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巧若拙,大音希声。
毫厘锱铢,褒采一介。
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是故贤者大含细入。
夫青史名者寥寥,余子碌碌。
或非力怠,实乃难为。
仿佛道冲用之或不盈,渊似万物之宗。
和光同尘,思属风云。
①小子,专心!看得头晕脑胀的凤梧杵着下巴有点儿迷糊,眼睛正上下打架时猛地听见这一声便惊得跳起来。
膝盖正正撞在木案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揉了揉,凤梧有些埋怨地扭头望向身后墙上的画卷:臭老头,做甚麽吓唬我?画卷上那老叟依旧盘膝坐于船头,手扶鱼竿眼望江流:人道合一,何足为惧。
我又不是人……凤梧被他瞪了一眼,便唉声叹气道,可你也不能一直这麽关着我啊。
说时打量四下,这里黑乎乎的又冷清,完全不利于我念书!字儿都看不清。
不明不为,不知不做。
那老叟挥了挥钓竿,立时小屋中竟不知为何亮了不少。
凤梧啧啧称奇,那老叟扫他一眼又继续盯着水面:困境求生,更需用心!被逼念书甚麽的最讨厌了!再说你又不是我家玉树临风的好师尊。
凤梧撇了撇嘴:我没想过要干甚麽大事,学这些有意思麽?那老叟似乎无奈地笑了一声:我自然知道你不想学。
那你还非逼我学。
凤梧转转眼睛道:我说老头儿,你一直在这儿钓鱼?有何不可。
老叟抚了一下吊杆,见凤梧满脸异色复又道,有何不妥?有,有有有!大大的不妥。
凤梧明白道法玄妙,以画入魂并非不能,但是!河里有鱼麽?凤梧纯洁地眨了眨眼睛。
……可别告诉我,心中有既有。
凤梧得意洋洋地瞟了一眼臭老头的秃顶,若我心里想这里有扇门能放我出去,如何?若是一遍不够,千百万遍呢?泰山不拒细壤,江海不择细流。
那老叟叹了口气松开鱼竿,转身正面凤梧道,无为有中始,有自无中来。
凤梧翻个白眼:不懂。
老叟貌似有些无奈,拨了拨为数不多的头发道:造化玄妙,正出其中。
不懂不懂!就是你学明白了自然能出去!那老头儿哼了一声,狠狠一甩鱼竿。
那我明白了。
凤梧盯着他脑袋正中秃的那一块道,其实我懂。
譬如你的头上,生时是有胎毛,啊不对,原本是连你都‘没有’,但是自从有了你,也就有了你的毛。
然后等你老了,毛又掉了。
这就是无为有中始,有自无中来。
……这会儿老头儿直接背过身去,一副打定主意不想再说话的样子。
凤梧耸耸肩,嫌弃地低头瞅着手中的木简。
三卷,并不多。
单论字儿的话,不过数百。
但名字却是离象宗弟子规,有这麽奇葩的门规麽?把道论当门规?!难怪你们离象宗江河日下,还连累了我师尊!凤梧扮个鬼脸又很是愁烦,如今自己被封了法力困此地,真是进退维谷前后无依。
唯一的出路,貌似还真就只有面前的这三卷木简。
凤梧悄悄扭头再去看那老头儿,很想问问他知不知道点儿别的。
盯着我再一万年,你也领悟不了。
凤梧深深怀疑这老头儿分明一张破画儿,怎麽倒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呃,我就是想说,睹微知著甚麽的,我真不会。
不会就学。
得,又绕回去了。
凤梧嘟囔道:说不定父皇以前也被你这麽折磨过,才把你画那麽丑。
如此一想便觉得心痒难耐,是以试探道,你认识我父……不,妖皇?大名鼎鼎的妖皇凤嫡,谁不认识。
那老叟并未回头,却还是忍不住应了。
凤梧一听有戏,便行到墙边:那你们是不是认识很久了?老叟并未立时回话,凤梧盯着画卷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暗中揣测他现下究竟是个甚麽表情:我看这画纸也有些年头了,莫非你们是故人……不是。
那老叟突然发声打断,跟着回过身来盯着凤梧道,无需顾左右而言他,你一日学不成一日不得出。
凭甚麽?!凤梧一跳三尺高。
就凭现在的你,出不去。
凤梧顿时蔫了:可为甚麽……为甚麽是你,为甚麽来这儿?那老叟重新坐好,捏着吊杆道,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哼,说得好像我们能做主似得。
凤梧本疑心前一句,却被最末这句急得皱眉吼道:自然!若自己都做不得自己的主,活着和死了有甚麽区别!那老叟却没生气,只淡淡扫他一眼道:这也并无不可。
只是,或许因此你……们妖界终归只能称霸一方,而非问鼎六界。
谁稀罕!凤梧哼了一声,也不愿再与他说话。
自顾气鼓鼓地回去坐下了,勾着那木简卷起又展开,稀里哗啦乱翻着索索作响。
那老叟垂下眼目,轻声道:真像他……却见凤梧耳朵动了动,似乎要转过头来,他便顺势合上双目。
凤梧回头只见那破老头儿睡着了似得,也就在心里呸了一声。
睡觉都抱着那破吊杆,也不知道宝贝个啥。
帝君果然一如既往钟爱这宝物。
一个仙人缓步趋近天池畔,望着前面那服玄端之制的人道。
哪里谈得上是宝物。
那人微微扬首一笑,那十二瓣金线压五采玉云的冠匡上,组缨双玉簪映衬得他双眸闪闪发亮,玉仙君,多得劳烦你。
