城学姐。
她笑吟吟的看着我们两个, 随后坐到了我和工藤学长的面前。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着坐在海滩边的礁石旁, 与另半边布满人的沙滩格格不入。
工藤学长道:在说馆林君,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出名。
是吗?月城学姐的眼神看向我,表情竟和工藤学长刚才一样惊讶,随即又轻笑起来,啊啦,看来我的学弟有些过于谦虚了。
馆林君,你可是理学部的新话题呢,我医学部的朋友还问我今年是不是来了一个很厉害的学弟。
医学部?小兰吗?对啊,好像是园子告诉她的――你知道的,园子这家伙消息最灵通了。
我就知道……她就不应该去学金融,跳到新闻部绝对会大展宏图的。
……工藤学长和月城学姐的交谈并不被我所关注,我所在意的,自始至终都是他们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其实这样回想起来,在我刚踏进宿舍时,宫崎他们的确扑上来问了许多问题。
原来我也是,被别人所知的吗?馆林君,月城学姐忽然喊我,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们吗?都可以解答哦。
问题?问题。
问题……一个早在今天上午时就萦绕在我心头,但我本以为永远不会有问出去的机会的问题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
有。
我说。
嗯嗯,你问吧。
月城学姐笑着点头,语气也和与工藤学长聊天时的活泼不同,带着一些温柔。
我再次理解理学部的人为什么将月城学姐称呼为理学部女神。
我犹豫着开了口。
那个,我想……请问工藤学长――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哗――海浪拍打上来,然后又退去,空气湿咸安静,我看见工藤学长和月城学姐同时沉默了。
是不该问这个问题吗?我问错什么了吗?问题会不会太失礼了?是不是涉及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我这该死的、无用的好奇心。
我连忙开口:抱、抱歉,如果这个问题太过失礼,请务必不要介意。
是我不该问的,非常抱歉……太差劲了,我为什么要如此冒昧?妈妈不是教过我要谨言慎行吗?都是我的错。
我――啊、等等、等等。
工藤学长的声音打断我,语气竟然有点慌乱,没有!没有冒犯到我,不用道歉啊,哈哈。
我只是有些惊讶,然后不太能想的起来了……似乎小时候在夏威夷的时候老爸就有教我……我看着工藤学长陷入回忆,后背细密的冷汗被海风吹散。
我真的没有冒犯到您吗?当然。
怎么会呢?这种问题随便问就好啊。
我只是以为你会问――嗯,就是刚才的咒灵。
太好了――太好了!我重重的松下一口气,甚至油然而生一丝喜悦――我没有做错事,工藤学长也是很温柔的人。
但与此同时、无可避免的,我心中又产生些许悲哀。
不知道是为什么。
或许是为了工藤学长的答案,或许是因为工藤学长与月城学姐对我的友好,也或许是……我不知道。
我立刻收拾起心情,尽力保持着表情正常。
忽视这些一闪而过的、无用的情绪,将精力全身心投入应该干的事情,这也是妈妈教给我的生活准则。
那么,‘咒灵’是什么呢?哗――又是一阵海浪与沉默,工藤学长似乎是在等月城学姐回答,但月城学姐却看着我没有说话。
她的黑色双眸深邃而沉静,很难从中看出任何情绪,这一刻,我觉得月城学姐和其他人有着细微的不同。
理世?工藤学长喊她。
半晌,她忽然又笑起来了,是很温柔的笑容,眼睛弯起来,如夜晚的明月。
咒灵其实就和怪兽、鬼怪一样,而我是咒术师,祓除它们是我的责任。
馆林君有受伤吗?诶?没有。
那就好。
如果下次馆林君看到这种东西,为了广大同学的安全,可以来找我――唔,这是我和新一的联系方式,随便谁都好,联系到其中一个人就可以,我们自己会找到对方的。
说着,月城学姐用手指在沙滩上写下两串号码。
就这样吗?我茫然的看着他们。
工藤学长似乎也有些意外,但他只看了月城学姐一眼,就也同样与我说:对,没错。
平常有什么我们能够帮上忙的也可以联系我们。
我茫然,然后麻木,最后点头。
好的。
这两串号码就这样成为了我这次奇怪经历的收获。
