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浮生楼张源理坐在雅间里,扫了眼珠帘垂下静谧的内室,颇有些心神不宁却还得端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隔壁间里有人言笑,楼下大堂今夜是林娘子奏琵琶,演新曲破虏调。
一阵速旋压过人声,满楼唯闻弦鸣梨声。
铮铮嘈嘈,恍惚精甲锐兵寒声肃杀。
鼓角相闻,似疆场行军,遇弯刀控马。
转袖切切,飞驰如进军搏杀。
切切捻拔,宛如落鞍箭驰。
疾行六调,仿佛分进合击,旌旗蔽日。
金石五音,万军合力奋击。
急走般涉调乍静突安,渐起一线牵缠,涌万端之色,齐鸣震天。
却隐隐一调悲声,幽咽呜呀,混藏钟鼎和乐之内,终于不见。
张源理捏着酒杯久久无法饮下。
耳边盘旋那琵琶调,心道初闻似悬旌万里,火列星屯。
及锋而试,摧坚获丑。
待得胜还朝,壶浆箪食,上赏群贺。
然万万人中,独不见君。
独不见君。
千骑奇功,鼎铸社稷。
惜征人不归,离妇哀思;怅友朋不聚,死生天涯。
张源理将杯放下,听外头一曲罢了,此刻方传来那如潮赞叹之声,再度担忧起如今行踪不定的贤靖王。
若非宫轿一纸寥寥数笔,他也快要当摄政王殉国了。
同朝为官数载,那笔走龙蛇之迹,他自是熟识的。
执笔之人原是行伍出身,其字难称妍美圆润,勉强可算跌宕凌厉。
渐渐风骨显出,正锋如洒,少有偃笔拙滞。
特别是军报折子上,那一笔字真如宝剑出鞘,枪压云山。
后来久居丹京身在高位,除用墨讲究起来外,那字枯湿浓淡,颇有妙处。
但细观品貌,却愈加萧散疏狂。
先帝曾言:正阳字神气寒俭。
果然大将军厉武豪气,策马摩天。
若观旌旗变色者,必裹足不敢前矣。
张源理捏着酒杯点划杯壁,不免责备无论当年或如今,愚钝如己,终究看不透万乘尊上之意。
张源理心中只有明主良相,两相得宜。
尊上信笃不疑,臣下忠义节气,纵漆身吞炭又何惧?而今他也已懂得,偌大朝堂与天下无异,熙来攘往,各为其利。
圣心渠中水,拨拢转也。
及至时移世易,至功高盖主,赏无可赏时,君上当如何?无怪乎刘使君托孤言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而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终成一段美谈。
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
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①如若君上以草芥待,我当如何;若君上以仇寇待,又当如何。
张源理想得头疼欲裂,仰头灌下这杯。
待要再满时,手指颤抖握不住酒壶,差点儿打翻。
下一秒就被轻轻接住拉开,佳酿沿桌滴落,晕出一片酒香。
静安为何魂不守舍?张源理眨眨眼,难以置信地看看不知何时半开的窗,才转眼盯住对面人:你,你——才几天不见,丞相就不认得本王了。
那人自斟了一杯,颇有些萧瑟失落道,当真人走茶凉,世情冷漠。
张源理嘴唇一哆嗦,终于挤出两个字:正阳……正是本王。
欧阳庭便也倒了一杯递给他,颇为轻松惬意地冲他挑挑眉。
张源理一时百感交集:你究竟是人是鬼?若是鬼,只怕无胆来见当朝丞相。
