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饭的时候,陆慧敏来电话了。
她早上起床时才发现余田田竟然彻夜未归,一下子慌了神。
余田田赶紧说自己没事,昨晚遇到点小意外,去了趟医院。
受伤了?陆慧敏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皮外伤,蹭了一下,没事的。
磨叽了几句,陆慧敏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那你昨晚在哪儿睡的?余田田一下子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了。
那头的人沉默了几秒钟,反问一句:是在陈医生家吧?余田田一惊,你,你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陆慧敏哼哼两声,还想哄我呢?尼玛全医院都知道你俩有一腿。
余田田惊慌失措地张大了嘴,全,全医院都知道了?她脑袋有点晕,因为这事儿怎么大家都知道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啊……碍于陈烁坐在她对面,有的话不方便说,余田田对陆慧敏说:你等等啊,我去阳台上接电话。
然后在陈烁狐疑的眼神里一溜烟跑到了阳台上。
陆慧敏在那头扯着嗓门儿叫着:余田田你真不够意思啊!咱俩谁跟谁呢?你都和陈医生好上了,居然一声不吭,连我都给瞒得严严实实的,你自己说吧,准备怎么受死?我俩没好上啊,你们全都误会了——得了吧你,没好上你住他家干嘛?哦,合着你俩男未婚女未嫁,因为生理需要随便打炮?嘿,我说余田田,没看出来你这么奔放啊!咱俩都多少年了,你这骨子里的浪荡终于跑出来了……陆慧敏一张嘴就跟机枪似的,噼里啪啦吐个不停。
余田田欲哭无泪,我俩真的没好上,我瞒谁也不敢瞒你啊……陆慧敏一顿,然后问她:那你俩现在哈关系?没啥关系。
那你喜欢他不?……余田田不说话了。
那他喜欢你不?陆慧敏又问。
我,我不知道。
话题忽然转移到了这么露骨直接的一面,余田田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的。
她靠在阳台的扶栏上,回过身来看着餐厅里的陈烁。
他侧对阳台吃饭,热狗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
一人一狗都很专心地埋头吃饭,他还时不时从盘子里分一小块火腿肠给身旁的热狗。
这一幕看上去格外和谐,甚至有一种只属于家的温馨味道。
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她微微眯着眼,心情忽然又平和下来。
她弯起嘴角,轻声说:我喜欢他。
虽然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但是我可以努力一把,努力让他喜欢上我啊。
是肯定的语气。
是小宇宙突然爆发的一瞬间。
陆慧敏在那边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笃定地说:依我看,*不离十了,迟早的事!你怎么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啊?我每天跟他都在一层楼上班,他以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对别人什么呀,对你又什么样,我这不两只眼睛一只耳朵,都看得听得一清二楚吗?当确定自己动了心的那一刻,身为女孩子就会开始需要闺蜜的分析。
余田田专心地听着陆慧敏口中的蛛丝马迹,心情一点一点雀跃起来。
挂断电话以前,她甚至答应陆慧敏:好,今天我就努力试探试探他的口风!然而信心爆棚是一回事,有勇气直面事实又是另一回事。
当她从阳台上踏进屋后,刚才那句看似很简单的试探口风顿时就变得不简单了。
她怎么也问不出口,总不可能一开口就问:陈医生,你喜不喜欢我?要不我努力努力,你争取喜欢喜欢我?陈烁的假期还没结束,刚巧余田田又伤了手,他提议:今明两天就待我这儿吧,我秉承人道主义,给你春风一样的关怀。
余田田当然要假意推辞一下,于是客客气气地说:这样太麻烦你了吧,陈医生?我还是回家算了。
陈烁爽快利落地点头,行,那你回去吧。
余田田:!这都什么跟什么?难道不应该是特别热情地挽留一下,然后她才好顺势下了这个台阶,顺顺利利留下来吗?余田田傻眼了。
陈烁看着她的表情翻翻白眼,就知道你口是心非,不那么假惺惺的会死吗?好吧,余田田又被整了。
然后陈烁拉着她去市场买菜。
余田田一只手不方便扎头,所以披着头发,陈烁走在她身后半步,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那只摇摇晃晃的小辫子呢?没有小辫子他揪什么去啊?于是走着走着,余田田想问陈烁买鱼吗,一回头就发现这家伙不见了。
