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夜色掩映,暗虎一路越墙点瓦无声穿行,匆匆出了大内转入皇城小巷。
落在弄堂角阴影处换过衣裳,才又一路往内城南行。
安静的背街无人,暗虎还是谨慎地左右打量半晌,方才翻墙入内。
自树丛阴影处出来,一路稳稳前行。
见到巡夜的护院还嘻嘻哈哈打过招呼,这才一路大摇大摆往主人家院落行。
敲了敲门,听得里面叫声进,暗虎嬉笑着推门而入:王爷,阿虎回来了——这回怎麽不翻窗户了?躺在榻上正看《屿城志》的欧阳庭眼角都没抬,见个皇上就让你这麽高兴,见识呢?别急着嘲讽我,那可是救你命的大事,当然耽搁不得。
阿虎自个儿笑着过去倒杯茶,是不是特别感动啊?欧阳庭嗤笑道:他还没那个胆子杀我。
阿虎灌下一口咂咂嘴:你倒想得开。
我大可一走了之不是麽。
欧阳庭翻过一页,看着屿城地貌皱起眉来。
阿虎凑过去看了一眼:你真想走就不会看这个了。
欧阳庭揉揉额角:谁叫跟着摄政王混饭吃的人也不少。
当真走了,他们——各有活法,你以为谁真吊死在一棵树上不成?阿虎学他也嗤了一声。
欧阳庭扫他一眼,放下书来:行了,说吧。
阿虎嘿嘿一笑:小皇帝还是很尊敬他的亚父的。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麽?欧阳庭很是无语。
从脑中原主的记忆来看,摄政王对小皇帝可谈不上多好。
当然,也不坏就是了。
阿虎捏着那本书也翻了翻:你遇刺这事,不是他做的。
但他出现在那儿,不奇怪麽?那你干嘛不问他?他走了。
欧阳庭磊落得很,也光棍得很。
阿虎一口气堵在胸口:那你不会再问?你也说了,不是他。
欧阳庭拿回书来,翻到先前那一页,又何必再问。
你好聪聪哦。
阿虎翻个白眼,你,就这麽在家养着,不怕你家小受跑了?欧阳庭似笑非笑斜他一眼:跑不了。
阿虎眨眨眼:你猜到了?欧阳庭还没回答,就听有人娇笑着在外头扬声:王爷——喏,来了。
欧阳庭挑挑眉。
万一错了呢?阿虎意有所指。
那就错。
欧阳庭斩钉截铁道,横竖不会是小皇帝。
随你。
阿虎耸耸肩,利索地又翻窗出去了。
欧阳庭眯眯眼,就听那人推门进来:王爷,瞧玉镜美不美?欧阳庭抬眼看去,忍不住眯眼皱眉:你这是……老实说,一身珠光宝气,端的美艳摄人。
就是……需要一副将全副家当都穿在身上的打扮麽?玉镜满脸喜气洋洋,扭着腰过来坐下,又伸出手来晃悠七八个镯子给他看:最轻的一个都足二两呢!真难为你戴得动。
欧阳庭无语地看着那硕大肥厚的金镯子皱眉。
玉镜美目一转:王爷,不好看?……你身形纤细,这镯子半两尽够了。
欧阳庭叹口气,点着他手腕道,况且这款识花纹大多粗鄙,也不衬你。
明儿叫全管家重铸了替你再打几对好的就是。
王爷对玉镜真好。
玉镜甜甜蜜蜜笑着偎到他怀里,手指轻轻抚着他伤处边缘仰头道,若是那达怛王子晓得他特意送来讨好我的东西叫王爷评个‘粗鄙’,只怕得哭死。
欧阳庭拍拍他脸颊道:他尽可讨好你。
王爷可对玉镜真放心。
玉镜幽幽叹口气,就不怕玉镜联合那傻王子对王爷不利麽?我死了对你没好处。
欧阳庭搂着他淡淡道,对他更没有。
玉镜噗嗤一笑:果然是威风凛凛的摄政王呐。
好了说吧,他求你甚麽?欧阳庭微微松手,让他坐直了回话。
无非就是求王爷援手。
玉镜替他斟了茶来。
鄙高位羊质虎皮,见非辜兔死狐悲?①欧阳庭接过来饮一口。
玉镜杵着下巴看他:那倒也说不上。
