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花的欧阳庭只觉瞬息间再度脚踏实地,全身此番自然换了个地界。
他定定神,打量周围。
宽宽敞敞一间大屋,并无诸如前堂后室之类的切分,单以屏风之类隔开。
譬如南角立一方枣色围屏,隐隐得见床一角。
似是檀木所成,外无帷幕。
正北则为一独榻,上置几,其后与侧面均立折屏。
东侧屏上还有个小巧的架子,摆满型号各异、色泽不同的诸多丹炉。
欧阳庭毫不怀疑若无方才玉仙君那状似无意地一挥手,这些丹炉大概不会这般乖巧地蹲在架子上。
他想了想还是善良地转头望向榻前所置那外曲的栅足书案,装作自己一直是在打量那案上烛台的纹路。
多看几眼越发觉得朴拙简洁,倒有些令人意外。
再前则为一席,席上一圆食案,上面摆了些颇为精巧的茶碟等物,望来甚有意趣。
混搭风果然是世界流行趋势哇。
欧阳庭摸了摸下巴,觉得这种时候要是笑出声大概就真友尽了。
玉仙君注意到他的举动,忍不住心里惴惴。
寻思着果然该说些甚麽令气氛更轻松些,出口却还是难掩不安之意:呃,如何?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吧。
欧阳庭不得不再一脸认真地打量片刻方道:不错。
……你可从未对我的宫殿置评。
玉仙君张了张嘴,有些丧气道,不,该说你就从来没来过我这儿。
那可真是对不起哦。
欧阳庭没有多大愧疚地边想边行自觉地行到那席前,打算盘膝坐下。
玉仙君却抢着一把拉住他,不由分说就推着他坐到榻上。
自个儿占了那席打个盘腿,撸撸袖子就替他倒茶:我说星君,你到底想起多少来了?差不多全部。
欧阳庭看着他似曾相识的举动,那行云流水般的仪态下也不觉稍微放松了些,但我仍旧不是亢宿星君那个倒霉蛋。
玉仙君手一顿,惊诧地抬眼看着他:这,这——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可不是?一般仙人归位不成,就是魂飞魄散一个下场。
欧阳庭扶额叹息,可我如今倒好,死是死不了——谁能叫一个已死之人再死一次呢?不可胡言。
玉仙君紧紧皱眉,忽而立起身来,我得去问个明白!谁?欧阳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大司命?他,他自甘堕落!可不再是甚麽大司命!玉仙君脚步一顿,脸上满是厌恶与嫌弃交织的神情。
那范水模山的你又当如何?玉仙君气恼地鼓了鼓脸,回头却见欧阳庭眼带笑意,这就翻个白眼又坐了下来:讽刺我刻鹄类鹜就直说行不行?行行行。
欧阳庭松了手,感受着身下这看起来硬邦邦、实则软绵绵的木榻,好手艺。
我也就这点儿本事了不是?玉仙君看着他那副闲适的模样无奈笑道,果然啊,果然。
果然甚麽?你以前可不会夸我——特别是这些。
玉仙君挤眉弄眼道,你只会说我,耽于奇技淫巧,不堪大任。
……原来以前亢宿星君是这种人。
往小了说是职业偏见,往大了说歧视匠心可不是正能量。
欧阳庭摇了摇头,不晓得最好不要得罪那些神神道道会炼丹会炼器会算命的大拿麽?这麽能耐咋不上天呢?这种不会说话星人还有朋友简直奇迹。
无奈的欧阳庭叹口气:那可真是抱歉了。
玉仙君定定看他一阵,方推了茶盏到他面前:确实不同。
这就笑道,不过你还是你。
接着打算如何?不如何。
欧阳庭抚摸着茶盏,天帝甚麽都没说不是麽?这才可怕。
玉仙君轻哼一声,谁知道那老东西满肚子又在盘算甚麽。
啊,那可真不是个小计划。
