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临深履薄

2025-03-26 12:44:31

一路无话。

不,感谢原主缩地成寸的法术。

没有一路,只有无话。

欧阳庭将凤梧轻轻放在客栈榻上,见他面色欠佳却呼吸平稳,也就抿唇不语。

坐于榻侧,卷起他的袖子把脉。

睡着了?阿虎过来嗅了嗅凤梧的脸,怎麽有股鬼气?欧阳庭手指一顿:妖魔鬼怪,自然气息与人不同。

阿虎翻个白眼:那他身上也该是妖气。

说着自己也愣了,诶,貌似他身上一直是人气。

自然是有法宝遮掩。

最后一个进来的周鹿溪倒杯茶自己喝了。

他这到底怎麽弄的?欧阳庭放下手来,阿虎很是疑惑。

怎麽弄的?我特麽也想知道他怎麽弄的!欧阳庭心里烦躁,有股火气酝酿着却又宣泄不去,只好垂目掩饰。

人家有师尊看着,你操的哪门子心?周鹿溪扫眼阿虎,起身打个呵欠,走走走,跟鹿爷我睡觉去。

啊?——喂鹿呦呦!我告诉你啊!别拽虎爷我的尾巴!嘿,别拽——欧阳庭听着那两个吵吵嚷嚷去了,本想交代一声又慢了一步,只得以手杵额,长叹一声。

那个云清观的小弟子有点儿意思,分明是元婴期的修为,却压制到金丹期。

是故意藏拙,还是有意试探?不,似乎早前在这大堂见到时,他也维持这个境界。

也许不是对自己师兄弟也隐瞒,而是迷惑别的人?欧阳庭摇摇头,暂时放开这个在废宅前看自己眼神有点儿不对的别派小子。

专心思考先前那宅中的人影,不,鬼影。

是……风梧麽。

欧阳庭一想到那个顽劣的小世子,只会觉得胸闷。

不管过多久,对这位在BL001世界里一上来就扎心了的老铁,他也真是无话可说。

但如果真是,那风梧早就死了,那个莫非是他的鬼魂?可不入鬼界入轮回,却在这里徘徊闹妖,真是,真是死性不改!欧阳庭捂着面孔,再叹得一声。

那鬼魂,姑且暂时叫风梧吧。

以一个不太恰当的姿势从后面抱着他,还一脸哀伤地问还疼麽是要闹哪样,疼不疼自己捅一剑试试?但不可否认,那话问出的瞬间,欧阳庭觉得心上真的很痛,如同当时被刺的瞬间。

完全的惊诧,刺骨的寒凉。

欧阳庭自觉作王府侍卫时也算得尽职尽责。

即便是他伺候的那位世子行为乖张、擅长无理取闹,他也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最终却是那样一个说起来有点儿惨烈的结果,我能怎麽办呢?我也好绝望啊!愚忠狗腿的观念,当然是原谅他啊——呸,为甚麽一定要原谅他?欧阳庭啧了一声,却听到身后榻上之人细细呻。

吟,只得放下手来回头去看。

这小徒弟脸色依旧泛白,此刻呼吸不稳,仿佛极难受似得紧紧抓住心口处,将衣衫蹂。

躏得不像样。

欧阳庭握住他的手,花了些力气才掰开。

略一沉吟这就点指在他胸前,缓缓引气调息。

该你小子受罪!叫你在师尊大人斩妖除魔时不自量力跑过来!万一把鬼放跑了去哪儿抓?!万一你就挂那儿……惩罚世界到底怎麽算还不清楚呢,你别又害我。

欧阳庭一想到计划被无情破坏就心烦。

本来布好的阵法已将那鬼困住,即使死鬼风梧如他所料的另一种结果——倾尽全力破阵而出——他也早站在唯一的出口处,拔剑整好以待。

只需手起剑落,单是正阳剑上的浩然之气便可彻底叫那鬼灰飞烟灭!可这小子,到底是怎麽跑进来的?呼呼喝喝倒把他吓了一跳,若不是这一走神,那死鬼风梧也不会趁机逃脱。

……不,不是逃脱。

那一缕残魂,更像是被吸过去的。

眼前闪过那一刻,灰色的鬼影就那般直愣愣冲凤梧飞去,没入他心口瞬间不见了。

而这小子也就晕了,一直晕到现在。

活该!欧阳庭垂目望着躺平的凤梧,听着他不时哀泣般呻。

吟辗,也就无奈地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额间安抚,同时右手微微加大了往里调息的法力。

