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黑云,枯树流沙均不见。
莽莽雪原,踏断落凌。
呜呀怪枭,旋羽暗河。
凝冰非浅,寒气冻鞘。
冷风如刀,吹面如割。
一队二十五骑兵呼啸而来,驻足河边不由踟蹰。
一个跳下马来打量冰面哑声道:头儿,要不歇会儿?歇个鸟!军令今早拂晓前赶到屿城,你不要脑袋啦?!可头儿,咱们已经行了一天一夜。
人熬得住,马也不行了。
那头儿看看自己这队其他人,虽没说话,但眼里也带着几分恳求之意。
他便又仰头看看几颗隐隐绰绰的星子,啐了一口才道:也罢!总不过还一个时辰的路。
余者闻言莫不呼口气,纷纷下马,砸开冰面取水饮马。
不敢埋锅造饭,但就着雪水吃点儿干粮也觉得心里松快不少。
队中最小那兵嚼着干粮口里含含糊糊道:头儿,到底甚麽事儿这般急?那头儿抚着马背嘿嘿一笑:好事!可咱们走时没跟副将请令,算逃兵就惨了。
那小兵眨眨眼。
呸!没劲儿的破烂玩意儿!连操练都省了的地方留着干嘛?!小兵身边一人咬口硬邦邦的干料,呸了一声,眼睁睁见天看达怛耀武扬威,老子咽不下这口鸟气!行啦老张。
那头儿一咧嘴,小六子怕啦?要怕就回去,我不怪你。
别看不起我嘞!那小兵不满地擦擦嘴,再说头儿当年把我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这条命就是卖给头儿的了!那头儿却正色道:胡说!你这条命啊,是卖给金翼五卫的!金翼五卫?那小兵一愣,悄悄捅了捅身边先前说话那老张,大张哥,真是那个,那个金翼五卫?这天下还有几个金翼五卫?大张哥给了他脑袋上一下,转头又翻白眼,大老黄,早跟你说别带小六子这蠢东西。
大老黄也翻个白眼:不带他?那咱们就差一个。
差就差,总不能王爷还宰了你!大张哥说完就笑。
三年不见王爷,一见面告诉他咱们朵颐右阵一队人不齐?!大老黄作势要踢他。
大张哥向右一闪:我要告诉王爷你私刑打人!叫他罚你三十鞭子!大老黄闻言又气又笑,这就上去再踢他一脚:滚你娘!你倒是想!一众人这就都哈哈大笑起来。
大张哥笑完了冲小六子道:你小子没赶上好时候。
咱们金翼五卫可不是一般人,算来是贤靖王爷的亲卫出身,但一直随王爷南征北战,建功无数!远的不提也罢,单说三年前的逵漠之战你总该知道。
晓得晓得!小六子忙不迭点头,杀了狗达怛的大汗!那也是咱们金翼五卫的功劳!大张哥一脸怀念地看着北天星辰,那天也是这麽个墨墨黑的晚上,那狗大汗还在帐子里睡着。
咱们王爷亲率中阵二三队的五十勇士一路杀到金帐前,一枪一剑斩杀——一枪一剑?小六子张张嘴。
咱们王爷上马提枪,下马用剑,你可别记错了。
大张哥咂咂嘴,那叫一个雄发英甚麽——雄姿英发!大老黄翻个白眼,不会说别说。
我就是个粗人,怎麽着吧?!大老张哈的一笑。
小六子急急道:后来呢?后来呐——后来就散啦!大老黄翻个白眼,行了!都起来上马!小六子正听得入迷,闻言甚是遗憾:头儿,再说说呗。
说个屁!大老黄踢他一脚才道,等你见了王爷,比说一万句都有用!大张哥早翻身上马大笑道:叫你不早说是王爷!能让我把哥儿几个都叫齐的,除了王爷还有谁!大老黄一骑当先,振臂挥鞭大喊道,弟兄们,金翼不振,凌霄不冲;金翼鸣凤,五卫翔天!小六子虽然听不明白,却鼓动精神随这二十几人一起呼喝。
哪怕灌了满满一嗓子北风,也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一路赶到屿城外,不过刚交寅时。
