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琴捏着手上荷囊,有一搭没一搭描着样子绣。
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不时扫过院门,却又每次失望垂首。
捏着果子蹲在旁边的阿虎咬得一口啧啧道:这可算是倚闾之望?墨琴噗嗤一笑忙又敛住疑惑道:昨儿听蔡先生给世子讲那甚麽策,仿佛提过。
但分明是说父母大人倚着巷子那门盼儿女归来吧?阿虎咬着果子摇头晃脑,口里含含糊糊的:你现在和那些爹妈也没啥不同了,瞅瞅你那小模样。
墨琴哭笑不得撇他一眼又垂下头来。
阿虎舔着手指头道:不过也是诶,欧——哦我哥这是去哪儿撒野了呢?墨琴手指微微一颤没接这话,仿佛专心致志绣着那囊上纹样:阿虎哥哥也没见着欧大哥麽?阿虎嘿的一笑:还说不是等我哥?墨琴一愣,跟着拼命摇首道:自然,自然不是!阿虎哈哈大笑起来。
不和阿虎哥你说了。
墨琴气鼓鼓瞪他一眼。
诶呀小东西,你倒是跟你阿虎哥横起来啦?阿虎跳到他身边眨眼。
墨琴忍俊不禁摆手道:哪儿敢呢。
却又疑惑眨眼道,但当真好几日不见欧大哥了,他很忙麽?阿虎摸着下巴:那我可不晓得。
不过嘛——怎的?墨琴急道。
你若是寻他,他总是有时间奉陪的。
阿虎冲他挤眉弄眼。
墨琴面上红得更厉害,放下手中荷囊起身急急行出去,口里嘟囔着:我,我去刘大夫那儿——阿虎歪着头嘿地笑了:也不是没希望嘛……就是不晓得,那个木头脑袋会开窍麽?墨琴可猜不到那谁谁开不开窍,他只管一路匆匆行过院角往刘大夫那儿去。
头痛?可不是嘛刘大夫,我这嗓子也疼,一天到晚就想咳嗽。
打三天前值了夜班到现在都……咳咳,我这不会是要死了吧?您快给我诊诊脉呗。
……冬桑叶三钱,生石膏二钱五,生甘草一钱二。
武火煎半刻,每日一剂,日服三次,喝三剂就该好了。
刘大夫收回手来提笔写方子,小小伤风而已,死不了。
诶?就这?!不然呢?当春乍暖还寒,小丁你单瞅着白日里太阳高了,夜里可冷着呢。
别仗着年轻就胡来,老了有你苦头吃。
是是!丁侍卫接了方子却又半真半假埋怨,要不您还是高抬贵手判得重点儿,让我——嘿嘿,能多歇几天呢?那敢情好。
刘大夫似笑非笑瞅他一眼,我这就给你添上几味,三天五天随便歇,想一直这麽千秋万载歇下去也——诶诶,这不是怕累着您逗您乐呵乐呵嘛。
丁侍卫忙得嬉笑摆手,抢过了方子一溜烟儿就往外头奔。
墨琴只来得及侧身让过,好险没撞着。
自也无奈一笑,方才上前见礼:大夫安好。
刘大夫单招手让他过来坐了,细细看他眼睛。
却又皱眉观他舌相,微微摇首又诊脉象。
再问了近日起居方道:暂且如此。
先前那汤药多少有些伤身,你总是个哥儿……这就捻着胡子取了笺来。
墨琴微微探头,刚勉强倒着认出当归三钱、川芎一钱八、桃仁三钱、三棱二钱一列,刘大夫笔走龙蛇又写了几列塞进他手里:让我那小童替你熬着,水煎,每日一剂。
早晚各温服一次,先服五天。
墨琴一脸感激谢过了出来,折身往一侧药炉房去了。
那药童自炉前起身接了方子一瞅,瘪着嘴道:大夫真晓得折腾人,这一样的方子何必分两回递?墨琴奇道:莫非还有人递了一般的来?那小童哼哼两声:可不是怎的?早半日是——唔,莲儿姐姐递来的。
莲儿姐姐?墨琴一怔,与我一般伺候世子的那位莲儿姐姐?小童一摊手:诶呀,说来你当认得她,你怎的不让她帮你一路递来呢?这就嘟囔着蹲下去煽药炉子,一味药熬两遍,大夫这是还当我头一次看药怕弄坏了不成?墨琴想一想又道:这药是治甚麽的?那药童稀奇又鄙夷地撇他一眼:你这哥儿倒是问得有趣。
刘大夫替你诊了开的方子,总不能是我吧?墨琴哦了一声不好再问,也就不提这茬儿单谢了一句。
应下过阵子来取,方满腹疑惑地行出院子去。
却不想刚转出门,脚前就落下块小石子,脆生生咔哒一下,唬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再举头一望,对面槐树下环臂立着的正是他先前候着不见那人。
欧大哥——墨琴眼中一喜,忙得奔过去。
欧阳庭不由一笑:慢些跑,若是摔了,只怕来不及救你。
墨琴面上一红: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却又转着眼睛道,欧大哥是来……?欧阳庭呼了口气,举目望着头顶树梢:恰恰见到你,便略等了等。
欧大哥先前是去……见了甚麽人不成?墨琴眨眨眼,总不能我还能帮欧大哥甚麽吧。
欧阳庭反倒笑了:为何不能?这就和他并肩往内院行,先前去找刘大夫?怎的,身上不大舒坦?墨琴摇摇头,一五一十将先前事说了。
