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问道在欧阳庭原本的印象中,是逆天之行,故此有各种困难,且伴随天劫雷云。
但原主的记忆又告诉他,修行悟道,灵光一现,乃是参透造化之玄,以期顺天而动。
顺逆之间,自有所想。
如人修多半刻苦己,而妖魔之类更愿顺心而为。
正所谓大道三千,各有其途。
功法不一,择其所类者从之。
看眼嘟囔半天终于去榻上盘膝坐下运功的凤梧,欧阳庭弹指设下几个阵法保护,便闪身去了。
他人影消失之时,凤梧似有所感睁开眼睛,望着无人的屋内,无奈地叹了口气。
莫非师尊还是不信任徒儿?亦或是师尊嫌弃自己法力低微。
敲了敲额头,凤梧觉得满心憋闷。
老实说,金丹期弟子会觉得棘手的邪魔,换成如今的他应该不难对付才是。
当然,也有可能是师尊担心自己,明面上,这可是他第一次下山嘛。
如此一想,凤梧心里又美滋滋的。
胡思乱想一阵才勉强再次闭上眼睛。
一个大周天行毕,浑身不可遏制地安泰。
凤梧张开眼睛舒坦地叹息一声,却发觉屋里依旧静谧无声,恍若无人。
松开打着的盘腿揉了揉膝盖,凤梧慢吞吞自榻上下来,一阵风自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冷得他下意识打个哆嗦。
支摘窗就那麽大大撑着敞开,黑沉沉的半方天幕与没点烛台的屋里一般。
夜风逡巡肆意地穿梭而过,卷起窗边背身而立之人的衣袍,黛蓝色的衣结在暗光中仿佛染上了鸦青的乌光。
腰间衣结旁的剑鞘却是空的。
那一柄寒气森森的宝剑握于手中,片影星芒借着剑身映在眉间,挺直的鼻梁在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投下一片暗影。
风住时衣角发丝垂落,终于看到一双低垂的眼睛,全身冷硬僵直一般,不知盯着那剑刃这般站了多久。
似乎被甚麽极为难的事困住,又如同将要下甚麽决绝之心。
凤梧看着这景象有些恍惚。
他从没见过自家师尊这样冷漠肃然,踟蹰着想上前,又觉得不该打扰他——毕竟此刻望来,师尊大人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不,已非不太好能形容的,那几根长而柔韧的手指如此紧地捏着剑柄,且还在渐渐加力,已显得有些过于苍白。
下一刻那手缓缓松开了,师尊熟悉的腔调淡淡传来:醒了。
是,多谢师尊看护。
凤梧忙回神应声,见那立在支摘窗前的道人依旧没回身,这才暗自松口气上前轻道,师尊何时——咳,可有歇息片刻?夜风送来远处几声犬吠,并着夜更的梆子声。
子正。
窗前的师尊大人答非所问,但也还剑入鞘。
凤梧看他似是扫过外面黑沉沉的夜幕,微微侧身转目看过来一眼,饿了麽?凤梧摇摇头,小心翼翼再凑近些:师尊莫非在烦恼甚麽?凶宅。
原来如此。
可师尊为何愁眉不展?凤梧心里一动,难道,那凶宅里的东西当真如此棘手?!欧阳庭垂目看着腰间正阳剑:也许。
凤梧一愣:莫非师尊已然知晓那是甚麽?大概。
是甚麽?欧阳庭皱眉:最好不是。
凤梧心里担忧:师尊……白日里去探过,如何?欧阳庭只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想了想弯指一弹,将蜡烛点燃了。
大冒险居然不带我一个,说好的师徒情深呢?!凤梧闷闷地垂下头来:徒儿惭愧,修为低微不能替师尊解忧。
……为师只是去看了方位而已。
欧阳庭顿了顿,又很勉强地开了口,其实你修为并不算低,至少比那几个别派弟子强。
凤梧转转眼珠子,师尊这是在向他解释?而且貌似还被师尊表扬了!思及此不由开心地拉住他袖子摇晃:师尊教导有方,弟子不敢居功。
这就又想到甚麽脱口而出,师尊可是遇上了那几个云清观的弟子?见师尊面色不好就咬牙道,还被他们坏了事?!咳,那倒不是。
欧阳庭低咳一声摇首,他们不明就里,自然无计可施,凤梧眨眨眼,盯着那跳动的烛火思索片刻,依偎在师尊身侧故作开怀道:那师尊定是已有应对之法了。
不知要徒儿做甚麽,师尊吩咐便是。