边界多寒,帝君的紫金裘呢?天帝下意识举手摸了摸肩膀,复又笑道:一时忘了带出来。
玉仙君呵了一声,望着他手中摩挲着的钓竿道:这个倒是不曾忘。
不过帝君当知,此等下界寻常之物,是无法与天地同寿的。
本该如此。
天帝垂目看着那泛黄弯曲的竹枝叹息一声,不过是带在身边久了,多少总有些……玉仙君无须费心,且略看看便是。
玉仙君接过这光滑无比的细枝,即使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还是尽心检查一番:天帝也有牵挂。
天帝失笑:自然,无牵挂自在洒脱,便是天道亦不能。
玉仙君捏着竹枝的手顿了顿,克制着不在面上显出讥讽之色:天道可有启示帝君,接着又当如何?天帝微微眯眼:玉仙君何意?玉仙君扬了扬那根钓竿:比如,此物天道是叫天帝舍或留?天帝拉平了嘴角并未回答,玉仙君这便冷笑一声,垂目接着查看那物:小仙懂了。
天帝嘴角一抿,还是转眼望着云烟浩渺的天池幽幽道:名为池,澄澈清冽,实则空无一物。
自下慕上,天威浩浩;自高至低,一览无余。
玉仙君将那竹竿横托于掌心,若非帝君仙力,此物早些年已腐。
便又点着某节处道,此处曾被折断,便是修好,也无法钓上鱼了。
天帝一脸怅然:鱼自不是本君所求。
小仙尽力而为。
三日,也许。
玉仙君手中法力灵光一转,竹枝已收入袖中。
见天帝目中微微露出期盼之色,便忍不住冷笑道,帝君可曾有求而不得之物?天帝看了他一眼:玉仙君,此非彼。
玉仙君毫不畏惧直视他道:天帝圣明。
天帝悠然一叹:……玉仙君,本君知道你与亢宿星君私交甚笃。
玉仙君嗤了一声:天上日月无年,谁和谁还不能多说几句话。
天帝拢了拢袖子:玉仙君,本君并无此意。
是极,天帝安排自然别有深意。
小仙惭愧,不能明了。
玉仙君淡淡地刺了他一句,见天帝依旧面容绷紧了便挑眉道,只是他却不知,岂非不公?下界历劫一事,他自然是知晓的。
天帝淡淡应了。
可他知道多少?玉仙君盯着对面人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该知道的,本君能说的,并无隐瞒。
天帝坦然地与他对视片刻方微微移开眼睛,望向云海之下,他并无异议。
整个天界谁不晓得亢宿星君最重规矩!玉仙君逼近一步,便是你要他去死,甚至连理由都不用,他也会去——就因为你是天帝!天帝露出遗憾之色应道:虽则本君承命为天帝,也不过是天道之下一枚棋子罢了。
玉仙君瞪着他:凡不能解释之事,统统推给天道,天帝是否觉得天道当真一无所知?!本君从未如此想过,亦不敢。
天帝敛容正色道,本君念你护友心切,已破例允你下界一次。
玉仙君呵了一声:那又如何?一切还不是按着你所想的那个方向前行!并非是本君所想。
玉仙君挑眉呵了一声,自然是不信的。
天帝长叹口气:玉仙君,何为亢宿?……东方青龙七宿第二宿。
玉仙君满心不悦,最终还是应了。
二宿属金,应苍龙之颈。
天帝扬起手来,掌心浮现一缕淡金色的光芒,渐渐化为一条飞龙,而龙颈,有龙角之护。
虽涉险地,亦可化吉。
玉仙君眯了眯眼:所以除了我,你还安排过其他人?天帝失笑:玉仙君,你究竟是有多不信任本君?自居然是你得天命登天界之主那日始。
玉仙君毫不畏惧,扬首朗声应了。
天帝笑容更大:甚好,甚好!这就指尖微转,引得掌心那条小龙盘旋飞翔,玉仙君,龙颈变者带动全身,故多吉。
玉仙君闻言一怔,有些摸不透他本意,是以猜测道:天界将变?天帝轻轻一挥,那小龙光华散去:相依相存,相叛相信,唯天道亘古不变。
玉仙君转过一个念头,顿时大吃一惊:难道你——天帝转身看着他轻声道:老芋头,便是最后一次帮我吧。
玉仙君叫那许久不闻的名字弄得心头大乱。
勉强定定神又重重哼了一声:看在那一世交情的份上,最后一次——只要不是害人!我已害人害己,自知其苦,怎敢叫旁人再受。
天帝幽幽道。
玉仙君摸了摸袖子才勉强道:说。
昊琼秘境,你替我走一趟可好?甚麽?!玉仙君啧了一声,我如今可已重返天界,不再是凡人之身。
天帝语气有丝凝重:死生之地,至吉至险。
玉仙君一口气差点儿背过去:阿庭现在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天帝垂下眼来,将一切情绪挡在眼睫之下,没有他,便会有旁人。
但若是旁人,他又会如何?玉仙君梗得简直想揍他一顿,直接从袖里将那根竹枝又取出砸在地上:秃子,我告诉你!这个我没本事修!你找别人去吧!瞬间变了脸色的天帝急急过去拾起,却见玉仙君已驾云离去。
幸得是往正东而去,天帝方才心中稍安。
握着那竹枝的手紧紧收紧:还好没摔断。
言罢却又仿佛自嘲一般道,若是真断了,说不定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①末句出《晋书·宣帝纪论》: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而和光同尘,原出《道德经》第四、第五十六章: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