真不打算回狣南看看?欧阳庭再饮了一口。
玉镜垂下头来,看着手腕上琳琅满目的珍宝首饰不做声。
欧阳庭再喝一口将瓷杯递给他:这次来的,是你二哥。
玉镜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扭开头放了冷笑道:哪里高攀得上,玉镜早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人了。
欧阳庭只看着他,单伸出手来。
玉镜不由回身握住他手坐了:王爷想我回去?不想。
欧阳庭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他脸颊,本王的人,不必受委屈。
玉镜眼中一热,却深吸口气张开嘴咬着他手指,小舌在他指尖一缠一卷。
欧阳庭眯了眯眼,握着的手只一用力,将他拉进怀中环着:本王可还没好。
玉镜将脸贴在他胸前闷笑道:我可从没听过这般拙劣的借口。
就当本王让你开开眼罢。
欧阳庭抚着他后脑幽幽道。
玉镜身上一抖,忍不住悄悄环住他腰间:王爷……讲。
玉镜……想喝酒。
当真?玉镜搂紧了他,将眼泪咽下:是!欧阳庭这就大笑三声:好!浮生楼白曲井黄。
寒露霜降,竹杖芒鞋云苍苍。
寥寥三两。
涌浪飞沫镀寒窗。
残月斜阳,一蓑烟雨雾茫茫。
匆匆辰光。
玉镜手持红牙板才唱了两句就笑倒在他身上:王爷又作弄玉镜了。
欧阳庭搂着他腰坐稳,点了点桌上酒杯道:愿赌服输。
谁叫王爷题出得刁钻。
玉镜飞个媚眼,倒不推脱取了一口饮下,这曲子合该黄钟大吕。
欧阳庭心觉好笑:黄钟大吕若唱这个,只怕本王又要被参了。
原来王爷也晓得会被参!那何必流连——一个冷冰冰气冲冲的声音自门边传来,夹杂一阵推搡拉扯之声跟着两个人齐齐从门外挤进来。
玉镜诶呀一声,作势受惊扭腰坐到欧阳庭腿上,一双玉臂紧紧圈着他脖子道:甚麽东西,这般吓人?!欧阳庭忍着笑拍拍他示意松手:那就是你一直久仰的李御史。
玉镜唔了一声,颇有些不信地起身款步行去。
围着那趴在地上的人绕了一圈,脸上很是失望地咂嘴:殿中侍御史不该以身作则麽,怎的会出现在浮生楼?浮生楼是正经酒家,哪里来不的。
欧阳庭也起身过去,拉起另一人道,静安,你说可是?张源理红了一张脸,站起来便急急收了手。
口里喏喏两声又去扶了李季常起身:正阳勿怪。
欧阳庭卷袖回身坐了,摊手示意:既相逢,何妨一坐?李季常扶了扶头顶缨蕤才道:不敢!张源理拉了他一下:日新!李季常深吸口气,倒是过来坐了,却斜着身子不肯正视坐上。
玉镜似笑非笑过去替三人斟酒:李大人,果然见面不如闻名。
李季常闻言大窘,一张脸都急红了:你又算甚——李大人。
欧阳庭转着酒杯淡淡截口道,浮生楼上好杜康,只言风月。
李季常深吸口气,接过那杯来仰头一口干了。
跟着拱手一推,起身拂袖而去。
张源理一时尴尬得咳嗽两声才道:日新尚有公务在身……忙着写折子骂我家王爷麽?玉镜眨眨眼睛。
欧阳庭拍拍他后腰:去叫店家重新上些酒菜来。
玉镜自然晓得他们有事要谈,偏又一跺脚道:王爷!说好的单陪玉镜不醉不归呢?欧阳庭失笑,拉起他手来一握:府上多少好酒,谁选的浮生楼?玉镜一撇嘴:王爷总是有理。
这就假作不乐,碎碎念着去了。
欧阳庭见他合上门行远才转回头来,恰恰见张源理将眼中那点隐隐艳羡隐去:没扰了静安事吧。
张源理定定神摇头道:请日新来,也是替你说项。
