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她的死亡可以达成]攻陷下辉城意想不到的顺利,主要功劳不是里应外合,而是因为在元安隐确认过元棠雨攻城的决心后,他就没太大斗志了。
反正他的真面目已完全暴露在她面前,她其实也一早知晓他是害死她亲兄长的主谋,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仅仅两天后,元安隐就吩咐撤去防守,由着荆执明带人进城。
这个决定一开始有很多人反对,但都扛不住元安隐一意孤行。
他是个心肠冷硬、手段狠辣的人,和善的态度都是装出来应付外人的暂时假面,为达成目的,竟先一步在城内清洗起反对者,完全不顾及名声,闹得辉城人心惶惶。
在死亡的胁迫下,支持他的世家没几日就心灰意冷,选择主动向元棠雨的人马大开城门,算是满足元安隐的要求。
元棠雨也很意外他的做法,本来为避免自己忽然心软,准备攻下城后便暂囚住他,等与二哥元凌修交涉完后再决定如何对待他。
然而他拿出束手就擒的态度,她到底还是心有不忍,在得到他传信说想要见面时,考虑片刻就动身去见他了。
元安隐安坐在府邸的花园里,不必维持夺位皇子的面子,他便没穿繁琐沉重的蟒袍,只随意穿了身月白色单衣,膝上摊开着一本?资治通鉴?,面无表情地垂目看着。
恍惚让元棠雨回忆起从前,她的三哥因不曾上书房听先生讲习过,被太子兄长带到身边,太子没有太多空闲教导他,他便只能日日捧书自行钻研。
那时候他也总是把身边侍候的人都驱赶走,独自坐在院内认真地看书,放弃维持他平日待人虚假的温柔。
虽然冷漠,但是真实。
元棠雨很多次都想要告诉他,如果他不愿意笑,可以不用对其他人笑,但面对她时,他的笑都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她的话便又说不出口了。
她以为元安隐总能从幼年时的阴影中走出来,毕竟他聪慧到仅仅花费半年工夫就能学完之前五年落下的课业,看人看事也看得格外透彻,不该由她指点应当怎么做。
如今她却忍不住后悔,明明发觉他从未拥有过安全感,为什么不曾尝试救他。
他曾将她从冰冷的湖水中救出,自身却一直身处污浊的泥潭中,不呼救也不自救,沉默地拖着他仇恨厌恶的人一同沉沦。
即便只是发现一点背叛的苗头,他也会想到最坏的结果。
你来了。
元安隐听到脚步声,见她驻足不前,道:你在害怕我吗,嫃嫃,你不需要怕我。
元棠雨摇摇头,否认自己是在恐惧。
更不需要心疼我。
元安隐将膝上厚重的书册合上,平淡地说:无论落得什么下场,我都是罪有应得,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决定。
决定如何处置他。
我没有想好,三哥。
她从没有想过要和自己的亲人反目,走到今天这一步,心上如被压上沉重的石头。
元安隐听到她轻声唤的那句三哥,脸上浮现若有若无的笑容:那就不要勉强自己做决定了,直接将我交给元凌修吧。
若那样做,元凌修绝对会杀了他。
三哥。
元棠雨犹豫片刻,还是把当初太子遣离他的用意说出了口:你会后悔你做的事吗?原来不是想要背叛我啊。
出乎意料地,元安隐没有流露太多后悔,他怜爱地望着元棠雨,叹息道:我其实有考虑过,他会不会有其他目的,或者遣离我只是暂时的,可哪怕再微小的可能意味着背叛,我都接受不了。
他宁可接受罪有应得的结果,至少那样的结果是明确的,不需要他时刻悬心怀疑。
我不明白。
元棠雨悲伤道:得知我们有机会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不觉得难过吗?嫃嫃,其实宫里人说的都对,我继承了罪恶的血脉,我就是个坏种,所以我不会为自己选择犯下的罪行而难过。
或许拥有同样血脉的元风吟在她的关心呵护下,能成长得明事理懂善恶,可他不一样。
元安隐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无奈道:我会感受到痛苦,但那只是因为发现世上有你这样与我全然不同的存在。
因为她,他坏得不够彻底,所以感到痛苦。
他从来认定自己是完全的黑,所见世人都行走在黑白之间的灰,随时可能摇摆在两边,唯一不同的是元棠雨。
年少时他望见攀上树梢的女孩遥遥向他笑,得知他的身份后天真地唤他哥哥,便发觉她是初冬落于蕊瓣上不染尘垢的一抔雪,浸不入半丝阴霾。
第一时间浮起在心间的情绪并非喜爱或向往,而是厌恶,只想远离这抹刺眼的白,互相间不要有任何交集最好。
