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障目,管中窥豹。
毫厘之别,瞬乎万里。
久久不歇的电闪雷鸣终于静去,黑云散尽白雾化开,凤梧警惕地再扫过四周方抹了一把额前的汗。
望着脚下被烧得光秃秃的地面,凤梧缓了口气。
上辈子就是在这个毒雾弥漫的密林中被缠住,那时力有不逮的他迫不得已显出原型才烧死了那些破玩意儿,也才不巧被方柏融那小子发现了大秘密。
话说回来,方柏融这辈子没跟着他真是太好了。
即使这辈子的他不可再同日而语,但始终心有余悸。
更何况与师尊的关系还奇怪地僵持着。
焦灼的内心始终不停回忆上辈子一直的隐瞒被揭穿时,师尊眼中分明的失望至今想想就叫凤梧心酸。
但为何这一世将一切坦白,师尊却越发沉默高深了呢?百思不得其解的凤梧抿了抿唇,忧忧愁愁地叹息着往前行。
记忆中这道关口在烧死那破离幻巨灵萝之后,藤萝的根部就会出现一个隐蔽的洞穴,延伸向下深不见底。
那时因为被突然冒出来的方柏融吓到,来不及多想便追着那家伙而去。
如今终于可进去一探究竟说不兴奋是假,但上面守护的魔物如此厉害,非得小心为上才是。
思及此,凤梧扬手念个法绝,将地上焦土断藤清除,果然有一三尺见方的洞口。
他立在旁边略一思量,脚尖先挑起块小石子直接踢了进去。
见洞中毫无没有异动,又过得一阵才隐隐传来石子落地叩击之声。
估摸着约二十余丈深,凤梧又往里招呼了几个法术,见果然并无异状才试探着一跃而入。
风声呼啸着自下而上穿过凤梧的衣袍与发间,带起丝丝凉意。
渐渐暗淡下来的空中他眯起眼睛,施法顿住身形缓缓降下。
脚踏实地那一刻,一片漆黑的地下突然明亮起来。
凤梧不觉一愣,定睛去看眼前燃起那异常亮光,发觉并非油料薪火,乃是灵力烧灼所致。
凤梧垂目打量足下,果然脚下石路上随他落定,已浮现出大大小小的光圈。
凤梧张了张嘴,见唯有左手边一条石道,往前每约十步远处的墙壁上有壁龛灯台。
这一看就不是天然的地下洞穴居然存在,该说不愧是昊琼秘境麽。
凤梧脑中不由浮现出关于此秘境的种种说法。
一说此处是洪荒遗留之地,毕竟这里风物大异于修真界;另一说则是此地乃某位早已飞升或羽化的大拿所有,曾是TA修炼,或为了某些因由而特意造出的一方小世界。
道术法力达到一定境地,移山填海呼风唤雨早就是常识了,但若这真乃一人之力所成,也太过惊世骇俗。
凤梧胡思乱想一通,脚下已顺着这石道往前行了一段。
此刻右手边多出了一个岔口,他略一沉吟,并未转入岔道,而是继续往前。
再行了前后一盏茶的功夫,左手边又出现了一条小路。
凤梧打量了一眼,见那小路前方蜿蜒曲折不可见底,还似乎隐隐透着点儿银光。
凤梧抿了抿唇,迈出一步又站定。
口中啧了一声还是往前直行。
接下来却许久不见分支,且此路似乎越走越窄,而两侧墙上那灵力所燃的亮光也渐渐变暗。
凤梧只觉得有些疲倦,是以停下略作调理。
运气转息,再睁开眼时,全身只觉得轻快不少。
不知是不是因这缘故,凤梧总觉得眼前都明亮了不少。
此后路上也再遇到过不少岔口,凤梧均目不斜视,一路直行。
如此再走得约一炷香的功夫,时刻警惕戒备的凤梧沿路转过一个弯,面前就是一堵石墙拦住了去路。
凤梧有些摸不着头脑,暗道莫非这是条死路。
可若倒回去,先前那麽多的岔路又该如何呢。
凤梧颇为犹豫,还是决定先上前看看那堵墙。
凑近细看,凤梧皱起了眉。
那墙上光滑平整,并无一物。
凤梧试探着往上施展了几个法术,那灵力却似泥牛入海,未掀起半分波澜。
凤梧哼了一声,反而越加不满。
一个凤凰火焰就招呼过去,这次这面沉默的石墙终于有了回应。
墙壁上渐渐浮现出光点,光电轻灵地移动着,如在宣纸上勾描、绢帛上刺绣般渐渐绘制出某种纹路来。
凤梧惊讶地眨了眨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到那光点所成的光纹不再变化。
他小心翼翼走进那石墙,细细去看那纹路。
前目后凡,回环逡巡。
有如层层深入,叠岭层峦,绵延不绝。
渐渐却反复再三,似乎叠矩重规,头上著头。
可心中又觉内有至宝,如论如何不舍空手而归。
是以漫漫,覆去翻来。
仿佛行于旷野之间,万里无垠。
似乎浮于碧波之上,万顷无边。
天地孤寂,茫茫然一息。
山川枯寥,渺渺然一粟。
须臾之间,沧海桑田。
万千世界,亿类生灵,生于斯,长于斯;喜于斯,哀于斯;苦于斯,亡于斯。
风起云卷,卷云聚雨,雨落成溪,溪汇入海,海上生潮,潮涌化雾,雾拢掩陆,陆广行风。
终究千载悠然散去,唯余浩浩,古今恒长。
何者恒之,唯变不变。
天帝立在天池一侧,手指缓缓抚过那一根望来仍旧青绿鲜活的竹枝。
沉默的妖皇凤嫡满肚子的话,在看到那根钓竿时都咽了回去。
天帝收入袖中,回身冲他和气一笑:难得你来寻我,可是遇到难处了?……要笑便笑,何必惺惺作态。
