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鲁台惴惴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饮下一杯紫砂壶里的黑茶。
比拜帖上的时间早到了半刻,厄鲁台暗嘲自己沉不住气,拼命想静下心来却又愈加焦躁。
踟躇着微微抬眼扫过屋内,就见堂上当中一幅蛟入密云图。
雷光电闪之间,四爪直角,玄身金鳞,有赫赫威仪。
这就心惊肉跳,忙地转眼不看。
又见案前一只戟耳炉,色近棠梨,莹澈闪光,想必是主人家殷勤擦拭,照顾妥当。
再细瞧,那炉平口平底,下铸微撇圈足。
戟耳若弯月,长形耳洞,细细一道金色边线,分外耀眼。
这时有人进得堂内,开口言笑:王爷换过衣裳就来,王子可乏了?厄鲁台不由起身,见来人一袭绯纱裹身,方心曲领,大袖长袍。
玉带下悬白珩,脚踏豹舄。
额后垂金花与发辫成一束盘顶,双目含笑正冲他见礼。
不敢言乏,劳动摄政王心下不安。
不知王爷今日可大好了?厄鲁台见他装扮心中有些揣测,还劳烦大人相告。
甚麽大人,某不过一介白身。
王子不弃,唤声玉镜便是。
那人似笑非笑撇他一眼,王子请坐,用些点心可好?原来他便是玉镜。
厄鲁台心道,来凤朝丹京城前就闻摄政王尚未婚娶,但府里收了位公子,甚是宠爱。
如今见他妩媚天成,妍妍含情,原来摄政王喜欢这个调调。
这些不中用的,让王子枯坐。
那厢玉镜一叠声嗔怪,早令人捧了数盘点心果子上来,又特意将一盒饽饽四品放在面前请他用些。
自个儿却袅袅婷婷行到案前,往香炉里置了一块梅形香料。
不一刻氤氲生雾,却无烟火之气,一股清冽寒香悄然而至,端的叫人心静神和。
玉镜回身见厄鲁台盯着那炉,便又娇笑:王子好眼光,这是先皇赏给王爷的,王爷爱惜着呢。
厄鲁台早看到那炉身非细致研磨不成的金黄色边线,而炉口、底边缘亦因长期摩挲把玩,显出金黄铜色,类若弦纹,颇为美观。
是以接口应道:果是妙物。
玉镜咯咯直笑,略转过炉身,点着一侧款式道:这上头‘贤靖清玩’四字,正是先皇墨宝。
厄鲁台行来细看,见是四字篆书款,款识方形。
题字镂刻峻峭,挺拔劲健,不由赞道:好笔法!玉镜美目一转:王子当真博学多才。
厄鲁台谦道:心慕中原汉土,略通皮毛,贻笑大方了。
眼目所及,却又稀奇,这处怎的有损?玉镜看向炉身另一侧的划痕也就抚掌而笑:听说这是五皇子……不,是今上幼时来府中闹的。
你不晓得,那时候儿啊——厄鲁台听他声如玉珠落盘,叮铃讲着那些旧事,活灵活现似在眼前,也就忍不住跟着笑道:原来还有这些缘法。
可不是?玉镜说罢这句就听外头响动,这便欢天喜地起身迎去,王爷来了?厄鲁台也忙得起身,就见玉镜柔弱无骨般倚着个俊逸男子入得堂来。
那人一身蟒服豹饰,贝带佩剑。
即便围着的狐白裘柔软华贵,也叫他穿出股凌冽寒气。
厄鲁台看看玉镜娇艳不可方物的笑容,再看看这人古井无波之态,越发觉得时人言摄政王狡诈阴狠有理。
病体原不宜见贵客,累王子久候,见谅。
那人沉声凝眸,口里说着谦辞,面上却毫无歉意。
厄鲁台心道自己有求于人,又怎敢见怪:原是叨扰王爷静养,还望王爷勿责。
不怪就好,请。
那人微微摆手,自在堂上椅中落座。
