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轿摇摇晃晃进了宫城,禁军跟在后面,蜿蜒而行。
小皇帝下了轿子,望着沉沉夜色,幽幽一叹。
轿旁打着帘子的德公公心里难受,忍不住小声道:陛下?小皇帝定定神道:丞相呢?德公公便转目一看,张源理快步上前道:陛下。
小皇帝垂下眼睛轻叹道:陪朕走走。
……是。
德公公极有眼力地令侍卫宫女都远远跟着,也没忘打发人往太后那儿报了平安。
张源理行在小皇帝身后一步,恭恭敬敬一言不发。
张卿,可怪朕?张源理等了许久等来这一句,便苦笑着谦恭道:陛下圣明,所行必有因由。
那就还是怪。
小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与亚父,也是多年挚友。
张源理一句臣忠心日月可鉴已在嘴边,此刻却硬生生说不出,只得再道:陛下圣明。
圣明?小皇帝嗤笑一声,李太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丞相今日陪朕饮一杯吧。
张源理打个躬:陛下美意原不该辞,但臣尚有些许公务。
小皇帝叹口气:也是,能抗皇命的,也只有天下公务。
陛下要仿先圣,自然得勤勉朝政。
张源理不疾不徐道。
小皇帝抿了抿嘴唇:看来丞相是不肯原谅朕了。
张源理跪下道:微臣不敢,心里唯忠陛下。
你不解释,就不怕他误会你麽?不怕。
小皇帝一脸难掩的惊讶,张源理微微一笑:正阳心有丘壑,目光如炬。
小皇帝哼了一声方不情不愿道:起来吧。
张源理谢恩伴驾,随他慢慢走过宫阙殿阁。
小皇帝轻轻道:张卿,你说是人生如梦,还是梦似人生。
张源理拿不准他想说甚麽,是以不言。
小皇帝又道:朕自小就会梦见三山五岳,而朕遨游其上,好不快活。
张源理抿唇道:天子非凡人,自然超脱凡尘。
小皇帝道:这些阿谀之词从张卿口中而出,倒叫朕耳目一新。
事实如此,臣又怎敢欺瞒。
张源理跟着他走过外庭,聪颖如陛下自然晓得微臣心中牵挂挚友,却一言不发。
此驭心之术,微臣叹服。
……朕允了他。
小皇帝苦笑道,亚父要走,天下谁人拦得住。
张源理心中悲喜交加:谢陛下!高官厚禄留不住,江山天下留不住,朕……不是先皇,自然也留不住。
张源理肃然:陛下!此言——此言差矣麽?小皇帝摇首望天,他是不认的,旁人怎麽想都不是他心中所念。
并非差矣乃是缪甚!张源理强压怒气道,正阳对先帝唯有忠心!陛下究竟是听了甚麽谗言,竟这般,这般辱没先帝麽?!小皇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才道:是朕一时失言了。
张源理深吸口气道:不过陛下能言此,足见陛下也到了年纪。
莫非有了中意的人选?这也极好,明年大婚正好亲政。
小皇帝闻言只觉哭笑不得,呵了一声方觉意兴阑珊:丞相专会败人兴致。
为陛下计,亦为挚友计。
张源理挺直了腰背拱手,他名已褒贬不一,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你觉得朕能怎麽着他?小皇帝再呵了一声,杀了,放了,还是抓了绑了关起来?张卿啊张卿,若不是朕晓得你早有家室,免不得要疑心你了。
张源理便又跪了:陛下,微臣与贤靖王——行了。
小皇帝哂笑,拉他起身道,朕信你俩没甚麽。
张源理无奈,只得起身。
抬头见已近内廷便住了脚:外臣不得入大内,还请陛下……你去吧。
小皇帝松开手道,城门已关,想来他会选明晨起行,你……送送他。
