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踏足至隘口,全身猛地一凉,就如被极近处那冰凉湍急的河水自外而内狠狠冲刷过一般。
满腹心事的欧阳庭一时不察,被这一下激得差点儿嘶声。
不待他做出反应,那冰凉的感觉再度由内而外毫不留情地将他洗过一遭。
转瞬之间那感觉已离他而去,一层温暖又明媚的日光如丝帛包裹般轻轻抚过他发梢眉间。
和缓的微风荡漾盘旋,将人带至一妙景奇地。
仿佛空中鸟瞰,下有宏境万里。
然云遮雾绕,不见其界。
隐有城址密布,恍若万星之态。
当中唯一都闪烁异彩,欧阳庭也不犹豫,直直向那处降下。
急急掠过山林丘壑,匆匆一瞥亦可见那大城延壤延石百千里,足可称雄伟壮观。
几息后高墙阔垣跃然眼前,旦见宫、庭、台、池依山傍水,景物相融。
旌旗招展,掩映丽日。
欧阳庭沿着当中那白玉石的甬道前行,并未见除己之外的活物。
不过,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的他大概也算不得活物……这悄无声息的四下,不,还有风流转在亭台帷幔纱帐间,如絮语,似低回浅笑。
并不用考虑太多,脚下只有这一条路。
欧阳庭也不是没试图踏出这皎皎之途,奈何不等举步,心中也好脑中也罢,就是有个意念阻止他做那蠢事。
无需反复试探,不想节外生枝的欧阳庭也就不自找麻烦了。
转过宫阙,迎面道上走来个头戴委貌冠、身着深色曲裾的女子。
她下颌抬起,挑眉入鬓。
望来似乎神情倨傲,但细看可见她唇角轻扬,眼中莹亮非常,似有甚麽激动人心之事即将发生。
她身后还跟随数名侍婢装扮的女子,或怀抱芳草,或谨捧漆耳杯碟,亦有托着各色纹绣锦的,个个都喜上眉梢,脚步轻捷。
欧阳庭并未考虑太久,他颇为坦荡地略略侧身站定在道旁。
这群女子却如同没看见欧阳庭一般,直直从他身旁经过。
有风扬起其中一个婢女的袖摆,那衣裳拂过欧阳庭的身前,随后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不,或许应该说,是欧阳庭从她的袍袖间穿了过去。
那感觉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若言如风抚过发梢,又太多温情,倘若是类融雪滑过指尖,又太过寒凉。
欧阳庭收回打量自己手肘的目光,便见这群女子已步履如飞般去了。
其后他又遇上几队侍从。
打头的一队共有二十人,前十三者各手奉大小不一的钮钟并甬钟,剩下七人则分组协力持若干钟架于后。
余者数队或捧如龙座凤架鼓之类乐舞之器,或持坐具与案几等物。
其中一个小个子恭恭敬敬抱着一个根雕的漆木器,望来仿佛木辟邪①。
欧阳庭观它形似四足长蜓,兽首上扬张着嘴,露出一点牙齿、卷着短短的尾巴,不知是犹豫往前,受到惊吓欲退,还是正盘算甚麽邪恶的小点子。
总之望着颇为有趣,这就不由多看了一眼。
这几对人后又有数列少女曳裙而过,幽香阵阵。
更有少年峨冠博带恭敬端行,唯腰间玉环相碰有清悦之声。
欧阳庭心有所感,便随他们而去。
行到一九重殿堂祭坛前站定,人人尽力敛目屏息亦难掩顾盼雀跃之态。
不多时上方便传来钟鼓之声,欧阳庭举目一望,那坛上美玉早陈瑶席,玉液盈满杯。
先前所见那位头戴委貌冠的女子于鼓声后起礼祝祷,那些璞玉般的少年各就其位,或持鼓槌击器,或奏竽瑟,而服各色衣裙的妙龄少女们则依音律蹁跹起舞。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②不知是乐声诱人,还是舞蹈惑意,欧阳庭只觉得真有一阵天光自正东乍亮。
馥郁的香气立时满了整座殿堂,而云端仿佛有神君降临。
这些人见之欢呼喜乐,直盯着光亮之处不肯转移。
那眼中灼灼灿灿,有的大声念诵,有的情不自禁泪流满面,有的狂笑喜乐,仿佛癫狂难以自持。
欧阳庭就静静地看着那头冠三维之冠,服九色云霞之服的男子稳坐云端,由着这些人狂歌烈舞。
那男子始终面带微笑,安之若素。
不知过了多久,风起云卷光彩消散,这些人多番祝祷后才依次散去,不少人频频回首,恋恋不舍怅然若失。
此时欧阳庭才发觉,此间竟已趋日暮时分。
他并未随这些人离去,而是站在原地静候。
不一刻他身侧风有细微流转,欧阳庭便冲那方向恭敬一拜:元阳父。
哦……这可是太过古早的名号了。
你还是如此刻此间那般称呼吧。
一个如钟鼓之声般悦耳舒畅的男中音这样道,不过难为你还记得我,亢宿星君。
自不敢忘。
欧阳庭没有起身,依旧肃然道,不过,后进依东王公之愿便是。
这人朗笑三声,伸手托住他胳膊扶他起身道:顽皮。
欧阳庭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心里念叨这可是活了至少三万六千岁的大人物,被他说一句顽皮仿佛也说得过去。
那麽,星君小友,何事访昆仑?那人语带笑意,眼中亦是亲切关怀之态。
敬天以皇名,立祀于东,故有东皇。
太者广之名,一者无二也。
大道坦荡,何有桎梏。
包罗万象,通而为一。
是谓东皇太一。
