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宿宫其实没甚麽不同。
就算这座宫殿不得不表面上降下屏蔽其实暗中加了不少别的更隐蔽的法阵, 就算后山的青桐树已经不能再承载一个化形后的毛孩子上蹿下跳,就算宫殿的主人如今身份显赫他也没有增加仆婢守卫。
总之,没有不同——希望如此。
欧阳庭面无表情地坐在侧殿席上,眼角看得到墨琴摆正其实并没有歪斜偏移的玉镇。
他略一踌躇还是恭敬地垂首倒退徐趋,转过屏风方旋身退下了。
欧阳庭挑了挑眉,又见阿连也默默收拾好对面弧形几上的杯盘退下了。
欧阳庭这才缓缓呼了口气,转目瞅到屋角处那座半人高的落地漆器香炉上——炉盖上的龙马双翼欲飞, 高昂着的头徐徐呼出袅袅青烟。
师尊?一个活泼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怯意自他身侧屏风后传来,我,我可以出来了麽?欧阳庭嗅着淡淡的柳木香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一张小巧的脸孔这就欢欢喜喜蹦到了他眼前。
他眼长尾弯,形似桃花,水濛濛地看过来道:师尊,他们为何来寻你?欧阳庭看着他眼尾处那颗小小的黑痣道:有事。
那是自然。
穿着一袭赫赤锦袍的少年自在地挤到他身侧坐下, 杵着下巴疑惑道,可我为何听不懂他们到底想说甚麽?欧阳庭移开眼睛, 不去看他那张妍丽而熟悉的面孔:偷听?嘿嘿,师父——少年嬉笑着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我分明可以化作凤形待在你肩上,这又不碍事, 为何一定不许我在?欧阳庭听他所言,肩膀无法遏制又隐隐痛起来。
他皱了皱眉按捺住揉一揉的想法:你当自己还小麽?我又不重!我只是毛茸茸——噗——哈哈哈哈哈!欧阳庭看着门口捂着肚子笑得打跌的墨琴,差点儿就以为是自己笑出了心声:怎麽?墨琴勉强止了笑,双手呈上一封书函肃容道:星君, 妖皇有信至。
被打断的少年一撇嘴不服气道:师尊也笑话我!那几位是三界尊者,寻为师有要务。
欧阳庭低咳一声生硬地转开话题,待你再大些,为师自然会替你讲解分明。
好吧。
少年懵懂地眨眨眼,跟着又嘿嘿笑着跳起来,抢着过去拿了墨琴手中的信送来凑近些,诶,当真是父皇写信来。
欧阳庭本就不太想看,也就由着这小子将漆印揭开。
只见他快速览过后眨眼道:……师尊,父皇请你去妖界。
墨琴瞪他一眼,忿忿拱手道:星君!欧阳庭摆摆手,却是望着这少年道:何时?三日后卯正。
少年再看了一遍搔搔头,却没说具体在何处。
欧阳庭抿了抿唇:为师晓得了。
少年随手将那信函丢还给墨琴,又回身坐了。
将脑袋搁在师尊肩上蹭了蹭,有些犹豫地小声道:师尊不想去?欧阳庭推了推他:正坐。
少年眨眨眼,猛然伸出手来抱住欧阳庭的脖颈道:不!要!墨琴气得直咬牙:凤梧!你这小妖还不赶快放开我家星君——不要不要就不要——欧阳庭终于无法忍耐地翻了个白眼。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凡祭有四时: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尝,冬祭曰丞。
①春逝夏终,秋来金行。
收之获之,以备冬转衰槁。
自骆马为驾的战车上下来的欧阳庭其实颇有些不自在。
不单单是因为他今日必须服五色大采,也因为他如今必须履行的某些职责。
跟着从车上跳下来的凤梧显然不为此烦恼。
这自那夜后突然长大的少年兴趣缺缺地扫了一眼拂晓的天色,仿佛突然起了兴致,尾指光明正大去勾师尊腰间系结的素丝朱里大带。
他完全不在意除了抱着阿虎的周鹿溪之外此刻周围一个小妖也没有,他甚至很高兴自己无需去在意妖界众人看到自家小主子现在这皮赖模样可能会有的反应。
自觉脸皮没那麽厚的欧阳庭不得不板起面孔来,将大圭与镇圭塞进那双无所事事就要惹是生非的爪子里。
凤梧笑得眼目弯弯:谢师尊!顺了一把阿虎毛的周鹿溪明显强忍笑意将二人引到谷中东侧的箭楼上站定,欧阳庭装作没看到站在谷口处正装帛带的妖皇凤嫡那十分难看的脸色。