欧阳庭挑眉:何事?你这伤自然凶险,但按制……张源理摇头低语。
欧阳庭一听就懂:三个月不是还没到?那你也该告假。
张源理无奈。
欧阳庭咳嗽一声:告假?写个奏章过一遍中枢再送来给我自己批?这就叹笑道,静安何曾也迂了?张源理听得他那一个迂字,不由想到那日在王府玉镜骂他的话,这就抿唇不悦。
欧阳庭稀奇道:这是怎的?我并无他意。
见他还是怏怏不乐,便举杯敬他,是本王酒后失言,愿自罚三杯。
张源理伸手按住他:伤好了?欧阳庭弯弯眼角:不好也得舍命陪君子。
张源理好气又好笑,只得夺了他手上酒杯远远放开:倒成我的不是了。
欧阳庭由着他拿了杯子:静安,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们还约了别人吧。
张源理叹气:甚麽都瞒不过你。
这就低声道,黄大人刚走。
你一个丞相,大可不必如此谦恭。
欧阳庭挑眉不悦。
张源理却笑了:同朝为官,自当同心戮力。
行,我猜是我那案子尚无进展。
欧阳庭也不深究这些细枝末节。
张源理皱眉再叹:正阳又猜对了。
欧阳庭摆手道:查不出又如何?横竖那箭是铁证。
正阳是想……张源理一惊,难以置信看着他不敢再言。
这都小半月了,再不结案岂非又要让李大人上折子弹劾京兆府尹办事不利?欧阳庭漫不经心道。
张源理沉默片刻方道:金翼五卫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户部东风。
欧阳庭看着窗外月如钩悬,说来还得谢过那一支夺命箭。
张源理抿抿唇道:今夏才赈过北皖旱灾与中州涝患。
连今冬辽阳的雪灾都替你算过了。
欧阳庭转回目光直视他,达怛内乱,再不动手就晚了。
张源理迟疑:这……二王并选?静安,你居相位,还看不出这个麽?张源理咬牙道:正阳!你可想过当年先皇为何金牌三道令你返京?……真是天道昭彰啊。
张源理听他突然冒出这句不由一怔,就听他语中似是带笑道:先前本王曾与玉镜言,‘鄙高位羊质虎皮,见非辜兔死狐悲’。
张源理叫他那话中之意惊得心头大震,急急抓了他手:可不能胡说!欧阳庭一哂:鸟尽弓藏朝夕间,兔死狗烹亦有时。
这就肃然道,静安,正阳一生无他求,惟愿凤朝再无祸乱,海晏河清。
张源理深吸口气看住他:我可不想挚友当真马革裹尸还!这话见外了不是?欧阳庭悠然一笑,那‘忠’字也许混不到了,我可指望你替我讨来个‘武’字为——欧阳庭!张源理愤而扼紧他手,你怎可如此轻贱生死?!将军百战死。
欧阳庭不以为然,若不抱定生往死复之心,又如何身先士卒,荡平边患?张源理无言以对,只一双眼中满是沉痛。
欧阳庭失笑,反握住他手拍了拍:瞧你这样子,当年状元郎打马游街的气派呢?张源理狠狠瞪他:自从认识一个叫欧阳庭的逆贼开始就没了!欧阳庭笑得越发大了:这倒真是我的不是了。
你还笑!冬雪已下,再迟难道留着他们过年不成?欧阳庭耸耸肩,也不是甚麽稀罕东西,送人都嫌貌丑性鄙气派小。
张源理见他这样子也很无奈:你有把握说服天家?欧阳庭奇道:本王遇刺受伤,大发雷霆欲踏平达怛,和天家有何干系?张源理再度无言。
欧阳庭拍拍他肩膀:放心,摄政王,背锅侠。
……甚麽侠?没甚麽,我夸自个儿呢。
————————————————————————① [元]汪元亨《折桂令·归隐》曲:鄙高位羊质虎皮,见非辜兔死狐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