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少司命

2025-03-26 12:44:33

一般而言,适度是最好的状态。

至少欧阳庭这麽觉得。

譬如饮酒。

小酌怡情,微醺的时候,周遭仿佛笼上了一层玫瑰色的薄雾。

柔情蜜意,又含蓄内敛。

浑身的毛孔随着醇酿汇入血脉的节奏和缓地张开来,轻柔地呼吸着周围的一切。

芬芳,宁静,偶尔绚丽地闪烁一下,又重归寂静。

眼前如同慢慢转动的万花筒,轻巧玲珑又漫不经心地切换着一个个玄妙的奇景,令观者拍案叫绝。

但酩酊大醉,就痛苦很多。

五脏六腑的不适感纷至沓来,更多令人不快的或许是下一秒为数不少的、不愿意提及的人事猝不及防就涌上心头。

认真些讲,往事并不见得都如烟。

记得深或浅,区别大概只在于本人是否还在意罢了。

更别提第二日醒来,也许得面临宿醉头疼的风险。

之所以会想到这些,乃是因为欧阳庭觉得现在飞在空中的速度也许有那麽一点儿快。

令他胃里奇异地上下翻涌,就快不登大雅之堂地呕吐了。

于是他拍了拍那只紧紧抓着他手腕的爪子——就好像不这麽用力他下一秒就要不见了似的——然后尽量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切的笑容来。

其实不用这麽着急,我不赶时间。

欧阳庭另一只紧紧压在腹部,还好袖袍足够宽大,否则这样子一定更加狼狈,而且,或许我可以自己走。

玉仙君身形微微一晃,有些无奈的看他一眼,却也当真放缓了几分。

欧阳庭喘了几口气,任凭空中水雾的薄凉覆于面上,这才轻声道:得罪大司命真的好麽?我才不怕他!玉仙君扭开了头,……更何况,他再厉害如今也不过是鬼界的王,还能管得到我?老实说,我一直有个疑惑。

欧阳庭抿了抿嘴唇,借着说话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不过涉及些许个人私隐,我不想冒犯了自己的朋友。

玉仙君惊奇地盯着他:星君,你——没疯,没傻,没受刺激。

欧阳庭很快接过口去,只是想问很久了。

玉仙君眨了眨眼,露出个笑来:好啊,你问!和自己的父亲吵架是不是真的很爽?……若你没先说我是你朋友,我真会揍你的。

哦。

那麽,答案?……为何想知晓这个?欧阳庭略一挑眉:交换答案?……好。

玉仙君抿了抿唇终是应了,却又有些懊恼的样子皱了皱眉,那个,总之——极多不同,又无法彼此体谅。

可你与其他人都相处不错。

欧阳庭看着他。

那是另一码事。

玉仙君摇了摇头,转目看向他道,况且除了你,你见过我和其他人相处?……有道理。

欧阳庭认真回忆了片刻,点头。

玉仙君得意地挑挑眉:然也,那麽你的答案?没有。

甚麽?!玉仙君面上浮出一层淡淡的红色,你耍我?!要不是打不过你我就动手了知道麽?!我是指,我没有父亲。

甚至连母亲都没有。

欧阳庭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所以比较好奇罢了。

你当然没有。

玉仙君张了张嘴,怪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有就怪了!欧阳庭习惯性地闪身让开:就连在下界的时候,也没有。

不然你以为下界是干嘛?玉仙君更同情地看着他,体验生活?感受酸甜苦辣百味人生?还是神仙历劫统统都是情劫?莫非你在人间待久了,看那些劳什子的话本多了变傻了?欧阳庭揉了揉眉心随口应道:执掌子嗣与稚童,岂非远比当一介散仙要好。

你不会是想在这儿,在这个时候,和我谈论这个有些久远又沉重的话题吧。

玉仙君面上带着轻佻的笑意,但口中所出之言却有几分不安引发的警惕。

大司命入鬼界掌生死,还算说得过去。

欧阳庭放下手来,少司命直接撂担子,这天道却没降下责罚,不奇怪麽?……你本该早数百年就归位承命,如今却不死不活这个样子,岂非更怪?欧阳庭颔首道:这不就是我所受的惩罚?玉仙君长叹口气:应时应运,非此即彼。

这话欧阳庭是懂的。

有些事本该甲做,甲不做自然会有乙。

至于不去做的甲,往小了说是会失去本该他完成那事本身后应得的一切,往大了说就是可能失去更多。

某些奖赏,某些机会,某些信任等等,举凡如此欧阳庭倒觉得还好。

毕竟有没有能力去做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去做就是另一回事。

玉仙君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你后悔了麽?这就惊喜地握住他的胳膊道,早想通多好!就不明白你这脑子里都装的是甚麽,规矩,秩序——有那麽重要?!又臭又硬的东西!这个容后再议。

