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性杞柳

2025-03-26 12:44:33

赫赫九重天, 飒飒昆仑巅。

玉宇隐楼台,昊穹深无限。

壶中有天地,天地不知年。

漆黑无月的殿外,天帝负手而立。

望来面色如常,一袭白舄裘冕饰以星辰,唯有广袖中的手指缓缓拂过腰间一根似乎以法力缩短为短萧状的竹枝。

见一人踏出殿来,他压下心头一闪而过的惊讶, 浅笑颔首。

那人一身衮冕服玄,见他亦是一愣,随即枯枝般的手指起握见了礼:天帝。

久不见鬼王, 一切无恙?何劳天帝记挂?颂祝有召,冥冥之循。

天帝略一顿:不为势位所误,义哉。

非义,志也。

鬼王寡白的脸上毫不动摇。

天帝叹了口气:甚是。

既天帝以为是, 自当法之。

不过若天帝有令,大司命亦会斟酌。

鬼王也不像要听他回应, 言罢只拱了拱手。

天帝望着对方那平淡无波的面孔低声道:大道本无生。

何须视敝屣。

鬼王与他目光相触便又移开,举目望天道,然道以恒成,既来诸君。

千秋共盛, 万世齐昌。

天道浩浩,日月昭昭。

若其心无狎,坦行无惧。

又何必言千秋万世!通身朱红绣服的妖皇凤嫡自云头降下,一脸讥诮地打量二人道, 说来鬼王其言甚是有趣,六界各属一方,何来上下尊卑之别?天帝移开目光,无声苦笑了一下。

鬼王似洞悉一切的目光转过他两人,却只微微拱手便告辞踏云去了。

呸!一脸的道貌盎然,指不定肚子里如何男盗女娼!凤嫡紧紧握着袖口狠狠道。

天帝悠然一叹:何须将火气发到他人身上去。

爪牙之流何曾在本皇眼中。

妖皇凤嫡哼了一声,至于那首脑,自然会有天雷劈死!天帝也不是头回听闻此等恶言,不知为何此刻却忽而有些寂寥。

明知不可为却也为了,所以孤军奋战也没甚麽可抱怨。

至于前途,世人乐以成功成仁定,并无他途。

此番成功不可期,成仁更妄论。

至于菽水之欢,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

怎麽?被说中痛处,担心坏事做得太多灰飞烟灭了?凤嫡有些不习惯他的沉默,一句话冲口而出又后悔。

懊丧地扭了扭脖子,他特意压低了嗓门恶声恶气道,害怕不如做些甚麽也好——天帝定定神,将手拢于袖中:非也,只那倒也可称干干脆脆、清清静静了。

凤嫡忿忿咬了一下嘴唇,扭头不看他:我儿凤梧——他定无恙。

天帝轻轻道,亢宿星君引为责,他亦是重矩尽义之辈。

你这一厢情愿的毛病看样子是没得治了。

凤嫡翻个白眼。

那倒未必。

天帝拢起袖子挡在身前,毕竟如今做选择的是,欧阳庭。

需要帮你回忆回忆自个儿都做了些甚麽让他心甘情愿这麽选麽?凤嫡嘁了一声,但无论如何,我儿子终究命比我好些了——我仍然不会谢你。

不必……金母寻妖皇,想必有要务。

天帝生硬地侧了侧身。

凤嫡眯起眼来:似乎天帝先至?西王母请妖皇。

一个戴面具的白裳男子不知何时现于殿门处,莹白的贝带蔽膝于夜色中十分显眼。

他整个人仿佛至于寒气之中,出口之言也一般冷冰冰的,妖皇为何满目生疑?天帝先至再久,不及传亦要静候。

魔尊为使?真够抬举。

凤嫡挑了挑眉。

位高者尊,下亦荣焉。

魔尊轻描淡写应了,况且请的是妖皇,何须齿冷。

魔尊何不接着说完下一句?凤嫡嗤了一声,力强者王——莫非,不敢说?魔尊弯了弯唇角,露出个漫不经心的讥诮冷笑冲不远处的天帝相拜。

天帝肃容回礼,二人并未言语。

鬼王,魔尊……凤嫡啧啧两声,不屑地逐一扫过他俩方道,再算上我这不成器的妖皇,怎麽着?莫非万寿无疆的天帝陛下有不轨之心被揭破了?是打算跟神界开战,亦或一心占领人界?果如妖皇之言,那久不出昆仑岂非要错过这等妙事?一个雍容端庄的中年男声自大殿门口传来,九色云霞之服于夜色中映衬得那男子脸上的无奈之意越发明显,他微微抬手道,天帝无恙?天帝疾步上前,躬身接过对方手中的一方海兽葡纹铜镜:安敢劳烦东王公?自然有事。

