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苍狗茫茫, 下碧波涛涛,俯仰天地,孤崖映朝阳。
崖上赤松绵延,茎生云苓。
未至花期,单有小小花苞,放眼一片粉白之色,正摇曳山巅、怡然自得。
山巅那方寸之地, 青桐擎天。
苍干翠枝,与往日无差。
那树下一柄宝剑入地三分,剑身晶莹, 璎珞抚风。
剑旁有仙人盘膝,合目似憩。
琴置膝头,而寂寂无声。
神仙神仙,神是神, 仙是仙。
仙可修,亦有寿数。
而神不然, 自有天成,独在天道治下。
神可隐匿,如大道可隐,然终究不是大道, 要死也非不可能。
欧阳庭觉得头有些痛,突然很好奇亢宿星君是否真的完全不曾对那个千年前的小凤凰动过心——再强烈的责任感也不可能驱使一个本该与天地日月同寿长存的星宿古神做出那个选择。
远处松树后,两个小童打扮的少年蹑手蹑脚行来停住,鬼鬼祟祟扒在某棵树后探头探脑。
醒着麽?你傻啊?那小破鸟还睡着, 星君怎麽可能起来走动。
你才傻!——不过星君以前不这样啊,好怪。
在观察了整整三个月星君都是亲自以法力洁净后才给那小破鸟吃梧桐子的你终于得出了结论,真是,可喜可贺。
你这废琴到底想说甚麽?好吧大荷花,你瞧,人吃梧桐子能顺气和胃、健脾消食,对了,还能止血。
你说这凤凰吃——阿连一撇嘴:嗤!你也好说我是荷花,我只有莲子,没有梧桐子!哦,果然你也不晓得。
下回玉仙君来了,我再问问他。
阿连往他腰上戳了戳,满脸不甘地样子看来很是沮丧。
墨琴笑了笑:怎麽,我如此通情达理你反而不习惯了?懒得理你!可你不觉得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你跟我争出个胜负,而是盯紧了那只该死的鸟麽?阿连咬牙切齿盯着青桐上那黑乎乎的一小团。
哦,那你盯吧。
阿连眯着眼睛打量整了整衣冠的对方:你又想干嘛?只是觉得窥伺主上有违我做人的原则。
本就不是人的家伙别趁机讽刺我。
你说,咱们仙君不是中邪了吧,回来之后他为啥从没离开过那破鸟?!认为一个神仙会‘中邪’的,放眼整个六界只有你了。
墨琴笑了一声,却又若有所思道,说来,星君撤了那禁桎。
你居然忍得住不天天都跑进去?……我怕我认!阿连踢了踢他小腿,你行你上啊。
这种不要脸承认的话我没法接。
你!——坐在树下其实并没有睡的欧阳庭觉得自己头更痛了,寻思着多少还是提醒一下那两个声音越来越大的偷窥者比较好。
于是他呼了口气,慢慢睁开的眼睛若有似无地扫过某棵赤松树。
星君醒啦?明白已经被发现的墨琴眨巴着眼睛推了一把阿连。
晃了两下站稳的阿连恭敬地欠身:原不敢打扰星君小憩,不过玉仙君也快来了。
哦,他啊。
果然只有玉仙君才会这般不要脸兼不讲理——借用方才墨琴的话,放眼整个六界把别人家当自己家还这麽自在的,也只有这位了。
毕竟有职司的神仙不会乱跑,而没职司会往他这儿跑的神仙还真是凤毛麟角。
——别听见个凤字就把妖皇凤嫡拎出来刷屏好麽?他要来就是杀人放火,就像他之前干过的那一回。
欧阳庭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耳侧听到青桐树梢上那一团呼呼大睡的黑毛似是醒了低鸣一声。
他便缓声道:他也不算稀客,何至于你们特意通报。
墨琴憋着口气想说甚麽又勉强忍了。
