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侍卫一脸紧张,进进出出的婢女屏气凝声,急匆匆端出一盆盆的血水,并着一盘又一盘染红的白布。
屋内桌旁跪着围了七八个御医,偶尔交换数语又都摇头小声叹息。
榻侧立着的明黄袍子小少年面色阴沉:亚父究竟如何了?!底下一时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小少年仰起头来冷道:王太医,你起来回话!年纪望着最大的王太医只得出列躬身道:回禀皇上,摄政王胸前中箭,所幸是偏右没有穿透心房。
但铁箭重弓力道震伤了肺腑……颤巍巍打量眼上头的面色又道,最棘手是箭上带毒,致使伤口不能很好愈合。
流血这般多,只怕——小皇帝咬牙切齿道:没有只怕!治不好朕的亚父,你们统统都得死!王太医扑通一声跪下,与众太医连连叩首:陛下息怒!息怒?朕养着你们是做甚麽的?!小皇帝吼道,你们滚出去商议,别在这儿吵着朕的亚父!一群人忙不迭退出,暗自擦擦额间冷汗,庆幸自个儿的脑袋暂时保住了。
屋里一时静下来,焚着鹤椒香也不能掩盖满屋的血腥气。
小皇帝在屋内踱步良久,方抿抿唇回到榻前。
居高临下气魄十足道:喂,贤靖王,你快起来!今天朕的功课,你还没看呢!榻上躺着的人面如金纸,完全没有回应。
小皇帝顿了顿又背起手来,气势凌人道:三天了,你书房里的折子都快堆得压垮桌子了。
你不起来看是要尸位素餐麽?那人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小皇帝努力挺直了腰背,口中却缓了腔调:西北的达怛一直秣兵历马,西南的藩蛮和狣南也不安分,朕可还盼着你这个摄政王身先士卒,将这些叛逆斩于马下呢。
依旧无人回答,开着的半扇窗吹进股风来,沉沉夜色不免寒凉。
小皇帝打个抖,这就无法再硬着颈项,颓然跌坐在榻侧。
望着枕上人有些干裂的嘴唇,小皇帝伸手摸了一下,又忙得缩回来。
口里不由软了下来:亚父,你别生我的气。
我下次出宫一定带好侍卫。
不,我再不随便出宫了……不敢看那人颓败的面色,小皇帝移开眼睛,扫过屋内摆设。
一侧架子上那个青瓷霜花鱼荷瓶,貌似是去年中秋赏他的,没想到他当真放在这儿了;那个是今年赏他的灵窑御贡九黎琉璃铜底宝莲薰香炉,朕的那只也是这般放在案桌上。
朕就记得他喜欢鹤椒香,要不明天再让小德子再送些来……看遍满屋的宝饰,小皇帝一一认出无不是他赏的。
垂目再看那人脑后有些格格不入的木枕,小皇帝喃喃道:朕赐过你金玉宝枕,赏过你瑟瑟安枕,甚至让内务府给你造过一个跟朕闲意殿里一般的镶宝玉枕,可你还是用着这个破木头。
这就不知怎的一发狠,猛地抽来砸在地上,你就只晓得惦记个死人麽!那人头在榻上微微一碰,发出一声响。
小皇帝立时变了脸色,忙得俯身抱住他脖子想扶起他,却又力气不够只能勉强托着他上身,尽力张开双臂将这人搂在胸前低声道:抱歉亚父,朕,我不是故意的……话音未落,就觉得胸前有些腥湿之气,低头让开些看,却是那人胸前缠裹的白布又透出些血来。
只得将他放下扬声道:来人——看着太医又匆匆赶来替他处理,小皇帝深吸口气,将袖中的手紧紧握住克制下来:朕先回宫,你们,务必治好贤靖王!这就不再看磕头不迭的众人,小皇帝甩袖出门去了。
跟在一脸肃穆的皇帝身后,侍卫宫婢觉得气氛委实低沉险恶,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青年太监伺候着皇帝上了门外的马车就听里面低声道:小德子,去城东。
德公公一怔:皇上……朕说去城东!德公公打个抖忙应了:遵旨。
放下车帘,一串人这就在夜色中往城东去。
城东近城门处几条街都已禁严,京兆府尹黄宣连夜正与属下挨个问话盘查,却久不得其法。
正焦头烂额之际又听有人大声报皇上驾到——只得一推官帽整理朝服出来接驾,马车上天子却未下辇。
隔着帘子小皇帝的声音有些模糊:黄府尹,如何了?黄宣伏在地上定定心神道:回皇上,微臣已查过附近五条街所有住户,均暂无嫌疑。
哦?黄宣背脊一凉又道:微臣思量,贤靖王所中铁箭不似我凤朝之物,倒像是……西北番邦之物,恳请陛下准臣盘查近日来京中出没的外族。
特别是,尚在京中的使臣队伍。
……准。
谢陛下。
那车里又是一阵沉默,跪了一地的大小官员又不敢催问,只得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约莫半炷香后,车里人才声里透着疲倦道:尽快抓出凶徒。
不可扰民,亦不可自乱阵脚。
不等他答,那车里又道,小德子,回宫。
太监尖细的嗓音拉长了腔调:起驾回宫——恭送陛下。
待车架行远不见,黄宣方才起身,却仍旧皱眉不展。
师爷忧心地扶着他低唤一声:大人。
黄宣叹口气:师爷以为如何?师爷抿抿唇道:天家这旨意,大有深意。
黄宣举目望天,见黑云沉沉不辨星月,故此摇头小声呢喃:要变天了。
第二日果然变天。
纷扬细雪自后半夜落于九天,到拂晓时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
本就安静的贤靖王府一片肃然,管家恭敬地领着个官服都未除的人走过穿花游廊:多谢丞相记挂,张大人仔细脚下。
