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这里做什么]元棠雨计划着与荆执明进行一场谈话,打消他过于异想天开的念头,可接下来几日,她一直都在忙碌着处理城主更替后续问题的文件,没能抽出空来。
大约一旬日后,两座城的事务基本踏上正轨,不再需要她的帮助,她才终于来到荆执明面前。
荆执明向鸣玉告知目的后,便料到她会来这一趟。
他知道现在的女君仍然沉浸在兄长们分出胜负,天下便能重归安定的美梦中,想要说服她,就不得不唤醒她让她面对现实。
必须让她睁开眼,看清现今所行的泥泞道路,通向的不是光明的未来,而是绝望的深渊。
这样的举动有些残忍,但荆执明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去做。
因为他曾经在元棠雨笔记上看到她痛悔:我被囿于亲情太久,如果早目睹饿殍满地,尸骨横野的画面,即便需要背上弑亲的罪孽,我也不会容许这场战争持续这么长时间——皇族着实欠百姓太多。
她被身边人保护得太好,虞城较之其他地方又太过安逸,不曾亲眼见过战争造成的可怕景象,所以还怀揣天真的愿望,指望着兄长之间的争斗平息,世道便会重归安定。
就像在他剿灭跃虎山山寨前,她虽然知晓贼匪们尽是凶恶之徒,会请求其他豢养私兵的城主剿匪,但不明他们的具体罪行,便没有决心付出代价去借兵以根除匪患一样。
因此,在元棠雨坐定在他对面,开口劝说他之前,荆执明先行问道:那两座城的后续处理,殿下除了从纸面上看到他人给你书写的描述外,可曾亲眼去见过?元棠雨听他问的是正事,措辞要劝说他的话便都压在了舌底:不曾,难道两位城主会欺瞒我吗?其实两座城池的事务不该由她插手。
但两位代理城主与荆执明商定好,往后唯元棠雨是从,所以将之前战役的死伤、建筑损毁情况,如今城中人口的统算都报来给元棠雨。
也是想着看能不能得到虞城的援助。
元棠雨都接到他们文件了,总不能视若无睹。
最后果然如两位代理城主所愿,同意在接下来半年内,不收取虞城与他们之间基础物资的贸易通关费用。
让商人们更愿意将粮食、木材一类的基础物资以优惠的价格输送到两座城池,平息战火留下的创伤。
两位代理城主真要是向她谎报情况,图的大约也就是这个实惠。
不,不论他们的人品,只要他们还清醒,就不会愚蠢到为蝇头小利,冒险失去殿下的信任。
我这样向殿下问,是因为从纸面上看到的,和你亲眼看到时的感受完全不同。
荆执明否定了她的猜测,然后试探性地问道:你愿意去看一看吗?*元棠雨从来都厌恶战争残酷。
战争双方兵士都拥有各自的家庭,为了上层的利益,不得不去拼杀个你死我活,无论结果如何,得出来的都是悲剧。
不过即便知道这些,她也还是答允同荆执明去两座城池看看。
这一趟她没有选择乘马车,而是要骑马前往。
因为待在马车车厢的密闭空间里,窗帷一旦落下,她就如同被隔绝在另一个没有任何战火的世界。
既然目的是跟随荆执明去亲见真切的现实,自然就不能继续躲在车厢中。
况且这一趟她也不想用女君的身份前往,取了马车出来,必然会被表兄贺勉知晓。
马厩中,荆执明看着换上一身骑装的女君透出的飒然气息,眼前一亮。
她动作不太熟练地被鸣玉扶着骑上一匹温顺的母马,一道回忆一道调整坐姿,竟摆出很标准的骑姿。
荆执明颇为惊异地确认道:殿下会骑马?他可不希望她明明不会,却勉强骑马,从马上摔下来不是什么适合开玩笑的事情。
荆将军不用担心,从前二哥教过我骑术。
元棠雨坐在马背上,想起从前二哥不耐烦又强行耐心地一遍遍给自己纠正姿势,捏着缰绳,浅浅抿起笑容:不过表兄担心我的安全,所以我久没有再上过马,骑术怕是生疏了。
贺勉通常不会许元棠雨骑马,更不会同意她去见经战争的城池景象——虽然重生回来的他未必还会像从前一样固执,但是三人不知他已经改变观念,这一趟自然是瞒着他的。
鸣玉帮着她将马镫的位置调整妥当,提醒道:殿下的骑术本来就算不上精通,一定得集中注意力,不要东张西望。
元棠雨乖乖点头,她便去为自己也牵出了一匹马来,与荆执明道:荆将军骑马在前引路吧,我跟在殿下后面,注意着后方的情况。
虽然附近的贼匪都被荆执明清剿干净了,但是世道乱,保不准还是会有意外发生。
让元棠雨位于居中位置,最能保证安全。
荆执明见识过鸣玉的身手,明白她的确能应付来自后方的袭击,应允下来。
*路途中,元棠雨看到了许多发生过战斗的地方。
时隔太久,空气中的血腥气已经散去,但战死士卒的尸体渐渐弥散开令人作呕的气味。
远远的,能看见三三两两佝偻的身影,在稀薄的阳光中,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游荡。
