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宝器翠满阁,玉柄麈尾梅花香。
静静的御书房里没人说话,银错云龙纹的铜炉里燃着味道熟悉的寒香。
张源理恭谨肃立,下了早朝就被单独请来的他路上也曾想过皇上找他做甚。
见这一阵了龙椅上的小皇帝也没发话,自然不好催问,单静静候着罢了。
德公公几乎无声地进来,小心翼翼奉了茶。
小皇帝心不在焉喝了一口又放下,仿佛才看到张源理候着似得,令赐座赏茶。
德公公着宫婢安排妥当,方又躬身退下。
丞相,也喜欢鹤椒香?小皇帝似乎终于找到话头,倒与亚父一般。
喜欢却也谈不上。
张源理欠身含笑,曾在贤靖王府中闻得,不想是陛下厚恩。
委实叫微臣艳羡。
丞相喜欢的话,拿些去就是。
小皇帝端着茶盏似乎忆着甚麽,过去是父皇爱这味道,后来……见亚父也甚是喜欢,朕就点了。
初时觉得有些怪,久了倒也惯了。
说来不怕皇上笑话,微臣头一次闻这香,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张源理似乎真有些尴尬,面上都微微泛红。
小皇帝不由抚掌一笑:可不是?一股寒气袭人。
张源理刚松口气赔笑了几声,就听小皇帝又道:方才听丞相之言,似乎常去亚父王府中?张源理暗道不妙。
臣下有些交情往来,实属寻常。
但这一常字,似有暗指他们结党之嫌。
是以张源理起身一躬:先前王爷遇刺,微臣曾去探望。
小皇帝哦了一声,果然被他引得皱眉:也不知亚父可大好了。
此前御医一直看顾,陛下也有赠药,想来是无碍。
张源理道。
小皇帝烦闷地叹口气:亚父一贯勉强,有事也说无事,他的话信不得。
这就再叹口气道,丞相近日可有亚父消息?张源理心里一掂量,保守应道:军报往来,都在枢密院中。
皇上可要微臣去取?朝堂上的文书,朕又不是没看过。
小皇帝斜他一眼,似有怪责之意。
张源理这就一脸无奈:还请皇上赎罪,贤靖王自来看不上微臣这等文弱之辈。
小皇帝细细打量他,见他果真尴尬,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丞相多虑,朕并非说你们私相授受。
只是担忧亚父罢了。
这就叹着气转眼望向御书房左侧,也不知北边雪停了没,他又有没有遇到达怛骑兵。
张源理也松了半口气,见他这般问,是以试探应道:陛下不必担忧,摄政王领军未尝败绩。
亚父神勇朕自然知晓。
小皇帝皱着眉,可他突然离京重聚金翼五卫,这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皇上息怒。
张源理恭敬欠身,虽说王爷是留了折子才去,但始终先斩后奏,于礼不合。
这就似乎忍不住笑着摇头,李御史连着上了三天的折子骂他,想来陛下都看见了。
朕是看见了。
也难为他能想出这些词儿来,三天不带重样的。
小皇帝笑着摇头,朕都好奇,以往李御史也见天儿上折子骂他,亚父是气得七窍生烟,还是一笑置之?张源理打量小皇帝面色斟酌道:微臣曾闻贤靖王云:我朝有此忠心御史,正乃凤朝之福。
他果真那样说?小皇帝哈的一笑,朕还真没想到他那脾气会忍着。
这就歪着头叹息,便是朕写错了一字,都要被罚百遍呢。
贤靖王行事确有狂放肆意之时,但为国可称忠心。
张源理敛容道,况且李御史与王爷是同朝为官,怎能与陛下相较。
小皇帝不知想到甚麽,面上微微一红:果然,朕是不一样的。
张源理垂首躬身,并未答话。
小皇帝本也不用他答,这就自个儿想得乐了一阵才道:丞相,先前说他现在到哪儿了?说时起身行到御书房左侧,举目盯着墙上悬挂硕大一副地图。
张源理跟在他身后缓声道:前日军报说复了蚺丹五郡,边塞北军已去接手驻防。
蚺丹?小皇帝紧紧皱眉,他倒本事,这里叫达怛占了三十年,一直收不回来。
张源理欠身后上前指图示意:军报言贤靖王分兵三路,小股部队左右作势袭扰檩淄、袏方两郡,引蚺丹守军分兵出城救援。
