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广开,乘兮玄云纷纷。
令飘风以驱,湅雨洒丽尘。
君回翔兮九州,高飞兮御阴阳。
灵衣被被,玉佩陆离。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
折疏麻以献瑶华,遗离居老冉兮愈疏。
唯君乘龙兮辚辚,高驰冲天。
桂枝结,羌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原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①筚路蓝缕,披荆斩棘。
餐风饮露,颠沛流离。
毫无怨言,只为矢志不渝。
毫无怨言,矢志不渝?不不,也许不过是不得不继续前行。
没有退路,没有别途。
行过万水千山,茫茫沙漠,戈壁滩涂,躯体早已倦怠疲敝。
脑中如同填满了羽毛,丝缕絮状的间隙闪烁着冰凉的波光,从而令人无力去思索是否真有一道从天而降、或是来自幽冥深处的指引。
声声迫切的呼唤近在耳畔又远在云端,但那一切与己何干?说不清是否还在跳动的心已好似饱尝世情冷暖,不得不冷硬地蜷缩成一颗坚硬的石子,自暴自弃般不想再给与外界分毫的回应。
甚至连自己内心的波动都如同落入无底的井中,迟迟等不来微小的回响。
欧阳庭盯着眼前顶上玄色的纱帐。
帷幔重重,肃穆刻板地垂下,没有轻盈婉转地飘动,没有熏香鸟鸣,死寂一般的空气凝结成团。
星君醒了。
一个冷淡至极的声音,透着刺骨的枯寒寡寂。
觉得有人在一旁自己就这麽大咧咧躺着委实不太礼貌,欧阳庭勉强坐起来,浑身痛得像被打散又重装了一遍。
握住某只骨瘦如柴的手坐好,欧阳庭略一犹豫还是接过了杯子饮口水。
困难地咽下这口水,喉咙里依旧干涩发紧。
转目打量周围,窗外临近那殿重檐庑殿顶,墨色琉璃为山花封,看着委实庄重敦肃。
自己身在的这屋内也一般色调装潢,横梁立柱并无太多纹饰,单一榻两席,席间小几。
此外尚有烛台屏风等物,只是太多墨色玄重,已然超越性冷淡风,达到鬼气森森的地步。
暂时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欧阳庭索性不说话,只微微颔首以谢。
星君无需多礼。
那个枯瘦如骷髅般的男人没展露甚麽特别的表情,只平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早论过此道,注定失败一途。
如今亲历,现下可信了?觉得自己最好不要说话的欧阳庭低下头,破罐破摔反而坦然无比地示意再来一杯。
不过如今当真尴尬,亢宿星君不得归位。
那人收回杯子并未递回,眼中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随即故作深沉地摇头拧眉,见欧阳庭毫无反应这才松开眉心,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特别的讥诮之意,不过这又如何呢?横竖该是天帝头疼的事了。
欧阳庭抿了抿唇,认真考虑开口再要一杯水。
倒不是想打破这位尬聊的决心,而是他真的有点儿渴。
对方却缓步行开,突地旋身正坐于他对面席上。
上身立时挺拔笔直,双手置于膝上,一双黑不见底般的眼眸看着他沉声道:今日星君可还坚持当日之选?欧阳庭看着他这陡然一变的端庄气质,扯了扯嘴角道:腹中饥渴,不宜论事。
那人眯了眯眼这就展眉笑道:一时不察,冒犯了。
欧阳庭觉得很难继续这样的对话,便只看了他一眼。
打定主意不说是,不说非。
那人扬手拂过案几,上面便出现了一套茶具。
他慢条斯理起炉置盏,口中道:既已不记得,何妨再听一次?欧阳庭动了动手脚,觉得虽然还是痛得很,但如他那般正襟危坐也无不可。