她慌慌张张地在原地左顾右盼,然后才看见他从路边的饰品店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粉红色的绒毛发圈?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个变态。
而这个变态特别理直气壮地说:跟我走在一起不许披头散发的,拉低了我的气场和精神面貌!他把她拉到路边,低头!余田田在变态凶巴巴的嘱咐下低下了头,红着脸任由他动作生疏地替她扎马尾。
陈烁的手在手术室里灵活轻盈,游刃有余,但在女孩子的头发这回事上可就不行了。
一会儿一缕头发钻出了手指,一会儿又有几根发丝掉在了脖子上。
他毛毛躁躁的样子像个大男孩,臭着脸一边把碎发合拢来,一边碎碎念:你这什么臭头发,短发那么多,滑得跟泥鳅似的……路过一对买菜的母女,母亲提着篮子往前走,小姑娘忽然好奇地驻足看着他俩。
母亲回头叫她:走啦,妞妞,站着愣什么神?妞妞笑眯眯地指着他俩,妈妈,这个叔叔在给大姐姐扎辫子!余田田脸上爆红,赶紧推了陈烁一把,你快点啊!陈烁迅速扎好最后一圈,没好气地转过头来对小女孩说:喂,小孩儿,看看清楚,我和她明明差不多年纪,凭什么她是大姐姐,我就是叔叔啊?余田田无语地捂住脸,听见周围的人发出一阵轻笑声。
小姑娘认真地说:她长得好看,好看的就是大姐姐。
陈烁走近了,蹲下身来指着自己的脸,我长得比她还好看,快,不许叫叔叔,叫哥哥。
早晨的菜市热热闹闹,只有这么一个幼稚的大男人蹲在地上和一个小姑娘较劲,非得要人喊自己大哥哥。
余田田笑啊笑,最后拉着他就走。
别丢人现眼了。
没能从固执的小孩儿嘴里讨来他想要的大哥哥,陈烁心下不悦,好在余田田那歪歪扭扭的小辫子终于开始在空气里晃啊晃的,他心情终于转好,伸手神气地揪了揪。
余田田哎哟一声。
这时候心下一动,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陈医生,你为什么老爱揪我的鞭子啊?干嘛不去揪别人的?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有这种特殊待遇?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陈烁。
陈烁也不假思索地说:行啊,揪别人的也成啊,你倒是给我找个熟到我能揪小辫子的人过来啊!余田田鼓起腮帮子不说话了。
这一天下来,余田田做出诸多尝试,多次想问出陈医生你觉得我怎么样啊。
然而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买菜的时候,她凑到他旁边悄悄问:陈医生啊,你觉得——哎,这鱼挺新鲜的,买点回去红烧?啊?……好。
然后兴致勃勃的大厨就这么专心致志地买菜去了。
做饭的时候,她大着胆子跑到厨房门口探头探脑,陈医生啊,你觉得我——去去去,本大厨做饭,你在外面偷什么师学什么艺?陈烁把热狗踹出来,厨房门一关,你俩好好培养感情去!吃饭的时候,余田田鼓起勇气抬头望着陈烁:陈医生啊,你觉得我怎——吃鱼的时候不许说话!他凶巴巴地抬头瞪她,卡住了怎么办?……余田田乖乖埋头吃饭。
饭后看电视,她又趁着偶像剧演到吻戏的浪漫时刻问陈烁:陈医生啊,你觉得我——陈烁一拍大腿,饭后坐着看什么电视啊?走,出门遛狗去!不然脂肪堆积要长肉!……余田田欲哭无泪。
带着热狗在小区里散步,一圈一圈,周围宁静而安谧。
这一刻,余田田终于松口气,现在没什么要紧的事能打断她问出口了吧?她满怀希望地侧过头去望着他,陈医生。
陈烁转过头来,干嘛?是一脸纯真无暇的表情,他睁着漆黑透亮的眼睛看着她,眼眸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热狗也跟着停下来,转过头来望着她。
整个小区都很安静,天色渐晚,行人不多。
树荫下只有他们,沙沙沙沙,风吹得树枝轻轻摇晃。
余田田被这种宁静的氛围给弄得万分紧张,嗫嚅着开口:那,那个,陈医生啊,我想,我想问问你……陈烁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她说得很艰难。
这一刻心头忽然涌起很多的慌张与不安。
万一他不喜欢她呢?万一他只把她当成好哥们儿而已呢?她这么普通,不过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护士而已,他这样大名鼎鼎又帅气多金的大医生真的会看上她吗?恋爱中的人总是患得患失。
有的事情明明已经摆在眼前,却忍不住东想西想,忍不住诸多猜疑。
余田田是平凡的女孩子,这种时候当然不例外。
她嗫嚅着,迟迟问不出口那句话,直到陈烁一头雾水地问她:你想问什么啊?我觉得什么什么啊?余田田一点也不敢问了,然而骑虎难下,她脑子里如同乱麻一般,脸都憋红了,最后总算憋出一句:那个,那个……你觉得我,觉得我……觉得你什么?我,我,你觉得我美不美?她磕磕巴巴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说完顿时产生了一种恨不能立即跳楼的强烈冲动。
气氛骤然沉默了几秒钟。