看着工藤学长与月城学姐牵手离开的背影,一种不真实感强烈地包裹住我,但下一秒,妈妈的呼声就将我喊回了现实。
小泉,你怎么在这里?……捡蛤蜊。
哦、哦。
刚才那两个和你聊天的人是谁?我的学长学姐。
哦?算是小泉你的朋友吗?学习如何?在学业上能不能帮到你?听说大学的考试总是有着旧题新考的说法,如果他们能够给你画上一些题就再好不过了。
你们都是东京大学的精英分子,将来是要在社会上做大事的,应该互相扶持进步才对……又开始了。
妈妈无休无止的教导,我已经倒背如流。
我低头看着我的手,它拎着的塑料袋空空如也――或许是刚才被撞倒时洒了出去,又被海浪卷走了吧――这样的手,它能够在社会上做出大事吗?妈妈的话忽然又改口:话说,你的蛤蜊呢?……洒了,然后被海水冲走了。
什么?怎么这样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做事情应该小心谨慎,这是妈妈一直教导你的事。
如果你连这样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未来又如何去做大事,去成为伟大的人?小泉,这样的错误不能出现在你身上的……海风吹来蛤蜊的味道,我的胃有些恶心。
算了,先回去吧。
奈美姑姑也已经来了,我们该回去吃东西了。
妈妈最终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这里。
-爸爸妈妈、姑姑姑父一起给我唱生日快乐歌时,我的心没有丝毫波澜。
蛤蜊豆腐汤摆在我面前,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生日。
但就在他们唱完时,包厢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我去开门,竟然是工藤学长和月城学姐。
馆林君!月城学姐的声音温柔而热情,今天撞洒了你的蛤蜊,实在不好意思。
这是我们捡的,请务必收下。
还有,生日快乐,馆林君。
工藤学长也笑着说:生日快乐。
他们的手上拎着满满一袋蛤蜊,还有一个小的御守,都要通通递给我。
这是生日礼物。
工藤学长道,虽然不怎么值钱,但也是我们今天路过神社时求来的,当地人说效果很好。
如果不介意的话也请收下吧。
生日礼物?给我的,生日礼物吗?我怔愣的盯着蛤蜊与御守,直到爸爸和妈妈凑过来,询问了缘由,埋怨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解释,又感谢工藤学长与月城学姐。
热情的、吵闹的声音响起,但此刻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只能看见这个红色御守,它是我的生日礼物。
-伊豆旅途结束后,我重返校园,生活好像也变得正常起来。
我没有看到任何奇怪的怪物,也没有再遇见工藤学长与月城学姐,如果有什么是有变化的话,大概也就是我随身携带的御守了。
但紧接着,这只御守似乎真的有魔力,我的生活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首先是理学部的学生会,他们竟然来邀请我加入他们。
紧接着是班级竞选时,大家竟然希望我来担任学习指导。
还有社团活动――虽然也是学习社团――主动希望我能够加入,并向社团里的大家分享学习经验……原来这就是生活吗?或者,这本该就是生活?虽然我依旧每周末都回家,但生活确实在发生着改变。
我第一次知道下课后是可以一起去聚餐的,而聚餐之后还可以唱歌。
我开始能够在餐厅坐双人座甚至四人桌,因为宫崎他们会和我一起吃饭。
我试着结果山岛递给我的游戏机,不到一分钟就以失败告终,我慌乱、紧张的向他道歉,他却哈哈大笑。
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依旧没有答案,但却觉得这不再是无解的问题。
然而――馆林?不就是那个除了学习什么也不知道的家伙吗?上次吃饭的时候竟然连酒杯都不会握……学习,嗤,当然要学习了。
不努力学习怎么能够赚钱改变阶层生活呢?真是可悲啊。
哐当。
手里拎着的玻璃瓶砸碎在地上,芥末辣椒的味道开始蔓延,冲进鼻腔时是又呛又辣的感觉,逼得我眼睛发烫,胃部绞痛。