那人扫过他坐直的样子,转动了一下手腕轻声道:古早东岳山有胡髯郎②,郎君敦厚,性绵和安舒,甚喜人。
欧阳庭嘴角抽了抽,说故事的标配果然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开头麽。
郎君颈悬金表,既硕且沉,兼之损而不行,是以郎君众友皆目之为异。
那人语调轻转,抑扬顿挫间有种奇异的韵味,一友月德③曰:‘朽物,无用且赘,君缘何如此?’郎君答曰:‘久之矣,常。
’说到此处,那人取了一小簇茶置于盏中,似乎笑了一下看着欧阳庭。
欧阳庭挑挑眉,示意自己还在听。
那人便微微颔首继续道:恰某日郎君诞,众友为贺。
月德以巧匣金匮礼,上缚彩帛。
郎君启而视之——见他无意继续,欧阳庭嘴角再抽了抽,配合地问了一句:然后?那人似乎心满意足,极快地笑了一下方道:匣中有表,妍丽精巧,行时无差。
欧阳庭咂咂嘴,看着他手中沏好的那一杯茶:胡髯郎一定很高兴。
那人颔首道:郎君喜不自禁,佩新表旋走示人。
④无论说话,还是煮茶,此刻都突然就此打住。
欧阳庭抬眼看着面色忽而严肃的对方:嗯?那人转目盯着手中茶盏道:星君以为如何?……不如何。
那人眉尾一挑:哦?莫非这故事不得星君之喜。
欧阳庭见他一副不肯善罢甘休、也不给饭吃的样子只好道:这故事有几个明显的逻辑问题。
那人将瓷杯推至他面前:羊亦可有众友,莫非星君不以为然?那倒不是。
欧阳庭如愿地再喝一口,只觉这些茶透着股热气,渐渐将他冷痛的身体回暖,友各其类,多多益善。
那人看了他一眼再一招手,小几上又出现一碗白粥:星君勿怪,此刻你能食者寡。
欧阳庭也不介意,颔首谢过用一勺赞道:美味。
那人浅浅一笑,枯瘦的脸上带出几分温情:骨肉滋味,确实叫人难忘。
欧阳庭明智地不打算问是甚麽骨甚麽肉,只管先将这显然对身体极有滋补功效的东西吃光。
那人待他用罢方道:那故事——莫非星君也惑于羊君戴表?戴着一块不能的表,确实又重又费力。
欧阳庭接过他递来的绢帕擦了擦嘴,不过羊自己不也说了,他习惯了。
好也罢,坏也罢,他习惯了。
那人叹了口气:星君此番大异于前。
之前如何?欧阳庭兴趣缺缺,莫非我定要问出羊君是谁,兔子君又是谁?那人一哂:自然。
不过你最想知道的,还是那表。
寓言神马的最烦人了有没有?吃饱肚子最好就是去躺下补觉。
欧阳庭忍耐着打呵欠地冲动:是麽,这才是这个故事最大的问题。
哦?你这麽一个衣着打扮言谈举止都极其典型的东方式人物,在这样一个古香古色的屋子里给我讲了一个充满奥妙智慧的古老故事,却在故事里出现了古代东方世界里不会有的、西方工业文明下机械化的表。
那人一摆宽袖,头一次笑出声来:是以,那只是个故事。
矛盾的协调感一般都有隐喻。
欧阳庭耸了耸肩,可惜我无意充当故事里的任何角色。
星君并未归位,却敏锐如常。
那人慨叹道,昔日星君为羊,小王为兔,而天道自是那表。
原来如此。
欧阳庭一脸了然其实不然地点了头,看来我人缘还不错,连鬼界都有朋友。
星君缘何自谦?那人收敛笑容道,诸星宿中,唯亢宿掌序。
也即,我以前是个类似街道办事处的大爷或者居委会的大妈,专管调停秩序?欧阳庭很想扶额喟叹。
那故事里,表已非旧物,却仍旧是表。
……所以人虽更新,却还得遵守天道。
不管喜不喜欢,能不能用,那表还戴在脖子上。
欧阳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项,可现在有个难题,还得请教。
请。
该称呼你鬼王呢,还是……大司命。
欧阳庭微微侧首,似笑非笑看着他。
以燎祀司中,司命。
那人面上浮现几分追忆之色,三台一名天柱,上台司命;中台司中,为司徒;下台司禄,为司空云。
司命,文昌宫星者。
欧阳庭十分自然地接了上去,主宰人寿乃至生死的神灵,果然是得过你这里。
……如今小王反倒糊涂了。
