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庭去了何处?自然还在这个令他槽多无口的奇葩世界。
刘管事笑眯眯道:还好遇着阿庭,不然这些真要老命。
要我老命才是真。
风管家摸着胡子直笑,横竖我见他无所事事立在窗下,不叫他叫谁呢?可不是?正是进退维谷、尴尬莫名的时候,可当得一个救命之恩了。
欧阳庭也不多话,只管卖力将箱子再扛了一个来放下。
风管家点数着里头儿物件又道:收点入库一事,不大不小。
原也不该大材小用唤阿庭来,奈何旁的人用着,总不大放心。
刘管事对着礼单画圈,闻言便笑了:这话在理。
谁叫他话少又踏实呢?便又瞄了眼欧阳庭道,起先伤都好全了吧?可别怨我下手狠。
风管家拍着他肩直乐:嘴上的春风你也好意思开口?好好好,阿庭只要赏脸,便是醉香居也使得。
欧阳庭放下擦额间汗水的巾子笑道:哪里当得?管家并管事这些年照应属下兄弟俩,原该属下厚颜摆酒的。
那你可就上了他的当啦。
风管家哈的一笑,口里念叨着冰鲛縠两匹、凤尾罗三匹又道,这当是宫里贵人们赏的了。
刘管事勾着单子颔首道:正是。
还当有鹤氅两件并着金钱蟒袍一件。
便又疑惑道,按时令说,原也不该赐这个。
风管家自箱子里寻出来验着,闻言便是一叹:那里哪是你我能说是非的。
王爷,府里……终究还是看世子挣前程。
欧阳庭对这些只作充耳不闻,早退在一边,单擦汗罢了将汗巾折好又放回袖里去。
风管家扫他一眼又笑:正好有一匹锁子锦。
世子最爱穿这个,叫绣娘再制两身。
刘管事便取了出来放在一边,又在册子上添了一笔:鲛帕世子向来不用,不若问过王爷看赐后院夫人们吧。
嗯,盘锦给世子留着。
他也爱。
风管家微微颔首,缂丝、茧绸我记着先前是大小姐……诶呦,是周夫人送了几匹来,单给王爷备着吧。
是。
刘管事便又往单子上写了,着欧阳庭将箱子抬来。
风管家看着他忙前忙后只道:你也别忧心世子那处。
来来往往这些许人都见着你一直在库房帮手。
欧阳庭含笑应得一声,并不多言。
直至最后一箱也数点造册归入库中,亲见刘管事落了匙,此事才算罢了。
三人自库房一路回转,路上刘管事只轻道:终究还是年轻,看这样子,倒不像挨过三杖。
欧阳庭苦笑道:刘管事且慢取笑。
这又惊又怕,还痛得很,可在不敢领教管事手艺了。
说完又躬身道,先说要置酒相请,并非托词,乃诚心相邀。
若非两位长辈与刘大夫回护,此番怕是要躺上几月。
你这孩子自来多礼。
我亦知你是个好的。
风管家含笑托住他手臂道,但既是好孩子,有些不好的事儿总得远着些。
便是我与管事,也不过常人,哪儿能时时看护着呢?欧阳庭便再一躬:庭自是粗鄙莽夫,何曾懂得好与不好。
刘管事拍拍他肩膀道:管家说你是个好的并非虚词,如今看桩桩件件莫不如是。
别说我们,便是世子,也极看重你。
这麽边说边行却又叹息,打前年起,每月朔日前后总不排你轮值,想来你也明白。
切不可去触那霉头。
欧阳庭口里应着,心道那时节前后非得提心吊胆、不得安舒。
一旦那甚麽了,拂晓前还得收拾干净烂摊子,第二日装着平安无事。
还好至今自个儿都不用直接插手,也是不幸中万幸。