张源理眉头不展:全管家,王爷还没醒?全管家叹了口气:好赖血是止住了。
多得官家厚恩,赐了九醸白玉膏。
还有旁的人来看过麽?张源理跟着他转入王爷所住内院。
全管家替他打了两重帘子入内:除了陛下与丞相,别的都以王爷未醒推拒了。
说不得也是当有此劫。
张源理在门边除了大氅,先引熏炉来烘一烘,免得这一身的寒气冲撞了王爷。
全管家自是依言而行,请他在外间坐了片刻,又送上热茶换了小手炉方才引他往内室去。
张源理见榻上人面色惨白,也就心中一酸,疾步到他身侧坐下:阳庭,阳庭,唉……全管家听他凄声也不免鼻中一酸。
想来丞相有话要说,便乖觉地告退出去,回身替他带上了门。
你这傻子,早与你说功高震主鸟尽弓藏,你偏不听。
张源理哑声道,纵是先皇国士待你,你也报得够多了。
探出手来想抚他面颊,终究还是缩了回去,单颤声道:皇帝如今也好十三,没几年就该大婚亲政。
你心思深沉想甚麽我不管,可你总该听劝。
急流勇退并不丢人,归隐南山岂不快哉?如今遭了这罪,可不是你咎由自取麽?张源理叹着气替他拢了拢被子:若真不醒,当真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陛下……对你历来有些误会,免不得听了谗言。
你又一贯疏懒不喜辩解,长此以往总是祸端。
说得却又自苦笑,是了,你若在乎这个,也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接旨当这见鬼的摄政王。
正要再说,却听外头吵嚷起来。
张源理一皱眉出去推开门:何人喧嚷?!全管家呢?院门处站着个妖娆男子,落雪天却一袭红袄袒露着大半个胸膛。
见他便没好气冷笑道:我道是谁这般大阵仗,原来是张大人!拦着他的全管家变了脸色:玉镜,不得无礼!玉镜哼笑一声,倒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才道:既然张大人都能去看王爷了,府内人更应如是。
见全管家一脸不屑更扬起下巴来傲然道,往常王爷也不曾拦某来去,想必全管家不会厚此薄彼吧。
张源理充耳不闻只道:全管家,还请照顾好贤靖王,本官明日再来。
螃蟹壳子端个架子。
玉镜冲他背影翻个白眼,却又讥诮道,有贼心没贼胆的酸腐子!张源理脚步一顿,终究忍了没理会他。
玉镜哼了一声,刻意扭着腰上前自己推门进去。
门口伺候的小厮本要拦,却被他又骂又推撵了出来。
念着往日王爷也多宠他,这些人倒也当真不敢怎样,只得让他进去了。
玉镜得意地坐到床头扫眼屋内,却又瘪嘴不乐道:死没良心的,这是当真打算弃了我先去?这就握着他手,默默不语。
好半晌玉镜方长叹口气,轻轻俯身靠着他胸膛,小心避开伤处听他心跳:王爷,这天下多少人骂你憎你,无外乎是说你手段狠辣刻薄无情。
玉镜却不管那些,自王爷当真把玉镜从琳琅阁带出来,玉镜就晓得王爷是玉镜的天。
你说这天若是塌了,玉镜又当如何?一席话说得玉镜自个儿心中酸苦眼中发涩,捉着他手放在自己脸上:好日子才几天,玉镜可没过够,王爷快好了吧!却听窗棂轻轻一敲,玉镜直起身来低声道:谁?一个低笑传进来:公子在呐!还不滚进来。
玉镜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就见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推窗跳进来。
一脸嬉皮笑脸的少年滑稽地打个躬道:给镜公子见礼了。
玉镜白他一眼,起身到了外室才低声道:查的如何?似乎达怛嫌疑大些。
那少年腔调浮华,两只眼珠却转个不停。
只是嫌疑?玉镜一皱眉。
再多暂时查不出。
少年大咧咧去桌边倒了茶喝一口,公子也不用着急。
我倒觉得王爷先睡两天比较好。
阿虎!玉镜瞪他一眼。
少年一口喝完了茶将杯子又放回去:王爷派我是照顾公子安全,我可不敢擅离职守。
玉镜闻言立时不悦,皱眉低声道:王爷便是我的命!阿虎看他一阵突道:公子,你也晓得王爷是叫我看住你。
我……呵,是,我原也不可信。
玉镜颓然叹息。
阿虎却摸摸下巴:那……公子还想那事成麽?玉镜不答,单起身离开榻边:你话多了。
阿虎耸耸肩又走到内室前:公子,我是粗人读书少,不懂那些大道理。
倒是听我家王爷总说,成大事少决断是为不能。
大事……玉镜突地一笑,拢了拢胸前衣襟一笑,我如今这模样,便是成了大事,也无面目见泉下列祖列宗。
王爷从未掩饰疑你之心。
阿虎回头看他一眼,只因公子一贯也没做出甚麽惹他的事。
睁只眼闭着眼也可,耐心等候亦是,你倒关心则乱了麽?你也不必替他试探我。
至于关心?玉镜深吸口气莞尔一笑,我当然关心他。
这就扫眼内室幽幽道,这天下,恐怕只有殿上那傻里傻气的小皇帝和我一般……一般怎样?阿虎挑眉直笑。
恨他欲死!玉镜没好气白他一眼。
阿虎却一点头进去翻窗:所以你也傻里傻气的。
玉镜一怔,坐着发了阵呆才出门去了。
好一阵寂寂无声,炉中袅袅鹤椒香。
榻上那人缓缓睁开眼睛,啧了一声却又捂住胸口无奈道: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