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梧将脸埋在被子下,死活不肯露出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这麽被一条会飞的大蛇抓着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绝对是故意采取地低空掠过让他将那些人的指指点点看得一清二楚——总之,他暂时不想见人。
出来。
阿梧听到罪魁祸首的声音,立马将被子拉得更紧些裹住头。
欧阳庭皱皱眉:喝药。
我好啦!阿梧气愤地吼了一声。
欧阳庭听着那瓮声瓮气如野鸭子叫一般的声音忍不住好笑又好气:少啰嗦,听安排。
我是囚犯麽?!欧阳庭心道自己也不想草木皆兵地防着甚麽,都怪这位的长相实在让人心有余悸。
阿梧听着突地没了声音,疑心自己话说过了些不免惴惴。
又觉得有甚麽在扒拉自己的被子,这就小心翼翼悄悄掀了一条缝。
原来是张毛茸茸的老虎脸上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正眨巴着看自己,也就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伸手将这小东西抱过来盘腿坐了。
阿虎闻闻他的手指头:阿梧乖,要吃药。
阿梧听着那故意弄出奶声奶气的声音忍不住捏他耳朵:我好啦,才不要吃药。
华叔可不是这麽说的呦。
阿虎甩着尾巴,而且今天的药是我弄的啊。
阿梧稀奇道:你还会这个?欧阳庭斜了一眼,阿虎缩了缩脑袋:当然是我!——呃,端来的。
阿梧哈的笑了,伸手挠着小白老虎道:谢谢阿虎。
欧阳庭皱皱眉,阿虎被阿梧摸舒坦了,索性躺下翻着肚皮顺带扒拉一下他的手,挤眉弄眼地悄声道:诶呀,还是谢谢我哥吧。
他这些天都有出去给你找新的药草。
阿梧也皱眉:那些苦得要命的东西就是他找的?可是好得快啊。
阿虎伸出爪子轻轻碰了碰他身上结疤的伤口,是阿华叔叔说一定要的。
阿梧翻个白眼:那也不用那麽苦吧。
欧阳庭心道活命第一,还指望加几把甘草和自觉吃药后有棒棒糖奖励麽?阿虎看着他脸色不好,也就再抓了抓阿梧:你也想快点儿康复起来不是麽?阿梧没说话,欧阳庭起身将那药碗递过去:喝。
阿梧不耐地一推,顺势冲他翻个白眼。
却不想见那双狭长的眼睛黑漆漆深不见底似得也盯着自己,这就忍不住打了个抖。
脑中闪出先前见过的那条有翼大蛇,也是这般冷冰冰毫无情绪波动的看着自己。
欧阳庭因他几次三番不肯喝药已有些不悦,再见他傻了似得只管瞪着自己,这就皱眉道:你又甚麽毛病,真的还小麽?阿梧愣了愣,条件反射道:我,我是没成年啊……欧阳庭一挑眉:我明白了。
阿梧只见手里的小白老虎被欧阳庭单手拎起来放到一边,而他自己的下颚跟着就被扭住。
一时不知道慌甚麽挥舞双手推拒道:你干甚——咳咳!!小孩子听话最讨喜。
欧阳庭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脸微笑,甚是和颜悦色地看着他道,还有半碗,打算自己喝,还是让叔叔继续喂?叔……叔甚麽鬼!阿梧气恼地抢过碗来,你这是强人所难!!欧阳庭看着他老实地自己喝完了才道:最后一次。
甚麽?最后一次劝你喝药。
欧阳庭说完转身走了。
阿梧一怔,垂目看了空荡荡的药碗一阵才又恼道:救了我一命就了不起啦?还想管我?!我想他应该没那个意思。
小白老虎怪同情地再过来闻闻他,阿梧乖哦,别生气。
说着又嘿嘿直笑转动眼珠子,不如——今天晚上我把阿阳的鞋子藏起来帮你出气呀!阿梧噗的一笑,抓过阿虎来搓揉。
阿虎忙得挣扎跳下床去,连滚带爬地往外逃:阿梧你太坏啦!我真的不是猫啊!慌不择路的阿虎一头撞在个人身上,下一秒就被温柔地抱起来:诶呀阿虎,这是忙着去哪儿?阿虎眨眨眼,委屈地叫了一下:阿连救命啊。
阿连给他顺毛:这是怎麽了?我刚见阿阳——快别提他了。
阿虎气呼呼道。
阿连咯咯直笑:一定是你又惹他生气了。
不关我事呀!阿虎伸出爪子挠他,明明是他逼着阿梧喝药!我是无辜躺枪!阿连本笑着捏他小爪子好从勾住的衣裳上取下来,闻言一顿:逼着喝药?这不能吧。
阿虎气急败坏道:不信你问阿梧去!说着小老虎直起上身搭在他肩上比划道,就这样这样,捏着他下巴往里面灌!阿连扫了眼屋里床上坐着的阿梧,见他颇有些烦闷地杵着下巴,不由抿了抿唇道:那不是和阿虎你小时候病了不肯喝药一样麽?阿梧闻言有些了悟:原来如此。
却又皱皱眉,我可不是他弟弟!阿连抱着阿虎过去坐了:自然,你是——苍族的贵客。
甚麽贵客。
阿梧哼了一声,又垂首黯然道,不过是条无家可归的可怜虫罢了。
阿连将阿虎放在床上柔声道:阿梧,我也是。
嗯?我说,我也是。
阿连轻轻拍了拍阿梧的手背道,我不知父亲是谁,阿爸怀着我时辗转来到这附近。
幸亏阿塔叔叔和族长——也就是阿阳的父亲收留了我们。
不过前几年……我阿爸也过世了。