抬头却见树上那一团欢叫着飞扑下来钻进自家星君的怀里,而星君却还老怀安慰一般给那小破鸟理了理毛,这就忍不住嘀咕道:星君你——阿连上前躬身抢道:难得星君小憩片刻,我等不敢扰了清净。
欧阳庭无奈又好笑:清净?我这儿除了清净——话音未落,怀中的小黑毛凤凰已经扭头盯着一处歪着脑袋拍翅膀。
欧阳庭顺着望去见得一人,这就挑挑眉还是懒得动弹。
你们俩小童倒都说得不错。
更难得忠心护主,可得一番造化。
玉仙君扯了扯嘴角,强笑着迈步而来,怎麽着,想我没有啊小凤凰?黑毛团啾了一声,又扭过脸不看他。
玉仙君啧啧道:没良心的小东西,不说我救你一命,单你吃的梧桐子可都是我寻来的。
墨琴与阿寻了个空见礼,玉仙君懒洋洋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早前我曾有茶置于此。
且去取些煮来解渴。
欧阳庭扫了眼那两个踟蹰的小童略一颔首,还是阿连先恭敬地欠欠身,跟着一把拉住张嘴预言的墨琴匆匆去了。
见他二人去了,玉仙君胯下脸来,径直行到欧阳庭身侧:今日如何?我是说,你,和他。
就那样。
我或者他,都那样。
欧阳庭看着闻言闷闷不乐盘膝而坐的玉仙君笑了笑,又觉得指尖一痛,低头见果然是怀里那团小黑毛不悦地啄了他一口。
欧阳庭抿抿唇,轻轻顺了顺那长长了些的软毛,终究将那口气叹回了心里。
无论看几次,还是觉着你这亢宿宫别致有趣。
结束了装模作样的漫长观察,又或是终于调整好心态的玉仙君继续叹息着:虽则也曾数次踏足,还是觉得看不够。
当真喜欢送你好了。
欧阳庭很是随意地应了一声。
……你晓得的,无主仙宫会自动封锁。
玉仙君瞪起眼来补充道,神宫也是一样!欧阳庭哦了一声:神则不然,仙人临世则职司暂缺,需旁的仙人暂代。
而神有本源,不碍事的。
所以仙死了没关系,而神挂了就是真的挂了好麽?!玉仙君恨铁不成钢地抓住他手臂。
古神又如何。
欧阳庭拍了拍他手背安抚道,你可见西王母卸命途于大司命,而命格星君承大司命入鬼界?这世上,少了谁不行。
玉仙君恼恨地啊了一声,这就定定看他一阵方摇头道:算了算了。
给,今天的。
说时气鼓鼓地掏出个小竹篮递过去,你是不到山穷水尽不信邪!我才不信你还没看出来。
欧阳庭取了一小把那竹篮中的梧桐子握在掌心,右手轻轻拦住迫不及待凑过来的小凤凰道:十之六七。
当真是天帝先你一步去求了洛书玉?玉仙君不想看他手心那一团莹莹的金光,索性扭头低声道。
不然呢。
欧阳庭摊开手,看着小黑团一口一枚吃得欢快。
玉仙君猜也猜得到这老友脸上现在肯定淡淡带笑,但终究忍不住摇首道:可时间不对。
他登位后从未去过——话至此猛地顿住,玉仙君张了张嘴道,总不会恰恰是那证位归道之时吧?未雨绸缪,原不算错。
他好歹是天帝,大成异象中有些预见完全说得过去。
更别提置身于无上高处,看到的风景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欧阳庭轻轻一叹,换只手又抓了把梧桐子,说来如今你以金母水成离散丹,凤……这小东西不会有大碍了吧?玉仙君瞪着他:虽然我很习惯也很愿意接受你这种生硬的话题转移,但你不觉得自个儿说漏了一项麽?……好吧,若我的本源法力也算一项的话。
欧阳庭耸了耸肩。
玉仙君嘁了一声:为何不算。
我法力自然已与一部分洛书玉相融。