中军趁机攻下蚺丹,再迎头痛击回援两兵。
他算准了蚺丹守军一定会救?小皇帝盯着地图。
达怛终究习惯骑兵,守城之战并不熟悉。
张源理尽量讲得浅显些,况且边塞北军主力也在金翼五卫后援驰,达怛必须做出选择。
原来如此。
小皇帝虚指地图道,若蚺丹守军不出,那兵力相对少些的檩淄、袏方两郡就会被北军拿下,这样蚺丹就被困在当中。
这就啧啧道,出不出兵都是死。
张源理微微一笑:陛下圣明。
圣明甚麽?朕也不过纸上谈兵。
小皇帝看着地图上的蚺丹五郡,待朕能骑马驰骋时,恐怕亚父已定天下。
张源理心头微微一跳:文死谏武死战,原是臣下本分。
而皇上,知人善任即可,无需事事亲力亲为。
小皇帝叹口气,回身看着他道,丞相与亚父,是一个意思呢。
张源理跪下道:微臣之意,乃言陛下万金至尊,社稷安危系于一身,不易犯险。
而亚父,则是履行父皇榻前誓言。
小皇帝幽幽道。
张源理自然明白他说甚麽。
先帝大行前,曾于病榻上嘱托他与贤靖王一文一武辅弼陛下,而贤靖王闻得封他为摄政王时当即跪下推辞不受。
先帝咳嗽着言及克定祸乱,唯吾正阳,贤靖王才含泪领受,誓言必定边患。
加急军报最快也是六天前,也即这差不多是十天前的事。
小皇帝皱眉不展,他这麽着急,难道真是西北危矣?张源理柔声道:不过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贤靖王不愿错过罢了。
你是说达怛内乱?小皇帝烦闷地摆摆手,厄鲁台说的,也不见得都是真的。
张源理抿抿唇:但他人在丹京。
一个根本不可能继位的王子,换我凤朝摄政王一命,很划算。
张源理心里一跳,猛地明眸看去——小皇帝脸上的神情,晦暗难明。
冬日雪风呼啸,喀罗诺丽湖冰封万里。
湖后喀罗诺挞山,绵延不绝,耸入云颠,于风雪中越发显得缥缈沉肃。
湖岸近万达怛骑兵,严阵以待。
欧阳庭骑在马上,安抚地拍了拍踏蹄喷气的坐骑,脑中算过两军战力,方抬起眼来:大汗,别来无恙?凤朝的摄政王,确实好久不见。
左眼上一道狰狞疤痕的兀力赤仰天大笑,你居然真的来了!欧阳庭扫眼他身后志得意满的厄柯礼道:大汗是天上雄鹰,不像是会用阴谋诡计的鼠辈。
那厄柯礼果然面上一僵,却抽出弯刀指向他道:你们汉人说,成王败寇!欧阳庭点了点头:厄鲁台也挺可怜。
兀力赤却舔舔嘴唇:摄政王要是喜欢,送你又何妨?这就狞笑道,只要今日后你还有命回去!欧阳庭打量着岸边其余达怛各部:为骗本王中计,不惜放弃边境所有城池,更让本王杀入王庭要地,这礼太贵重了。
不这样你会相信厄鲁台的情报麽?厄柯礼哼了一声,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那些地方,迟早还是我们的!这麽看不起我凤朝边塞诸军?欧阳庭失笑。
一打就趴下的蠢货,看到我们就像羊见了狼,有甚麽好害怕?兀力赤喷喷鼻息,放眼整个凤朝,不得不说也只有你,还有几分骨气!过奖。
欧阳庭随意摆了摆手,当爹的更偏爱自己的儿子,人之常情。
就算你猜到了那些都是假的,你还是来了!兀力赤狂笑道,也对,这看上去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怎麽会不来?所以,你以为我就这麽孤军深入一个人来了?欧阳庭挑挑眉。
兀力赤果然疑心,一时踟蹰。
父王,何必跟他废话!厄柯礼一挥弯刀,前列的数百达怛骑兵举起箭来,就算他有别的安排,也叫他们统统有来无回!金翼五卫的中阵四队,与右阵八队也早列开阵势。
狂风席卷而过,卷起漫天飞雪,两边旗帜猎猎迎风。
双方人马严阵以待,只待各自统领一声令下。
一时肃杀无声。
……摄政王,当年你杀我大哥,我也该杀你。
兀力赤眯起眼来,但我又该谢你,所以让你死在我达怛圣地祭天,献给至高无上的长生天神,你可满意?欧阳庭慢慢勾起嘴角,竟是个货真价实的笑容:满意,说不定我连你们的天神一起杀了。