陈烁高深莫测地看她片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低头吩咐热狗,来,撒泡尿,给这位大姐姐照照,让她自己看看她美不美。
余田田羞愤欲绝,转身就跑。
喂,跑什么跑啊?陈烁跟了上去,神经病,是你自己要问这种问题啊,问完害什么羞呢?嘿,我说你……余田田边跑边想,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才会把好端端一个问题问成了这种低智商的问题呢?呜呜呜,她没脸见人了啊!她一路跑到了陈烁的公寓楼下,单元门前还停着一辆车,有人正在开门。
她回头看,陈烁已经追了上来,没好气地嚷嚷着:余田田你这个变态,你神经病啊居然饭后狂奔?他走进了,牵着热狗一脸杀气地朝她大步迈进,直到——哥!一个惊喜的声音从余田田身后传来。
余田田转身,看见那辆名车上下来了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人,妆容精致,浑身上下散发出有钱与有品的气息。
她摘下墨镜,于是余田田看清楚了她的脸。
这不是……陈璐瑶吗?陈烁前一刻的生动表情已经全然掩埋在僵硬与冰冷之下,他站在原地,手里牵着热狗,慢慢地,用陌生而带有敌意的声音问她:你来干什么?陈璐瑶走上前来挽他的手,哥,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结婚了。
妹妹要结婚了,你都不来参加婚礼的吗?你——她叫得亲亲热热的,语气里全然是妹妹对哥哥的依恋。
然而陈烁在她触到自己的那一瞬间,就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后退一步,冷漠地说:别碰我。
我不是你哥哥。
陈璐瑶顿时红了眼圈,你,你到底还要恨我多久?恨你?陈烁几乎是冷笑了两声,我恨你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放在心上去惦记着,去恨?不过就是个不相干的路人甲罢了,你在这儿跟我谈什么感情?哥!陈璐瑶咬唇,眼泪几乎是一瞬间涌了出来,我一直把你当成我哥,从我小的时候起你就对我好,为什么我们会变成今天这样呢?你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当我是你妹妹呢?美人梨花带雨时,自然是赏心悦目的,就连余田田看着,也忽然不明就里地产生一种怜惜之心。
然而陈烁没有怜香惜玉,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陈璐瑶,你在演给谁看啊?这儿没有别的观众,麻烦你收起这一套,打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几乎是话音刚落,车门再一次开了。
从车的后座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西装笔挺,气度不凡。
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是看得出保养很好,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商界强人的气势。
他站在那里,沉声说:阿烁,怎么这么跟你妹妹说话?陈烁几乎有好几秒钟的停滞,整个人像是卡带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一旁的余田田看到这一幕,几乎是立刻猜到了这个中年男人是谁,再看陈烁的表情时,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但她只是个局外人,她连走上前去打断这一幕的资格都没有。
她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几秒钟过去,陈烁终于动了。
他抬起头来,眼睛微微眯起,对着面前的男人微微一笑,陈先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此刻的陈烁面带笑意,背脊挺得笔直。
他生得本来就极为好看,如此正儿八经地站在那里,忽然间不太像平时那个对着余田田吊儿郎当的大男孩了。
余田田看着他,忽然间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竖起所有的防备时,竟然是这个样子。
他的眼底再也没有了笑意,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站在那里,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保持镇定,从容地看着被自己视为此生最大仇敌的父亲。
这一幕,是余田田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古怪的场景。
一个人最大的仇敌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