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芳草长亭忆,瑟瑟半江旧梦里。
踏月行歌羌笛怨,声声惆怅故人意。
一室酒香,门外歌吹,仍难掩席间尴尬。
张源理立在桌畔,垂目肃身。
欧阳庭扫了一眼,见他面有愧色便只弯弯唇角,表示不在意。
张源理登时低下头来。
白帢青衫的小皇帝黑着脸坐在椅子上,单拧着眉头打量这两人眉来眼去。
欧阳庭抖了抖衣襟挽起袖口,慢条斯理替他换了茶:白龙鱼服,陛……公子真会玩儿。
朕今日带了很多侍卫!小皇帝脸下意识应了,脸上僵了僵道,亚父放心,此处说话很安全。
比上次只带三四个侍卫安全。
欧阳庭嗯了一声,当然入夜后调齐两司三衙动静大了些,下次禁军带内殿直左第一与第二班即可,第三弩直太过招摇。
是,亚父。
小皇帝应了才一呆,恼恨地一拍桌子,欧阳庭!草民在。
欧阳庭柔和地看他一眼,将茶奉上,这容州竹茶想必是丞相的家底儿了,陛下记得回去后再赏他些。
朕知道!小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张卿,你且去找小德子领赏!张源理干巴巴谢了恩,拼命冲欧阳庭使眼色。
小皇帝老实不客气地瞪他一眼:还不去?张源理无奈,只得苦着脸告退。
出去合上门,与德公公交换个眼色,认命地一左一右守着门。
小皇帝深吸口气,接了那茶要饮,却见欧阳庭满眼不赞同之色:怎麽?陛下,便是草民给的,也当试毒。
欧阳庭扫他一眼,下次别光为了好看,脑袋上的宝顶里加根银簪子,并不费事。
小皇帝恼得抬起茶盏大大喝一口:那索性毒死我算了!欧阳庭叹口气:陛下明年就十四了。
所以朕可以不听你的了!小皇帝将那茶盏重重放到桌上,发出一记闷声。
欧阳庭当没听见,抿了抿唇道:金翼五卫活着的还有不足百人,陛下不愿见他们,就放京兆府尹那儿当个衙差吧。
那岂不是大材小用?小皇帝哼了一声,可别寒了报国之士一片热心!黄大人管得住他兄弟。
欧阳庭不以为意,其余的人,丞相看得住。
……朕不是说这个。
小皇帝别扭了片刻才轻声道,梧儿没想杀你,亚父。
欧阳庭反而一怔,有些太过久远的画面慢慢浮出。
他皱了皱眉,想必是这个身体原本的记忆。
亚父。
小皇帝似乎下定决心,起身行到他面前深深一躬,好战必亡,这还是亚父亲自教的。
欧阳庭起身扶了他胳膊:你倒记得。
亚父说的,梧儿自然不敢忘。
小皇帝顿了顿又道,父皇在时,征战连年。
虽则攘外安内,但也令税役不止。
草民——亚父!小皇帝抓紧他的手,你是朕的亚父!欧阳庭叹口气,只得改口道:微臣知陛下心善,亦知征战之苦。
而陛下可还记得,‘好战必亡’之前,微臣教了甚麽?小皇帝垂下头来:忘战必危。
如今能有凤朝万国来朝之威,正因如此。
欧阳庭还是抬起手来摸了摸他后脑,威服四海、宇内皆清,并不是说两句漂亮话就能做到的。
梧儿知道。
小皇帝闷闷应了一句,往前一步环住他腰道,可梧儿总觉得穷兵黩武不是美事。
……愿陛下勤政,海晏河清。
欧阳庭拍拍他背后让开一步,也愿陛下亲政后,御驾能往西北一行。
朕知道亚父是甘州人。
小皇帝无奈地看他退开,与达怛有不共戴天之仇。
而先帝对微臣有知遇之恩,自当遵守诺言。
欧阳庭请他坐了。
小皇帝忍了忍还是低声道:父皇究竟为甚麽要你当摄政王?欧阳庭失笑:陛下怎会有此一问?因为,因为朕想不明白。
小皇帝深吸口气道,那时亚父已是贤靖王,再进一步,岂非将炭火堆在头上一般?安抚,试探,笼络。
欧阳庭给了他三个词。
安抚……小皇帝慢慢想着,那时亚父正在北疆,重创兀尔哈所部眼看就能扫平北患,却不得不急召你返京,所以安抚?见欧阳庭微微颔首,小皇帝抿抿唇:而此前你虽军功卓著,但朝堂与军营不可同日而语。
一旦父皇大去,而朕又不能立即理政,亚父就——不是被冤杀,就将被逼反。
欧阳庭也不在意,直接道出原主的思虑,哪一种都是内耗,先帝自然不愿见到。
所以索性再推你一步。
小皇帝皱起眉来,父皇就不怕你真的反了麽?你说篡位?欧阳庭失笑,没兴趣。
见小皇帝一脸无奈是以道,而且先帝岂会毫无准备。
小皇帝想到边塞军与张源理等大臣,再一想暗卫也就垂下头来:那笼络呢?是笼络你,还是助你之势?水至清则无鱼。
欧阳庭缓缓一笑,陛下已学过管仲薨前如何论竖刁、易牙、开方三人。
小皇帝脸色一变:那三人……以忠心论,自然无可挑剔,但以亲缘论,本王庆幸不是他们亲戚。
欧阳庭柔声道,不知陛下以为,为何管相生前不杀他三人?因为,因为……说了也无用?小皇帝讷讷道。
这倒也是个道理。
欧阳庭颔首道,那三人虽则私德有亏,单为侍奉桓公,怎能因‘忠君’而弑臣?且桓公……也喜爱逸乐,有管相在,他三人不敢作乱。
小皇帝深吸口气道:但后来,桓公还是召回了那三人,直接酿成了齐国宫廷内乱。
微臣愚以为,天下万民,德行不一。
陛下身边,自然也当有不同之人。
欧阳庭交握双手,文武百官,各司其职,是不是?多谢亚父教朕用人之道。
小皇帝鞠了一躬。