隔了一阵约莫那气散了,或是忍耐住了,总之远远可望那袭赤红的袍服终于飞身跃上当中的高台落下,宛如一团跳跃燃烧的火焰。
袖卷臂展,鼓声三震,号角响起。
三声长鸣,那苍茫的音色中欧阳庭缓缓闭目合眼,感受着这有别于其他的声音。
辽阔,沧桑,仿佛来自太古的记忆,好似朝阳脱云出现的第一缕光彩。
欧阳庭叹息着取出了一支弓笛②,应和着那号角吹奏出了第一个音符。
凤梧惊讶又兴奋地瞪大双眼,他看到原本空空荡荡的山谷中不断出现了各种动物。
飞禽走兽,各从其类,统统望着正中的高台跪下,昂首挺颈向着日出的方向。
褐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彩色的,角羽斑驳。
周鹿溪一脸恭肃,而阿虎也扭着伏在地上。
凤梧挺直了腰杆双目圆睁,他说不清为何与众不同的喜不自禁。
听着身前师尊的乐声,仿佛触摸到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音调应和着高台上他父皇的号角长鸣,应和着台下众妖的顶礼膜拜。
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喋喋不休的颂词,也没有多余的器乐,毫不冗长的节奏、快慢冷热的气流却如一股难以言表的妙音,在这肃穆安然的时刻倾泻泼洒在时空的裂隙里。
激起深埋于胸腹中的某种情感翻涌荡漾,期待着无始无终,无止无休。
凤梧舍不得闭上眼睛,他甚至没有在合适的时候将手中玉圭递给师尊——当师尊自己取走时,旭日东升。
那一刻,金黄的光泽遍洒。
号角再度响起,激扬地,转圜着,直至最终停歇,让余韵荡漾在越来越明亮的光辉中。
终于无法再直视太阳的凤梧侧过脸去,看着欢欣庆贺的众妖笑了笑,却发现师尊顶着无悲无喜的面孔沉思着甚麽。
他有些不安,也有些奇怪,是以试探着拉了拉师尊的袖子低声道:师尊,你在不开心麽?欧阳庭望着高台上做最后祝赞的妖皇凤嫡:没有。
凤梧也看了过去:那以后我也需要如父皇那样祭祀麽?欧阳庭微微垂目道:你————还有兄长们。
周鹿溪体贴地接过话去,小主子许久不至谷中,此番可得多盘桓些时日。
凤梧抿了抿唇:这里又不需我做甚麽。
对陪伴你父皇也分属应当。
星君此言甚是。
周鹿溪眉开眼笑地捏了捏阿虎的尾巴。
小白老虎嗅了嗅凤梧与欧阳庭,露出一副回忆甚麽的样子,扭头去看周鹿溪。
周鹿溪笑眯眯把他抱起来:见过的呦。
欧阳庭手顿了顿,还是去拍了拍小老虎的头。
凤梧总觉得有甚麽被巧妙的岔开了,但他不得不暂时止住。
箭楼下开始秋祭狂欢的妖界子民欢呼声太过响亮,他有些目眩地看着如飞焰袭来的父皇,猛然醒悟般欠身行礼。
凤嫡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扬起下巴冲欧阳庭道:本皇从不向‘天帝’跪拜。
欧阳庭毫不在意地将圭碧收好:哦。
仿佛百无聊赖整理袖子的凤嫡再看眼凤梧:甚麽时候化形的?凤梧抓了抓头:好像突然就能了。
凤嫡翻个白眼,欧阳庭淡淡道:那天。
那天?凤嫡一拧眉试探道,那一……天?!欧阳庭颔首,将方才那支弓笛递给他。
凤嫡瞪着那根东西,如同盯着一条蛇。
欧阳庭也不催他,只是保持着这个动作。
凤嫡咬了咬嘴唇,直到对方举得太久已经有些微微发颤才一把抓过来。
物归原主。
欧阳庭呼了口气,可惜,算不上完璧归赵。
凤嫡粗鲁地将这东西缩小后塞进袖子里:多事!真这麽说元阳父会哭的。
他最多事!凤嫡咬了咬牙。
欧阳庭似乎笑了一下。
凤梧左右看看,总觉得跟不上这对话的节奏,听着似乎与己无关。
不过师尊与父皇都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他也就安心地继续待在这里。
凤嫡看着箭楼下:他们都找过你了?是有这麽一回事。
怎麽,表忠心?凤嫡冷笑道。
……以前我就听过一句话,叫性格决定命运。
欧阳庭摇了摇头轻声道,所以如若你喜欢自己的性格,那就别抱怨你的命运。
凤嫡瞪了他一眼:你也打算如此教坏我的儿子?!欧阳庭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凤嫡突然泄了气:好吧,从头到尾都是这不成器的混小子缠着你。
