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不是陋室,自有丝竹之乱耳、案牍之劳形①。
更别提今日端的不凡,正是:紫阁朱堂仙鹤来,眉寿松椿喜筵开。
宴香意浓盼明朝,衮衣介帻尽敞怀。
五王爷贵而且贤,鹰扬虎视,令人一见忘俗啊。
莫非张御史是头次见到五王爷?哎呀王大人,且慢笑话下官。
虽则十日前得蒙圣恩调职入京,但于朝堂上从未有幸这般近得见。
诶呀,那张大人可赶巧了。
这五王爷最不喜宴饮奢靡之事,若非今年整寿圣上再三垂询,只怕他多半是不会设宴的。
原来如此,多谢李侍郎提点。
入京途中下官亦闻,五王爷言义重诺,名满圣京。
再想今日朝上,圣上亲自降旨,称王爷乃国之股肱,真令下官敬佩。
除却朝堂,最令王某钦佩王爷的,还是这五王府上下一心、阖府和睦。
此话怎讲?李侍郎不知,王爷与王妃夫义妇顺、鹣鲽情深,膝下三女一子皆是嫡出便可见一斑。
竟有这等琴瑟和谐、令人称羡的美事?早知如此,下官就当厚颜领自家那糟糠前来求教了。
唉,李侍郎有所不知,王妃多年前已故。
而王爷,至今未续弦。
……王爷可真是一往情深,叫人感怀。
今日王爷寿宴,吾等亦不必说这些令人伤感之事。
本官原是想问,不知诸位大人可知王爷家的世子很是不凡呢!下官曾听闻那世子生得绝奇之姿,想来与王爷相仿。
诶,下官也曾闻得麟儿颇有才名,奈何王爷严以自律,并不轻易带世子出来走动。
自然更不愿他沾染那市井、酸儒之气。
正是。
不过前几日犬子与他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小聚,听茶楼有二三书生概叹与人斗诗输得五体投地,结果细细一打听那马车款识——哈哈,才晓得他们是遇上了五王爷家的世子。
斗诗?诶呀,世子年岁也不大,确像少年人会行之事。
是那几个书生不自量力,听到车内世子吟诗,一时兴起便擅自邀斗。
王大人,别吊我等胃口哇。
哈哈哈——好说好说。
此事原是如此……这般……诶呀,果然妙极!可不是?罢罢罢,到底是天家贵胄非我等可及。
诸位大人,我们不妨满饮此杯,恭祝王爷松柏长青、儿女福泽绵长——请——欧阳庭穿过廊下忍住翻白眼的欲望,真没想到你们是这样一群大臣,难怪王爷不喜宴饮。
此外,有武功有内力导致听觉敏锐,也不见得是好事。
巡过这处,欧阳庭便又往各处走动。
今日王府设宴,来往人多眼杂,他总得尽心尽责。
正行过中院,就听墨琴招呼他。
今日府上有喜,那孩子自是拾掇得分外齐整。
眉黛青山、双瞳剪水之类年岁还小谈不上,新裁的料子穿在身上较众人倒多添几分精神气,望着格外出挑。
此刻那张小脸满是欢欣,先前的腼腆里不觉多了些活泼喜气。
欧阳庭看他笑嘻嘻一径过来,抬手就敲他脑袋:你不跟着世子伺候,倒是躲懒四处看热闹麽?自然不是。
墨琴抚着额头眨眼。
那就是肚子饿了?欧阳庭忍着笑,转身领他往厨房去,还一阵才开席,且去寻些糕饼给你果腹。
墨琴随他往外行悄声道:我不饿。
你这年纪正该多吃些。
你看阿虎,每天嘴里不停的。
墨琴掩口吃吃一笑:那倒是,每次见阿虎哥都在吃果子点心。
又背着我说坏话!对面小院转出个少年来,冲他俩呲牙咧嘴。
墨琴呀了一声:阿虎哥。