欧阳庭将手搭在剑柄上稍站远了一些:不必。
诶?凤梧厚着脸皮跟着凑过来,师尊是信不过我?还真是。
欧阳庭顿了顿方起身道:去看着周鹿溪。
凤梧一愣:师尊不信他?并没有听到回答,下一刻窗外树枝摇曳,一阵风过身侧已没了人。
凤梧下意识抬腿要跟,却又听见有人轻轻扣门。
他想了想,只得气鼓鼓转头去开门,果然见那一人一虎立在门前。
周鹿溪面上似笑非笑:有劳了。
阿虎打着呵欠:大晚上的你这鹿妖不睡,还不许我睡,太可恨啦!周鹿溪揪着他的耳朵阴测测笑:说好的大猫都是昼伏夜出呢?撒手啊我跟你说!阿虎大尾巴一甩抽在他小腿上,我是龙,龙!不要再叫我大猫!!那点儿微薄到可以称为没有的血统说出来我都替你脸红。
凤梧环起手臂来看着他俩,所以,你俩到底怎麽回事。
谁跟他一伙儿!阿虎很是不满地扭头让开。
周鹿溪抿唇直笑,温柔地抓了一把阿虎的背毛——然后被咬了一口。
凤梧挑挑眉毛,哼了一声表示这事儿没完。
周鹿溪只好松开手站直了身体严肃道:正阳道长已经去了?凤梧抿抿唇嗯了一声,又有些隐约地不安:你知道甚麽?难道,师尊有危险?我可没那麽说。
周鹿溪狡黠一笑,不过小主子,要去英雄救美麽?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就这个世界的科学道理而言,夜间阴煞气重,鬼魔自然肆行。
当然,子时之后遇见妖魔鬼怪的确实几率会提高,可惜相对的,要捉住它们也就更不那麽容易了。
凤梧庆幸自己保持警惕用了隐形的法术,这才没和打更人撞到一起。
无声地行走在无人的街上,想着先前师尊面如沉水的模样,越发不安。
周鹿溪不疾不徐走在前面引路,与他并肩而行的是嘀嘀咕咕抱怨不休的阿虎:小声点儿,夜里太安静声音会传很远。
我才不相信你没下个隔音的法诀。
你真是在离象宗住太久了。
周鹿溪无奈又纵容地笑了一下,哪个妖修会习惯那样?阿虎翻个白眼:你做不做?!你闭嘴不是更快麽?凤梧在后面翻个白眼,很是后悔跟这俩同行。
一炷香后,城南某条街上一幢废宅门封塞堵,内里鬼气森森。
阿虎眨巴着眼睛:这道行,貌似不低哦。
周鹿溪嗤笑着挖了挖耳朵:那些云清观的傻弟子不说了是许久之前的鬼魔麽?有意思。
阿虎诶呀一声,若是修炼得法,怎麽也该魂丹期。
换成人修也就是融合期?恐怕不止。
周鹿溪抬目打量,望着那宅内墙头伸出的半截枯枝,时令春来气暖,这里却似寒冬冰封。
灵噬。
凤梧脱口而出,言罢也就凝目盯着大门。
恨不能自家长身玉立的师尊下一秒就平安出来,那些臭道士究竟走甚麽气运,居然会碰上这麽个煞星。
那些弟子其实也不差。
金丹期大小也算有些资格了。
周鹿溪懒洋洋接了话,弹指放出两团妖火,沿着那荒宅墙根一左一右飞去,再说修真界到这个阶段,确实是该下山云游历练。
他们自然都是废物,怎能与我师尊相提并论。
凤梧哼了一声,我家师尊必定能轻易降服里面那魔物。
周鹿溪自然担心的不是这个:这样的修为无论在鬼界还是魔界,恐怕都不会是简单人物。
若是鬼,自然也是入了魔的。
凤梧立刻明白他未尽之意,他咬紧下唇深吸口气才坚定道,若因此开罪了那两界又怎样?无论如何,我定是帮着师尊的。
那就好。
周鹿溪耸耸肩,垂目动动手指道,你家师尊大人设了法阵,看样子也猜到咱们会来。
莫非师尊早已想到周鹿溪会有所行动,这才叫自己看住他?凤梧皱起眉来,试探着上前几步行到门前。
大门上那摇摆不定的封条看着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去似的,此刻却猛地绽出一道金光。
凤梧只觉指尖一热,忙得缩回手来。
而身前如同被一面看不见的墙阻隔般,再无法前进一步。
周鹿溪看着先前的两团妖火已经回来,便收入掌心笑眯眯道:限时类的隔绝法阵,现下看还有不足一个时辰。
看来正阳道长很有信心。
白天已先行探查过,仍旧挑了子时出手;下了法阵,师尊果然猜到了自己会来。
但这一隔开……究竟是在保护自己,还是隔绝自己。
唉,好容易这辈子拉近了些许与师尊的距离,这一瞬间凤梧却又觉得比上辈子更遥远冷淡了。