欧阳庭也有些疑惑:照这说法,那药是你吃的,总不是你和莲儿都一般病了。
墨琴歪着头:可今儿早些时候我打世子屋里告退时,莲儿姐姐还好着呢。
欧阳庭却扫了他一眼,口里轻轻道:哥儿……莲儿……欧大哥?墨琴见他喃喃低语面色不佳,不由急道,可是墨琴说错了甚麽?欧阳庭定定神道:墨琴,我还当真有一事不明,望你解惑。
墨琴稀奇道:可不敢,欧大哥请讲。
欧阳庭深吸口气压低了声儿:往常你……可有近身伺候着世子?墨琴噗的一笑,忙得掩口正色道:自然。
我是侍童,寻常世子身边的事儿,不是我便是莲儿姐姐应着。
欧阳庭皱皱眉:墨琴,我并非说一般斟茶递水之事。
那还能是甚麽?墨琴愈发想笑了,世子虽说也常挑剔些,但最不喜下人在眼前碍手碍脚。
便是梳洗束发,多半都是自个儿来。
倒叫我们少伺候些呢。
却又想到一事不由忍俊不禁弯起嘴角,欧大哥是世子近身侍卫,跟着世子日子最久,这等事怎会不晓得。
且别拿墨琴寻开心了。
欧阳庭却没笑:你也好说我是侍卫,哪儿有侍卫看着世子——墨琴一想也是,点了点头却不知想到甚麽,脸上微微泛红,俄而转白。
欧阳庭走了两步发觉他没跟上来,这就停步回身:怎麽?墨琴目光闪烁,跟着垂下头来,只管捏着衣襟不语。
欧阳庭皱皱眉便又走回来:怎麽了。
墨琴期期艾艾道:欧大哥……莫非,莫非你——究竟怎麽了?你莫非喜欢世子?墨琴深吸口气,仿佛鼓足勇气这般问。
欧阳庭哭笑不得啧了一声,抬手一拍他脑袋:胡闹!墨琴委屈地捂着头:若非喜欢世子,你又为何打听这个?欧阳庭叹口气转过身:自是有因由。
这就小声道,寻常富贵人家,总有二三贴身伺候的。
便是如何自洁,也不至贴身之事丝毫不假手他人。
更何况……更何况是世子这样的人家儿。
墨琴跟了上来倒是听懂了,不由也奇怪,论理说,沐浴之事便是怕羞,侍童或是贴身小厮伺候也属寻常——便如王爷,听说偶尔也如此,倒不单单都叫丫头们伺候。
欧阳庭略略眯眼,总觉着有甚麽已呼之欲出浮在眼前。
却又不知叫甚麽遮了太半,隐隐绰绰望不真切。
墨琴再走几步却又释然笑道:不过再一想世子平日所行,倒也不觉得如何了。
平日如何?欧阳庭随口应得一句。
墨琴举起手来认真点着指头:第一,世子最是爱整洁,吃茶时喝过一杯便放下不肯再用了。
那是他满口歪理。
欧阳庭摇首,说甚麽‘一杯是饮,两杯解渴,三杯倒是饮驴’。
歪理也是理。
墨琴抿唇一笑,再说这第二,世子便是连梳头洗脸都自个儿动手,想必是嫌弃我们笨手笨脚地不会伺候。
就那只会挑三拣四享受的混球儿?欧阳庭扯扯嘴角,你别把他当好人。
墨琴眨眨眼道:世子很好啊。
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糊涂东西。
欧阳庭无奈道,你是忘了第一天来就险些被他罚,还是忘了王爷寿宴前因着茶叶在日头下跪了几个时辰?那也是我做得不好,世子本就当罚。
行吧行吧你有理,古代社会没人权,你们都被洗脑了。
欧阳庭暗自腹诽,好歹克制着没直接说出这个来:你那第三呢?墨琴唔了一声,却又尴尬一笑放下手来,讪讪道:这一打岔,我,我给忘了……欧阳庭忍不住斜他一眼:没事儿,忘就忘了吧。
想来也是强词夺理的句子,忘得好。
墨琴脸涨得通红:欧大哥!欧阳庭眼瞅着要和他转过内院门:说来你今日怎麽没跟在世子身边?世子说他今日懒得动弹,只留了莲儿姐姐伺候,其余都叫散了。
墨琴歪着头道,说来世子仿佛上个月也有几天如此,一劲儿推着不舒坦,连蔡先生的课也不去的。
便又愁烦地叹气,每次王爷晓得,都非得骂他不可。
欧阳庭听得好笑又感慨,这算是古代版的每个月总有那麽二十八。
九天不想上课(班)麽?不过貌似打几年前起,世子这每个月几天的小毛病就接连不断出现,要不因着风梧是个男孩儿,倒像一般妹子某位女性亲戚来了似得——墨琴。
欧阳庭再次住了步子。
欧大哥,你还有甚麽想问的不妨一气儿说呢。
墨琴忍着笑看他,你这吞吞吐吐的样子,怎麽比我这哥儿还忸怩?哥儿?哥儿……欧阳庭随意搭在腰间剑柄上的手不由一紧,先前那些许零碎事端如散珠般突地串了起来。
那揣测令他心内大震,面上登时显出阴晴不定的神色来。
墨琴心里咯噔一下,暗恼自个儿这话说得造次。
正欲分辨,却见欧阳庭折身匆匆又往院外去了。
他心里又急又慌,忙得迈步跟过去。
可追了几步,早寻不见影子了。
跑得一阵快喘不上气,墨琴只得停了步子。
伸手扶着游廊柱子疑惑道:欧大哥……这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