过得一刻,这小子的面色终于稍好了些,至少不是先前那死人般的苍白。

欧阳庭认命地再接再厉,继续帮他运气调息。

心念一转,顺带探查一番,确认了这小子体内并没有任何鬼魔附体。

又想到离开那大宅前,也还特意再检查过一圈儿,那个亡魂的气息真的没有了。

所以……那个鬼魂被现在这个小子吃掉了?或者,融合了?还是……归位了。

欧阳庭强迫自己停止那个他一直怀疑的念头,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弃使用原主知道的那个叫搜魂的阴损法术。

这种情况下翻检对方的记忆总觉得有些不道德,况且那法术一个不当心,被施术者轻则脑损伤重则脑瘫。

所谓精神病折磨自己,神经病折磨别人,作为一个教书育人的好师尊,不管为谁考虑,都还是算了吧。

欧阳庭转念劝慰自己,就算这个世界出现的真是死鬼风梧,但也同时有活人(不,活妖)凤梧在,似乎可以推论他此前的某个假设不成立。

毕竟,同一个人不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以及同一个人的面前,出现两个。

但是,修仙世界里会不会有甚麽魂体分离的法术?原主的记忆毫不留情地立刻跳出告诉他,还真至少有那麽七八种。

很不幸,它们都是从妖界和魔界传来的。

欧阳庭强迫自己接受另一种可能:这个世界和BL001没有任何关系,鬼魔之类多擅长幻术,他只是一个不小心、在自己没觉察的时候中招了,才会再次看见这个人。

毕竟,会挑着眉毛风情万种叫他我的阿庭的,只有那一个。

我的阿庭。

我的阿庭叫欧阳庭,他是我的侍卫。

我把他从大街上捡回来,他就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

他一直跟在我身边,和我一起长大。

他从没违背过我的话,他也只需要听我的话。

因为我不会害他,不会伤他,也不会离开他。

我是五王府的世子,他是我的侍卫。

我学诗琴画艺,他练拳法刀剑。

我们青梅竹马,我们相得益彰,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因为我相信我的阿庭,不会伤我,不会害我,不会离开我。

我完全不在乎他的出身他的来历,我们互相都只需要知道: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阿庭。

我有一个秘密,可以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需要掩盖好这个秘密。

熬到我父王死后,我就把王府散了,和我的阿庭游山玩水去。

再也不回这个地方,再也不见那些认识我们的人。

我的阿庭不该被关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我的阿庭不该和我一样,被关在一个不知所云、可有可无的身份里。

只要我们一起离开,我就可以和我的阿庭天长地久。

我甚至……可以给他生一个孩子,只要他愿意。

他不会不愿意的,他那麽听我的话。

他从来没多看过王府里来往的婢女一眼,也从没关心过那些(该死的)羸弱的哥儿如何。

可是,为甚麽他这次不站在我这边了,为甚麽?是因为他知道了我的秘密看不起我麽?不,我的阿庭知道了就知道吧……没关系,我不在意,反正以后也是要告诉你的。

但是你怎麽可以用这个要挟我放了那个,放开那个哥儿,放开那个——不知羞耻勾引你的贱人!你这是要背叛我麽?你真的要拦着我杀了他麽?你居然真的挡在了他面前……好,好好好,我杀了你,那我把命赔给你。

黄泉碧落,我也要追上你。

就问一句,你还是我的阿庭麽?把我永不背弃的侍卫还给我。

凤梧心疼得无法忍耐,痛呼着睁开眼睛。

好容易用力喘过气来,又觉得面颊上有些痒,还有些凉。

醒了。

凤梧眨眨眼睛,望着身边坐着的人有些失神。

欧阳庭垂目看他:还是心口痛?凤梧这才发现对方的手指轻柔地按在自己胸前,一丝绵长柔和的气息一直缓缓注入。

行过他的奇经八脉,再将那些郁气引出。

欧阳庭见他不应,不由俯身细看他的面色:倒是好多了。

这就轻轻搭在他手腕上细查。

凤梧一动不动看着他,还觉得有些恍惚:……师尊?嗯。

师尊。

嗯?……师尊。

欧阳庭听他说话还算有精神,这就稍微坐直一些松开手:已经无碍了。

凤梧勉强抬眼,见窗外还是黑的有些诧异,这就转回来继续看着他的师尊:师尊,我睡了多久?三天。

欧阳庭揉了揉额角。

凤梧有些费劲儿地拉住对方的袍角:师尊不会是一直没休息吧?无妨。

欧阳庭放下手来,盯着他的脸再看一眼低声道,看来还是很疼。

凤梧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就听自家师尊大人叹了口气,而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划。

