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医院的第二天,陈烁接到了一个出差的任务,地点是上海。
出差原本只需要三天就够了,但他请假的时候一口气请了一周。
院长坐在办公桌后,眨眨眼,你这假请得太霸道了,给我一个准假的理由。
陈烁一脸真诚地坐在院长对面。
我即将年满三十,一把年纪了还单着身,听说上海女人精明又能干,我得趁机泡一个回来。
……好吧,上海风景不错,我想多待几天,就当旅游了。
院长眯眼,你觉得这种理由,有哪个领导会准假?有头脑的领导。
不好意思我没头脑,这假我不批准。
贫嘴了好半天,最后陈烁才收起笑容,慢慢地说了一句:在上海开完会以后,我想飞美国。
飞美国——原本想问飞美国干什么,但说到一半时,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神情微微一滞,眼神黯了下来。
片刻后,他摇摇头,假条呢?陈烁递了过去。
他拿笔签好了名,在陈烁往外走的时候,轻声说了句:替我向熹熹问好。
陈烁脚步微顿,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很快走出了办公室。
院长取下眼镜,慢慢地走到了窗户边上。
从十二楼往下看,几分钟后,他看见了刚才走出办公室的那个年轻人。
陈烁个子很高,年轻挺拔,长相遗传了母亲,清隽好看。
老人看着看着,思绪就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和陈烁的爷爷是战友,两家人关系很好,陈烁当年出生的时候,他也在医院守着。
老战友走得早,去世的时候陈烁才两岁,什么也不懂的年纪。
怜惜小孩子从小就没了爷爷奶奶,他就主动承担起了爷爷的责任,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去看看小家伙。
后来陈烁的家庭分崩离析,一夕之间遭遇重大变故,母亲死了,妹妹残疾,而唯一能撑起整个家的父亲却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思量再三,老人把十七岁的陈烁接了回家。
高三那一年,陈烁的一切都是他与老伴在料理,从孩子的饮食起居到高考填报志愿,就连专业也是他亲自挑选的。
昔日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少年沉默了一整个青春期,再后来就变了,变得尖锐,浑身带刺,恨不得竖起浑身的刺来防备外界的伤害。
而陈熹被送到了美国接受康复治疗,其实国内的治疗也并不是不好,只是去美国还有另一个原因。
陈熹不愿意活在怜悯之中,尤其这些同情的眼神是来自过去的朋友。
好端端一个家变成这样……老人收回了视线,揉了揉眼睛。
***陈烁出差的前一天晚上,给余田田打了个电话。
吃饭了没?吃了。
吃的什么??虽然觉得奇怪,但余田田还是回答说,吃了番茄炒蛋,小煎鸡,还有土豆泥。
哦。
陈烁又问,吃饱了吗?……这都什么跟什么?陈医生居然破天荒地开始懂礼貌了。
余田田觉得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她想什么说什么:你居然来了一番这么正经的开场白,我真是受宠若惊。
哦,不用受宠若惊,我就想说既然吃饱了,出来消化一下吧。
天气太冷了,不想出门。
陈烁在那边义正言辞地提高了嗓门儿:余田田你还是不是个女人?番茄炒蛋小煎鸡还有土豆泥,晚饭吃这么多都不出来消化一下,你想肥死吗你?你不知道你今晚吃了多少卡路里吗?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没有找到男朋友,你都不会动动脑子好好反省一下这是为什么吗?面对这样一番长篇大论,余田田拿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她受惊了。
陈烁干脆利落地说:好了,我在你家楼下,为了你的终身大事,为了你能保持苗条早点嫁出去,我舍己为人,陪你散个步。
……所以说铺垫了那么一大堆,原来是为了有资本理直气壮地拿饭后消化这种借口来逼她下楼。
真是奸诈奸诈太奸诈。
余田田垮着脸……然后兴高采烈地奔下了楼。
陆慧敏探头,喂,你去哪儿?她在门口假装火冒三丈地说:陈医生在楼下等我,说是嘴巴痒了想吵架。
然后一溜烟没了影。
剩下陆慧敏撇撇嘴,骗人也不知道找个有诚意的借口。
还当谁看不出她和陈医生有一腿吗?切,整个二楼和四楼都已经在食堂吃饭时交流过这两人的奸情了,就这俩当事人还在装。
陈烁要出差一周,热狗没人照顾,他理所当然地想到了余田田。
于是余田田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下楼时,就看见一人一狗打着伞,站在树荫下等着她。
他把出差的事情说了以后,然后问余田田愿不愿意每天下班去他家喂狗。