凤梧眨了眨眼:父皇?凤嫡拍了拍他的后脑:这家伙敢欺负你,父皇就替你出气!没有没有,师尊对我很好的!凤梧抓着他的手急急道。
凤嫡恨铁不成钢地再拍了一下:甚麽时候回来?凤梧嘿嘿直笑,就是不回答。
凤嫡这就又去看欧阳庭,对方却无所谓地应道:随时都可以。
凤梧张张嘴想说甚麽,就听自家师尊颔首继续道:他确实有很多该学的。
再跟着我也无所裨益。
妖皇凤嫡分不清究竟是先前那个破东西、还是自家儿子的爪子哪一个让他的袖子更沉:你们神仙真的很讨厌。
神与仙从来都不同。
欧阳庭淡淡道。
那不是更危险?凤嫡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丝讥诮,凭借完美无瑕的礼仪姿态与强大无尽的神力,他们会带领世界走向毁灭。
并非神永远正确。
欧阳庭转目看着他,只是神不会去做错的事。
这两者有很大分别。
凤嫡嗤笑:你分属古神,自然替他们辩护。
道也同样。
欧阳庭耐心而平和地说,甚至道也无所谓正误之辩。
凤嫡皱了皱眉:他——到底做了甚麽?欧阳庭自然明白他口中的他是谁:我以为妖皇不想谈论这个。
凤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将他们周围的空间暂且隔开:我只想知道我儿子究竟甚麽时候会好!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好!欧阳庭弯了弯唇角:一半。
他身上的命数与血脉相冲,如今血脉一半已经,不是问题了。
凤嫡握紧了袖子:不是问题?那一半的血脉本来就不该存在的。
欧阳庭努力让话语听来冷静而客观,而源头已经彻底消散了,所以他,我是说凤梧回到了他正确的年纪不是麽?另一半呢?凤嫡咬紧了牙关。
洛书玉。
显然,洛书玉目前大致三分了。
欧阳庭觉得现在有些事情是可以说清楚的,一份在他出生时天帝,就想办法让他服下了。
凤嫡脸上的表情很精彩,欧阳庭想了想有些抱歉:我不太清楚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也不确定妖皇你是不是知道。
当然如果被我无意泄露了某些被他保守的秘密……凤嫡无力地摆摆手:我确实不清楚,但,也并非毫无所察。
只是那时候不太愿意去寻根究底,无论如何,那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欧阳庭挺理解这种想法,于是他没有纠结这个只是继续道:剩下的曾由玉仙君炼为敛魂珠。
可那不是你——凤嫡皱紧了眉头,硬生生把某句话憋了回去。
在我这儿,而且我也没有归位。
欧阳庭颔首补完,所以不得不劳烦鬼王以河图壁替我融骨炼魂。
那你也不算真的活着。
凤嫡觉得眉间发紧,但他无法松开。
欧阳庭笑了:阴阳生死,一种形态罢了。
所以究竟是……凤嫡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欧阳庭看了一眼在法阵外探头探脑想要破解偷听的凤梧:抑制他血脉灵力的束缚已经没了一半,只要洛书玉全数回到他身上就行。
凤嫡一愣,脱口而出道:怎麽全数回到他身上?!他现在长大了,已经不需要再吃梧桐子了。
欧阳庭笑了笑,此外,一半的血脉怎麽消失的,另一半洛书玉就会怎麽全数归他。
凤嫡张了张嘴,看着欧阳庭的笑脸沉默下去。
喏,所以妖皇应当没有忘记。
欧阳庭轻轻道,那夜证道的金光,不是给我的。
凤嫡听他最后这样说:已不是踢天弄井的黄毛小儿,自然不会呵壁问天自寻烦恼。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语出《礼记·祭统》。
②这是一种可以吹奏的弯管乐器,横吹如笛,但更长且弯曲。
这种样式的古乐器在一些石刻壁画上出现过。
上世纪八十年代经由民族乐器制作家杨声先生多次试验后创制成功,并申请了专利。
弓笛这个名字也是杨先生命名的,文中此处同样采取这个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