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新年初一,下了雪。
薛淮下楼的时候发现客栈难得的安静。
他原先还有些纳闷,却在下一瞬紧紧抿住了嘴唇——客栈的大厅里,江悯一人站在门口的位置,与傅叶舟和顾珏冷冷对峙。
客栈的地面上甚至还残留着些许白色的面粉,就像外面街上的积雪,白的刺眼。
果真是……辞旧,迎新。
薛淮下了楼梯,一步一步走到顾珏和傅叶舟身边。
他看着江悯,他穿着如同初见时嚣张耀眼的朱色衣袍,与屋外白茫茫的雪划分的一清二楚。
看到薛淮出现,顾珏和傅叶舟都松了一口气。
都结束了。
江悯嘴角浮现出让人觉得陌生的讥诮笑容,你们的正道大军已经抵达了魔教总坛,堂城,没错。
薛淮没说话,傅叶舟侧了脸,顾珏脸色苍白的可怕。
你们传的消息很正确,江悯还在笑,我今早才收到信。
薛淮看着他,所以你的打算是?江悯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以为你们成功了?薛淮,我们不过都在做戏而已,总坛一直——等着你们呢。
他大笑起来,眼睛亮的吓人,我不只是江悯,我更是魔教教主,记住了!他话音未落,双掌送出,无数细小寒光分向傅叶舟和顾珏而去!薛淮瞳孔瞬间紧缩,他——想过无数江悯会攻击傅叶舟的方式,却从未想过他会当着他的面动手,更没有想过他会面临这种选择——距离如此之近,就算是他,也只能救下一个人!薛淮身子猛的向左侧而去,调动全身内力将左侧所有的寒光全数拂去!薛淮紧紧抱住了怀里的人。
左侧,顾珏。
他别无选择。
衣袍烈烈声,江悯运起了轻功远去,他的笑声也逐渐淡去,哈,新年——快乐!右侧的人重重倒在了地上。
寒光消失在了他的身体各处,他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略略蜷曲,脸色惨白,双眉紧皱着,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声。
傅叶舟……傅叶舟重伤。
薛淮将傅叶舟安置在了客栈里,又唤出了潜伏在小镇四处的暗线,找来了可用的大夫为傅叶舟诊治。
顾珏脸色一直不好看,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薛淮只是安抚地摸摸她的头,没说什么。
他们确实在做戏……是真是假,由心评断。
这没什么好说的,相处时嬉笑怒骂,转身却各自传信谋划,他们都是这样。
这是一种……奇特的公平。
除了自己,还有责任。
连解释都不需要。
接下去……就是最终章。
有关死亡的篇章。
他知道顾珏在害怕,她还那么单纯……她无法想象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这些真实的人,因为她所写下的剧情而死去。
这不是她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只是残忍。
他弯下腰轻轻吻上顾珏的额头。
温柔,包容。
他会保护好这个孩子,用尽全力。
————————————————————————————一月初四。
堂城。
雪早就不再下了,只是积雪还没化去,地上一片一片的血色和耀眼的白融在一起,无比刺目。
这是一场……所谓的善与恶的拼杀。
薛淮闭了闭眼。
他一步步踏入血色更浓郁的地方,然后看见刀光剑影如同儿戏般穿梭在每个人的血肉间。
怒吼,尖啸,刀剑相撞、皮肉分离的声音。
这些人带着血污的脸上有着全然一致的表情——憎恶,凶狠,杀意,疯狂。
让他完全分不出哪些是善,哪些是恶。
薛淮!是江悯的声音,从总坛的高处传来。
薛淮略仰头,目光掠过重重血光望去——他着白衣,一尘不染地站在浸满鲜血的魔教总坛上,脸上竟然有些笑容。
我们又见面了。
他弯了弯眼睛,依然是有些可爱的模样,这次,我会杀了你。
薛淮没有笑,只是看着他。
跟我来。
江悯足尖一推,便向着总坛之外的密林而去。
薛淮紧紧跟上——他竟然是有些庆幸,可以片刻远离那一片杀戮之地。
当江悯停下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密林深处了。
江悯回过身,看着他,呐……你看,只要我活着,魔教就不会输。
他仿佛闲聊似的偏了偏头,将袖中的短匕在手中把玩,当然,我也不可能让你活着,薛淮,所以……生死之战,真有趣,不是吗?有趣?薛淮扯扯嘴角,却还未能成为一个笑——江悯便倾身携着一身杀意攻了过来,他确实是要致他于死地,没有半分犹豫。
江悯做的比他好。
他有杀意,而薛淮没有。
他不是真正的江湖人……杀之一字,对他,太过沉重。
薛淮连连化解着他的杀招,终于抽出了腰间的软剑向他的要害而去。
没有杀意……如何杀人。
江悯轻易避开了他的剑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薛淮,你真没用。
薛淮抿唇不语,只是同他缠斗。
杀,是罪;不杀,亦是罪。
薛淮,对我,你居然下不了手。
薛淮,你真……‘善良’。
他们连连过了无数招,江悯像是终于被磨光了耐心似的,提了气欺近身,几乎是在薛淮的耳畔说话,薛淮,杀人还需要我教你吗?别做懦夫。
薛淮深深吸气,弃了软剑,提起全身内力向江悯急速攻去——既然没有杀意,那便不杀,弃了武器反而能发挥出全力。
江悯嗤笑起来,不退反进,直直向薛淮撞来。
疾招来回,叫人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战况。