余田田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说:反正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托付热狗,你要是不答应,它就一个星期吃不上饭,大不了饿死在家里。
……余田田低头看了看,热狗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陈烁脚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
她弯腰去摸摸它的头,可是我记得它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啊……热狗,你说是不是?热狗不喜欢不熟的人摸它脑袋,刚要汪汪叫着往后退,屁股上忽然遭到飞来一脚,立马定在原地不动了。
它可怜巴巴地抬头,看见主人一脸警告地盯着它,大有它不听话就再踹一脚的意思。
遇到这么任性的主人它也是很无奈,勉强不动,任由余田田摸它了。
于是陈烁睁着眼说瞎话:你看,它喜欢你。
余田田呵呵呵,只能翻白眼。
两人带着热狗在附近的公园里转悠了一圈,因为雪下得有些密,陈烁把伞举在了她的头顶。
余田田问:出差多久?一个星期。
这么长时间啊?怎么,你怕你太想我?滚。
我巴不得你一辈子不回来。
余田田凶他。
他嘀咕了一句:真没良心。
转眼看到脚边的热狗,又哼哼两声,你以为谁想回来看见你吗?我就担心我回来晚了,你把我的狗给养死了。
那为了你的狗,麻烦你快点回来了。
余田田不客气地回嘴,狗和主人一样傲娇,看着都够了。
热狗回头大声汪汪了几声。
陈烁立马接口说:对,没错,我也觉得这个女人很讨人厌!余田田想绷着脸骂他,但是看他一脸认真地和热狗交谈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
头顶的伞很明显地朝她这边倾斜着,他的左肩已经落满了雪花,而她的头顶却很好地被雨伞遮挡住了,留下一方安稳干燥的夜空。
是雨夹雪,湿润而寒冷。
她抬头看着他黑色的雨伞,透过昏黄的路灯光芒,伞面上留下的水珠散发着微亮的光芒,乍一看像是星光万千,细小而璀璨。
她忍不住惊叹道:好漂亮!陈烁也抬起了头,看见这一幕时愣了愣。
这把伞他打了很多年,却没有一次抬头观察过,所以也没能发现原来在雨水的滋润下,头顶竟然会出现一片星空。
微微侧头看着身旁的人,她还抬头望着,嘴角是开怀的笑容,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这一次,他是真的觉得眼里有星光了。
公园的湖面上是纷纷扬扬的雪花。
四周万籁俱寂,行人少得可怜。
他看着余田田的笑容,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这时候余田田却忽然转过头来问他:对了,热狗吃什么呀?她的动作太突然,以至于柔软的发丝划过了他的面颊与嘴唇。
痒痒的。
他下意识地又拉开了距离,回答说:猪,猪肝拌饭。
余田田哦了一声,又自顾自地转过身去欣赏湖面上的雪景了。
她说:真好,这么多年头一回看见这么密的雪。
声音里充满了喜悦,轻柔又动听。
寂静的夜晚,轻盈的雪花,脚边伏着懒洋洋的金毛,鼻端是若有似无的洗发水香气。
他的眼里却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把自己裹得像只臃肿的包子,小小的身躯被笨重的羽绒服淹没了。
陈烁喃喃地说:是啊,真好。
只要跟她在一起,就好像全世界都没有烦恼了。
真好。
把余田田送回家时,她站在单元门前回过身来跟他挥手,陈医生,再见!再什么见啊?你连我家钥匙都没拿,打算明天开始爬窗进去喂狗吗?陈烁翻白眼,从包里摸出那两把亮铮铮的钥匙,楼下的密码是012345,这两把钥匙一把备用,免得你丢三落四,把我家热狗饿死。
他振振有词有了好半天,从怎么照顾热狗到离开时记得打开墙上的小夜灯,不然热狗会害怕,到猪肝拌饭不要太大块,不然热狗消化不良。
絮絮叨叨好半天,他才终于停下来,……好了,我走了。
居然。
居然有那么一点舍不得。
可是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完了。
余田田站在台阶上朝他眨眨眼,好,我都记住了。
他动了动身子,不情不愿地转过了身,哦,那,那我走了。
落寞地牵着热狗走了没两步,忽然听见身后又响起那个女人的声音:陈医生!啊?他迅速转过身,眼睛一亮。
余田田站在那儿眉眼弯弯地朝他笑,一路平安,出差顺利!等你回来,我请你吃柠檬烤鸡小腿!陈烁立马又高兴起来,嘴里却还振振有词:鸡小腿,每次都是鸡小腿,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志气,请我吃点更高档的东西?但那个女人笑容满面地站在那里,嘴里说着要他一路平安的话……陈烁还是忍不住扯起嘴角,转身离开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因为这一路他分明是飘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