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父。
小皇帝恭恭敬敬行了礼。
咳咳,陛下不必多礼。
贤靖王放下手来,抬眼打量他皱眉道,雪虽停了,陛下也当多穿些。
……能别总当朕是黄口小儿,竟连朕穿甚麽都要管不成?小皇帝一时不悦,不由垂首撇嘴。
陛下请坐远些,免得微臣身上病气冲撞了。
贤靖王咳嗽两声又道,全管家,且去煮碗滚滚的粟米龙眼粥来。
这时辰,想必皇上是刚下早朝就来了,不宜饮茶。
这话倒是对着小皇帝的解释了。
龙眼粥?小皇帝一怔。
正哑着嗓子叫婢女取手炉来的贤靖王一顿,想到龙之一字便叹口气:陛下不喜就换一个。
不必了,这粥使得。
小皇帝接过手炉,还在坐到了他榻侧,朕……最近忧心亚父,歇得不好。
此言一出,贤靖王立时看住他细细打量面色,俄而低叹道:果是有些疲乏之色。
是微臣的不是。
这就又嘱咐全管家去备些有利安眠的药草包交给小德子好给皇上泡脚。
小皇帝正想说不用,全管家早躬身与小德子一起告退。
似是谈着时长与水温之类的话走远,他也只得罢了。
抱着手炉抚摸一阵不见贤靖王说话,小皇帝不由偷眼看去——亚父终究精神终究差了些,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将一副面孔衬得越发冷了。
往常这人一冷下面孔,便是要教训自个儿。
积威之下,小皇帝不由缩了缩脖子,喏喏开口道:朕来时有穿内务府今年新制的羽织大氅,是进来前挂在外头儿了……朕不冷。
小皇帝见他脸色还是不愉,忙得老老实实端正坐好,朕知错了。
亚父今日觉得如何?好多了,有劳皇上记挂。
贤靖王垂目拱手,多谢皇上赐药。
小皇帝盯着他胸口见没再渗血,也就不觉一喜喃喃道:当真?有用就好……陛下在说甚麽?小皇帝猛地回过神来,见对方两只眼睛正看牢自己,不知怎的脸上微微发烫:咳,朕只是担心亚父……若亚父有甚麽,我凤朝可怎麽办?陛下此言有欠公允。
江山万年自有荫蔽,朝堂郎朗群臣戮力,岂是微臣一人寸功?贤靖王咳嗽一声,缓缓移开视线道,如今陛下大了,微臣可放心乞骸骨。
小皇帝脸上猛地一白:亚父!贤靖王摆手道:这几日闻得皇上与众臣理事很是妥当,微臣想,明年起陛下也当试着处理朝政了。
小皇帝急急道:亚父,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陛下。
贤靖王正色看着他道,陛下,当自称‘朕’。
小皇帝深吸口气:是,亚父。
贤靖王颔首道:往日对陛下多有苛责,还望陛下。
体谅。
小皇帝在袖中紧紧握拳:父皇驾鹤前亲口封亚父为摄政王,如今亚父是不想管我……朕了麽?皇上多虑了。
贤靖王叹口气,为人臣子,自当鞠躬尽瘁。
那你还要走?!小皇帝情急一把抓住他手。
贤靖王顿了顿,才轻柔地拍拍他手背:微臣并非现在就辞官,只是——只是存了这个心思!小皇帝挥开他手,你,你就只忠于父皇一人麽!见他一时不应,小皇帝气急起身:北患南困,国内未靖之时亚父却这般说……也罢!这就打个躬道,亚父好生修养,朕回宫了!贤靖王看他转身气冲冲就走,并不拦阻只隐隐含笑道:恭送皇上。
后一刻却有人弹弹窗棂,不等应就推窗翻身入内。
一股寒气扑面袭来,贤靖王忍不住再咳嗽数声:你要我死大可换个法子,阿虎。
来人可不正是阿虎。
只见他笑嘻嘻蹲到他床前,啧啧两声上下打量道:怎麽说人靠衣装呢?瞧你这麽一收拾,还真像模像样。
是不是啊,贤-靖-王?少阴阳怪气的。
贤靖王按着胸口喘了口气,这种接收记忆的方法还是算了吧。
脑袋疼。
这话可不像你欧阳庭会说的。
阿虎眨眨眼,无论在哪儿,你一向不都适应良好?欧阳庭靠在床头道:那也不用这麽凶险。
上回不也是?阿虎哦了一声,抱歉抱歉,上回是修养好了的。