脸皮厚如城墙的你也会怕?张源理咳嗽一声,端起威严架子道,看你魂不散有人形,想必是新鲜热乎才离了阳间的。
不去往生莫非有冤情?亦或是心愿未了。
且实话直说,本相定尽全力替你讨个公道!欧阳庭撑着头捏着酒杯低笑道:自是活人,手还热着,身后有影。
亏你说得出口!张源理这就捡了桌上筷子狠狠一抽,笑骂道,也还有脸来见我!为何没有?欧阳庭失笑,由着他再打了一下才收回手来,再过十日,威北将军就将入京,想必圣旨该下了。
玉镜闹着想知道你这堂堂宰辅替我拟的谥号威不威风——我自然信你,用字定是极好的。
不过你可别把我夸上了天,贻笑大方。
张源理听他前半句本收敛心思,见后头又不正经起来,不由瞪他一眼:文正如何?!经纬天地、道德博闻才好叫‘文’,本王一介武夫,哪里敢擅窃你们文官儿的号。
欧阳庭揉了揉手背,又端起杯来。
就你那皮赖样,总逃不了个‘厉’字!张源理努力忍着不翻白眼。
别欺负本王读书少,那杀戮无辜、暴虐无亲才叫厉——你愎狠无礼、扶邪违正曰、长舌阶祸!哪一点不该用‘厉’?张源理哼了一声,不过若你肯老实交代了,勉强算你个凉德薄礼、华言无实。
那岂不是个‘虚’字?欧阳庭抚掌一笑并不计较,那倒也不错。
人生在世,如梦似幻,哪一分哪一寸不是虚的。
所以你一回京并不先来找我。
张源理想通此节,愈加不满,你我相识于微,竟连半分信任都不予我?欧阳庭正色道:是怕连累你。
张源理想反驳却又语塞,只得咳嗽一声道:无论如何,先罚你三杯再说!欧阳庭也不介意,举杯道:第一杯?诈死骗友!欧阳庭一笑饮尽:情势使然,静安勿怪。
张源理再倒了一杯给他:第二杯,多心疑友!为友朋计,生死不论。
张源理斟了第三杯:第三杯,装神弄鬼吓唬老友!欧阳庭大笑着饮下这最后一杯:知己前不妄言,静安亦非胆怯之人。
张源理终于松了口气:你现下有何打算?顺势而为。
欧阳庭理了理袖口,生死陛下一念之间。
天家并无害你之心。
张源理急急道,闻得你出事,他立刻收押了厄鲁台——那是你。
欧阳庭不为所动淡淡道,除非你不动,他才会出手。
张源理顿了顿:陛下绝无害你之心。
说得好像我就要害他似得。
欧阳庭摇首道,诚然他要杀我,也不必赔上金翼五卫的命。
不过如今来看,威北将军终可出头。
他镇守北疆守成足矣,当然,忠心与上,是他至大好处。
张源理忍不住道:你怎会如此揣摩上意?!因为我在达怛亲历生死凶险。
欧阳庭不咸不淡道,金翼五卫实无再进之心。
击杀达怛王室、踏平王庭金帐之功,我本就打算让给边塞北军。
你也看过军报折子——张源理手上一抖,捏着的酒杯翻在桌上。
欧阳庭见他面色灰败,也就莞尔一笑:没看过也不要紧,我都说与你了。
你若敢,也可找陛下对证。
张源理颤声道:你的意思,当真是陛下让……那也不一定。
欧阳庭替他换了只杯子,威北将军自来与我不睦,我做摄政王这三年,将他人马压缩在西北一隅之地,怨气多少总会有些。
但真论克敌厮杀,他不合适。
张源理脑中转个念头,不愿相信亦不敢出声。
欧阳庭看他一眼叹息道:我说的够多了。
不。
张源理沉声道,我要知道。
欧阳庭摆手道:那你就当我吃醉了酒,胡言乱语吧。
张源理想一想道:从你遇刺开始?也许比那早。
欧阳庭淡淡道。
再早能早过达怛突行‘二王’之事?他们不过闹出乱子引人注目,好掩人耳目暗度陈仓。
张源理低声道,厄鲁台无论是被逼亦或自愿,他知晓一些或许是兀力赤刻意泄露的消息,这才来到丹京。
