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云雾蔽月。
薄雾渐起,林中寂寂。
偶有子规夜啼,悲号古木一般,令那深浅灰黑愈发影影绰绰,难以分辨。
或许上一刻还是芝兰玉树,下一秒化作兰艾难分。
阿梧紧紧跟着欧阳庭,小心翼翼迈过地上一根腐木:还有多久?快了。
欧阳庭刚说完,背上就被撞了一下。
阿梧讪讪道:没,没看见地上还有断藤……欧阳庭无奈地扶他一把:没事?阿梧摇摇头抓着他手站稳:为何不点火把?欧阳庭抬头分辨四下:山中野兽多夜行,且那药草不能见火。
阿梧吓得握紧他手,却又稀奇道:我听见你和阿连说,是鷟……草?欧阳庭扶着他往前:正是。
那是甚麽?你……当真是凤族?谁规定我就得晓得一切秘密?阿梧不甘却又无奈垂首,况且,父亲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太多。
欧阳庭倒有些同情他了,是以轻声解释道:鷟草有些像艾,一般长在梧桐荫下或是附近。
香气较艾叶淡些,但极特别。
一般都长不太高,单茎孤叶。
槐夏时节含苞,三五日后入夜即绽。
阿梧似懂非懂道:却没怎麽见过。
想来是八柱山附近没有这个。
也不见得。
欧阳庭及时一拉,免得这小鬼又撞上一丛荆棘,这草很有些脾气。
有的能在地下埋数年而不萌芽,有的毕生不含苞盛放。
阿梧眨了眨眼睛:这倒有意思。
况且,鷟者,五凤之一。
阿梧大大惊讶:我怎麽不知道?欧阳庭一怔,仔细一想却也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过的。
随后又想,先前穿过那麽多奇奇怪怪的世界,或许是在哪里听过也未可知。
阿梧见他不答也没追问,只皱眉仔细回忆还在凤族时父亲说过的话:五凤,五凤……啊!怎麽?欧阳庭查看了一下面前树上的记号,带路往左侧行。
我想到了,父亲确实说过,那是我凤族五祖之一。
阿梧不由兴奋地摇晃欧阳庭的手,但我一直当那是族里久远前的传说,毕竟族中我从没见过有这种人。
原始社会图腾崇拜,部落传说一般都喜欢神话自身,也没甚麽稀罕的。
因此欧阳庭只是笑笑,牵着他手继续前行。
阿梧却将这事放在心里翻来覆去思索,好一阵后忍不住又捏捏他手道:这种鷟草以凤为名,难道是因为长得像麽?欧阳庭正巧走到标记处,也就停步一指:你自己看吧。
阿梧定睛一看,见五步远处恰恰是颗梧桐。
那树矗立笔挺,枝繁叶茂。
其下果然有株小小异草,一根柔软的茎上只长着一片叶子。
其上孤零零一个花苞,微微绽开一点,还未完全盛放。
阿梧忍不住松手走过去,蹲在旁边细细查看。
最稀奇那叶上有细短的异色绒毛。
也许是此处背阴,也或是入夜之故,那绒毛看着仿佛有些带着青紫色。
阿梧不禁伸手轻轻去摸那花瓣,指尖一时绒绒发痒,这就轻笑出声:甚麽时候开花?欧阳庭环着手臂靠着梧桐树,抬眼看着天上月亮道:今夜。
是麽?阿梧惊喜道。
也许下一秒,也许很久。
欧阳庭耸耸肩,之前说了,这花很有些脾气。
阿梧哈的一笑,索性坐在那花旁边:说不准这花讨厌你,索性一直不开。
随便。
欧阳庭似乎在想甚麽,只随口应了。
阿梧倒有些不习惯,抬头看他一眼:我是说,花讨厌你。
嗯。
……我没说我讨厌你。
嗯。
……算啦。
阿梧翻个白眼扭开头,华叔为甚麽要这种草?我不十分清楚。
欧阳庭抬头看着天上月亮此刻又露出来,他单说你是凤族人,这药草能助你更快痊愈。
摸着花骨朵的手一顿,阿梧收回手来:哦。
两人至此也就不再言语,仿佛都专心致志等那花开。
阿梧拨弄一阵那花的叶子,又转头拔周围的草玩。
过得一阵愈加觉得无聊,有心想说些甚麽打发时间,但看欧阳庭靠着梧桐树一动不动也就歇了说话的心思。
想起身去做点儿别的,偏偏自己不认得路。
四下黑乎乎的密林说不定还有猛兽埋伏,只得深吸口气作罢,单继续老实等着罢了。
这麽候了不知多久,换过数种姿势的阿梧越发困倦。
杵着头不禁一点一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间,鼻端仿佛闻到股淡淡的馨香之气。
如芝兰之芳,又似甘松苏合。
初时微苦,继而清雅甘美、沁润心脾。
久之则通体舒泰,浑然忘忧。
在这香中,阿梧只觉得身如云雾,下一秒就要飞上天似得飘忽轻快。
而打量周遭万物,才惊觉自己真在天上翱翔。
浩气方方,云收四野。
山无极而明霁,极目可视碧波无垠。
振翅掀起狂流,顷刻间大浪涛涛。
一时兴起望那水面扑去,携疾风以破,鱼鳌纷纷潜行避让。
狂笑三声再傲然提气上行,须臾直入云霄。
雾气缭绕,微凉之息裹身。
湿气缠裹粘腻不适,待望金乌飞去,却叫灼灼白光刺得睁不开眼。
只这一下恍惚,便歪斜了身体把控不住。
此刻风又不便,无法借力腾空挪移。
无措挣扎几番,终究直直坠下。
阿梧慌得惊叫出口,却听见非人所言,乃鸣禽呼喝一般。
定睛细看,发现挥舞的竟不是两条手臂,乃是一双翅膀。