阿梧张张嘴,随后有些歉意地低声道:我,嗯,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阿连摇摇头道:我以前很伤心,但现在……在苍族住了这麽久,我也想明白了。
我不晓得父亲是谁,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个部族的。
但苍族照顾我长这麽大,我就当自己是族里的人了。
阿梧皱起眉来:你是来当说客的?阿连笑着再摇头道:自然不是。
可看你嬉笑却不开怀,怕你憋在心里闷坏了。
阿梧扭开头道:每天我生气都来不及。
生气?一直没说话的阿虎此刻歪着头道,你生谁的气?阿梧瞄眼边上放着的空碗,哼哼两声没答。
阿连自然也看到了,心里似乎闪过甚麽却又忙笑道:看这孩子气的话。
不过,阿阳也许是着急了些。
急着赶我走嘛,我知道。
阿梧摆摆手,往后靠在床上,我也不是那死皮赖脸的人。
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阿虎爬到他肚子上躺好:我不觉得麻烦啊,我可喜欢你嘞!阿梧忍不住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总是最好。
阿连看着他俩只静静笑,阿阳,自然不是急着赶你走,他应当是希望你快些好起来。
阿梧翻个白眼没答,阿连叹口气似乎还想说甚麽,却又住了口只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阿虎的背毛。
小白老虎舒服得直眯眼:左边,嗯嗯,再过去点儿……阿梧只管轻轻捏着小老虎的爪子,暗下决心。
这麽晚了还要出去?阿连站在村口,忧心忡忡地将弓箭袋子递过去。
华叔说的那鷟草我前几日见到就记下了位置,算着时间应当今晚就开花可以摘了。
欧阳庭本想武器之类对自己帮助其实不大,但见阿连心事重重的样子也就接过来,有事?只你一个人,我……我不太放心。
欧阳庭也就一笑:不会有事,且安心。
阿连想说甚麽却又咽了,单另起一题道:阿梧总不是苍族的人,你也不该太勉强了贵客。
我怎麽了?欧阳庭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俄而恍悟道,他跟你告状?阿连哭笑不得冲他摇首轻叹道:并没有。
但是你啊……罢了,想来多半是我胡思乱想的,做不得准。
欧阳庭索性站定了看他:说吧。
阿连抬眼看着他:阿阳,他……真的是凤族的人?欧阳庭皱眉道:这话是哪里来的?父亲本意除了华叔、我与阿虎外,再不传的。
阿连急急道:别怪阿虎,他也是——欧阳庭哦了一声有些无奈:果然是他。
阿连懊恼道:都怨我。
与你无关。
欧阳庭叹口气拍拍他肩膀,父亲原也不过是让他更安全些。
如今你晓得了也别多说,族里议论几天这话也就慢慢淡了。
横竖苍族住在象山,历来少于别族打交道。
那他……甚麽时候离开?欧阳庭道:总得等他伤好全了。
跟着又皱眉道,只他全族都被鹰族灭了,也确实无处可去。
我听阿塔叔叔的意思,若他愿意留下——这个还说不准。
欧阳庭摇摇头道,你且回去吧。
我采了那草药就回来。
阿连似乎十分不安伸手拉住他胳膊,最终却还是松开点了头:那你早些回来,我,我等你……欧阳庭只笑了笑,轻轻将他往回推了一下,也就离开了。
阿连站在村口,定定看着他背影行远。
面上神色犹豫,仿佛有甚麽难以决断。
却又一阵风吹来云遮住月亮,再看不清他神情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欧阳庭一路沿着早前看好的路线径直出村望南而行。
渐渐入得山中深处,但见树木山石葱蔚洇润,其叶蓁蓁。
月光洒落一地清辉,应和螽斯低鸣,恰恰是夏夜常见的景致。
欧阳庭突然站定,回头看了一眼道:出来。
他身后正是棵根深叶茂的梧桐。
高而且直,树干光滑,青枝翠叶,郁郁葱葱。
欧阳庭随手抽出支箭来搭好指向那树干:害怕?怕你啊?!出来就出来!一个身影哼哼着从树干后转了出来,若我不出来,你还真射死我不成?!欧阳庭看清那少年忍不住皱眉:那也是你自己找死,与人无尤。
他忿忿不平道:你这是草菅人命!欧阳庭将箭放回袋中重新挎好弓:你跟着我做甚麽?你是要去给我采药对吧?那又怎样?我也要去!不行。
阿梧倒竖眉头道:为甚麽?!你有伤。
我都已经跟着你到这儿了!你不认路。
你认就行,我跟着就好!啧,累赘。
你——没必要急着证明甚麽,也没必要迫切盼望长大之类,阿梧。
欧阳庭扫他一眼,当大人不见得是很好玩儿的事情。
阿梧一口气堵在胸口,忍不住咳嗽几声才道:我没那麽傻!欧阳庭转身继续往前走:快回去。
当然我不想回去,而且我也回不去。
嗯?阿梧骄傲地一仰头:算你蒙对了,我真的不认路!欧阳庭顿时觉得额头上不可遏制地冒出几个黑色的井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