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懒洋洋趴在树下,张开大嘴打个呵欠,似乎想到甚麽,又露出个鬼鬼祟祟的笑来。
周鹿溪倚着青桐树,看着静到无声的离剑峰小院若有所思道:他俩怎麽了?我哪儿知道。
阿虎转着眼珠子,从回来就这样。
莫非是小主子又干了甚麽?周鹿溪摸着下巴。
打架。
阿虎眼睛一亮,口里却道,谁晓得他又哪根筋不对。
明明妖皇大人又漂亮又厉害,怎麽生了个这麽蠢的儿子?我要是你就不会这麽说。
周鹿溪轻笑摇头,不过,他打赢了?赢是赢了……阿虎叹口气甩甩尾巴,然后就被罚蹲思过崖了。
周鹿溪一挑眉毛:这麽轻?我猜是因为他没把那家伙揍死。
阿虎咧嘴一笑。
周鹿溪嫌弃又无奈地摸摸他的耳朵:怎麽说?方柏融那小子嘴上缺个把门儿的。
阿虎抖抖耳朵,用爪子扒拉一下他的手,真不明白正微那老头儿看上他甚麽了收入门下。
资质。
你主人不也收了小主子?有甚麽好奇怪的。
周鹿溪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过你就这麽大咧咧地直呼掌门的道号,就不怕你那重规矩的主人收拾你?……他又不在这儿。
再说主人好久都没罚过我了。
阿虎吐吐舌头,却又有些犹豫,诶?……那啥,我也不知道这麽说对不对啊,总之,我觉得正阳那家伙最近有点儿怪。
嗯?周鹿溪闻言一怔,仿佛很有兴趣的样子,怎麽说?就是,言谈举止那些……总之就是某些感觉不对。
阿虎支吾了一阵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就颓丧地垂下脑袋来。
你的意思总不会是有人冒充了他吧?周鹿溪哈的一笑。
不是。
也不可能好麽?!阿虎烦躁地甩着尾巴,一下一下打在地上,他一直在离象山上,哪儿有这机会被冒充。
再说,大乘期的修士也不是那麽容易冒充的。
周鹿溪皱眉道:他用过正阳剑麽?阿虎想了想,肯定地颔首道:有。
周鹿溪似乎松了口气:那不结了。
本命神器可是认灵认魂不认人的,就算他转世千百次,正阳剑也不会认错主。
阿虎呼了口气:也是,就当我瞎想吧。
周鹿溪好笑地拍拍他:得了,小主子去了思过崖,大主子又闭关,你很无聊是不是?那咱们偷鸡去?阿虎眼睛一亮,嗖一声就跳了起来。
瞧你那点儿出息!周鹿溪啧啧两声,就不能偷点儿好的?那,咱们偷啥?阿虎拼命眨眼,这离象宗外门是有厨房的,我知道后门在哪儿!周鹿溪哭笑不得拽住阿虎的尾巴:离象宗的宝贝都是藏书楼。
阿虎翻个白眼:卷宗或晶石能吃?!我记得你是鹿吧,甚麽时候也学蠹虫啃书了。
周鹿溪拉着他就往藏书楼走:我有点儿东西要查。
妖界也有啊,干嘛非来这儿。
阿虎极不情愿,爪子扣住地上死活不愿动弹,再说你在这儿已经很危险了,难不成你还想自投罗网?那不一样,这事儿我——周鹿溪顿了顿突然一笑,妖皇大人的秘密任务,干不干?你早说啊!阿虎闻言立刻松开爪子,飞奔往前还回头催促道,走走走,你隐身跟着我。
我就说是正阳那家伙要看书派我来的!周鹿溪心里根本不知道这家伙甚麽时候才能绝了某些完全不可能的心思,但眼下也只得暂且如此了。
毕竟妖皇大人说话算话,给予的承诺从未失言,那自己的愿望,总会实现。
凉云缭绕,孤崖绝壁,玄洞凄清灯似豆。
幽光瑟瑟,蒲团断纫,香案墨重烟如絮。
此地自然比不得朝阳主峰大殿,正坛焚香设火,处处结彩铺毡。
更有道童对对持幡,童女双双捧玉。
每日拂晓前,大殿的弟子就得整齐道袍,捧花已献。