见欧阳庭不置可否,张源理一抿唇又道:无论是否放下了王子气节,他一心逃脱兀力赤掌控,自然不会欺骗,但言中必有不实不尽之处。
而我朝不可能作势达怛内乱……他叹了口气,所以你可愿告诉我,究竟那时,他说了甚麽才让你动心去驿馆见他?可不就是达怛内乱?欧阳庭弯一弯眼角。
张源理没好气道:正阳!我想帮你!你现在没把我绑了已算帮我。
……那陛下又是为何当夜出宫呢?张源理皱紧了眉,若是巧合,也太巧了!陛下大了,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欧阳庭毫不介意道,身为早该退下的绊脚石,何必想那麽多。
张源理长舒口气,慎重道:我始终不信,陛下会真想杀你。
封无可封。
欧阳庭淡然一笑,主少国疑。
张源理心中一痛:正阳!欧阳庭举杯望月:敬陛下——张源理看着他一饮而尽,登时不知该如何宽慰才好。
欧阳庭坐回席间:静安,我猜达怛原以为厄鲁台所言,我不会尽信;而陛下疑我,也定不会遣我至北疆。
而按着你的性子,必定不依不饶坚持出京。
张源理恨声道,是以无论陛下允不允你,都将加深君臣隔阂。
尔彼蛮夷,好个毒计!所以达怛不类狣南东鹄,可安抚可通婚,可宗藩可分治,时机成熟还可改土归流。
草原上的狼,要麽先捉住狠狠教训一通驯成猎狗,要麽只能远远驱逐,让它再不敢来。
欧阳庭放下杯子却又笑了,至于陛下对我,疑心早有隔阂早生。
也难为简单粗暴的达怛,想出这借刀杀人的法子。
欧阳庭说着脸上甚至带了点儿骄傲,而陛下做得很对。
既让摄政王得偿所愿,又能敉平边患,更无需引发内乱就除掉权臣这一心头大患,将计就计用得极妙。
张源理急急摇头:陛下当真从未想杀你!但我不死不行。
欧阳庭叹笑道,其实我从未想过陛下是否会下定决心杀我,他没有选择——他需亲政立威。
张源理深吸口气:你为何不觉得是威北将军自作主张?若无陛下支持,他不太可能那麽快得到行军王庭路线。
欧阳庭淡淡道。
张源理语塞,勉强解释:虽则朝中能看到完整军报的,除了我还有陛下。
但中枢内阁,分档留案……他没那麽大胆子。
欧阳庭轻蔑一笑,端看他这些年在北疆只会死守不出,就晓得他没那胆子。
但也未见得就是陛下授意!静安呐静安,有个词叫‘默许’。
张源理闭口不言,随后垂首叹息:你如何打算?不见应,他便抬头握拳正色道,若以上你我推测是真,便是,便是亏欠了你;但若你挟私报复、意图于凤朝不利,我,我定——定如何,秉公办理、大义灭亲?欧阳庭哈哈大笑起来,我并不觉得亏欠。
我这摄政王宫不卸甲下马,庭上与皇同座,已足够风光了。
难道真要赐九锡,坐实了篡权之名麽?张源理见他笑得肆意,忍不住恼道:正阳!欧阳庭好容易止了笑,缓缓摇首:我知你还想问甚麽。
我不过回来接玉镜,顺便看看你。
今日之后,世间再无摄政王。
张源理惊得立起身来:你说甚麽?!他说,世间再无摄政王!有人怒而自雅间内室珠帘后冲出,气急败坏大吼道,那我呢,亚父,我呢!——————————————————————————————①语出《史记·刺客列传·豫让者》。
每读及此,老L叹惋,当持与诸君共饮。
P.S:一直觉得活着时候和别人讨论自己用甚麽谥号很萌,就如现在和朋友讨论死了之后墓志铭写啥一样。
P.P.S:老L的萌点很奇葩,掩面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