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曦既驾,白鱼赤乌。
紫气东来,景星庆云。
是故诸门道法,以东为别尊,青龙七宿各履其职。
其二亢宿属金,前承角宿,后接氐宿,正为龙颈,有龙角之护卫,变者带动全身,故多吉。
上应玄明恭庆天,照掌九国;下管人间瘟灾、大风、飚石、百药、国师、三公、五老百官禄秩之司。
一月清辉之下,众星无光,云起如浪涌。
极东之地,群山绵延逡巡。
雄浑奇崛,雾霭重重。
民谓之非圣贤不得入,非仙人不得启。
而唯修士了然,此乃一观、二门、三宗的离象宗所在。
丑末寅初,离象宗后殿。
有人盘膝而坐,面前四十九根蓍草将将完成三变六爻。
他盯着这一夜所得的本卦,好半晌方幽幽叹息。
一满头银丝之人立在他身侧,低声道:正玄,何如?正清师兄……盘膝之人再叹口气,还是禀报掌门吧,天命如此,不可强求。
正清长老身形微微一晃:当真,毫无办法?生死危局。
正玄长老起身再看一遍正想摇首,回首却见自家师兄面有痛色,只得扬起左手指尖最初取下的那根蓍草宽慰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七七之数。
正清长老眼中一亮,却又皱眉,果是生机一线。
正玄长袖微卷,蓍草已尽数收归囊中:若掌门师兄那里仍有疑虑,正玄自当取玄甲命盘再卜。
罢了。
正清长老垂目一叹,正阳师弟有此一劫,也是命数。
正玄长老顿了顿方道:那明日收徒之事……他从不理会这些宗门琐事,别去扰他清修。
正清长老转回身来,有弟子报山下多处妖鬼为患,掌门师兄已令你遣正霄师弟领三十弟子前往一探究竟。
是,师兄。
——阳,正阳,正阳长老,正阳师兄!有魔音入耳般嘈杂,蒲团上打坐之人不悦皱眉。
那声音仿佛不叫起他誓不罢休又唤了好几声,最后仿佛无可奈何,又似乎戏谑般大吼一声道:欧!阳!庭!蒲团上人这才缓缓睁眼,瞬间茫然后已是一片清明。
他微微抬手,撤了面前木门的禁桎:正霄师弟。
有一纸鹤拍翅飞来面前,口吐人言:正阳师兄起床啦?正巧行完一大周天罢了。
那道人起身理了理袖子,挑眉道,刚才不是还唤我欧阳庭麽?那纸鹤拍翅的动作顿了顿,颇有些讨好地围着他转了一圈:诶呦师兄,就算你如今是咱们离象宗的长老,俗名也代表一段美好的回忆嘛。
欧阳庭哼了一声,似乎无意扫过东南一眼。
那纸鹤吓得立时飞到门外,只颤巍巍探出个脑袋来:本不想打扰师兄,只今日乃新弟子入门,师弟我又突然被掌门师兄派去除妖——嗯?欧阳庭宽袖下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宝剑。
就是我听说有几个资质不错的,想着师兄你还没徒弟——没兴趣。
欧阳庭闻得耳畔传来正殿钟声,单一挑眉留下这三个字,便闪身去了。
那纸鹤呸呸两声,只好燃起团火焰化烟消散了。
待钟声停时,欧阳庭已立在离象宗山巅那一泓碧波旁。
缓缓抽出剑来,对着满池粼粼波光只一横身,开始了今日练剑。
待他演练完百遍剑法,时至午时初刻。
扫眼天顶烈日,欧阳庭又闪身回了自居的离剑峰。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
如今自己境界甫入大乘,想来还该巩固修为累积力量,直至圆满。
至于一线灵光悟道,只能说一句,机缘应时。
如此想罢,欧阳庭也就返身坐于蒲团之上,再度合目。
只是此番运转,却不如从前。
神思竟如不受控制般飘散而去,刹那如千古。
少时立志登仙途,拜入宗门潜修悟道,三千门法演剑以正——顷刻间却又不知为何至异界,身不由己,话不由衷,命不由我,世事难全。
那等无能为力、日渐沉沦的惨状,叫他心惊无奈。
前路漫漫无措,来途渺渺无踪。
天地浩大,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本欲踏碎凌霄,却终天命难违。
身死陨落,旦夕之间。
谁可救吾,吾可赎谁?欧阳庭猛地睁眼,才觉出了一身薄汗。
方才那是甚麽。
欧阳庭握住腰间正阳剑,脑中清醒,回忆却如被云雾遮盖,半点也想不起来。
心魔?不。
幻梦?也不似。
莫非中了甚麽邪术,但离象宗内,又怎会有宵小妖佞。
正不解时,门外却依旧吵嚷。
依旧?欧阳庭一怔方微微抬手,撤了面前木门的禁桎:……正霄师弟。
有一纸鹤拍翅飞来面前,口吐人言:正阳师兄起床啦?……那纸鹤围着他转了一圈:诶呦我的好师兄,我晓得这会儿你刚行完一大周天,肯定有空!欧阳庭不由皱眉:怎样?那纸鹤讨好地飞近些:本不想打扰师兄,只今日乃新弟子入门,师弟我又突然被掌门师兄派去除妖——嗯?欧阳庭不由自主唤出剑来握在手中。
那纸鹤抖了抖赶紧飞出门去,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来:就是我听说有几个资质不错的,想着师兄你还没徒弟——欧阳庭猛地立起身来:正霄师弟!好好好,不去不去咱不去。