欧阳庭抿了口茶道:别忙着说他坏话。
有些事,他也身不由己。
你以为我真傻?玉仙君嗤了一声,你下界本就是来自天帝亲自的命令。
所以我曾下界为人,拜入离象宗习道。
欧阳庭稳稳端着茶杯,而天帝曾分得一魂一魄为师尊,教导于我。
然后寻了个契机便死回来了。
玉仙君翻个白眼,他教你甚麽?无非就是憎恶妖魔鬼诸道罢了。
欧阳庭想一想正阳长老那一世,确实无可辩驳。
谁晓得道貌盎然的你却不声不响就勾搭了妖界的小皇子。
玉仙君嘿嘿一笑,他可是追着你从天界到人界。
可惜啊,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你就从来没正眼看过人家。
欧阳庭觉得额头痛起来:真若说,没他搅和的这一通,这事儿早已了结。
倒也是。
玉仙君杵着下巴轻叹,你本无须历死劫,大可顺顺当当飞升归位。
谁想出了岔子半路挂了,更没成想,那痴心的小家伙居然……欧阳庭抿了抿唇放下杯子,玉仙君咳嗽一声便住了这话头另寻一题:亢宿归位失败,势必引起天道失衡。
这我还是想得到的。
欧阳庭挺想笑一笑,却终究笑不出来。
玉仙君观察着他面色便继续推测道:而失败势必导致极多人事走上异途,所以……才有了后来你多次轮回辗转之事。
那些世界里涉及那些人的过往或将来……若该死的没死,亦或该活的没活,那就真非出大乱子不可了。
所以你去,也无非是将错误都纠正过来。
玉仙君如何想终究还是气难平,不过真要说也不是你的错。
况且轮回之中你没有任何记忆,天帝居然敢就这麽使唤你!没有记忆才好操纵……不不不,对方可是大领导,自然独具匠那个心——况且我能怎麽办呢?不过话又说回来,顺带还能把某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东西那些乱七八糟的魂魄找回来,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欧阳庭默默在心里补上了这句。
从头至尾,我都不太明白意义何在。
玉仙君厌烦地哼了一声,况且我又不能随意干涉下方小世界的运行,可看着也很生气好麽。
欧阳庭哦了一声:兹事体大。
天界、妖界,或是各方当然自有想法……安插人手进去分属寻常。
也就你想得开。
玉仙君没好气地摇摇头,却又嘶了一声疑惑道,所以你现下能告诉我,究竟这麽做是为甚麽了吧。
欧阳庭抬眼看看他,不太明白他究竟想知道甚麽。
他自觉这事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六界并非不能通婚。
玉仙君翻个大大的白眼,又冲他暧昧地一笑,你和那小皇子,诶嘿?……果然不该对这种审美意趣与己不同的家伙抱有太大期望。
索性他不是追根究底真要问那事,不过这也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欧阳庭眉头一挑:这个,不可。
有甚麽不可的。
玉仙君调侃道,我还真不觉得你对那小家伙完全没意思。
有意无意地嫌弃还是保护,你自个儿清楚。
说着便板着手指啧啧道,比如说那一世啊——欧阳庭听着他絮絮叨叨自说自话,心里好气又好笑:行了,当真不可。
你总不会是嫌弃他不是人吧?玉仙君稀奇地看着他,你虽然古板,可没这种,这种门户之见啊。
欧阳庭摇了摇头,轻声道:或许欧阳庭可以,但……亢宿星君不可以。
玉仙君这便顿住,心头涌上一丝不祥之兆:六界中,唯一界尊者,能言‘不可’二字。
欧阳庭赞许地看他一眼:少司命聪颖过人。