这就大咧咧起身坐在榻前脚踏上,原主反正是挂了,你就好好继续。
不过讲真,你伤好了?欧阳庭斜他一眼:你试试当胸扎个窟窿。
阿虎歪着头只管嬉笑:火气不小。
欧阳庭看着他并不出声,阿虎慢慢敛了笑容,一摊手道:行,我知道你有话说,问。
欧阳庭眯一眯眼,望着屏风上的白梅鹤舞图缓缓道:你是谁。
阿虎一怔,迅速勾起嘴角笑道:自然是你的系统1030。
欧阳庭也笑:你和我一样。
阿虎心里一跳:我是系统,你是玩家,我可不敢高攀。
欧阳庭突道:我夜探世子院时,你在哪儿?……睡觉啊。
阿虎仰起的脸很是无辜。
你还记得当时两兄弟是住一个屋?欧阳庭扫他一眼。
或许,夜黑风高你看错了。
阿虎笑眯眯的。
欧阳庭呵了一声:第二个世界里,你与阿连相处最多。
我去追鹰族的人时,你去了哪儿。
门口晒太阳啊。
阿虎眨眨眼,可惜阿明不在,不然我可有证人。
欧阳庭这就冷笑一声闭口不言,阿虎奇道:怎麽这样,还有上个世界呢,你怎麽不问了?我现在相信,你果然是尽职尽责的系统。
欧阳庭将手按在胸口伤处上,如果我还没开始攻略就死了,怎麽算?阿虎看着他手上用力,那伤处隐隐泛红,也就变了脸色:……我想你不会真的希望知道这个。
那就说实话来听。
欧阳庭脸色发白,出口话音已微微发颤。
阿虎再看他一眼,见他面容坚定,只得举起双手叹气:系统这个词儿吧,图个简单方便好理解。
所以你并非甚麽高级AI之类程序。
你是生命体,有自主意识。
欧阳庭放下手来缓缓道,也有某些任务。
身在古代世界就别整出这些不太合适的词儿了,我的王爷!阿虎抓了块巾子盖在他胸前,我是甚麽真的没那麽重要。
横竖你放心,我总不会害你。
之前的各种失败,不如说阴差阳错、运气欠佳。
是麽?那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欧阳庭冷冷一笑,身为摄政王的我,杀了风梧最好。
你不能杀他!阿虎手上一顿又急急补了一句,也最好别伤他。
见欧阳庭一脸讥讽,阿虎抢道,你把他当反派BOSS也没甚麽,但其实你离他远点儿也是可以的!欧阳庭只呵了一声。
阿虎心知这事今天得给他个说法,是以硬着头皮道:我有不得不帮他的原因。
所以果然,之前的世界里,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过些事。
欧阳庭淡淡道,而且,是‘你’,并非这个任务背后的安排者。
阿虎低着头不知想甚麽,过了片刻才道:我告诉你这个,就不能告诉你这个世界谁是攻略对象了。
好像除了这个,你也没再告诉过我别的。
欧阳庭嗤笑着低头看胸前那巾子也氤氲出一片血红,而我本来成功的可能性就几乎没有对吧。
见阿虎还是低着头,欧阳庭又道,或者这个任务本身就没打算让我成功过。
那倒也不能这麽说。
阿虎抓了抓头。
欧阳庭盯紧他:你总不能指望,我在不能对敌人做出任何反击的同时完成攻略任务。
不是任何反击都不行,而且也从没说过你只能攻略一个——阿虎猛地闭上嘴,扭开头不看他。
欧阳庭哦一声,挑了挑眉。
你这麽聪明,这个世界我就甚麽都不能告诉你了。
阿虎突然贴近他低声道,他会找你麻烦有别的原因,我真不能说。
但你相信我,你死在他手上,不见得不好!欧阳庭挑挑眉:死也会完成一些别的你没说的任务是不是?唉,我可不敢再和你多说甚麽了。
阿虎退开来往外走,不过,机智如你总还记得我叫甚麽吧。
阿虎,系统1030。
欧阳庭不动声色。
……我遇到你的时候,你三十岁。
到你死,我跟了你一千年。
阿虎的脚步顿了顿,我不会害你。
可你得信我。
欧阳庭看着他奔出去唤人,也就皱眉不语。