至于龙桥丹溪,凤梧也只是来前匆匆瞥过一眼罢了。
毕竟离象宗的规矩,犯错被罚入思过崖的弟子,禁闭前得先到大殿叩过祖师爷。
研精覃思,长虑顾后。
凤梧定定瞅着面前墙上分列左右的这八个字,实在觉得熟悉不过。
上辈子惹是生非不算少,他自然没少来这地方。
只不想这辈子谨言慎行,还是来了。
不过想到隔壁关着那该死的方柏融,凤梧又觉得心气稍平。
甚麽都不知道的家伙就敢信口开河,自己没揍死他算他走运!凤梧气呼呼地打个盘腿坐下,盯着小桌上的烛台发愣。
思过崖有百余小洞府,专门用来关犯错的弟子。
说是小洞府,其实并无灵脉。
进入的弟子也被封了法力,就为让他们静思己过。
一个蒲团,一张小桌,就是全部。
至于那桌上烛台,烛心自燃而烛身不减,甚麽时候烛火熄灭了,这小洞府前的禁制便自行解开,这弟子也就可以出去了。
据说这是离象宗每任掌门才得掌管的门内秘术。
换言之,师尊是不可能来救自己出去的——说得好像他会就会来放自己出去似得。
凤梧摇头叹口气,想到师尊心里就甜蜜又酸涩。
这辈子师尊似乎比上辈子好亲近些,但又仿佛性子更不好捉摸了。
一贯重规矩的师尊在听了自己惊世骇俗的言谈后依旧不动如山,但看着不像胸有成竹已有应对之法,反而……更像是打算假装没发生过这事儿?凤梧甩了甩头,这种想法怎麽可能出现在自家师尊身上!此时眼前那灯却摇曳一闪,竟就灭了。
随后左侧手边亮光一线,却是洞府门开。
凤梧愣在当下,自己被罚在思过崖蹲一个月,如今进来最多不多十日。
难道,是灯坏了?凤梧借着一线微光看去,那灯却是青烟袅袅,并无复燃的意思,这才将信将疑迈步出去。
踏出小洞府那一刻,身后山崖立刻闭合,他才确定是真出来了。
没等凤梧想明白,一看见一个道人踏剑自云端落下。
凤梧看清那道人眉目,心里猛地一惊,忙躬身见礼:见过正清长老。
来人正是正清,他微微颔首还礼后正色道:掌门有令,门下弟子凤梧,性顽劣而志需琢,幸心尚向善,故此十日后如藏书楼,誊门规百遍以示警醒。
这就看他一眼道,走吧。
……这意思是,关小黑屋十天,然后改去罚抄书?凤梧嘴角抽了抽,老实地躬身应道:弟子听令。
正清长老嗯了一声,掏出一个系着红绳的小铃铛挂在他手腕上:你自去藏书楼,门前接应弟子见这自会将你引去书室。
上辈子可没这待遇。
凤梧下意识举起手来晃了晃,那铃铛发出清脆之声。
正清长老又道:这铃铛会与书室内法阵相合。
也即这是确认身份进入,以及抄不完仍旧出不来的法宝。
凤梧连忙颔首,表示绝不会私自逃跑,一定认真受罚。
正清长老深深看他一眼:莫要辜负了你师尊。
言罢转身一晃,已踏剑升入半空疾驰而去。
凤梧眨了眨眼,这意思是……减少关小黑屋的惩罚换成抄书,是师尊的意思?!师尊呐师尊,凤凰虽确实喜阳厌阴,但也不代表我喜欢抄书啊!更别说还是抄门规了……多说无益,老实去做。
凤梧一路到了藏书楼前,累得差点儿晕过去。
没办法,有法力时一个云跃就能轻松在门中移行。
如今是一步一步走来的,还好思过崖距藏书楼不算太远——也就走了一个时辰罢了。
好容易看到藏书楼三个金文大篆,楼前却一个弟子都不见。
楼中还隐隐出来呼喝之声,更有不少弟子匆匆赶来。
凤梧看得很是诧异,随手拉了个弟子问道:这是怎麽了?那弟子一跺脚:似乎是楼中闯进了甚麽妖物,刚发出警号。
警号?凤梧张张嘴,自己完全没感觉啊。
那弟子也稀奇地看他一眼:这怎麽可能。
莫非道友是万法宗的弟子?凤梧嘴角抽了抽,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离象宗道袍。