厄鲁台便也坐了,见玉镜一手抢了贤靖王的茶杯,撅起嘴道:王爷,太医说您不可饮茶,免得解了药性。
又见贤靖王却不责怪,由着他换了块点心捏在手里:玉镜还是这般不懂规矩。
玉镜便抛个媚眼搂着他脖子娇声道:王爷,玉镜还有更不规矩的时候呢~厄鲁台觉得如坐针毡,有些尴尬地别开眼睛。
好了玉镜,贵客还在,你且去吧。
玉镜扭头不依,贤靖王贴着他耳朵说了甚麽引得这美人嗔怪着笑红了脸。
往他肩上轻轻捶一拳,又在他身上腻了一阵才依依不舍告退。
厄鲁台眼观鼻鼻观心,直等到贤靖王再开口:不知王子贵人踏贱地,是为何事。
厄鲁台看了眼他一本正经的脸,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欧阳庭自也一直暗中打量他,见他踌躇的模样便微微挑眉:玉镜叫本王宠得没了规矩,还望王子海涵。
厄鲁台便道声不敢才叹口气起身,手按胸前弯下腰去,却中途急急换为抱拳一躬:那日约王爷一聚,原是厄鲁台心中仰慕英雄。
可不想累王爷遇刺,今日是来赔罪的。
欧阳庭不动声色看着他行完那不伦不类的礼方道:又不是王子派的刺客。
厄鲁台一顿:听说伤了王爷的是铁弓重箭,那……那是达怛特产?欧阳庭挑眉道,本王也曾在藩蛮的战场上见过这种长弓。
厄鲁台抿了抿唇才轻声道:王爷,若我说,我晓得此事主使是谁呢?欧阳庭摩挲着手里暖炉道:王子,本王乏了。
厄鲁台一愣,见他施施然起身欲走,忍不住上前拦住道:王爷,我真的——王子。
欧阳庭扫他一眼,不若先说说看,你想要甚麽。
厄鲁台只觉得那一眼如刀在背剐了一圈,忍不住微微发颤:王,王爷……王子,本王,是凤朝的贤靖王,并非达怛麾下小卒。
天下谁人不知摄政王名号?厄鲁台咬咬牙,冲他单膝跪下道,若事成,自有黄金万两美婢娇娘奉上!欧阳庭倒是虚抬手请他起了:本王无意折辱王子。
厄鲁台立着垂首道:王爷不肯施以援手,又何须惺惺作态。
折辱?欧阳庭失笑,王子莫不是先以本王有不臣之心相胁,再以黄白之物折辱本王麽?厄鲁台一怔,就听那贤靖王沉声道:王子可是听漏了?先前本王说过,本王是凤朝的摄政王。
此生唯忠我朝。
厄鲁台咬紧牙关道:那,西塞五城?连上蚺丹五郡,再加每年良马百匹毛皮百担,边境互市。
欧阳庭淡淡道,不知王子以为然否?厄鲁台颤声道:雄鹰折翼不能翱翔于天际,头狼拔去利齿怎能驰骋草原,难道这是王爷的胸襟气概麽?幼鹰尚未长出翎毛就想飞?欧阳庭迈步离开了厅堂,王子不妨再考虑考虑。
全管家,送客。
贤靖王当真把厄鲁台撵了出去?御座上的小皇帝面色阴晴不定。
是。
厄鲁台进去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被全管家送了出来。
下首跪着的蒙面侍卫低声道,属下见他神思不属,上马时滑了险些摔倒,想来是碰了钉子。
谁叫他找错了人。
小皇帝傲然一笑。
想到也许亚父没有答应他甚麽,心里这就微微一松,你说他去之前,是玉镜先去的?是,玉镜与他闲话了一阵。
说些甚麽?……不过一些王府旧事。
哦?莫非朕听不得?!小皇帝端起茶杯冷笑道。
那侍卫顿了顿,才有些无奈道:回皇上,是说那戟耳炉上的划痕——咳咳!小皇帝困窘地掩口放下茶杯道,行了,朕知道了。
谢皇上。
那侍卫很是乖觉,头都没抬。