我看着在社团活动室最中间的秋藤同学,听见他周围人小声的低呼,或许还有人喊我的名字吧,但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任何一点,我都不想听见。
转身跑出去的那一刻,我的胃翻涌不停,胃酸如同开闸般涌上来,我恶心、晕沉、头痛。
呕。
呕――我在校园道路上无所顾忌的干呕着,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因为今晚原本要将芥末辣椒酱带给大家,与大家一起吃晚餐的。
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是砸碎的芥末辣椒酱、是秋藤同学说话时上扬的嘴角、挥舞的手腕处戴着的昂贵名表吗?谁来告诉我答案呢?谁来……救救我呢?巨大的反胃感几乎让我想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我两眼发黑,双腿几乎要跪在地上,而也就是这时――馆林君――!馆林泉,清醒过来!两道声音响在我的背后,我无力的转过身,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我看见了工藤学长与月城学姐。
他们是那么完美、那么般配。
与我全然不同。
-再次醒来,闻到的是蔬菜粥的味道。
我慢慢转过头,发现我已经躺在了学校的医疗休息室,而旁边趴着休息的是月城学姐,工藤学长正在给她盖外套。
看到我醒来,他一怔,却没有说话。
我慢慢坐起来,在他有些担忧的目光下下了床,朝他指了指门外,然后我先一步出去了。
医疗休息室的门外是空荡的走廊,白炽灯照亮夜晚,窗外远处的亮点在黑暗中漂浮。
工藤学长走到我身侧,声音与以往不同,是有些沉稳的温柔:抱歉,理世刚睡着,她今……累了,所以我没想叫醒她。
我摇摇头:是我的错……谢谢你们,又救了我一次。
怎么会是你的错?秋藤山明已经被我处理了,这件事会反映给级部,他应该向你道歉。
是我的错吗?我沉默的看着工藤学长。
怎么了?……半晌,我开口:工藤学长真的认为不是我的错吗?诶?我不再看他,而是沉默的望着夜色:秋藤同学其实说的并没有错,我学习的确是为了能够成为精英,成为能够做大事、赚大钱的人,这样才能够改变我们这种普通家庭的很多无奈与困难。
这种感觉,是生在罗马的工藤学长、月城学姐所不会理解的。
我麻木的开口,这些话不知不觉间就说了出来,我竟有种一吐为快的感觉。
但心里,我却并不开心,甚至难过翻涌而至。
我将御守从口袋中掏出来,双手递给了工藤学长。
谢谢你们。
但我不想再看见你们的世界了。
悲哀啊。
多么悲哀啊。
我是个多么狼心狗肺的人啊。
可真的对不起,我无法再看见或走进你们的生活了。
我是活该待在自己世界的人,只有这样才能心无旁骛,才能波澜不惊,才能将那些羡慕或妒忌的情绪收敛起来,麻木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为什么?工藤学长开口。
为了生活。
我说。
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的生活,与工藤学长、月城学姐的生活不一样。
我没有能够在夏威夷教会我学车的爸爸,没有风靡全球的明星妈妈,没有能够买得起一整串镶钻项链的家庭,也没有能够成为大家所关注的对象的资格。
我的生活,注定了是拼命学习,然后成为精英,为家庭带来一些改变。
生活就是这样的。
我的生活,是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决定的。
话音落下,狭长的走廊,我低着头,双手递着御守,不敢直视工藤学长的眼睛。
我知道他没有生气,但这是因为他没有看到我的生活。
他活在阳光下,活在了我的目标终点,他无法理解我,因为从一开始,他、他们这些人,就拥有了一切。
我无法接受这样天真的馈赠,哪怕它那么善良。
我是这么丑陋。
滴答。
医疗休息室的水龙头滴下一滴水,我听见了工藤学长的声音。
馆林,你吃过发霉的面包吗?什么?那种发霉到布满灰绿色、灰黑色的霉菌的、只有零星地方是完好的面包。
将那些发霉的地方撕去,吞下尚且完好的部分,口腔里会充斥着酸苦的味道,苦到像是吃了胆汁,酸到仿佛身处垃圾桶旁。
那是什么?或者子弹与脸颊相擦而过,你会闻到皮肤被烧灼烤焦的味道。