妖皇凤嫡哼了一声扭开头,火红的袍子随他侧身化出个小小的弧线。
天帝看着那上面精巧的金丝纹路低低一笑:那本君便真的笑了。
……笑完了吱一声。
妖皇凤凰直接背过身去懒得看他。
天帝低咳一声方走近他道:那事确与魔界有关,但并非他们主使。
妖皇凤嫡猛地回过身来:你说甚麽?!天帝伸手拉住他微微扬起的袖子:他们打着那秘境的主意,想分一杯羹罢了。
……各界自有自域,难道他们还不死心?妖皇凤嫡一怔,却又讥讽地一笑,别说他们了,便是这天界不也一派凌驾万钧之上的姿态麽?天帝无奈地看着他收回袖子去便也松了手:各界相安,自然为宜。
若有争斗,亦属寻常。
这话说得当真滴水不漏。
妖皇凤嫡作势扬手拍了拍,莫非里面藏了甚麽不得了的大秘密?天帝笑而不言。
妖皇凤嫡嗤笑一声:不说也罢,横竖怎麽讲你都有道理,不愧是天界第一人。
天帝抿了抿唇道:此事在天道应允之内。
妖皇凤嫡眯起眼来:你知不知道,我最恨听见你讲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天帝失笑:其实天道并非高高在上,冷漠无情。
你是天道的代言人,自然如此说。
妖皇凤嫡哼了一声,我也懒得听你这些成腔滥调,一句话,甚麽时候能解决?天帝深深看他一眼,方才回头望着天池:你虽不喜人界,但总是去过。
你可见那王朝兴衰,世系更迭?妖皇凤嫡心头一跳:你甚麽意思?!天帝似乎掩饰甚麽般背过身去:何者恒之?唯变不变。
妖皇凤嫡想说甚麽,却觉得喉咙里仿佛塞了团棉花。
他梗了梗方道:……当真?可,可你——不,为何是他?亢宿星君?天帝低笑道,亦或欧阳庭?总之不都是他麽!妖皇凤嫡啧了一声,很是不耐。
若是亢宿星君,则不可。
万万世,皆不可。
天帝话中无限寂寥之意,你并非不知。
妖皇凤嫡不觉皱起眉来,片刻方又松开,面上满是讥讽:他不是你最看好的弟子麽,祖!师!爷!一世的师徒情分已足够。
天帝失笑,回身摆手,小凤凰别生气了,离剑峰上的梧桐树今日犹在。
你——妖皇凤嫡猛地睁大双眼,随后又慢慢眯起,……秃子,你不是一直说自己不记得麽。
……确实不记得,如今也不曾想起。
天帝缓缓勾起了嘴角,可若有只小凤凰锲而不舍追着你念叨了几百年,总会好奇的吧。
妖皇凤嫡一时愣在当下,心头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天帝垂目示意那天池道:你可看见了甚麽?……没有。
假话。
妖皇凤嫡嗤笑一声,反手一团火焰便招呼过去。
天帝面不改色岿然不动,任凭那火球险险擦着他面颊迅速掠过,击散了池上蒸腾卷曲的薄雾。
我眼中的天池,空无一物。
天帝并未动怒,只是面上浮起一丝复杂神色,你可想过,为何仙人下界历劫轮回后,都不会记得俗世中事?……我为何要知道你们这些臭神仙的事。
妖皇凤嫡硬邦邦答了。
俗世里说善人成仙,非得九九八十一难;而恶者别途,只需放下屠刀。
天帝那一抹神色此刻化作一缕淡淡苦笑,不公平麽?其实不过是各自坚持,或舍弃曾赖以为生的底线罢了。
妖皇凤嫡张了张嘴,还是讥诮道: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一句不记得了多容易,甚麽都可以当没发生过。
天帝耐心道:不记得只是不记得,并未说就当真没发生过——我不想和你废话!妖皇凤嫡深吸口气,我只问你,这事如何决断?我儿被亏欠的,如何偿还!那你——我无所谓!妖皇凤嫡硬起心肠道,我的那个傻瓜秃子,早已死在九天雷劫之下了!天帝身形微微一晃,随后双手一扬拢于身前,口中极为庄重地应承道:好。
好?妖皇凤嫡绝不愿意再被轻易敷衍,你必须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大道之行,唯公与民。
大道既隐,修法持规。
妖皇凤嫡挑眉正欲追问,却见天帝已转身迈步离去:你站住!这算个甚麽回答?!妖皇还请即刻返回妖界。
天帝脚步似乎一顿,又仿佛没有,迟则生变。
难道——妖皇凤嫡闻言一惊,顾不得其他化作一团烈焰闪去了。
见那红光瞬间离去,天帝复又停住。
他摸了摸袖中那根竹枝,流连再三却未取出。
反手一招,掌心上悬起一张画。
寻常的一副山水垂钓图。
润色清舒,山远水滟。
细腻工笔,足见绘者心思灵巧。
可惜那钓叟蜷缩身体,望来颇有些猥琐胆怯般。
更兼面目丑陋,颊生黑斑,白发稀疏不止,当中还秃了一片。
天帝望着那画眼波柔和,口中轻轻道:难怪你这般与我生气,当年我竟是变作这个样子戏弄于你。
却又盯着那首藏头小诗淡笑,兴许不是,你这傻鸟故意画丑了。
看了良久,天帝那笑渐渐隐去。
他扫了眼东天渐渐汇聚的云雾,单一弹指,那张画便烧成灰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