这般想着欧阳庭却又想到一事:往常都是安排……那墨琴岂不是也——刘管事脚下一顿,复又往前时摇首低叹:你这孩子。
方说过你是个懂事的,便又来打我这张老脸。
欧阳庭赔笑道:可不敢。
还求刘管事赏个定心丸吧。
这事儿……那孩子年岁终究小着些,无非拖一日算一日。
但早晚有那一天,终究也是他的命。
刘管事说罢,抿了抿唇又颇有深意道,自来你都不打听这些,怎的今日倒有了兴致?可不是兴致嘛?风管家也仿佛凑趣跟了一句,少年艾慕之心,拦不住啊。
这可冤枉。
欧阳庭打个哈哈,又恭敬地抱拳一稽到底,那孩子与阿虎差不多大。
入府时又恰恰遇着了,所谓‘不打不相识’,庭心中只当是多了个弟弟。
弟弟啊……刘管事摆摆手拉了他起身,横竖你晓得规矩,且别叫世子寒了心,他终究疼你多些。
风管家行在前头,不紧不慢道:但凡该担待的,自然推脱不得。
可恃宠而骄大大不可,叫主子为难事小,令主子心寒就得不偿失了。
欧阳庭一一应了,心底反复揣摩这话,不免更加疑惑。
转回荼芜院,就见世子风梧在藤花架子下来回踱步,一脸的不耐挑着眉。
侍女在一侧和声软语请他坐了吃茶,又或是进屋去歇着,都被他挥手拒了。
直到见三人过来,才放平了眉间。
吊着眼扫过某人,便一脸恶气打算开口,却叫风管家抢了话:禀报世子,对册、入库之事已办妥。
账册单子在此,不知世子打算何时阅过?风梧嗤了一声:我向来不管这事,你照例吧。
就又装作才见到某人似的,诶呦阿庭,你可难请呢,何以与管事们同来?好叫世子晓得,欧侍卫本是在外院巡查。
刘管事面上带笑一叠声上前道,恰恰见了我这把老骨头催人抬箱匮入库。
哎呦,那些冒失鬼——不提也罢。
可多亏了欧侍卫,不然只怕掌灯了还不能回话。
我这阿庭……倒成五王府第一能耐人喽?风梧挑眉道。
要不怎麽说世子英明呢?刘管事边说边退了一步用脚后跟踩欧阳庭,瞧瞧这跟着的侍卫随从,那个不是调。
教得伶俐得体?欧阳庭便垂首躬身道:刚点算完就见阿虎来传,不知世子有何吩咐?风梧似笑非笑斜他一眼:你倒巧……罢了,还不滚过来?却又不耐候着他走近,只一把扯了他袖子拽着就走。
一路无话径直回了世子住的院子。
待进得院门,风梧松口气似得放慢脚程,缓步向院中抄手游廊行。
欧阳庭看这架势一时半会他不想进屋,是以折身招呼侍奉的拿些茶来。
不一刻却见莲儿一脸诚惶诚恐过来,欧阳庭不由上前问了一句。
莲儿一瘪嘴,苦着脸悄声说了原委。
往常她也不过是在中院伺候点心的二等丫头,今日因蘩萍院招待女眷才被风管家调了去,谁想世子前一盏茶的功夫突地要她来跟前儿伺候。
欧阳庭也就莫名,此刻也只得暂且接了她手中木托盘,令她先去了。
坐在游廊椅上的风梧一直静静瞅着院中杏树,见他过来了却又扭头望天,口里淡淡道:阿庭倒也别慌。
好赖你这贴身侍卫除了偶尔不听话外,我还真没打算换了你。
欧阳庭递茶的手一顿:谢世子。
谢我甚麽?风梧将手一抬,连杯带手按住道,谢我不杀之恩?欧阳庭见他面上笑得讥讽之味甚重,便也没缩手,只正色道:世子于属下弟兄二人有救命之恩。
老一套。
风梧嘴角一勾,接过茶盏时指尖似在欧阳庭手背上无意划过。
这些年属下弟兄二人不曾短了甚麽。
衣食无忧之余,还有书念、有功夫可学。
欧阳庭趁机收了手,抱拳单膝跪下道,如今更是在府中有份差事,不至浪荡街头、游手好闲。