一个名字罢了,怎麽称呼其实都好。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东皇太一,阿不,东王公与欧阳庭在这日暮时分显得格外宽敞幽静的宫殿中行走。
欧阳庭恭敬地慢他半步:东王公所言极是。
东王公见他无意开门见山便笑道:想来路上你见过屏翳了。
是,正是云中君引路。
欧阳庭扫了一眼行过的一方碧波,夕阳映在湖面上,点点灿烂金光,还未谢过东王公肯拨冗一见。
那隘口处的法阵颇为奇特,若存心不良者,也不会来此地。
东王公微微颔首。
不知此地除后进外,还有谁有幸?欧阳庭一副真心想知道似的发问。
东王公略一顿,面上露出追忆过往的神色:都来过。
只是这沧桑岁月,人事变迁……言于此他摇头笑道,如今还知道此地者谁也不是清闲之辈,当真清闲之辈又何须选这里打发辰光。
千山万水,千沟万壑,拦的是不来的人。
欧阳庭这样说。
东王公脚步一顿,面上露出几分探究之色:星君当真如此以为?欧阳庭坦然道:是。
东王公定定看他一阵忽而笑了:所以如今来的,不过你我罢了。
后进之幸也。
欧阳庭恭恭敬敬拜了一拜。
东王公待他礼罢方道:你不便出口之言我也不问,至于你可能所求那物,确曾在昆仑墟。
他不无惆怅地打量周围古朴庄重的宫阙,此地,便是昆仑墟。
话音方落,周围的一切如被时光迅速侵蚀般暗淡褪色。
那高大宏伟的宫阙被不详的光芒渗透,摧枯拉朽般腐败倾倒,眼前的一泓白水在回神时也化成了一潭泥泽。
欢声笑语没有了,歌吹乐舞没有了,九重殿堂也没有了。
只剩下那座祭坛还孤零零地站在夕阳中,仿佛叹惋着原本置于案几上的那些芳草美玉。
它们,统统早已化成无法辨识的沙粒,被风扬起,散落天涯。
东王公定定看着这一切,低声道:废丘,荒冢。
欧阳庭垂目望着脚前的山石黄沙,心里想的却是,那东西东王公说的是,确实曾经在过这里。
在你之前,如今的妖皇也来要过。
东王公没有看他,只是举目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不是西王母不给,而是……在千年前,那物已然被求去了。
欧阳庭猛地抬起头来,心中的惊骇难以言表。
东王公微微摇首:你身上有一半那东西的气息,想来……大司命终究不若他面上所现那般冷酷无情。
欧阳庭觉得喉间发紧,所出之言满是干涩:后进自鬼界醒来时,确实曾得大司命赐饮食。
东王公似乎一笑:主寿夭之神,未必死气沉沉不近情理。
欧阳庭合目深深吸气:但想来,求此物之人,并非大司命。
那是自然。
东王公拉平了唇角,似乎无意间扫过天际一眼,只是如今,另一半……却是无人可知了。
欧阳庭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定定站在原地,不知在想甚麽。
东王公静静看着那夕阳终究落于群山之后,直至幽暗渐起,隐隐有星现于当空。
他这才回身看了欧阳庭一眼,想说的话也没再出口。
想扬手拍拍他的肩膀,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他深深看了这个暮色中面容苦涩的年轻人一眼,转身不见了。
欧阳庭在想甚麽?他在想或许真的是在人世间停留徘徊得太久,沾染了人才会有的一些习惯。
譬如只有人会讲所谓的逻辑,讲所谓的道理,但如今他只会嘲笑这种自以为是的想当然。
再譬如,会奋不顾身去寻求甚麽其生也荣,其死也哀的,只有人。
因为只有人才会想方设法的将自己架在一个(自己做到了或是没有做到的)道德高台上,去评判自己或另一个人。
他定了定神,收回这漫无边际的遐想。
欧阳庭抬头看着天顶,这天变过麽?岂止变过,不还塌过麽?不过,总有补天妙手、独扶大厦将倾之辈。
既然如此,又何必忧虑。
欧阳庭想到这里,终于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大,甚至几乎喘不过气来咳嗽不止。
那夜风裹缠着这些声音传得极远。
当风止时,欧阳庭也决意离开此地。
他此刻的目标无比清晰,哪怕他其实还没有很多的证据,但内心催动他前行的方向只有一个。
就这麽不管不顾地去做一件事,其实感觉还不赖。
更何况,在他以先,至少还有一个人这麽做过了。
他也就无需担心甚麽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关于木辟邪。
以前有说法认为这玩意儿是镇墓兽(当然,现在也有人坚持这种说法),目前学界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认为它是一种凭几,是古人席居时用来倚靠休息的一件辅助坐具(老L本来以为这就类似靠垫那种东西,不过看过这玩意儿是木头做的之后,只觉得古人身体好,毕竟这东西靠着并不柔软)。
至于老L描述的这种根雕漆木器原型,在湖北省荆州市荆州博物馆有展出。
②《楚辞·九歌》首篇,《东皇太一》。
看官们看不懂也不想去查注释也没太大关系,这篇大概就是写楚人祭祀时欢喜热烈的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