玉镜换本折子捏着念:臣李季常今有一本起奏……这就哼了一声,这个李季常,见天儿就上折子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对!满朝文武单他忠君报国不成?说罢气鼓鼓随手扔开折子,折身行到黑漆描金凤穿牡丹的火盆架前站定。
榻上的欧阳庭微微侧身,看清楚他是盯着里头瑞炭下面的白檀木也就挑眉道:李大人乃殿中侍御史,原是职责所在。
见他还是一脸气闷不由好笑,你不念也就罢了,且将折子递来我自阅就是。
仔细扯着你伤口!玉镜见他当真作势起身,只得过去再捡了念道,臣近闻北戎达怛预行二君甑选之事,荒唐之极,笑煞万邦。
笑且笑罢,不由忧思。
恰如今我朝……欧阳庭闭着眼睛道:怎麽不念了?玉镜将折子摔在桌上:后面啰嗦一堆其实就一句废话——骂王爷您呢!欧阳庭不由弯弯唇角道:我猜李大人这次又是洋洋洒洒一片好檄文。
玉镜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再拿起低声念道:恰如今我朝亦有不肖辈,天子近侧,龙榻御座,竟并设二席。
妄论理正朝纲,竟沦与蛮夷相类,谬之甚矣。
彼北戎达怛,立国非嫡非长,其民愚钝粗鄙,其酋乖张骄横,如此蛮夷,何德以类?而我圣朝——欧阳庭耳中听着,脑子里却迅速转过几个念头。
那达怛三年前遭这贤靖王原主领军重创,一时不敢南下牧马。
休养生息三载,跃跃欲试卷土重来。
半月前凤朝行秋祭大礼,周围几国却不约而同派了使臣前来。
各有因由也不多论,只达怛设二君之事,他是晓得的。
此次的达怛来使厄鲁台亲笔书函,曾约他使馆商谈,想必是打算求他援手。
这厄鲁台说来身份也颇曲折,他原是达怛前任大汉兀尔哈中意的继承人。
奈何三年前兀尔哈与贤靖王逵漠草原一战中轻敌冒进,中了埋伏身受重伤。
部下拼死护他突围,侥幸逃回王庭最终也没保住性命。
其后兀尔哈的弟弟兀力赤屠尽他的血脉子女,自登汗位,其后上表与凤朝言和。
而厄鲁台竟能保住一命,甚至还混到今日这地步,也颇传奇。
而那二君之事,表面看就是兀力赤在他与自己亲儿子厄柯礼之间徘徊不定的结果。
欲让二人轮流处理事务一阵,再由群臣各举其一。
欧阳庭越想越觉得有趣,这倒有点儿低配版的民主选举、轮流执政的意思。
玉镜却是越念越气,转头见王爷居然嘴角含笑,这就重重咳嗽一声大声念道:臣乞陛下,早正朝纲,以安群臣之心;早清大统,以悯恤万邦。
臣复乞陛下,早定婚嗣,上合天心,下安社稷,述著文字,明证典章。
诚惶诚恐,微臣草上。
欧阳庭张开眼,看着玉镜一张俏脸此刻气得红扑扑的也就招手。
玉镜一撇嘴,倒也乖顺地过来伏在他腿侧轻道:王爷还笑呢!他这是撺掇着小皇帝跟你夺。
权!欧阳庭按着原主的习惯,伸手抚着他耳畔道:何以见得?他先说达怛二君之事,引到咱们凤朝堂上王爷的坐席,哼!欧阳庭只静静听他怒骂一阵李季常方淡淡道:有此据理力争的殿中侍御史,也是我朝福气。
玉镜愣愣看他:王爷不生气?为个破椅子,有何好生气。
可,可赐座是先皇恩典!欧阳庭一眯眼:你也说是先皇。
玉镜一想便皱眉:难道……这是小皇帝的授意?欧阳庭只微微摇头,勾起唇角道:你忘了后面他催皇帝大婚麽?逼着朝臣们站队表态,也早了些。
玉镜叹口气,却又甜甜蜜蜜地笑着抱住他的腰:我就晓得我家王爷最好,旁的人,哼!欧阳庭却思量那折子里透着的其他意思,就听廊下传来脚步声。
却是全管家进来贴了个拜帖。
玉镜自然地起身接了呈来,一看落款就又皱眉:这个厄鲁台,倒是一心想来拜会王爷。
欧阳庭见全管家一脸征询,便勾起唇角道:见。
且不说他对达怛之事有很大兴趣,单说这倒霉催的原主贤靖王之所以胸前挨了一箭,正是他往使馆去的路上,巧遇了真正遇险的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