陛下多礼了。
欧阳庭转回先前的话题,既已论古,不妨说今。
定北疆乃本王毕生所愿,而先帝深知一旦本王摄政,定会不遗余力敉平边患。
到天下大定时,陛下也差不多该亲政了。
小皇帝心头大震,抬起眼来望过去,只见他的亚父一脸平静继续道:剪除一个权臣,是陛下亲政立威的最佳手段,而此前的……穷兵黩武已令天下甚苦,陛下只需宽待,自然万民归心。
欧阳庭说完了才见小皇帝面色苍白:怎麽?小皇帝抖着嘴唇道:亚父既然早已想通这些,为何还——还认死理?欧阳庭也很无奈。
原主的想法就是那麽一根筋:忠孝节义,马革裹尸。
你们古代人那麽会玩,是真的没想过有一天可能被穿越麽?小皇帝见他不应,只管执拗地拉着他手。
欧阳庭想了想还是说了句他自己内心其实不太认同的话:文死谏武死战。
小皇帝紧紧抓着他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欧阳庭由着他感伤了一阵才道:今日见过陛下,微臣也算了了桩心事。
这就请辞吧。
小皇帝猛地抬起头来:亚父!欧阳庭摇首道:就如威北将军会揣摩上意暗中行事,微臣也不敢保证自己手下人都干净。
官官上下其手,总有疏漏。
即便陛下相信微臣绝无反心,但陛下也不可甚至不敢重用摄政王一脉所出的官员吧。
小皇帝被说中心事,咬唇不语。
所以何必令陛下为难?欧阳庭笑道,反正微臣已属‘失踪’,只要陛下金口玉言定臣‘已死’,摄政王‘余孽’自然树倒猢狲散。
小皇帝皱紧眉头:然后你就好和那个甚麽玉镜逍遥快活去?欧阳庭不觉柔声道:凤朝如此大,总容得下两个毫无野心的寻常百姓。
若朕不准呢?小皇帝咬牙切齿挤出这句话来。
欧阳庭叹口气:那就请陛下当真杀了微臣吧。
你以为朕不敢?!小皇帝怒视他。
欧阳庭点了点桌上酒水:陛下并未一来就将微臣擒住,想来是有话要问。
如今微臣已知无不尽和盘托出,死生不过陛下一念之间。
朕还有一问!小皇帝深吸口气道,你,你对先皇,当真没有……没有半点私情?!欧阳庭差点儿被呛到:私情?……你一直未娶亲,先皇也曾多次提过,每次你都,敷衍了事。
小皇帝低着头,看不清面色,直到先皇大去前,你才,收了玉镜。
欧阳庭觉得有些难以解释。
原主对先皇是涌泉以报知遇之恩,原主也当真是个基佬。
要说这种崇敬爱戴里一丁点儿慕艾之情都没有,那也有些绝对。
但先皇可是正儿八经的直男……所以原主是默默放弃了对吧。
小皇帝见他一直不答,不由心中酸涩。
欧阳庭斟酌片刻才道:陛下多虑了。
微臣一丝一毫亵渎先帝之心也不敢有,况且将军百战死,又何必连累妻小。
那你,为何不肯辅佐朕呢?小皇帝仰起头来,眼中闪动着某些看不明白的光亮。
欧阳庭摇头道:于治国一途,静安比微臣更合适。
亚父!小皇帝突然低喝一声打断他,朕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一定要走,不肯留下来陪朕!欧阳庭看着他的脸,脑中涌现的是前几个世界里这同一张脸或有心或无意破坏的情景。
忍不住皱起眉来:……陛下何意?朕,朕……我不会杀你亚父!我也会让你一直当着摄政王,你不想当官我也不逼你,你的手下只要没有谋反之心都不会有事。
小皇帝急急道,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欧阳庭看着他的眼睛实在忍不住道:为甚麽?因为,因为朕对你——玉镜猛地睁开眼睛,黑乎乎的屋内有种隐秘的压抑。
许是做了噩梦,他却半点都想不起来。
擦了擦额上的汗,终究心神不宁。
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索性起身坐到窗下,望着黑沉沉的天发呆。
一个黑影唰的从屋顶翻下,落在窗前,一把捂住玉镜的嘴低声道:嘘——玉镜眨了眨眼,微微点头。
那人笑嘻嘻松开手:聪明。
玉镜奇道:阿虎?这就一时恼恨,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为何不跟着保护王爷?!我本来就是王爷派来保护你的。
阿虎穿着紧身黑衣,仿佛与廊下夜色融为一体。
玉镜皱了皱眉:算了,那你现在……这就大惊失色道,莫非是王爷遇险?阿虎连忙摆手:你别胡思乱想,不过是王爷派我来找你。
玉镜一喜,却又生疑:此刻?阿虎煞有介事点点头:王爷让我带你去个地方,悄悄走,不可惊动旁人。
玉镜皱皱眉:可王爷没和玉镜提过。
阿虎眨眨眼:怎麽,你还信不过我?玉镜不动声色,窗下的手拂过桌边抓过烛台:那,可有王爷的信物?信物?阿虎转转眼睛,自怀里仿佛掏着甚麽道,有有有,看我差点儿忘了——玉镜便握紧烛台微微探头看去,却眼前一花颈后一痛,跟着就软下身来。
阿虎甩甩手,瞄了一眼玉镜还抓着的烛台道:还算我机灵。
这就嘿嘿一笑,背起玉镜闪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