这恩同再造,自然更当谢。
那你可晓得‘大恩不言谢’?风梧眯起眼来往后靠在栏杆上,单将左脚一甩,将那只抱香履踢到他怀里,这见天儿就挂在嘴上,可见不过是唇舌的谢罢了。
欧阳庭见他脚上只着白袜,便皱皱眉过来替他好好穿上鞋子。
风梧倒也由着他,口里哼笑道:怎麽,叫我说中了?欧阳庭见他喝了茶,正预备将点心自托盘里取来呈上,转念想到先前这两只手拿了鞋子便又踌躇。
风梧见他样子只再一哼:我没嫌弃你那爪子,你倒看不惯我的鞋?就又一挑眉,院角洗去!仔细别糟蹋了本世子的园子。
欧阳庭自是速去速回,接着伺候这位坏脾气的世子用点心。
风梧上下打量一番,这才施恩般拿了个螃蟹馅炸饺子咬一口:说啊。
属下对世子感恩出于肺腑,奈何它们无口不能言,只得托了口舌发声。
欧阳庭将茶盏挪开些免得沾了他袖子,属下倒愿世子一生平安顺遂,没有用得着属下舍命相还的机会。
你倒精乖。
风梧噗的一笑,嘟囔着好腻随手将那饺子塞进他手里,自顾又挑块枣泥山药糕尝,若伺候的都像你这般老实……啧,好甜。
这回他直接往欧阳庭嘴里塞,待伸手要再抓桂花糖蒸栗粉糕时,就被欧阳庭挪开了点心盘子。
风梧翻个白眼道:好好好,这块我一定吃完。
这才又不知美甚麽地拿了一块慢条斯理吃着道,先前我说哪儿了?哦对,都像你我早闷死了。
欧阳庭恶狠狠嚼着那两点心道,可算没有,否则还不晓得自己早被打死多少回了。
风梧见他不说话只当是噎着了,自顾递了茶给他喝。
欧阳庭不敢辞,连着喝下半盏去才发觉是世子的杯子,就有些讪讪地谢了退开半步。
风梧仔细一瞅倒是乐了:这就吓着你了?便又作势踢他小腿,你倒是想来近身伺候我呢?也不瞧瞧你这笨手笨脚呆头鹅似得——说着又上下打量他一番,点着下巴补上一句算是盖棺论定般道,憨。
欧阳庭简直无言以对,只得躬身道:是。
是是是,听说那种漂亮的小仙女是不需要讲逻辑讲道理讲良心的,像世子你这种又漂亮又变态的男仙女就更不需要了。
风梧世子一边吃着栗粉糕一边侧耳皱眉:整日里吹吹打打,吵死人。
却又一抬眼瞪着欧阳庭道,你倒是个好的,竟不阻我说那犯忌讳的话麽?欧阳庭一脸茫然:世子并未说天家尊上,也未言及先辈长者,有何忌讳?跟着却又想到自己完全有可能真的缺乏这世界常识,是以道,便是说了又如何?童言无忌,大风吹去,不算不算。
风梧一怔,猛地举袖掩口大笑起来。
好一阵方缓了斜眼瞅他道:我眼看着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童言呢。
成亲?好嘛,那闺女家是得罪了谁,生生被说来你家送死。
风梧见他不语沉吟,不知为何反而显得开怀,懒洋洋抬脚又踢他小腿道:去去——我好些日子没看你舞剑。
且让本世子验验,你这笨侍卫究竟有没有偷懒,是不是当真能保护我安危。
是。
欧阳庭半是无奈半是解脱地应了。
轻身跳过游廊栏杆立于院中杏树下,欧阳庭将佩剑握于掌心。
在风梧地注视中,捏个剑诀旋身起势。
他却不知这霎时间,梢头繁花妍色如胭脂点绛,丽态娇颜随无形之剑气而舞,仿佛调笑春风,惹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