欧阳庭脱开他的手,天帝那边儿……你都这样子了,还要去见他?!玉仙君瞠目结舌。

……别说得好像我特别乐意去见他似的。

欧阳庭长叹口气:他是领导。

玉仙君顿了顿,突然抱着他的肩膀就笑出声来:是啊是啊,不然你能怎麽办呢?你也好绝望对吧!扎心了老铁。

欧阳庭拍了拍他肩膀:走吧。

金阙云宫,凌霄宝殿。

琉璃玉带,金鼓彩旗。

祥云瑞星,仙气缭绕。

欧阳庭只看了一眼那高座上玄冠珠冕的人,便恭恭敬敬行了礼。

将视线集中于脚前那一点,并不抢先说话。

玉仙君一脸忿忿不平,却咬着嘴唇也没先说话。

就这麽诡异的安静了半晌,那上位者终于轻笑道:不晓得该如何称呼了?玉仙君讥诮地一笑,背着手扭开了头。

欧阳庭想了想还是行了弟子礼:师尊。

那人朗笑三声道:看来凡尘里走一遭,星君你也滑头了。

欧阳庭肃然道:如今小仙尚未归位,自然不敢在天帝座前以臣属自居。

昊琼秘境里想起了最初麽……天帝悠然一笑,千年前的布置寡人还当是你多虑。

如今看,倒是你最明白。

欧阳庭嘴角抽了抽,不由感激自己一直低着头:天帝谬赞了。

你我确有一世师徒情分,如今重温这称呼,果然叫人诸多感怀。

天帝缓缓起身,下了台阶趋前轻声道,也不必拘礼。

无论如何,你都是……欧阳庭仍旧垂着头,不敢有丝毫懈怠:还请天帝恕罪。

何罪之有?天帝拍了拍他的手肘,这世上本无尽善尽美。

欧阳庭低咳了一声方道:有负天帝重托,惭愧之至。

说着便拉了拉衣襟下摆欲跪。

不出所料天帝抓住了他的胳膊,声音也愈加柔和:离象宗倾覆确实令人遗憾,但天道恒常,哪里有千秋万载不灭的功业。

……毕竟是天帝一手所创。

欧阳庭抿了抿唇,几多心血,只为俗世人间多半分领悟。

这话便过了。

天帝笑着摇首,顿悟、参透,非强力可为。

欧阳庭垂着眼睛道:是。

天帝见他如此便道:创派不过应道之举,而托生你师尊,亦是为导你归位。

欧阳庭这才终于跪下了,口称何德何能。

天道之选,便是大气运、大功德了。

天帝面色宽和,待他拜了一拜方着他起身。

又细细凝视他一番,似有话说却又顿住。

单摆了摆手令他们离去。

欧阳庭肃然拜辞后躬身退得两步,却听那上位者悠然道:也罢,那是你挚友。

你若愿意,也可告知。

这种时候就不再说‘天机不可泄露’了麽?一脸兴奋状的玉仙君口中却啧啧两声,两只眼睛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就转目盯住欧阳庭。

欧阳庭只应了一声,疾步往外行。

玉仙君一撇嘴,胡乱拱了拱手拔足追了上来。

欧阳庭立在殿前阶下,一脸淡然。

玉仙君呼了口气:不错,还晓得要等我。

……你想多了少年,只是不认路而已。

欧阳庭弯了弯唇角,没打算告知他这个残忍的真相。

玉仙君嫌弃地再往后翻个白眼,揪着欧阳庭的袖子一个法术使出,两人立时便离了天宫。

二人身形方遁去,另有一道赤艳之色急速而至。

如火焰迎风招展,轰然一声将在白玉台上。

来者服刺绣文,赫介帻,通天冠,平冕。

那冕却不一般,皂表朱红里,广七寸,长逾二尺,加诸通天冠上。

前圆后方,垂东海白玉珠,十有二旒,粒粒浑圆饱满,色泽通透。

更以朱组为缨,两相得宜。

闻声而至的天将正欲喝止,却看清那人身佩白玉,垂珠黄大旒,绶赤缥绛紫四采。

这就大惊失色,彼此面面相觑,心惊怎麽来的是这位!那人展臂回拢衣袖,正正露出通身所刺凤纹十二章采,面上冷冷道:怎麽,本王来不得?不,不敢,那——还不快滚进去通报?!那人冷哼一声,足下细缀珠翠的雕舄只一顿,白玉台上竟列出数道细纹。

这几个天将慌不择路,转身撞作一团。

那人面上一哂,奚落地看着他们连滚带爬向内去了。

这就又似觉察甚麽,皱眉吸鼻望东瞟了一眼:……怎麽会有那人的气息?却又自嘲一笑,算他命大,竟然真死了。

否则——否则如何?天帝面上含笑,缓步而出。

那人一挑眉:呦,怎敢劳您大驾,亲自出迎?天帝有些无奈有些纵容地冲他一笑:妖皇着大祭服而来,何人敢等闲视之?妖皇板起面孔嗤了一声:闲话少提,鬼界。

天帝面有难色:这……怎麽,去不得?妖皇故作惊讶道,莫非堂堂天帝还畏惧那一点点鬼界阴气?不待他应,妖皇便又讥诮道,诶呦,桥本皇说的。

天帝宅心仁厚,相比是怕这通身的浩然正气贻害鬼界吧。

天帝叹得口气:妖皇幼子本无恙,三日后必醒。

妖皇微微眯眼,举袖掩口一笑:谁说本皇是替这不争气的小东西来的?天帝略一挑眉:不可。

妖皇哼了一声放下手来:有何不可?天帝再叹口气:不可。

妖皇哈了一声:本皇至此,并非求你准许!自然。

天帝略一颔首,若妖皇当真要往,本帝也不便拦阻。

但只怕要令妖皇失望了。

是生是死总得有个说法。

他魂魄如今不在阳间,这点儿见识本皇还是有的。

妖皇沉下脸来,至于失望?呵呵,本皇还有甚麽好失望的!语罢不再多言,妖皇化作一团烈焰这就飞去了。

天帝紧紧皱眉,望着天际那一团灼目的光影幽幽道:你也不是真来与我同往,不过是……怕我阻挠罢了。

这就摇头负手低喃道,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可若不如此,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