那纸鹤哆嗦一下,立时自燃化烟散去了。
欧阳庭皱起眉头,正闻大殿上传来钟声。
真假虚实,依稀如梦。
欧阳庭摇了摇头,还是如往日般至山顶湖畔练剑。
仍然午时初刻罢手,踏云折返离剑峰。
打坐运气,此番却无法凝神屏息。
自己大乘期的修为,放眼如今的修真界也属罕见。
而离象宗近三百年再无一人得道飞升,在各派中势位已隐隐有没落之态。
欧阳庭想到清虚师尊渡劫失败前的嘱托,不由叹了口气,终于想静心入定。
恍惚遥渺之际,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场景涌入脑中。
他如附身一般寄居他人魂魄之内,看那人年少失孤,唯有一弟相依为命。
洪水滔天,颠沛流离。
辗转入京,被王府世子所救。
他悉心学武,只盼报恩。
可惜……一剑穿胸而过,痛彻心扉。
欧阳庭猛地睁开眼睛,喘息一声不觉举手掩心,仍觉隐隐作痛。
转眼见窗外已透微光,而方才那梦,却又不记得了。
欧阳庭深深皱眉,修道之人亦重预示梦警。
但细微末处已忘,便是去找正玄师弟,怕也无益。
如此一想也就放下手来,起身握剑打算去山巅。
此时有声自门口传来:正阳师兄起床啦?欧阳庭握剑的指尖微微一颤,开了门不悦道:何事?与前两日相同的纸鹤再度飞来,叽叽喳喳道:诶呦我的好师兄,我晓得这会儿你刚行完一大周天,肯定有空!……掌门师兄派你下山去收妖?那纸鹤一顿,随即怪叫着飞近:正阳师兄你也知道啦?!我好命苦哇——你昨日……欧阳庭一皱眉,何时之事?就半个时辰前。
那纸鹤怪委屈地围着他转了一圈,本来今日新弟子入门,我还想挑两个好的呢。
听说这次有几个资质不错的——欧阳庭心下一动:今日新弟子才入门?……我说正阳师兄啊,就算你一心潜修,也不能完全不管宗门的事吧?那纸鹤气呼呼飞近,似乎想啄他脑门。
欧阳庭食指一弹,手中剑已出鞘。
那纸鹤抖了抖立刻退至门外,委屈地探头道:我这不是想着师兄你还没徒弟——欧阳庭皱眉道:你且去,我自有道理。
那纸鹤哦哦两声,这就化作一点烟火散去了。
欧阳庭抿了抿唇,反手向屋内下了几个咒,发觉毫无异状这就有些琢磨不定。
回溯时光的法阵或宝物仅存传说之中,早已消散浩渺宇宙间。
若如今还有,这逆天之物早被天雷劈了。
如此一想,欧阳庭却更不安。
梦境现实……以他的修为想要暗算他只怕不易。
但反复三次,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究竟是哪里不对——此时耳畔传来正殿钟声,欧阳庭微微挑眉。
望大殿沉吟片刻,这就闪身而去。
离象宗收徒有两法。
其一为每一甲子往山下寻访有灵根的孩童带回,其二则是门中子弟达到元婴期后可下山历练,若遇到投缘子弟也会带回。
本日正该今岁收徒之时。
旭日东升,吞云逐雾,天角偶有残星,此刻隐没不现。
一叶扁舟却自云浪中穿出,应着耳边钟鼓报传,御风而行。
那小舟内有约三十名稚童,此刻大多凝望东地之山,口中啧啧低呼。
当中却有一男童,望着约十二三的模样,不与众童子在一处。
他盘膝坐于小舟一角,扫过越来越近的离象山,不由握紧拳头,口中喃喃道:师尊……到了到了——有一女童欢喜得见山中隐现的楼阁旌旗,四下打量后回头道,你不来看麽,凤梧?那凤梧摇头,这女童不由走近歪头看他:你怎麽啦?没甚麽。
凤梧摇摇头。
扒在舷窗上的另一个男童嗤笑一声:这种无父无母的穷小子不过侥幸被选上,如今怕了吧?!方柏融,你胡说甚麽!那女童气得跳起来要与他理论。
俞歆,要不是叔叔托我照顾你,我才懒得理你!你!——谁要你照顾了!那女童狠狠瞪他。
舟上接引弟子低咳一声,这两个小孩也就住口。
那方柏融怒视凤梧,凤梧却垂首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一刻小舟微微下沉,已停在山脚。
众童子逐一而下,站定便见眼前巍峨山门。
但有山石嶙峋,蔓草掩枝,几点烂漫花去。
远处祥云瑞气,遮掩凤阙龙楼。
而山门前立一道人,珠履丹墀,紫绶金章。
接引弟子招手收回法器,上前冲他见礼:正玄长老。
辛苦你了。
那正玄长老扫过眼前一众小童,便是他们?正是。
那弟子躬身应了。
如此,便行入门考核。
正玄长老扬手一挥,有石阶忽现,绵延而上不如云深几许。
众童子茫然相觑时,却有一个小童傲然昂首先行一步。
回头冲凤梧挑衅一笑,正是先前小舟上与他不快的方柏融。
凤梧哼了一声却不动,小女孩俞歆想说甚麽,就被方柏融拽着走了。
其余童子恍悟追了去,凤梧这才不疾不徐最后一个迈上石阶。
正玄长老看着他们登阶而去,只微微一叹便隐去了身形。
行在最末的凤梧面上不动声色,却悄悄在袖中握紧拳头,心道:师尊,不管为何,我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