那弟子眨眨眼突然道:难道你是那个被罚关思过崖的正阳长老徒弟?!我有名有姓的好麽?!凤梧有些无奈,却又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被罚思过崖封住法力,这才一无所查。
如此一想,他也就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了。
横竖离象宗多得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他这种被封了法力的小弟子就别多事,安安分分去抄书吧。
才进楼中,凤梧便觉腕上那铃铛似乎拽着他行到一层某处门前。
他方要举手扣门,那门已轻启半扇,里面三面墙壁皆是卷宗书册,当中小窗下有一木桌,一个凤梧从未见过、也毫无印象的女道士坐在椅子上,正读着一卷木册。
她低垂眼目,眉间微皱。
捏着卷册的手指却很用力,已有些微微发白。
凤梧迟疑着打个躬:这位师姐——唰啦一声,那女道将书简卷起,换过桌下还堆着的一堆里另一卷,只挑了挑眉毛表示自己听见了。
凤梧呃了一声:弟子凤梧,前来——闭嘴。
那女道扫了一眼他的手腕,扬手一招,东墙架子上三卷木简便飞到凤梧眼前,出门下楼梯左转。
那女道又低下头去接着看,门开的那间,就是你的。
凤梧眨眨眼,认命地接过那三卷木简转身去了。
踏出这屋时,凤梧有些惊讶地发现屋外并非来时经行的木廊,反而是一条长长的石道。
光线幽暗,道深且长。
凤梧自觉行路身轻如絮,耳边却能听到沉沉的行路声。
这一路果然经过不少紧闭的木门,当行到某处时一声细微的咔哒声,凤梧右侧的一扇门打开了。
凤梧顿了顿,试探着伸手一推。
那门却发出沉闷地巨响,仿佛打开了甚麽不祥之地一般,里面一股冷风袭来,吹得凤梧忍不住抖了抖。
他很想转身就走,可腕上那红绳却紧紧扼住他脉门,叫他往后回转不得。
叹了口气,凤梧认命地踏入一步。
房中有一张极小的旧木桌,正对蒲团的后墙上悬挂一张古画。
凤梧一时好奇凑近去看,原来是一副山水垂钓图。
山远色清,水波潋滟,用笔精巧细腻,说不出的闲适悠然。
但那画上的钓叟却有些奇怪——丑的太奇怪!那老叟坐在船头,蜷缩着身体望来个子很小。
一边脸上不知是年代过久画质泛黄,还是画者故意以细墨溅出点染,总之那脸上有无数细小的黑斑。
若是真人长这样,真是有碍观瞻。
最丑的还不是此处,那老叟头秃了当中一片,周围残存的头发全白了。
稀稀疏疏就如被山火烈焚,以至卷曲歪斜,张牙舞爪一般在脑袋上逞凶。
凤梧嘴角抽了抽,总觉得好好一幅画就被这麽个臭老头儿毁了。
这就忿忿不平去找题跋,想看看是哪个奇怪的画师所做。
画角还真有一行四句古篆题字:凤行山峦无桐碧,嫡立树元尤无疑①。
戏仿长春山河在,赠环衔佩草木依。
凤梧看得一头雾水,转眼一扫却见藏头四字,这就心中一惊。
凤嫡?这,这不是……没等凤梧想出个所以然来,那画上的老头儿却轻甩吊杆,转头冲他露齿一笑:来了。
凤梧吓得双目圆睁,扭头就想跑。
谁知身后却是一面石墙,来时的木门竟不见了!①嫡立树元:原词为树元立嫡,语出<南朝·梁>沈约《立太子恩诏》:王公卿士,咸以为树元立嫡,有邦所先,守器传统,于斯为重。
意思就是立嫡长子当太子,此处为凤嫡戏言词,故此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