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踏青需谨慎

2025-03-26 12:44:26

孟春已过,仲春将至。

芳草依依,荪樨其桂。

留夷未绽,可喜木兰衔蕊。

及第花漫山遍野,正如红烟云雾,与紫花露甲相映成趣。

一车碌碌摇曳,直往城郊行。

车内人正幽幽吟道:岂料青山枯瘠去,一水正映别离人。

碎花去。

杏子又青。

欧阳庭勒了一下马缰,让过迎面而来三骑。

何等情深义重?一别经年不见,岂不如杏之未熟,涩而酸矣。

其中一缥衫人却住了,痴痴复念几遍方展眉叹道,果是:花碎得青杏,缘散令山枯。

妙甚!可否请教足下台甫?车内人却笑了:阿庭以为如何?……不如何。

讲道理,开花不一定都会结果。

举凡雌雄异株的雄树,以及雌花不授粉的大都只开花不结果。

而开花这种事,一般是这植物用最盛大的形式昭告天下自己发育成熟可以交。

配,授粉之类事情交给蜜蜂啊蝴蝶啊风啊甚麽的,然后就该把营养能量那些供给果实,这样才能留下种子继续开枝散叶占领地盘。

这时候再开花纯属浪费,自然就谢了。

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的欧阳庭只好挤出一句:花开就赏,结实就摘,友在就聚,该散就散。

对面马上三人一个微窘一个发愣,剩下先前发话那人却抚掌大笑道:这又更妙了。

不过实事求是罢了,不敢称妙。

欧阳庭表示自己和文艺青年的思维从来不在一个频道上。

实事求是?发愣那人眨眨眼,忽而双目放光一推头上黛色平巾帻道,可是典出‘修学好古,实事求是’①?欧阳庭脑中一片神兽呼啸而过,继续维持面无表情高深状:厉害厉害。

那缥衫人回首大乐:罗兄,此间有君之子期矣!顶着青黑色头巾的青年望着年岁最长,一派谦让之气:愚只晓得皓首故纸堆中,哪里敢当得伯牙之乐。

先前一脸窘迫之人回过神来,上下打量欧阳庭一番后瘪嘴讥诮道:吾观兄台做武人打扮,却又伶牙俐齿,当真难得。

所以你也要请教我台甫麽?欧阳庭对此类夹枪带棒的话历来没啥好感。

吾三人于京中也算薄有文名,今日得见两位高人,幸甚至哉。

这人扬起眉来,不知可否再讨教?确是薄名,至少吾不识。

车内人突地笑出声来,至于讨教,呵——原该应承‘客气客气,岂敢岂敢’才是。

奈何今日兴致不高,且让吾家马夫与你们戏耍吧。

所以这是降级当马夫好给予对方更大的羞辱麽?但亲爱的世子大人,你家马夫真的不会这种附庸风雅的事。

欧阳庭硬着头皮抱拳冲眼前三个神色各异的读书人道:以文会友原是美事,但——你家主人既已发话,哪有令出而不从的道理。

那缥衫少年不以为意,兴致勃勃转着眼眸道,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你家主人一曲好杏词,吾等不妨便以之为题。