可不是你阿虎哥我麽?阿虎斜了一眼欧阳庭道,你还是离我哥远点儿的好。
瞧瞧他那尖酸刻薄的样儿,指不定这会儿肚子里编排我甚麽呢?也不晓得是谁说,有些话不能当面讲来着。
欧阳庭扫他一眼,况且推己及人、以己度人的,并不见得都是好的。
阿虎跳起扑来佯怒道:喂喂!欧阳庭闪身让过:你今天该着看护蘩萍院,怎麽跑这儿闲逛来了?我可不是玩忽职守。
阿虎站稳了又得意洋洋挑起眉来,世子一脸不耐说找你呢,你还不快去?欧阳庭皱皱眉:甚麽时辰的事?阿虎歪着头一想:一盏茶?一炷香?诶呦,我可不记得了。
却又嘿嘿直笑,谁叫你是各处巡查的呢?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你很合理嘛。
欧阳庭懒得和他计较,单交代了他领着墨琴去吃些东西,自个儿转身匆匆去了。
蘩萍院原是赏景内堂,满植芳草瑶花。
如今春正好时,自然美不胜收。
用作招待女眷之所,倒也便宜。
欧阳庭一路急急行来,心中思量:如今王府没有王妃,王爷先前也没让哪位侧妃或夫人出面,想必还是由已出嫁的三位公主代为照应。
赶到院前欧阳庭又脚下一顿,他好赖是个侍卫,这般进去多有不妥。
恰好见堂上的莲儿端着果盘子出来,便请她进去通传。
不想那莲儿笑嘻嘻道:欧侍卫,世子早传了话出来,说见你来了就叫立刻滚进去呢。
欧阳庭无奈:里头都是各府官家太太小姐,我这——诶呀,世子是与大小姐并二小姐在后堂说话。
厅里那些夫人小姐们正由三小姐领着说话吃茶,并不出来的。
莲儿招招手边笑边让他跟来,你且悄悄打藤花架子下穿去后堂便是。
再者说,谁还稀罕见你不成?莲儿姐姐教训得是。
欧阳庭无奈拱手。
跟着一路进来便又低声道,莲儿姐姐好心肠,且教我一回。
不知世子为何这般急着寻我?莲儿苦了脸小声道:我也不晓得。
但先前传话时,世子很是恼着呢。
欧阳庭闻言不由皱眉:世子向来与三位公主友爱,这不该啊。
早先都和乐融融说着话,不知怎的世子就摔了杯子。
莲儿叹口气,可幸二小姐稳当,笑着说声‘碎(岁)碎(岁)平安好兆头’,只管唤了人来重新上茶。
总算没惊了厅里夫人姑娘们。
欧阳庭对这位世子也是无奈:可幸,可幸。
说时见到了堂前,欧阳庭便谢了她径直过来。
门口伺候着的两个女婢见是他忙得放行,切切催他快进去。
过得堂前小院到了屋檐窗下,就听里头世子风梧懒洋洋道:蘩萍蘩萍,这后妃采荇,诸侯夫人采蘩,大夫妻采萍藻。
我的好姐姐们,赏景采花便是,何苦总挤兑我。
欧阳庭住了步子,打开着半扇的窗向内望,就见正对着个鹅黄夹纱半袖裙缛的官夫人捂着心口连连道:还曾来的挤兑?阿弟,阿弟,这话说得好叫大姐伤心。
小弟,你何以与姐姐们这般生分?她身侧一个头佩金鎞、腕着宝钏的女子忙着揉她胸口顺气,当年这《毛诗》还是大姐教你一字一字念的,如今倒叫你拿来气她不成?气甚麽?大姐嫁了周府大郎,自是衣食无忧。
倒是二姐,你出阁日子也不短了,何妨多操心你家郭大人?风梧歪在另一边椅上,一脸无趣踢着足上抱香履,听说又纳了一房小妾,还传出好消息了?小弟你——那女子气得面上一白,却硬生生摁住手上镯子止了这话。
弟弟!这可是怎麽和两位姐姐说话呢?风梧对面那个头上簪着翠钿的女子放下茶盏怒目而视。