别客气,不谢!兀力赤闻言怒极瞪眼,拔出弯刀大喊:放箭——一时漫天剑雨,直往被围当中的二千凤朝军队射去!轻骑立刻变阵,收缩往后。
而风势甚大,竟将不少弓箭吹得偏离出去。
兀力赤大怒,抽刀一挥:杀——两军这便陷入混战,一时催马扬鞭喊杀声不绝于耳。
弯弓长。
枪,刀茅戟戈。
马上交战,落马扑杀,血光四溅。
训练有素的右阵八队早一分为二,四队协同搏杀,呐喊冲撞,渐渐将达怛诸部冲散。
而惯常潜伏的左阵军见势不好,调出半数配合右阵将各部分化成散,再逐一消灭。
如此水磨工夫,竟渐渐灭敌过千。
兀力赤亲帅之部被厄柯礼引着一心要杀凤朝的摄政王,自然不会去管别部如何。
而欧阳庭领中阵二军单停在原处,仿佛被围不得脱身。
厄柯礼见那玄袍王爷一枪一个,将自己勇士挑于马下,这就怒极拍马临前,引弓预射。
但人影重重,腾挪反复,令他无法瞄准。
勉强射出一箭,也被狂风卷走,还险些伤了自己部下。
厄柯礼大怒,将弓箭砸在地上,以本族语言大喊:困住他!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十个!欧阳庭见兀力赤的队伍果被他牢牢吸引住,这就讥诮一声:来!拍马领军直冲敌阵,反手一枪。
刺死面前敢拦的一个达怛骑兵。
左手拔剑一挥,再将迎面扑来的那人斩于马下。
右手一撤,玄铁梅花枪正好架住斜前砍来的大刀,右手急刺,已将这达怛骑兵放倒。
长。
枪就势抡圆一转,舞动如风,将周围数人逼得连连后退。
中阵诸队与他多年并肩作战,自也不惧对方人多,以一对二甚至对三,各个奋力杀敌。
一时这队竟冲杀进阵中,逼得兀力赤连连高呼其余各部来救。
这正中欧阳庭下怀,也更方便朵颐左右二阵的兵卒击杀余部。
欧阳庭心知寡不敌众,要麽耐心磨掉对方兵力,要麽,就擒贼先擒王!欧阳庭杀得一敌,找准风向反手一箭射向兀力赤。
却被他拉过身边一兵挡住,暂时无恙。
而他身侧一队队长却突然一扑,和他一起摔下马来。
欧阳庭长。
枪一卷,架住四五柄弯刀,才看到自己的马背上插了一柄弯刀:无事?一队队长与他背身相护:无碍,王爷小心!欧阳庭这就不再言语,专心杀敌。
心内算着时辰,再过一刻,边塞军也差不多该到了。
突闻一阵狂吼,原是厄柯礼大叫着纵马杀来。
欧阳庭猛地闪身撤步,玄枪架住他弯刀,右手宝剑一割他马蹄。
那马嘶鸣一声,将他甩下马来。
一队队长扑将上前,一剑扎中他左胸,厄柯礼一口血吐出闭眼垂首。
队长立时大喊:厄柯礼死了,厄柯礼死了——欧阳庭微微皱眉,此刻也无暇去验是否当真殒命,但他没有阻止,战场瞬息万变,这一喊果令达怛诸部萌生惧意。
特别是左右阵所困的部落,已有不少纵马逃逸。
右阵渐渐自外击杀合拢,欲与中阵四队合兵。
兀力赤一刀将个金翼卫斩杀就听自己的继承人死了,这便怒不可遏大吼一声,打马直直向欧阳庭杀来:你这恶贼!欧阳庭冷笑一声,后撤一步估算方位,猛地将手中长。
枪掷出——正中那马腹!兀力赤一下翻下马来,虽伤了几人,但终究被周围扑上来的中阵金翼卫擒住。
欧阳庭见七八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就朗声喝道:大汗被擒,速速投降!——金翼五卫齐齐呼喝:大汗被擒,速速投降——立时达怛诸人踌躇徘徊,欧阳庭冷笑着再道:降者可留一命!果然有不少达怛骑兵面面相觑,攻势渐缓。
右阵与左阵十六队杀尽负隅顽抗者,逃走的那些就暂时顾不得了。
欧阳庭呼了口气,才觉双臂发沉。
抬眼见右阵四队驱赶达怛降卒聚在一处,另四队严阵以待。
左阵诸队开始捆绑战俘,这便不由皱起眉来。
缓步行过方才厮杀的战场,总觉得哪里不对……突然听到有人疾呼一声:王爷小心——正欲转头,身后被重重一撞,而背心痛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