若是夜里,怕是要以为是战死士兵的亡魂重归人世。
元棠雨远远望着,一开始以为他们是被遣派来打扫战场的人,但当看到一个瘦小纤细、年纪不超过十岁的女孩时,又怀疑起自己的认知,勒住缰绳停了马。
在她身后的鸣玉并行到她身边,同样停了下来,荆执明注意着后方的马蹄声,很快也发现了她的停驻,绕了回来:殿下,怎么了?元棠雨望着女孩垂着头行走着,时不时躬身去翻找没过她小腿的草丛,问道:她...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鸣玉不知问题的答案,荆执明却很清楚。
这些人多是想要从那些的士卒残骸上寻找到一些值钱的物什。
若能得偿,多半会当作与死人做了一场交易,帮着挖一个浅浅的坑,让他们入土为安。
如果不能,则多半不会帮助敛尸。
倒不是因为全无善心,只是因为冒着染疫风险来搜刮死人财物的人,多半已经走投无路,上一次饱餐都不一定是什么时候,必须节省体力去搜下一具尸体,才有可能活下去。
然而这样直言告诉元棠雨,刺激有可能太大了。
正当他在心中措辞委婉的说法时,元棠雨从马上下来,走向先前她看见的那个女孩。
女孩注意到有脚步声向自己靠近,以为是有同行想要抢夺自己今日所得,警觉地直起腰,转身向与她只剩十步之遥的元棠雨露出凶狠的表情。
我没有恶意。
元棠雨轻声道,为了取信她,又主动后退了几步。
女孩凶狠的表情渐褪为狐疑,倒不是因为相信了元棠雨的话,而是因为她辨认出元棠雨这一身骑装的料子质感极好。
如果在这种地方弄脏,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物件加起来的费用,怕是都抵不上将她一身骑装送去清洗的花费。
这样一个人,不太可能来抢夺自己。
什么事?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完全不像一个稚龄孩童应当有的嗓音。
元棠雨蹙起眉,她后退的这个位置,可以看清女孩方才俯身的草丛里,似是有一个人的手臂。
风一吹,浓郁的腐烂气也在向她诉说,那处草丛里的是一具尸体。
元棠雨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可不太敢相信,仍是要开口问一问:你方才在做什么?啊?女孩先前便从她的衣着神态,判断出她应当是世家贵族出身,听到这个问题,却还是不禁觉得元棠雨太过天真不知事。
她在这里,除了搜刮死人财以外,还能做什么?凝视着元棠雨,女孩心中荒诞感加深,明明自己年岁更小,可吃得苦一定较眼前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多得多。
女孩被这种对比逼得心中滋生出恶意。
她故意拨开身侧的草,让元棠雨能够清楚地望见已经几乎被扒光所有的腐烂尸体。
见元棠雨露出错愕的神情,她笑着从怀里拿出些许未沾血迹的布块,道:最值钱的藤甲和靴子被先来一步的同行拿走了,不过这些干净的布料,攒一攒也能当补丁卖些铜钱。
元棠雨的思维空白了一秒,下意识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家中大人呢?这下像是戳中了女孩的痛点,她的情绪立刻炸了: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和我不是同行就快点滚啊,我没时间和你在这叽叽歪歪!对不起... ...元棠雨回过神来,正要道歉,就听见女孩的肚子因为饥饿咕地叫了一声。
于是她从袖中取出鸣玉让她收着吃的蜜饯,递给面黄肌瘦的孩子:稍等一等,我随身带的干粮在同伴那里。
她向站得稍远一点的鸣玉招招手,取了一份油纸包好的米糕,递给女孩:钱财有可能被抢,食物的话,你现在吃了就可以饱腹了。
女孩才骂过她,神情复杂地接过蜜饯和米糕,咬着下唇呆站着,说不出感谢她的话,可不说的话,心里又梗得慌。
元棠雨反应过来自己的问话等于揭开他们的伤口,已不准备继续问下去。
想要获知信息,她可以去问荆执明,对方应当能够回答她。
因此,在将食物赠予之后,她就欲转身走回荆执明身边了,可就在她要离开时,被女孩叫停了:你等一等,我不白拿你东西,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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