三姐,你一举得男自然宽怀,想来赵家老爷子抱着大孙子也能再多活些年。
风梧似笑非笑端起手上茶杯只随意一拱,说来我还没当面贺你,这一杯便以茶代酒吧。
唉,小弟,姐姐们晓得你大了,有些话不爱听,可你也闹得委实不像样。
先前府中的二小姐,如今的郭夫人缓过这口气来幽幽道,少年人爱些甚麽姐姐不敢称懂,但也晓得你闹出的那些……很是不该。
刘管事还是风管家和你说的呢?这倒是忠心耿耿。
风梧冷冷一笑。
他大姐周夫人忍不住道:你倒别随意猜忌埋怨人。
单你这些年发作下人,哪回不是人家替你遮掩的?你也好说是下人。
不中用的,不会伺候的,没那眼力见儿的,打死又如何?风梧拉下脸来,半是嘲讽半是冷漠。
弟弟!在姐姐们面前还要如此麽?赵夫人气得过去揪他耳朵,还当自个儿七八岁不知事?你倒是想!好三姐。
风梧作势嬉皮笑脸握住她手,我自是敬重姐姐们。
但……他耸耸肩又摊开手道,打前年起,父王便往我屋子里放人了,我能如何?他三姐赵夫人闻言一愣,叹息着抬手抚他鬓角轻道:弟弟……唉,我苦命的弟弟。
这话一出,周夫人也摸出帕子来抹泪。
小弟,姐姐们晓得你心里苦。
但这事儿,总得从长计议。
郭夫人也叹着气。
从长从长,王妃计较了十几年,也没见计较出甚麽来。
风梧瘪瘪嘴。
郭夫人皱起眉来厉声道:小弟!姐姐们你调侃讥讽也就罢了,怎可如此说娘亲呢?!那好二姐,你倒教教我,我当如何说?咱们的王爷要的是好儿郎承他衣钵,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
我,呵呵,行麽?!弟弟,你这些年做的——三姐可千万别夸我做的不错。
读书倒也罢了,横竖那些不费甚麽气力。
可论骑射,只怕你都比我好!这话打住,小弟。
郭夫人接过话去,顿了顿才道,我们姐妹今日自会寻个时机与父王说。
单言你年纪还小,不易过早……但你也该收敛脾气。
哥儿都叫你弄成那样,便是真当五王府能只手遮天不成?自然不敢。
想必三位姐姐也是听说我这坏脾气了。
风梧哼得一声满不在乎道,最好大大传扬出去!也免得甚麽香的臭的都往我床上放。
诶呀,这倒越说越不像话了。
赵夫人作势一掐他嘴,风梧便又笑了只管扭着她袖子。
周夫人无奈道:此事如今拖得一日算一日。
横竖单你我姐弟并……晓得,万不可传出甚麽来。
风梧浑不在意摆手道:但凡见过我如何收拾调。
教那些腌臜货的,谁会想到这个?阿/小/弟弟!好好好。
风梧自己揪了耳朵扮可怜道,三位姐姐说的是!你且肆意闹吧,有得你苦头吃。
赵夫人一点他额头。
我倒有个法子。
风梧转着眼珠子道,早前儿刘管事给我弄了个哥儿来,看着傻乎乎的,想必能哄他一哄。
你又想闹甚麽?他二姐郭夫人低喝道,好人家的孩子可不该这麽给你糟践。
呵,好人家的孩子不该,那我便该?!风梧突地翻脸,猛地挥开手起身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出去散心——这该死的阿庭,又哪儿祸害去了?!——————————————————————————————①唐诗豪刘禹锡名作《陋室铭》载: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