金银珠宝他多半都不会带走,但无论大隐小隐总要生计。
张源理露出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欠身道:谢陛下厚赏!小皇帝闻言脚步一顿,气急败坏盯着他道:谁说朕要厚赏!给他二百两足矣!饿死活该!谢陛下。
张源理再拜谢后方告退。
小皇帝看着他脚下生风般去了,不免又一叹。
德公公等他站了一阵才驱前低声道:陛下可要回寝宫了?小皇帝不语,因见远远一队侍卫举着火把过来。
领头是个提灯笼的宫女,她上前盈盈一拜:叩见陛下。
母后可安好?小皇帝认得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绿意,便叫起了。
谢陛下垂问,太后凤体安康。
那宫女礼后起身道,太后请陛下往殿中一叙。
小皇帝皱皱眉:太后这是……唉,罢了。
前面掌灯,摆驾康宁宫。
阿虎躺着屋顶上仰面望天。
双手枕在颈后,不时扭扭屁股。
看着十分惬意,只有他自个儿晓得这身下琉璃瓦凹凸不平。
坐着还好些,躺着当真叫背脊受罪。
他呼吸绵长轻缓,一身黑衣与夜色相融。
不知多久,廊下宫中来来去去几班巡逻侍卫也没发现头顶上还有位不速之客。
阿虎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仿佛睡去了。
唯有他自知正集中精神,将身下那华屋殿阁内的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
母后!陛下为何这般大惊小怪。
他,他——他怎麽会在母后殿中!陛下是问哀家为何抓他,还是问哀家怎麽抓的他?……母后可知他是谁?!不知岂非滥杀无辜了。
你还想杀他?!放肆!陛下可知,他乃狣南王子!……母后息怒,儿臣实不知。
儿臣只知他是摄政王府的公子玉镜。
所以他才该掌握在陛下手中。
母后何意?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陛下心善,那这恶人,哀家来做。
母后!隐隐一声噗通,阿虎撇撇嘴,想必是这小皇帝跪下了。
母后,亚父绝无反心。
如今金翼五卫已灭,他也心灰意冷只想离开丹京,何不放他一条生路?放他?若他日后反悔,你可拦得住?这满朝中,论战,有谁拦得住?!一时无语。
那女声叹了口气:哀家知道他忠心于陛下,也确实有功于社稷。
所以现下陛下非但不能明着杀了他,还要将他再——母后!儿臣有话想问!……陛下是要质问哀家?非也,只儿臣有惑:威北将军……是母后授意的?是。
……玉镜,也是母后特意安排的?王爷选的,与哀家无关。
母后当真不肯放亚父一条生路?哀家一个深宫妇人,只有你一个皇儿。
……朕明白了。
那少年磕了个头,母后可否将玉镜交给儿臣?休想!!!令一个声音突然拔高了音调。
那女声冷笑道:绿意,掌嘴三十。
便是啪啪一阵脆响后,那女声方道:玉镜,哀家怜你身世凄苦,在琳琅阁时也多关照你。
你却这般回报哀家的麽?假仁假义,呸!看来这摄政王当真不寻常,他算来可当得你们狣南仇雠。
狣南给了我甚麽,你又给了甚麽,不过一丘之貉!还要再掌嘴三十?哼!念在这些年你虽无所建树,但尚算老实本分。
饶你一命,安心在宫里待着吧。
母后……暗虎是母后安排的?陛下糊涂了麽?暗卫自来只听从皇帝指派。
不过哀家也算宫里旧人,有益陛下之事,暗虎不会拒绝。
……母后可知,一旦亚父发觉玉镜不在——那就要看在他心里,这个玩物究竟有多少分量了。