不过须臾,两人再次分开,薛淮的脸颊有血痕,江悯形容狼狈,气息不稳,他们看起来势均力敌。
他们已经耗费了太多的气力,如此下去,只能两败俱伤。
江悯扯着嘴角笑,薛淮,你赢不了我。
他说着似乎用了什么禁术,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的眼睛却愈发明亮,薛淮,你会死,你会死在我手里!他手中的那把匕首居然亮了起来,金琥珀色的光芒无比炫目。
付琚!居然是付琚!薛淮握紧了拳,江悯强行征用了付琚灵魄的力量。
泛着光芒的匕首破空而来,疯狂的杀意,甚至仿佛还带着付琚的咆哮——他躲不开。
薛淮的呼吸都停住了,他在那一瞬间他的大脑无法控制地闪现出了许多画面。
死亡的力量,有时候比什么都来得强大。
就比如说现在……他根本不会再去考虑什么罪或无辜,善与恶,那是奢侈品,对于一个只能在生死间选择的人。
就算他已经死过一次,就算这一次的生命是馈赠,就算……他知道他也许不会死,但那也只是……也许而已。
活下去的诱惑,是解开道德枷锁最有力的钥匙。
他确定他知道该如何选择,如果……他还有选择的机会。
噗——匕首入肉,有人闷哼出声。
薛淮堪堪抱着这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为他挡住了匕首的人,然后闻到血的味道越来越浓重。
傅叶舟。
又是这个谦和温柔,永远不失仪态的傅叶舟。
薛淮由于失力,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跪坐在了地上半抱着胸口被匕首扎透的傅叶舟,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这人的心口涌出,他都不知道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傅叶舟看起来……马上就要死了。
剧情!薛淮突然想起来阿珏的剧情,傅叶舟分明是不会死的!可是……薛淮的手几乎在颤抖,那把匕首无比准确地扎在傅叶舟心脏的位置,其中灌注的庞大内力已经全然摧毁了傅叶舟的五脏六腑——必死无疑。
傅叶舟,会死。
咳……怀里的人嘴里不停的溢出鲜血,甚至还夹杂着内脏的碎片,他满身血污,眼眸却无比的温柔——像是用尽了一生的温柔,那是他从来不敢放纵的温柔目光薛淮……薛淮只是抱着他,他张了张嘴,却像是哑了。
他依旧无法想象,这个人怎么会选择为了他去死。
薛淮……我就要死了,我终于……不用再患得……患失……他费力的扯扯嘴角,竟然想要笑,告诉我,你一直……咳……咳咳……没回答我的……为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不可闻。
忧怖终有尽时,人之一生,最无畏的时刻便是死前一刻。
因为,我害怕自己会爱上你。
薛淮听见自己这样说。
他并没有撒谎,这一点,可以说是真的。
傅叶舟终于笑起来,而几乎与此同时,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个人,居然……就这样死去了。
因为他——因为他的不杀,所以江悯有了比原剧情里更多的力量,所以那把匕首也更能致人于死地,所以,傅叶舟……因他而死。
薛淮感觉着怀里的人逐渐失去温度,然后看向了匕首飞来的方向——江悯,他整个人半跪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几乎同傅叶舟一样——鲜血从嘴里不断溢出,将一身白衣染红了大片……没错,本来他便是要和他同归于尽,只是傅叶舟以命换命,所以他活着。
看薛淮在看他,江悯仿佛不觉疼痛地笑起来,笑容灿烂,没有你陪我死,真是可惜……哈……咳……薛淮,你看……果然恶人……是不能穿白衣的……我…到底脏了它……他的气息渐弱,终于无法支撑,倒在了地上。
他仿佛不在意薛淮是否在听,他只是望着天空,新年……新年呐……终于他的声音也消失了。
薛淮只是安静地跪坐在那里。
寒风冽冽,冰雪未消,血腥气让他愈发清醒地看着这一切。
小舅!顾珏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这里,她不擅武,轻功运到极致也追不上重伤未愈的傅叶舟——傅叶舟身为剑阁的大公子,一身武功自然出类拔萃,只是他遇到的是薛淮和江悯,所以才会显得那么不济。
她一路随着傅叶舟的痕迹而来,终于找到了薛淮——只是眼前的惨烈叫她再也说不出话,她只觉得在这个冬天,她的血肉骨髓都仿佛要冻起来。
薛淮听到这一声,仿佛才活了过来,他终于放下了怀里已经毫无温度的傅叶舟,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将被这场面骇到的顾珏揽入怀里。
他的身上沾了血,一身寒凉的气息瞬间笼住了顾珏。
结束了……阿珏。
薛淮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平静无波,却哑了嗓子,所有的,都结束了。
别怕,阿珏。
一切都结束了。
一阵不可抗拒的眩晕感袭来——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接下来的一卷是 《狐不归》,明天更番外呢还是更下一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