别的也不苛求,但为同乐。

说时又两边转头,如何,罗兄,平兄?欧阳庭听得最后一人姓名,忍不住眉头轻挑,勉力克制不笑出声来。

那姓平的青年面上显出怒容:这便又笑甚麽?!兄(胸)不平何以平天下。

欧阳庭一脸正经抱拳,艳羡兄台好胸襟。

那平姓书生皱眉怀疑道:当真?当真。

果然?果然。

为了让这槽点满满的对话尽快结束,欧阳庭抢道:三位先请。

那我先来,几位兄长听好啦——那缥裳少年一派乐天摇头晃脑,连着上身都跟着转圈,山北蒲柳悉随风,水南江蓠玉桥东。

梢头杏花莹莹面,情深切切不语中。

言罢又转头眨眼,如何,如何?那罗生只含笑不语,倒是那平兄摇首:语脱前词,匠气斧凿过重。

少年诶呀一声,拍了拍脑门嘻笑道:可不是?倒叫两位高人见笑了。

闲话少说,罗兄来!愚痴长几岁,便抛砖引玉了。

那戴头巾的罗生望沿途杏树良久方缓缓道,粉杏沾衣蝶亦忧,离人羁旅几多愁。

碎红不免辞树去,最是人间春难留。

闻言那平兄先叹道:罗兄,想必泉儿……也不愿见你如此感伤。

那罗生苦笑道:我原知哥儿生养不易,却也希求上天垂怜。

如今看,侥幸终不久长。

那缥衣少年垂头丧气道:都怪我。

罗生摇首轻叹:二位贤弟心善,特特约愚踏青,愚感怀在心。

也已祭拜过泉儿,愿他往生无苦。

一时众人皆无话,片刻后那罗生强打精神道:是愚败兴,自当罚。

不知足下——欧阳庭身后车内人不咸不淡道:既乘兴而来何必败兴而归?拘于套话未免刻板无趣。

阿庭,你且随意做个半首,便当打平了吧。

还未作诗的那位平姓青年紧抿嘴唇,却又清高倨傲哼了一声道:既如此,那请吧。

瞎起啥哄?!能别再问一个语文是保安(护院王师傅)教的人诗词歌赋的问题了麽?但那缥裳少年满是期待眨着眼睛看来,欧阳庭只得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了。