小皇帝再咳嗽两声又道:玉镜倒是好大面子。
王爷一向宠他。
侍卫不置可否。
小皇帝一撇嘴:一个琳琅馆出来的腌臜货,他偏宝贝。
这就又一想,自己亚父从来不做无因由之事,难道那个玉镜有古怪?这就若有所思看着下面跪着的人道:暗虎,你跟在摄政王身边多久了。
回皇上,属下是元凤七年被先皇派去的。
元凤七年?小皇帝不由皱眉,难道是父皇——正是。
暗虎肃然抱拳道,这是先皇交代给属下的最后一个任务。
可说?小皇帝不由凝神。
先皇言,若贤靖王忠于陛下,则属下便一生是个忠心侍卫。
原来父皇也不放心他……小皇帝面色古怪地说得一句,那你这些年跟着他,他没怀疑过你?自然也是有的。
暗虎并不隐瞒,先皇大行后三年,他就将属下派去保护玉镜公子。
玉镜……小皇帝啧了一声,亚父也是那时把他从琳琅阁带出来的吧。
是。
保护?只怕是监视吧。
小皇帝哼了一声。
那侍卫似乎语中含笑:皇上英明。
那你可查出了甚麽?小皇帝一眯眼。
玉镜一向安分守己,除了……说!除了有些恃宠而骄,别无异处。
那侍卫叹口气,王爷最近伤了,起居不便,玉镜一直贴身伺候着。
有时也给王爷念念折子,帮着用印。
他倒放心这麽个来路不明的东西。
小皇帝口中十分恼怒。
但玉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见与甚麽人往来。
小皇帝这才松口气:那还差不多。
这就手指头点着御桌半晌才道,你为何先前不来见朕?先皇派暗虎去王爷身边前,已将暗虎之名从暗卫名册上销毁。
暗虎敛容正色道,并言明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来找陛下。
甚麽万不得已?暗虎抬起头来,蒙面下仅露出的那两只眼睛闪着寒光:陛下想要王爷命时。
小皇帝一怔,随即大怒骂道:朕何曾想过要他的命!暗虎只看着他,一言不发。
小皇帝气得扬手就将手边茶杯砸了过去:混账东西!暗虎并不闪避,任凭那茶杯击伤他额角,血水混着茶水缓缓流下。
小皇帝深吸口气:你这麽想,亚父也这般想?!暗虎摇首道:王爷心中如何想,属下无法得知。
小皇帝一皱眉,突地想起那日去见摄政王时,他言及辞官一事;又想到他居然会为此前严格教养他道歉,这些晦涩不明的举动若是因为……小皇帝这就再坐不住,起身往外急行:不行不行,这可不行!暗虎微微一拦:陛下不可。
大胆!小皇帝怒视他。
暗虎染了血的半只眼睛看着他道:陛下此时去见王爷,有何说辞?小皇帝一怔:你是说……暗虎躬身退开半步:只怕,这天下没几个人,不这麽觉得。
小皇帝颓然:亚父,当真这般想?暗虎沉声道:属下先前已禀告皇上,王爷心中如何想,只有王爷知道。
小皇帝却眼中一亮:很是!若亚父误会我,自不会与往常一般待我!这就急急跑回桌前,提笔想写甚麽又犯难,再赏他甚麽好呢?他养伤,神药奇参早送过了……暗虎听他连朕都不称了,不由心内叹气:陛下不若早日擒获凶徒。
也是!小皇帝扔下笔,扬声对外喊道,小德子,传黄宣来见朕!听德公公在外头应了一声,小皇帝才安心些。
待回头想再问甚麽,那暗虎却如他来时般,无声无息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