并非斑斓羽翼,墨墨黑的翎毛长而柔韧,可惜此刻完全使不上劲。
勉力转动身体,毫无先前轻捷灵动的肆意,竟直直朝山巅险崖撞去。
难道自己居然要蠢得砸死在石头上麽?!就在悲鸣这不体面的死法时,一股劲风袭来将他一阻,冲击之势立缓。
另有数股气流卷住他双脚双翼,稳稳拉好托住,免了他的悲剧。
连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定下心神,阿梧抬头四下张望,得见一人立于西天云上。
只见他玉冠束发,面容冷峻。
白衫金带,衣袂随风而摆。
大胆妖兽,何故犯我离象宗界?忽有声至耳畔,声沉而寒,如金石破空。
不见回应,那人似是不悦道:灵智未开?蠢物。
呸!你才蠢呢,我可是——喂。
阿梧猛地睁开眼睛,又被强光刺得再度合眼。
头晕脑胀竟不知身在何处,过了一阵才缓缓眯眼试着睁开:我,我怎麽了?欧阳庭顿了顿无奈道:睡着了。
哦。
阿梧抬手揉了揉眼睛却惊叫道,你你你,你在干嘛?!欧阳庭淡定地扫他一眼:回村。
我是说你干嘛背着我?!不背难道抱?欧阳庭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阿梧低头让过迎面撞来的一根树枝,却又发觉在他背上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你,你不会叫醒我麽?!你以为我没叫过?阿梧呃了一声:那花……开了。
欧阳庭想一想还是略加解释,叫不醒你,又不能把你就那样丢下。
我——我现在醒了!让我自己走。
欧阳庭停步道:我不太建议你立刻这麽做。
喂,我真的没那麽不堪。
再说,我的伤真的好了很多!你别多心。
欧阳庭叹口气,只是你一直盘腿坐在鷟草旁边,我不是很确定你现在能走,或者走得很快。
阿梧不死心地非要下来试试。
一踩地面才发觉两条腿果然又酸又软,走路像醉酒似得乱打转,只得默默接受像小孩儿似得被背着走:对不起啊……欧阳庭见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些不忍:本也可以等你休息片刻,只华叔说这药草最好尽快交给他制药。
阿梧闻言更加羞赧,不由垂首将脸贴在自己手背上,头抵着欧阳庭的后颈叹了口气。
欧阳庭自然不知这孩子到底在想甚麽,单听那叹息以为他又不舒服了,便暗自翻个白眼道:抱紧。
啊?欧阳庭扬首微微一摇,立刻化成那大蛇展翅冲天而起。
阿梧吓得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才没摔下去,不由心里庆幸自己眼疾手快。
过一阵定下神来,才发觉初时远看单觉这翼蛇个头不小,待到此刻才知竟是如此庞然大物。
悄悄咋舌的阿梧不由垂目打量自己环抱住的黝黑蛇身,但见那鳞片一枚一枚闪闪发光,仿佛珠宝璀璨闪烁。
这就稀奇地伸手去摸,恨不能揪下一片来看仔细些。
那蛇猛地一颤,就听欧阳庭仿佛极度不适、又如竭力克制着甚麽道:你干嘛?我,我就好奇……那大蛇回过头来,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别乱摸。
阿梧也觉自己造次了,又叫那双竖瞳看得毛骨悚然,下意识连连点头。
直到那蛇转过头去才舒口气,跟着不免在心底暗骂自己不济。
左思右想终究不服气道:你真的是蛇?那蛇怪异地倾斜飞歪一段,跟着才转向绕回前路:没有翅膀的话,应当叫龙。
龙?阿梧更加奇怪,不由追问。
说了你也不知道,就当是蛇吧。
欧阳庭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你先前做梦了?唔……梦见甚麽?呼喝乱舞、喊打喊杀的。
阿梧认真回想,脑中却仿佛云遮雾绕般不见其门,只得道:我忘了……欧阳庭本以为他是梦见灭族被追杀之类,正待劝慰几句不想听见这三个字,也就没好气道:蠢。
阿梧一瞪眼想反驳,却又不知说甚麽好。
由是狠狠一拍蛇身,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欧阳庭也不和他计较,风驰电掣往东而行。
不过几息间就见农田渐起,远远可见苍族聚居村口的大树。
正要落下时,欧阳庭却定住身形,悬于半空极目远眺。
阿梧好奇又不想开口求问,便咬着嘴唇不解打量。
再过一刻,才见前方空中黑压压飞来一片大鸟。
阿梧登时愣住,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再看。
尖锐弯曲的喙,不详的艳丽黄色;通身强健有力,趾有利爪;双翼宽大善飞,眼神刀锋般锋利——鹰族!……阿梧。
嗯!想杀人,我不拦你。
哈?别揪我鳞片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