大约这也是所有人的期望,横亘在他们间的是母仇,没谁希望她因为根本不重要的三哥想起被害死的母亲。
他也不希望,因为他有愧。
她是他第一位妹妹,他曾经很期待她的降生,偷偷避开宫人去看尚且躺在襁褓的幼□□婴,被她缩起拳头握住手指,对大哥满心羡慕。
可当他自己的妹妹出生,他们的母亲就因为对后位的欲望,害死了她的母亲。
这抔晶莹雪没有被仇恨染黑,她依然怀抱最大的善意去对待所有人,元安隐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就要离开,从此避开她。
偏偏她坠入水中,偏偏她唯一的求救对象是他。
听到她唤哥哥的声音越来越小,不太会水的他终于还是冲动跳下水,忍受着刺骨的冰寒,费尽全力将她推上岸。
浸透的衣衫沉重地要压着他沉底,他也被寒冷折磨得想要放弃挣扎,昏沉地想干脆就借溺死从此消失在她生命里。
可她不肯让他沉下去,被冻得透出青白色的手死死拽着他的一点袖子,哀哀求他不要放弃,险些被他带入水中仍然不肯松手。
元安隐被迫重新提起劲,湿漉漉地爬上岸,她才放心陷入昏迷。
直接将我交给元凌修吧。
元安隐重复他说过一遍的话,很平静。
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向颤抖不停的女孩说:放开我让我沉下去吧。
得到的是同样固执地一个不字。
元棠雨将悲伤的心情收拾好,抿抿唇,说:我会和二哥去谈,虽然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但是我不会让他杀了你。
手足相残的事情,她不希望出现第二回。
意见没法达成一致,元棠雨没再久留在他身边,她还需要和辉城内众多世家交涉,同时安排伤员去治疗,修复被战火损毁的建筑。
离开前,她还是与面色苍白、伤势未愈的哥哥说道:辉城如今由我接手,之后的事三哥都不需要费心思了,你好生养着身体,好吗?元安隐点点头,目送她离开,完全不在意伤口撕裂感的向后仰靠椅背上,重新陷入独自一人的处境中。
他脑海中上一世的记忆已经越发清晰,清晰地知道她最后为什么会选择自刎。
并非因为兵临城下,而是因为她发现精神失常的元风吟其实是被他所害,也因为她在去救妹妹的途中,亲眼目睹经年战乱在各地到底对百姓到底造成了多大的灾难。
她路过因为尸骨未及时掩埋而闹起疫病的小城,几十余户人家只剩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强撑病体躺进属于他的棺材里,拜托他们在离开前替他填上土。
她路过经常因汛期闹洪涝而报请拨款安民的村庄一带,发现他们仍然在受洪涝之苦,只是彻底失去可求助的人,绝望地向所谓的河神送去年岁尚小的新娘,祈祷不要再闹水灾。
整个国只有她的封地虞城依然安稳,如果她没有亲见,或许还能自欺欺人地等待着两位兄长角逐胜负来料理这一切,但真正见过满目疮痍的人间炼狱之景后,她终于只能面对她内心的答案。
即便她的两位哥哥能分出胜负,登上帝位的那一个人也不可能治好这个国家,一个没有能力,一个没有想法。
各地很快就会兴起更多活不下去的反叛者,倒不如就将天下之主的位置交由他们中最强大的那一位,她听说过他的事迹,相信他接手帝位后,能比她的两位哥哥做得更好。
不过她的两位哥哥都还在抵抗着,战事还会拖延很久,百姓仍然要在战火中等待明天或者死亡。
想要早早终结这一切,用她的死亡可以达成。
毕竟她已经弄明白元安隐争夺帝位的原因,其实是想要成为她唯一信重的哥哥。
他不知她早早清楚他借着靳妃的手害死她太子兄长的真相,以为让她无法继续同靳妃、元凌修维持从前亲昵的关系,争得帝位后,就会成为她仅剩的依靠,她便修书一封,用自己的死讯表达她的意志。
她写到,她仍然学不会仇恨,但她不会原谅他对元风吟犯下的恶行,他也没有机会再尝试获得她的原谅。
如果他还有悔过之心,就降去荆执明,富庶的虞城既已交付给荆执明,黑甲军便有足够的底气战胜他们,希望他认清这一点,早日终结战火。
元安隐没有悔过之心,可她的死讯泯灭了他争斗的欲望。
他失去了继续坚持的目的,便选择一把大火自焚而死,让执着杀了他报复的元凌修也失去坚持的恨意。
所以逼死她的其实是我。
元安隐双手搭落在腹部,望着湛蓝的天空,自语道:重来一回,还是让她对我失望了,所幸这一回她没有彻底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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