疼哭了?凤梧张张嘴,无法否认自己真的还在流眼泪。

欧阳庭略一皱眉:哪里不舒服就说。

凤梧支吾了一声,低着头吸吸鼻子,借以掩饰心中翻涌的某些陌生而又复杂的情绪:……徒儿也不明白。

不明白?不是应该回答不知道麽。

不过两者似乎差不多意思。

欧阳庭也没深究,抿了抿唇抬起他的脸来给他擦脸:小孩子。

不,我不小了。

凤梧抓着他的袖子擦擦眼睛才抬头,瞪住对方的同时却发现,呃,和师尊靠得是不是有点儿,太近了?他是很喜欢紧紧挨着师尊的,但是先前梦见的那些,让他又不自觉地有些怕。

那你抖甚麽?欧阳庭抢救下自己的袖子,用个小法术弄干净的同时顺手也擦干净对方的脸,又耐心地拉好被子,冷?凤梧往被子里缩了缩,遮住半张脸点头:嗯。

欧阳庭想了想:做噩梦?凤梧垂下眼睛:……嗯。

欧阳庭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小孩子。

凤梧小声道:嗯,小孩子,所以怕。

这就盯着他试探道,师尊连日也多辛苦。

不如,躺一会儿?果不其然,师尊大人摇了头:不必。

凤梧见他起身要走,忙伸出手紧紧揪着他的袍角:师尊!欧阳庭疑惑地看着他:怎麽?凤梧深吸口气:我,其实我还是很怕的……怕做噩梦?被噩梦吓着了?还是之前被那鬼吓着了?欧阳庭满脑子问号,总觉得身为妖怪的凤梧不该怕鬼。

呃,不过没规定过妖不能怕鬼。

凤梧见师尊一脸皱眉深思的样子,心不由自主像是提到了嗓子眼。

犹豫一阵正想放弃说算了,却见师尊回身脱了靴子,当真躺下了。

凤梧眨眨眼,翻过身去定定看着他。

睡觉。

欧阳庭挥挥手,屋里的烛火便灭了。

凤梧闭上眼睛悄悄往那边再靠过去些:师尊?嗯?……被子?不用。

要的,凤梧撇撇嘴,还是胡乱扯着盖了过去些。

靠近些,师尊身上还是暖的。

怎麽?呃,师尊,人有三魂七魄对不对?……是。

《云笈七签》载,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灵,一名幽精。

弟子也记得,那经上说七魄是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凤梧趁机再靠过去些,亦可称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你看过?欧阳庭有些惊讶。

师尊给我的法术晶石里有。

凤梧说得有些心虚,上辈子师尊给的也应该能算。

这次换欧阳庭有点儿心虚了:如此……你很好学。

凤梧有些雀跃,再低头凑近些,鼻尖微微触到了师尊的头发,有些痒痒的。

他克制住想打喷嚏的欲望,伸手抓了抓,便顺势将手留在头侧,曲折的手肘正巧贴到了师尊的肩膀上。

欧阳庭觉得这姿势有点儿怪,略往外挪了一下:怎麽突然想问这个?因为,因为先前那个鬼。

听着凤梧的声音微微发颤,欧阳庭心道这小家伙还真是怕鬼:别怕,为师已经——凤梧顺势抱住了他的腰:我知道师尊已经降服了那,呃,鬼。

可我还是害怕。

欧阳庭想推开他的手顿了顿:这与你所问有何关联?凤梧轻轻将脸贴在师尊的腰侧:徒儿心中疑惑,人死时,是七魄先散,然后三魂再离?是有这种说法。

欧阳庭有些不明就里。

那麽,留下来的,是那人的三魂?不,至少肯定不是命魂。

欧阳庭翻检着原主的记忆。

那倒是,命魂若在,人不会死。

凤梧缓缓呼口气,那,有没有可能是某一魄?虽说先散,但如天冲灵慧魄,便主智慧。

……你是想说,那个鬼有智商?欧阳庭不自觉挑了一下眉:不无不可。

有些鬼有记忆,能与人对答;有些鬼只余恶念,弑杀凶暴;有些则哀泣徘徊,久久不散。

发觉身侧的小孩儿紧张地蜷缩起来,这就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他后背,放心吧,大部分的鬼都会很快往鬼界去,留下的极少。

凤梧顺势滚进他怀里:师尊是在安慰徒儿?这就仰头眨眨眼,谢谢师尊。

说话时那微小绵软的气流向上窜,在脖颈与下巴处打了个旋儿的似得搔刮着,让欧阳庭不觉有些痒:咳,为师在此,你无需害怕。

凤梧将脸贴在他胸前小声道:师尊在,徒儿不怕。

欧阳庭沉默片刻方道:睡吧。

这次凤梧没再说话,他在心里轻轻道:师尊,等一切我都清楚了,等一切都结束了,那时候我定然不会像我……梦见的那个风梧那样傻,我会立刻、全部都告诉你。

但求师尊别怪我,徒儿就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