讲真,就知道是作诗,杏花为题是吧。

欧阳庭不知为何脑中一句冲口而出挡也挡不住:春。

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②立时对面三人都愣了。

……妙是极妙,只墙在何处?那缥色衣裳的少年一脸困惑转头望向头巾罗。

罗生皱着眉作冥思苦想状:愚亦赞‘春。

色满园’之极美,然亦不明园之所在。

独那平兄环手傲慢道:只得两句?还当真是‘半首’呢。

欧阳庭身后车内之人冷冷道:诸君心中墙垣仍在,只配两句。

三人面上立时一震,各自低头思量一番便深深一稽道:受教。

欧阳庭暗自擦擦冷汗,心道古人还是善良居多,这样也能忽悠。

他身后车内人嗤笑道:趁着还未败兴,阿庭,走。

欧阳庭再抱拳别过三人,驾车行远了。

车内人突地掀开帘子,那垂着杏花玉雕的扇子轻轻拍他肩膀道:却不知我家阿庭如此好文采,莫非十年磨一剑打算考个状元?世子说笑了。

欧阳庭只得放缓道:若非世子援手,属下已丢人现眼了。

风梧径直出来坐在他身边道:与那些自大癫狂的家伙有甚麽好说的。

对于又忘了是自己先挑起这莫名其妙斗争的世子大人,欧阳庭也只能表示你高兴就好:世子教训得是。

风梧似笑非笑瞅他一眼:这会儿又服软了。

不然呢?欧阳庭简直槽多无口,索性专心驾车。

风梧道:先那姓罗的书生,倒是个……痴心人。

欧阳庭略一想道:似是新丧亡妻,未免叫人唏嘘。

甚麽妻。

风梧冷笑一声,一个,哥儿罢了。

欧阳庭有些无奈道:哥儿也是人。

这说的糊涂话。

风梧一脸嘲讽道,哥儿便是——天下至无用之辈。

欧阳庭抿了抿唇没应,风梧瞟他一眼:说。

是。

欧阳庭顿了顿方道,这些年属下多居王府,并未如何真见。

但属下一直不懂,为何世人皆以哥儿为贱。

风梧哈的一笑,仿佛听到甚麽愚不可及之事:哥儿少。

人少,便贱麽?岂不闻物以稀为贵。

自是有因由。

风梧点着扇子道,一则劳作操持与男子相较拍马难及,甚至比女子还娇弱些;二则,生养困难,远远不如妇人;三则……哥儿毕竟形为男身。

欧阳庭心道前头那一二他已知晓,倒是这三……足见自己身处的这个古代,愿意搞基的人其实不多。

况且哥儿所生,必定也是哥儿。

风梧幽幽一叹。

如此一说欧阳庭倒明白了几分。

古人重嗣,传宗接代香火不可绝。

是以他不免跟着叹息道:世子说的是。

可属下仍旧不明,那头一个哥儿又是怎生来的?风梧一愣,随即乐道:这你当真难住我了。

仿佛天地初开就如此,与男女万物皆同。

欧阳庭一想也是,这世界就这麽设定的,若以基因突变显然不能解释。

担心那个墨琴?风梧斜他一眼,将扇子抽他胳膊点着指往西行,果然是看上他了?以往也不见你如何关心哥儿长哥儿短的。

见那方向欧阳庭便有几分揣测,闻言只得应道:世子取笑了,属下不过随口一问。

莫非以往你不曾见过是以好奇?风梧抿了抿唇,复又展开扇子轻摇,有些事,捕风捉影、望文生义也是有的。

欧阳庭不便再应,单忆起自身旁这位主十四岁上,就有入夜送去随寝的哥儿。

可惜……自那些孩子入殓时的凄凉惨状看,这位世子不知是多恨哥儿。

而那些可怜人的坟头草,怕也快到腰间高了。

却又一惊,这墨琴本是哥儿,如今跟着世子当侍童,岂不是早晚也得——你又叹气做甚麽。

风梧盯着他侧脸皱眉,拜祭我娘又怎的惹你不快了?属下不敢。

欧阳庭也很无奈。

世子啊,别的你忽悠也就罢了,但别欺负我读书少,有赏人踏青是来上坟的麽?并非寒食,亦非盛服,更未携盒酒祭。

甚至轻车简行,只静悄悄来罢了。

……阿庭,你可记得我娘?属下无福。

仅入府那日,王妃招了属下弟兄二人。

但今犹记她切切嘱咐,要用心伺候世子。

风梧缓缓探身以指抚碑上描金漆字道:那你说我娘,好看麽?时年尚幼,何曾懂美丑。

殴阳庭干巴巴道。

也是。

风梧收了手回身道,父王总说我像她,你且看我吧。

……世子自是风姿雅然。

风梧嗤笑道:此间只得你我二人,何用些虚的。

殴阳庭躬身道:并非属下托词,只王妃姑射神人,世子乃堂堂男儿——还求世子别为难属下了。

风梧移开眼睛:那你觉着那个……墨琴美麽?世子恕罪。

属下不过见他一个孩子卖身为奴委实可怜,年岁又与阿虎相仿,这才看顾他些。

殴阳庭更是无奈,且他笨手笨脚,几番惹世子不快,不若放他出去做些寻常扫撒之事——就你多事。

风梧叱得一句,面上神色反而一松,莫非,你以为本世子是因着你不顾体面帮他才罚你的麽?欧阳庭腹诽一番口中却道:属下不敢。

嘴上不敢吧。

风梧翻个白眼,哥儿,哼,哥儿……欧阳庭却想,王妃故去后王爷曾一度痴迷个哥儿,宠爱有加赏赐颇丰。

府里纷纷传着怕是要续弦,那阵子世子也极暴躁。

后来听说那哥儿有孕却没熬过去,白白饶了一尸两命。

自此王爷似乎也淡了心思,少往房中安置甚麽人了。

但今日听世子所言,便是那哥儿生了也还是个哥儿。

总不至威胁到风梧身份地位——莫非,世子替王妃打抱不平,故此怨恨上所有哥儿才做出那些事来?你又在想甚麽乱七八糟的?风梧抬腿踢了踢他。

欧阳庭道:在想世子。

嗯?风梧一怔,随即恼道,你这混账奴才!说得甚麽浑话?!欧阳庭无奈拱手道:只是在想,若王妃还在,世子也不必如此辛苦。

严父慈母麽?风梧一顿,却又冷笑道,若她还在,只怕我还不如现在。

欧阳庭心道,至少你爹揍你的时候会有人拦着点儿。

但口中还是应着套话:养不教父之过,王爷也是盼世子好。

算了吧。

风梧伸出手来搭在他胳膊上往回行,他不喜又如何?横竖……他只有我一个,儿子罢了。

欧阳庭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却又不好接口,单只伺候他上了马车:回府麽世子?风梧在车内幽幽一叹:不然我还能去哪儿呢?欧阳庭暗骂自个儿多嘴:是,世子。

———————————①《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②宋人叶绍翁《游园不值》名句,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