凤梧心里沮丧又酸涩,正胡思乱想时,突然听见废宅内隐隐传出环佩铃铛微响。
随风而至,飘忽不定,幽然诡谲。
凤梧愣了一阵,突然疯了似的跃起妄图翻墙而入。
飞到一半果不其然被阻了摔落,还好他身手敏捷,一个后翻落地站稳。
正想再冲时,就被周鹿溪与阿虎一左一右拉住了。
周鹿溪扣着他的肩膀:小主子,你这是看不起你家师尊的本事?阿虎的尾巴卷着他的脚踝:诶诶,那臭道士从没干过没把握的事儿啊,冷静,冷静!凤梧也很想将心里冒出的那些不安一掌拍死,但耳畔的铃声虽断断续续,却又牵连不绝。
朔日无月,废宅无灯。
欧阳庭抬眼看着黑漆漆不见月亮的天空,站在勉强还能认出像是外院的地方叹了口气。
腥腐枯败的气息萦绕周身,面前那荒芜一片的地方,依稀还能看出曾是一处花园。
转过向内行得一阵,果然有假山,再往后不远处当是内宅门。
欧阳庭望着那掩着一半的门户,恍惚间还能看到几个正等着交班换岗的护院,一脸不耐清清楚楚。
下一刻远远有提了灯笼来的另一队人,他们忙不迭地迎上去寒暄——不,这一次欧阳庭不需要藏匿身形,此刻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了。
那些人对他走近视而不见,却在欧阳庭行过他们身旁时猛地如烟消散了。
那阴冷潮湿的气息缓缓涌动,如被只看不见的手拨弄般起伏盘旋。
花木凋残,廊柱褪色,花窗歪斜,再无法遮掩这处内宅院子。
落满枯枝、生了青苔的石子路,如今走上去,湿滑黏腻的脚下触感令人不喜。
风摇晃树梢与废窗破棂,让欧阳庭的嗓子止不住哑然发涩。
剑柄轻轻点在那门上一推,早已腐朽的户栓应手而倒。
里面堂上有桌椅屏风,一侧还有一席琥珀色撒花软帘。
欧阳庭定定立在门口,微微合目。
睁眼再看时,软帘尚在,可惜已经发灰变白。
扬手一挥,一阵清风卷入,吹散了几分屋内污浊之气。
那席软帘摇晃片刻,竟弱不禁风,不堪又不忍地断裂剥落下来。
与软帘相类,屋里地上的毯子起初还隐隐看得见尘埃下的织锦纹路。
此刻却仿佛落满尘埃,若忽略蛛网与虫洞,依稀还是当年那玲珑剔透、精巧万端的模样。
欧阳庭缓缓扫过屋内陈设,那只锈迹斑斑的香炉早已不在蒸腾当日的袅袅异香。
记忆中的那幅翠竹描金绿山水的屏风倒在地上,后首斜对着面脱了漆的纹雕长镜。
何其相似。
终未曾忘。
有幽声呜咽,绕梁不绝。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①歌且散去,哀声渐息。
周围那粘腻寒凉的浊气却愈加浓烈,甚至能看到发白的薄雾弥漫翻卷。
欧阳庭走近那面铜镜,看着里面的自己,才发觉脸不知何时变得这样惨淡无光。
也许是浑身冰凉,也许是惨淡星光。
也许是心内不安,也许是游思忧念。
下一刻,那镜面如水般缓缓一颤,渐渐再映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一身赫赤的锁子锦,红得垂目惊心。
手里依旧捏着那把折扇,扇柄下面垂着的小巧玉雕分明是三杏争春的纹样。
那张面皮比记忆中的似乎更白了些,眉飞入鬓,眼若桃花,朱唇皓齿,艳丽无双。
——你这混账多久不来见我,是又乱跑去哪儿了?欧阳庭没说话,只是在袖中双手互相握紧。
镜中人的折扇自在手中轻轻点着侧脸,扇尖扫过他的左眼,眼角处那一粒小痣在惨白的脸上分外明显。
——早说了别谁都能使唤你,你可是本世子的侍卫!欧阳庭没有动,单看着镜中的两人越靠越近。
那人也自镜中望着欧阳庭,眼波流转,晦暗不明。
片刻后方挑了挑眉毛,那副傲慢的腔调也如记忆中刻意拉长了,勾着柔滑的尾音直上扬。
不过罢了,总算回来了不是?我的阿庭。
他伸出手,一只慢慢搂在欧阳庭的脖子上,一只轻轻抚在他胸前某处:这里,还疼麽?作者有话要说: ①《诗经·唐风·绸缪》,原是写新婚之夜的缠绵与喜悦。
从最开始一直看到这里的小伙伴应当能理解老L在此用这首的意图。
毕竟束薪的象征,三星的背景,今夕何夕以及如此良人何的意向,还是挺直白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