那人拢了拢袖子,该称呼你亢宿星君,还是——欧阳庭,这个就好。
欧阳庭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既然鬼王抛得下大司命之职,我又何必流连一个星君之位。
山南水北,高明者阳。
鬼王幽幽道,宫中廷堂阶前院,判案执法赖此庭。
欧阳庭挑挑眉好笑道:当日下界前,正是因此取得这个名字。
鬼王摇头道:你有星君之格,却无星君之志。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借用鬼王先前的话说——这是该天帝头疼的事儿。
欧阳庭耸了耸肩,不过我还是很遗憾,之前那麽愚忠的家伙,一定不是我。
鬼王眼带笑意:眼睁睁看着上峰的盘算终究落空?不然呢?要我闭上眼睛麽。
欧阳庭呼了口气,时移世易。
更何况,脖子上的表若真是天道,那自然就不是天帝。
能想通此节,也不枉这些折腾了。
鬼王微微颔首。
欧阳庭真想再问,却被一阵怒吼打断。
滚开!谁敢拦我?!那呵斥声伴随着七八个奇形怪状的家伙撞进来。
状似紧闭的青铜门有这麽不堪一击?欧阳庭看清楚来人就觉得头有些痛。
星君你无碍吧?一个仙君杀红了眼般再度踹飞那个想要拦住他的家伙,一阵风似的冲到他榻前,既然醒了为何不回亢宿宫去?这就冲一边那个没甚麽反应的家伙翻个白眼,拘禁上界星君?!鬼王,你这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些?死者未入轮回之前,都归鬼界管。
那当面甚为无礼对待的鬼王并未生气,反而挥挥手让那几个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鬼卒退下,这里分属极阴,寒气颇重,玉仙君还是稍安为佳。
玉仙君脸色隐隐发白,却狠狠瞪他一眼:我不管你玩儿甚麽花样,总之我一定要带他走!鬼王扯了扯嘴角似乎一笑,可惜面上干瘦的他做出这个动作来未免有些叫人惊悚:玉仙君何时患了耳疾?本王已说过,死·者都归这里管。
你若当真带他出去,才是天下大乱。
玉仙君闻言浑身一抖,面如金纸,转头盯着欧阳庭颤声道:星,星君你,他说的——他说的貌似很有道理哦。
欧阳庭随意捏了捏手腕,以他浅薄的医学常识来看,他目前确实没有脉搏这种东西。
至于呼吸,好像也不是那麽明显。
但其他感觉仍然存在——比如饿,渴,疼,困之类——而且似乎比活着的时候更敏锐。
这麽看来,之前自己一时脑抽跑去昊琼秘境是死在里面了,所以现在才在鬼界。
面前那个好像骷髅一样的活死人也真是鬼王,不过……既已失败,为何我还存在?欧阳庭这样说。
无论如何,亢宿必须归位。
鬼王并未隐瞒,魂魄守位,聊胜于无。
欧阳庭一挑眉,强买强卖?况且,这是星君自己应承过的。
鬼王及时打断了玉仙君想说的话,却悄悄冲欧阳庭使了个眼色,六界中谁人不知,星君重诺?我才不管这些!下界当个欧阳庭不也很好?!玉仙君一伸手把欧阳庭拽了起来,我就说天帝这事儿做得不地道,你还偏偏听令。
……我当过几次欧阳庭?被扯着不得不往外走的欧阳庭回头只来及再问一句。
也许一次,也许多次。
鬼王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也许从无,也许……一直都是。
作者有话要说: ①本段取化自《楚辞》中《大司命》篇,再次强行安利三闾大夫的楚地风情。
②南朝梁任昉所著《述异记》卷上中载:古人说:羊一名胡髯郎,又名青鸟。
③古有月中玉兔捣药的传说,所以也会称呼兔子君为月精、月德。
比如北周庾信所做《齐王进白兔表》中,就有月德符征,金精表瑞之语。
④这个故事并非老L首创,取自村上春树《且听风吟》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