你们,你们休想!!!这就一阵推搡之声,俄而一声钝响,有宫女低呼:糟了,他撞柱!还不快宣太医——阿虎听着下面忙乱纷杂之声,微微翘起了嘴角。
这就翻身坐起,极目远眺。
隐约可见七八骑踏着夜色而来,正往宫门处行。
救也许能救回,但嫌隙已生,无力回天喽。
阿虎咂咂嘴,自怀中掏出个灰扑扑的珠子来。
上下抛了几回叹口气,第五个了,星君也好,正阳也罢,你可一定要守住啊。
阿虎这就点指在那珠子上,口中喃喃念出甚麽。
刹那间原本灰败的珠子发出刺目白光,而周围却无人发觉。
不,不不,并非无人发觉,而是万籁俱静。
无人声,无风行,无马踏,无云移。
时光静止,须臾沧桑。
阿虎看着那珠子浮于掌心,先前那白光已盘旋而升,如浪涌潮涨,似漩涡急急。
如被牵连般,他身下殿阁内一颗白色丹珠越瓦而出,扑入漩涡内消失不见。
阿虎啧啧道:玉镜啊玉镜,虽说少说少错,但在情爱中有些话还是当早言。
这就自嘲摇头,说得好像我很懂似得,唉。
这就又左顾右盼皱起眉来:还有一个呢?先前分明看见他来了啊——话音未落,就见一颗金色丹珠自宫门方向飞来。
那珠子如婴孩握拳般大小,赤金至纯,流光溢彩。
待得飞近,却可看清那珠子上有数条裂缝,泛着淡淡墨气。
阿虎伸手虚托,细细打量:神魂根骨,位格五魄。
若天帝看见你把他爱将的魂魄这般捏在手上,小心再罚。
本该静止的时光中,多出一人之声。
阿虎回头看看不知何时出现立在屋顶的人:我说鹿呦呦,你这小日子过得比我强啊。
那分明是个宫装妇人。
高髻钗环,峨眉远黛。
此刻却翻个白眼很是粗鲁道:装女人至少比装圣人装君子强。
我说鹿啊,妖皇大人究竟想干嘛呢?阿虎愁眉苦脸道,我这奸细当得太辛苦了。
星君那麽聪明,我迟早穿帮啊!知道你辛苦,也晓得你脑子笨。
所以妖皇大人才派我暗中助你。
我就知道!阿虎一跳三尺高,刘管事是你?笨!那是我哥,风管家也是咱们的人。
我是刘大夫!哦哦,那华叔也是你吧?反正也当过一次大夫了,再当一次也算驾轻就熟。
我说呢。
不过你怎麽突然以真身出现在第三世里?那是因为没有合适的身份了。
天帝发觉了端倪。
阿虎摸着下巴:那你第四世没来?你也晓得天帝为求稳妥,那个世界里甚至暂时摒除了你们的记忆。
那人甩甩袖子,只有妖皇大人寻得一线机会,突破了一次。
天帝还是很拽的嘛。
那人翻个白眼:废话!那是天帝好不好?阿虎嘿嘿两声抓抓头:这次可算结束了。
鹿啊,要是下回你还在,给我发个信号呗。
那人却摇摇头:下个世界凶险得很,说不得妖皇大人会亲自来。
阿虎一怔,面上猛地涨红了:你,你说大人要要,要亲自来?瞧你那点儿出息!那人再翻个白眼,却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道,妖皇大人自然风姿无限,可也真不是你能肖想的。
咱们妖界漂亮姑娘爷们儿多了去的,你要啥样的找不到?阿虎脸一白,随后苦笑道:我当然也晓得自个儿是痴心妄想。
但,但……就想一想而已嘛。
那人摇头叹气:算了算了,知道你这虎妖傻,拦不住!这就踢了他一脚,还不赶快送轮回台?别,我先去趟亢宿宫。
甚麽?!你也说了,下一世凶险,我把星君的剑带上比较稳妥。
……你现下哪里进得去?亢宿宫早关了千年。
阿虎眨眨眼,收好了两颗已暗淡下去的珠子:星君神魂在此。
那人无奈:你就没事儿找事儿吧!阿虎摆摆手,脚下一踏竟凌空而起:这里交给你善后了啊鹿呦呦——那人一脸无奈翻身落在院内,感受着周围再度流动起来的时光细流喃喃道:你可别被天界的那些假仁假义的混蛋骗了,阿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