小六子远远望见黑压压的城墙下只一人一马立在城门外约三十丈处,一袭玄色战袍几与夜色相融,却又猛地跟他身后帅旗一般迎风猎猎。
待再近些,借着雪光看清他身前有一杆丈许宝枪直直插在马前地上,通体乌黑发亮,隐现金芒。
大老黄自见那人身影就不停抖,待看清帅旗已是红了眼眶。
深吸口气策马近前,一勒马缰滚来抱拳跪地:朵颐右阵一队报——小六子见众人都下马,也就跟着跪了。
刚想抬头偷看,就被大张哥按住后脑勺。
马上那人朗笑道:黄宝,本王左手与右手打赌,第一个来报的必定是你们朵颐右一队。
幸不辱命!大老黄拼命忍着眼泪大声答了。
你那副队张源仁怎的不见?小六子惊讶地见大张哥上前一步出列行个军礼:王爷叫,我大张又怎会不在?!马上那人便又笑了:你右肩上的伤可还疼?王爷还记得?大张哥狠狠一擦眼睛,当年是王爷亲自帮属下拔的箭,又怎敢不好!马上那人大笑道:我可不是帮你,只因那箭也射中了我胳膊。
众人齐齐爆出一阵笑来。
小六子见他竟接着一一数出这队其余人名讳,甚至都能再讲出几句旧事,这就羡慕得不行。
转念一想又沮丧,恐怕这人还不知道多了自己这号新丁。
马上那人打量过一圈,扬声道:小六子何在?小六子一怔,难以置信地上前道:我,这儿!甚麽我,说属下。
大老黄悄声提点他。
马上那人摆手道:无妨,小六子是今年新进,规矩慢慢教就是。
本王信得过黄宝你的眼光。
是!大老黄一脸激动。
那人又道:小六子,你上前来。
小六子惴惴不安走到他马前三步处停下又要跪,那人道:且慢。
头回见,你且抬头。
让本王看看你,也让你看看本王。
小六子这就心如擂鼓,忙不迭抬头望去。
只见那人眉目冷峻,挺鼻薄唇。
稳稳骑在马上不苟言笑,披风下玄甲战袍,端的气派。
小六子说不出别的词儿来,只晓得自个儿看得移不开眼。
那人倒也不恼他直勾勾盯着自己,只微微一弯唇角道:看清楚了?你以后就是本王金翼五卫的亲兵了。
小六子只觉得这一笑叫他腿软,噗通一声跪下道:是!黄宝说你是他从晏城外捡来的,可有此事?有!怕不怕死?小六子一怔,随即一咬牙大声道:怕!那人哦了一声,颇有些玩味。
杀千刀的狗达怛追着我们一群普通老百姓到了晏城外,那城官儿不肯开门,眼睁睁看着我们一个一个被杀!爹,娘,姐姐……就是小六子自个儿也差点儿死了。
小六子擦擦眼睛,仰头大声道,所以小六子怕死!但也怕死时不能替全家报仇,不能杀尽那些达怛贼蛮!那人微微颔首:既是家恨,也是国仇。
这就肃声道,这等惨剧本王实不愿再见演于别家,演于我凤朝大好河山之内!说着他回身一指屿城,这后面,便是千千万万家!吾等金翼五卫,便与凤朝万千将士相同,只为守护这一方安宁!你,可愿往?小六子不知胸膛内激荡回响的那叫甚麽,但这翻涌澎湃令他无法不大声喊出:愿,我愿!好!那人莞尔一笑,等他情绪平复了方道,小六子,你可还记得自己姓名?仿佛是……诶呦,记不住了。
小六子抓抓头很是赧颜。
却不想马上那人瞬间露出一抹哀色,随即柔声道:既如此,你可愿随我姓?小六子一愣,大老黄顾不得规矩急急低声道:快应下!这可是大好事小六子!王爷亲口说了,你还犹豫啥?大张哥一脸急切,那样子恨不能是自己,又仿佛小六子敢不答应他立时就提刀来砍了。
真的?小六子眨眨眼,你,你别哄我。
那人这就下马行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他一番温言道:金翼五卫皆是本王出生入死的同袍,何必骗你。
小六子近看越发觉得他好看,这就忙不迭点头:好!那你自今日起便随我姓欧。
那人颔首笑道,我看你那‘六’字也甚好。