欧阳庭尽量选择轻松些的语调,摊开手接着喂小凤凰吃,不这样他是救不回来的。
只是法力麽?!玉仙君忿忿道,别忘了你魂魄全得收入敛魂珠内才能穿梭时空之间!欧阳庭弯了弯嘴角:那就当是吧。
……说真的,都这会儿了你心中对天帝当真丁点儿不满都没有?玉仙君换了个姿势靠着青桐树,端起放了有一阵的茶盏抿得一口。
亢宿星君大概是没有的,甚至还心怀愧疚。
欧阳庭想了想,还是将或许还有点儿心怀喜乐这半句咽了下去没说。
玉仙君嗤笑道:好个愚忠。
能说说是有个甚麽缘故?欧阳庭淡然道:有负天帝所托呗。
玉仙君翻个白眼:我能用‘不知者不罪’来替老友开脱否?大概不可。
欧阳庭笑了笑,就算天帝有所隐瞒,但如俯仰天地,日月自在其间,眼目可观;又如风呼啸南北,耳可听闻身可觉。
何者安敢托词言不知?玉仙君一怔,垂首盯着茶盏一阵方急急转目望那树下琴弦,伸指引气随意一拨,却悄无声息。
玉仙君这便叹口气:我真不希望自己是知晓内情的其中之一。
其实你大可置身事外。
欧阳庭微微摇首,摸了摸啄自己袖子催促他再喂的小凤凰脑袋道,毕竟知道领导的秘密,就等于上了贼船。
不就是他儿子麽,算个鬼的秘密。
玉仙君呸了一声,哦,当然,现在知道的人也不超过五个。
那你得小心被杀人灭口。
我好怕哦!玉仙君故意抖了抖,你会救我吧,道友?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欧阳庭耸耸肩,见玉仙君一脸控诉不由失笑,他和他都没认,你怕甚麽?说着又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何况谁都晓得,道衍万物,众皆其子。
爱之弥以,不偏不失。
可他还是有了私子。
玉仙君并不傻,兜兜转转到现在也猜出个七八,天道为何不曾降罚?网开一面,或许。
欧阳庭看着完全专注在吃上的小凤凰低声道,那是天帝尚属凡人时的血脉,混血也有生存权不是?所以需要至少一半的洛书玉来留下这条命。
玉仙君合掌咋舌。
欧阳庭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取了第三把梧桐子握在手中:当然,这也是天道之罚了。
我可真不知道该说妖皇凤嫡和天帝哪一个更苦逼了。
玉仙君啧啧两声,却又强辩道,这个算你说通了。
可——刚不说了麽,站的位置不同,看的风景也就不同。
欧阳庭将包裹吸纳了自己的法力从而显得玲珑剔透的梧桐子再喂了一颗给小黑毛团,那麽至高处那一位看得更远更深,不是很自然的事儿麽?玉仙君皱起眉来,欧阳庭看着他不依不饶的架势只得道:有气运者并不唯一,不是麽?玉仙君闻言目瞪口呆,好半晌方道:若真如此,那这场声势浩大的渡劫……我怎麽觉得不是你,而是——很正常。
凡人的话本里不写了麽?下凡都是渡劫,渡劫都是渡情劫。
欧阳庭似笑非笑看着小黑毛团吃掉了最后一枚梧桐子,所以真正的应劫正道者,或许从来不是亢宿星君,或者我。
这次玉仙君没再说话。
不是因为这个疑似千年前就开始谋划的(也许能称为阴谋)的计划揭开了一点,也不是因为担忧挚友的前途命运茫然无措,而是对方分明一脸讽刺,但声音里流露出的那一点盼望是如此低回温柔。
偏偏这个家伙还不自觉。
这一切叫玉仙君眼睛发酸,所以他闭上眼睛转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