东王公微微一笑,颔首为礼示意另外二人后转身先行了。

天帝拂过手中那一方铜镜,便迟两步随他去了。

魔尊待二人离去方起身欲走,回首却见妖皇凤嫡抿唇皱眉还望着行远的那两人,若有所思道:妖皇,累瑶池金母久候,非礼也。

凤嫡定定神:滚你的吧。

这才整整衣冠迈步进殿去了。

魔尊摇了摇头,化作一道黑风去了。

凤儿这是还怪罪于我?高台座上一位女子端坐,口中隐隐带着几分打趣之意。

她头戴卷冠衣青九章,举手轻招,白珩垂棘灿若月华。

凤嫡定定神,颇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才上前道:西姥又打趣了。

凤儿还担忧先前不敬西姥不想见我呢。

嘴上的春风。

指不定在心里怎麽编排我这西王母呢。

这女子拍了拍他手背似有叹惋之意,非我不愿助你,只天帝预行之事先于此。

托着她手的凤嫡心中暗恨,口里还是恭敬道:那还不是有赖西姥成全。

成全一个傻小子罢了。

说罢西王母转目望着殿门悠悠道,说来你这话倒与魔尊说得别无二致。

莫非本神当真不辨是非至此?魔尊……凤嫡垂下头来,回响先前匆匆一面下那人的神色于面具下不可得见:西姥尊贵万圣,岂是人人可随意揣测叨扰。

不过西姥今日召我等前来,想必有要事。

鬼魔妖属阴极,分归本神治下,我却以为无需横加干涉。

西王母长叹口气,道分阴阳,却源出一脉。

六界有分,并非壁垒高丘。

便又皱眉轻叹,元阳父却似有他想。

听得云里雾里的妖皇凤嫡便只一笑:西姥所言甚是,想必东王公之想亦有出处。

西王母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凤儿,你终究闹得有些过头了。

妖皇凤嫡偷偷打量她一眼,面上很是踌躇。

西王母收回手来:你好歹也出于昆仑一系,真有甚麽本神也会看顾指点一二。

凤嫡这就恭恭敬敬行了跪拜大礼:西姥仁慈。

西王母待他礼成才摆手道:果然还生气。

凤嫡垂着头道:小妖不敢。

西王母叹息道:父母之心,天地慈悲。

凤嫡心里一动,举目来望:小儿得赎,多得西姥——非我之功,寸不可取。

西王母抿了抿唇,别谢错了人,也别怪错了人。

凤嫡咬咬牙道:他不记得,我自然,自然不会怨恨于他。

西王母面上含笑,并不答话。

凤嫡一时欲辩,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躬身道:是。

西王母这才舒了口气:星移斗转,社燕秋鸿。

凤嫡默默不语,西王母又道:你为一方之主,不会毫无所感。

凤嫡垂着头依旧不说话,西王母低声道:罢了罢了,无源无序,无可察无可言。

凤嫡盯着脚前那一方白玉台轻轻道:他要死了?如此说也可。

西王母合目一叹,但他,约莫以‘散’论为嘉。

不过究其因由,其心可悲,其志可嘉,其勇可佩。

凤嫡在袖中握紧了拳。

卷云幽散,月终不出,有星行期间。

天帝摩挲着手中铜镜,面上神色难辨悲喜,终究恭敬地交还了:多谢元阳父。

看过便罢了。

东王公置于袖中后负手而立,也不必这般失望。

当然此刻你或许更愿见别的人,或者别的甚麽……鸟儿?天帝略一窘迫,随后坦然一笑:无妨。

只是没想到这最后一刻有幸得见元阳父。

我好歹也有这份职司在。

不算抢了少司命……玉仙君之责。

东王公举目望天,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没甚麽想说的?天帝收回手来背身而立:有些话说出来矫情,便罢了吧。

……他始终怨恨你。

东王公叹了口气。

那也足够支撑他活下去不是麽。

天帝幽幽道,况且责罚在己身,他也不必背负太多。

那欧阳庭呢?东王公盯着他,非亢宿星君,乃欧阳庭。

天帝一顿,于万千星芒闪烁中低声道:他与我不同。

元阳父摇首道:劝也劝过,你心志坚。

谢东王公成全。

天帝诚心俯首一拜。

元阳父扶他起身:欧阳庭可知来龙去脉?星君时不知,如今……他慧极。

况且还有妖皇。

那两只小鸟儿一般执拗顽梗,却也非不辨大善大恶之辈,可是?天帝嘴角轻扬,不觉又捏了捏腰间那根竹枝。

东王公扫了一眼道:此前你确实不曾想起甚麽?与鬼王魔尊略有交情。

天帝轻轻道,况且好奇之心,越是克制越发难耐。

也是。

东王公略一顿复又道,你既有此安排,想来已布置妥当。

天帝垂目道:不敢于元阳父前班门弄斧。

神魂不全,去后无归处。

心之所愿,不敢不从。

东王公叹了口气:亦如此,你便去吧。

天帝冲他深深一躬:本已无缘,不当于此再见……谢元阳父厚待。

东王公看着他身上渐渐散出一片莹白之华:他若知晓,你当如何?他知晓时,我也已……又能如何?管不了了……后面的话无需再言,那光华瞬忽已隐没散去。

于此同时东天一阵暗紫云霞翻涌,黑夜中一缕证道金光直直自九重天而下,落于某处山巅之上。

太过久远的生命中目睹此等情形也非头次,东王公心中虽略有惆怅却也能泰然处之。

收回目光望着身前空无一物的殿台,只有一根竹枝静静落在地上。

此刻失去法力的维持,又恢复了一支钓竿的模样。

转瞬间苍黄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