三头六臂是悍将,过五关斩六将是猛将,三十六计是智将。
小六子,说不得将来你还是个福将!小六子愣愣道:我,我有名字了?欧小六!大老黄哈的一笑,小福将!一群大老粗这就起来围着他拍肩搭背闹了一阵,小六子不知怎的就想哭,又急急忍了。
转头往人群外望去,那王爷虽回了马上,但眼中含笑,也在看他。
小六子正想谢,又见西南一队约二十人正飞骑而来。
当头那个一见这里,激动得哇哇怪叫着滚下马:王爷,王爷——朵颐左阵六队来啦!却又瞪眼,呸你个老黄毛!又抄近路了吧?!大老黄嘿了一声:羡慕哥聪明啊?那人气得要过去打他,就见王爷一摆手:好了郑曲,你还是这个毛躁性子。
那人便又哭又笑跑过去拉他:还以为王爷不要我们啦!也好二十六的人了,这像甚麽样子。
那王爷无奈。
小六子偷眼看着,那王爷口里虽是责备,却也由着他拉了自己披风抹泪。
这就忍不住偷偷问大张哥:王爷到底是谁?大张哥一拍他脑袋:天底下有几个能带兵的王爷?况且他不是告诉你了他姓欧?小六子张张嘴:不对啊,他是那个摄政王?!这就吓得退了一步,可,可不是说他身高八尺膀阔腰圆,全身黑得像被雷劈火烧过似得,还有四只眼睛六条手臂,口中吐蛇撒灰成兵甚麽的……哪里来的混球?!那郑曲转头骂道,敢说咱家王爷坏话,揍不死你!小六子吓得一缩,贤靖王笑着拉住他:以讹传讹的事儿总免不得,咱们又不管天下人嘴里说甚麽。
郑曲哼了一声才道:王爷!这回可别半途而废!那些贼子杀干净才好!贤靖王却扫眼他身后的队伍:二十一。
郑曲面色一痛,倒头跪下:属下无能。
不是你的错。
贤靖王扶他起身,还能保住这些,当赏。
郑曲嘴唇发颤,最终只挤出几个字来:谢王爷!先归队吧。
贤靖王只再拍了拍他肩膀。
众人列队,小六子也依依不舍随着大老黄到了位置,上马静候。
陆续有骑队打不同方向驰来,而那贤靖王都熟稔地喊出来者姓名番队。
直到拂晓晨光乍现,金翼五卫右左阵各八队、中阵四队,共二十队都依时到齐。
小六子也看清了那王爷腰间果有佩剑,马前那杆枪也打听出竟是玄铁所铸。
他有些惊诧地看着贤靖王并不算魁伟的身形,有些疑惑,又忙地否定。
贤靖王扫过各队,每队本该二十五人。
如今最齐整的乃黄宝的朵颐右一队,最少的朔方中三队仅剩七人。
看着参差不齐的队伍,他心中一痛。
但再看将士眼中灼灼亮光,这就心内大安。
打马上前两步,伸手拔枪而起。
枪尖锐利无比,枪端一朵五瓣梅花竟也闪着寒光。
贤靖王伸手一抚道:这枪,乃先皇赏赐。
形仿冠军侯一柄梅花枪,意在鼓舞本王如骠骑将军般马踏王庭,弑杀北戎,荡平北疆!先帝已去,而本王也三十有三,但北疆仍旧不宁!达怛生性凶残,刻薄无义!毁我良田杀我良民,妇孺老弱都不放过,一味屠戮劫掠与野兽无异!也曾被我凤朝天军多次打败,上表求和。
吾皇天恩浩荡,素以仁义宽待。
他们却趁苟延残喘,来年再至!如此反复无常、言而无信之辈,实令人不齿!便是今秋来使,也敢暗中行刺吾皇!幸得皇上天人之尊不曾有伤,但达怛此举无异挑衅我朝、挑衅我军!贤靖王打马缓步行到阵前厉声道,想我金翼五卫草创之初,便以定北平乱为念。
历经大小百战,建功无数。
纵有晦暗暂潜,也不过一时乌云耳!今日我欧阳庭便问一句,金翼五卫的好儿郎可在?!这千余人的队伍齐声嘶吼:在!在!在!——贤靖王又喝道:儿郎们胆气可在?!在!在!在!——达怛王庭就在千里外碦湖畔!贤靖王手托银枪望北一指,迎光被风而立,眼中闪闪发亮,儿郎们可敢随我杀入王庭,灭尽那不义不仁的胡虏?!杀!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