再或者炸弹在你面前倒数最后一分钟,而你身后是所有你爱的人――家人、恋人、同伴。
再再或者,火灾将你的过去全部烧毁,家人推开你,用自己的生命换你活下去的机会。
再再再或者,生死危机的最后一刻,死神已经将你拉进地狱,呼吸机和抢救机此起彼伏的响着,你无法动弹,甚至连生都是奢望――又何谈生活。
那是电影吗?馆林。
工藤学长眉眼舒展,这一向意气风发、张扬朝气的人,此刻竟那么温柔。
他毫无指责、也没有失望,他淡淡的笑着,似乎刚才那些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只是他在陈述的电影画面。
然而他说:这是我们的生活。
-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坐在走廊上,听着工藤学长给我讲了一个相当漫长的故事。
它有多长?我低头看表,发现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两点半。
但我却觉得这一切一瞬而过,甚至意犹未尽。
后来呢?我问。
工藤学长说的很轻松:后来我们活了下来,好回归到如今的生活,成为了你的工藤学长和月城学姐。
没有去FBI?没有。
因为那时还没有上大学吗?嗯……不全是。
就算上完大学,也不会去吧。
为什么?我惊呼。
即便是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也明白FBI是个多么厉害的存在。
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工藤学长耸了耸肩,理世也是,她只想在东京住下来,祓除诅咒或者开一家甜品店。
……我目瞪口呆。
一边是FBI,一边是甜品店。
生活是这样魔幻的样子吗?那么馆林,你呢?工藤学长忽然问起,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我想要的生活……我低头看着御守,竟没有答案。
抱歉。
工藤学长忽然道歉,擅自将你推荐给学生会和社团,这是我和理世没有慎重考虑就做出的决定。
原来如此。
原来御守的改变,皆在人为。
其实那天在海边遇见的咒灵――包括今天的这个咒灵――都是馆林你产生的。
理世说她从未见过这样悲伤而绝望的咒灵,乃至它的创造者都没有利用它去伤害其他人,而是希望它反过来吞噬自己。
她说,她看见你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绝望。
如果想要彻底祓除你的诅咒,那就必须让你重拾对生活的热情。
结果效果却适得其反了。
工藤学长挠挠头,又轻叹一口气。
适得其反的意思是,我今天产生了更……更危险的咒灵吗?对。
所以理世祓除它花了不少力气。
工藤学长点头,但随即又道,不过也没有那么夸张,主要是理世自己也并不是很擅长,她是后面才学习的利用咒具祓除诅咒。
那……我以后还会生出这样的诅咒吗?工藤学长摩挲着下巴:……不知道。
这个答案大概只有你自己知道,馆林同学。
我会知道吗?你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任何人能够替你决定的事情。
我不可以,理世不可以,你的父亲母亲也不可以。
走出来吧,馆林,去找你自己的答案。
可……我的答案如果是‘放弃’呢?我真的有月城学姐和工藤学长那样坚强吗?我茫然着、犹豫着,却听见工藤学长轻笑一声。
你不会的,馆林。
你知道我们是如何赶过来救下你的吗?因为你无意识的打通了我的电话,而那时,理世正好和我在一起。
哗――我看着工藤学长的眼睛,仿佛听见了海浪声。
那扑打在沙滩上的海水将两串号码抹平,却被我的生存本能记成了求救信号。
馆林。
工藤学长朝我伸出手。
去找到你的答案,然后告诉我们吧。
安静的凌晨长廊,我看着他朝我伸出的手,背靠着月城学姐休息的医疗休息室,说不出什么话。
我这该死的身体仿佛僵硬成石头,没有勇气抬起手的我、傻看着工藤学长的我――啪。
清脆的声音响起。
我看见工藤学长朝前一步,主动握住了我的手。
他温柔的、自信的笑着,这笑容充满力量。
馆林君,我和理世等着你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