玉仙君手一抖,随后恼恨地将案上之物统统扫到地上:你,你知不知道刚才自己说了甚麽?!自然。
欧阳庭也挺佩服自己的,居然能很淡定地回答。
你,你明明可以不答应——不答应又如何。
欧阳庭转动着手中茶杯,看那碧绿的茶叶上下漂浮:帝有转圜,而天道恒常。
玉仙君听后喃喃道:道之以现,星斗以显。
灵魂羽化,肉身成圣。
欧阳庭放下了杯子,呵……哪儿那麽容易。
所以你——玉仙君突然露出颇有些兴味的神情,我还是很难想象你会欺哄你奉为圭臬的天帝,更别提你脸上还会有这种神情。
欧阳庭摆了摆手道:唯一可被奉为圭臬的不该是天道麽?这就轻笑了一声,我可当人当了几辈子,自私一些,甚至怯懦一些,也说得过去。
玉仙君兴致勃勃道:别卖关子了,接着你打算怎麽办。
欧阳庭想了想道:六界并非天地初成时便有——停停停!玉仙君哭笑不得打断他,我该谢谢你没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麽?也无不可。
欧阳庭耸耸肩,反正你脑子里真该想些得体之事。
少废话,快说!昆仑墟。
欧阳庭微微颔首。
玉仙君张大了嘴:你刚才说了啥?!说着作势伸出尾指掏了掏耳朵,诶呦,这上了年纪哇,就是腰酸背疼腿抽筋。
看不见你说了甚麽也挺正常不是?话说,你刚才跟我讲话了?……那是个幻觉。
欧阳庭抽了抽嘴角,我甚麽都没说。
玉仙君放下手,眯起眼来上下打量他:你再敢否认你没对那只小鸟动心,我就揍你了!打得过我再说。
……那我还不如指望羲和再生十个太阳!欧阳庭这就一笑起身道:所以我会继续否认。
玉仙君颇有些无奈地望着他:果然是当人当久了,会耍无赖了。
见他果有离去之意这就跟着起身道,你真要去?不然呢?欧阳庭摆了摆手,现在这不死不活的样子,我自己看着都恶心。
……鬼王那家伙虽然不靠谱,但我不相信他甚麽都没做。
玉仙君扭开头嗤了一声。
一提大司命,欧阳庭不由想起吃的那碗粥。
这就咂咂嘴道:骨肉之美,魂魄之灵。
他,他居然舍得拿出来?玉仙君真正惊讶。
通晓‘欧阳庭’命格诸事的他有这种举动不是很正常麽?欧阳庭扫了他一眼。
可前提是,是你真的——玉仙君顿了顿又气恼道,诶呀,我最烦这些事儿了!言罢颇为豪气地拍了拍胸膛,看样子你是不会带我同往昆仑墟的。
说吧!要我干嘛?……还真想过要你干啥。
欧阳庭略一沉吟道:可否替我先往妖界一行?还敢否认,嘿嘿嘿嘿——欧阳庭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不是那样。
这就低声道,先前我重归离象宗一世……懂!不就是中毒了麽。
玉仙君大咧咧地晃晃身体,那种毒在本仙君眼中啥都算不上!……所以点化了圣丹大人炼药的你有甚麽资格在我面前显摆。
终于还是忍不住吐槽我了?玉仙君哈哈大笑道,不过那老小子就是有点儿迂。
这就又叹口气,看在他也是好心办坏事的份上,别和他计较了吧。
知道他是你坐下炼丹童子转世。
欧阳庭也没真打算追究这事,更何况,若不是这事,天界也没法子直接对魔界出手。
仙魔不两立,到哪儿都是打。
玉仙君愁烦地搔了搔头。
不两立麽……欧阳庭却不再多言,这就踏云去了。
嘴上说不在意,心里介意得要死吧?玉仙君歪着头得意地一笑,再看了一阵他离去的祥云突然露出个笑来,叫你自个儿去冒险不带我!走错路了吧——哈哈哈!笑罢也就拈指腾空,玉仙君嘿嘿直乐:不准我跟去昆仑墟也就罢了,还也不准我去鬼界——啧啧,我就非得听你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