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吵了,好似万只蜜蜂在耳边嗡嗡乱叫。
白选无可奈何,困难地撩开眼皮。
目光无神地四下扫视,她倏地清醒。
尤记得自己拼了老命用尽余下所有异能储备奋力向要命的剑光发出一击,而后虚脱落海,现下在哪里?这是个干净清爽的房间,银蓝色的窗帘布遮住了外面的阳光,只有几缕细微的金色光线落在地面。
地上铺着厚厚的绣着花鸟虫鱼的地毯,颜色鲜亮明媚,一看就知道是高级货。
白选睡在一张古香古色的大床上,如果她没记错,这应该是在黑潮纪之前都颇为难找的拔步床。
据说这种看着像个小房间的床,可以像拆积木似的把它拆成小块儿。
打造这张床的黑紫色木头,连纹理都透着优雅古韵,还有淡淡馨香扑鼻。
淡蓝色的床幔飘逸柔软,上面满是云纹蝠纹,被两枚泛着温润色泽的白玉钩固定住。
一床软乎乎的锦被盖住了白选,她惊悚地发现自己身上已经不再是潜水衣,而是一身同样冰爽凉滑的丝绸长袍。
庆幸的是,她的大箱子就放在床尾,就连那些表情各异的面具也仍然在袋子里。
娘咧……该不会是穿、越了吧?白选的脑袋嗡地涨大三圈。
她慢腾腾抬手抬腿,龇牙裂嘴。
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喊疼,这感觉大概不比被千头猛犸给踩了来得舒服。
不仅如此,她脑子里空空荡荡,有种很令人不适的虚无感。
——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存在离开了自己。
眼前晃过人影,白选抬头看去,已经做好了被某个梨花带雨的小丫头哭天抹泪地叫喊小姐,你终于醒了。
待瞧清楚这张笑嘻嘻的小脸,她差点热泪盈眶,由衷地觉得白璧无瑕可爱的小虎牙真是倍儿白呐。
白璧无瑕俯下身来,大睁着眼睛在白选脸上瞅来瞅去,笑得露出满口米粒也似的小白牙。
他见白选挣巴了好几下也没能坐起,伸出手轻轻一提,拎小鸡也似把她给提溜起来。
当当当当从身后摸出一面镜子递到白选面前,白璧无瑕兴高采烈地嚷嚷,你瞧你瞧,你现在可多漂亮快点说谢谢他巴掌大的小脸上洋溢着欢喜,独目亮晶晶的,满面夸我吧夸我吧的邀功表情。
白选的目光瞬间变得呆滞,被镜子里出现的这张脸给吓懵了。
白璧无瑕见白选好一副呆头鹅的模样,更加乐不可支。
他昂首挺胸迈着四方步在床前走动,得意洋洋地说:你可不知道,你脸上这东西还挺顽固。
费了我好大力气都拿它没辙,哼哼,但是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真正难得倒咱的事?他双手叉着腰,仰天大笑数声才说道,反正你也是我妖族,我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我跟你拼了白选一声尖叫,从床上连滚带爬摔下来,伸出骨节森棱的两只手,直接掐上了白璧无瑕的脖子。
她眼里遍布血丝,满是疯狂之意,竟是当真动了杀机。
白璧无瑕正显摆到得意之处,根本不提防自己的一片好心会换来如此凶狠的对待。
他被白选掐着脖子前后左右胡乱晃动,但是却没有如白选心头所想般翻白眼吐舌头出现窒息状况。
小家伙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醒悟过来白选在干什么。
他挥挥手就把白选推到地上,攥着拳头跳脚大喊:你这个疯子我帮了你的忙,你不但不感谢我,反而想要我的命你这女人真是不知好歹白璧无瑕愤慨地对趴在地上的白选踢了两脚,气咻咻地转身要走,但不过几步路又回头。
冲到白选跟前,他粗暴地扯着她的马尾辫,让她面对着自己。
爹说过,只要有人对我动了杀机,这个人就必须死独目中闪动着寒光,白璧无瑕的小脸绷得死紧。
不过十岁大的样貌,脸上浮现的却是极端残酷与冷漠。
他迅如闪电地抬起另一只手,如同白选对他那样,掐上了白选的脖子。
这只玉白的小手刚搭上白选的咽喉,她眼前就阵阵发黑,再也无法顺畅呼吸。
苍白的脸蓦然变成紫色,她的嘴张得老大,舌头不由自主伸出,喉中宛如扯动了风箱。
方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足可以称得上秀丽清美的面庞。
但在白选眼中,这张小美人的脸却比无盐嫫母的脸更丑陋,只因那上面没有了象征皮皮存在的痕迹。
她压抑着无边无际的惊恐,在心里急切地呼唤皮皮,却没有得到半分反应。
她试图调动异能,自然也一无所获。
那一瞬间,充塞在白选心里脑子里的,不仅仅是力量不再给她带来的恐惧感,更有失去至亲的悲痛欲绝和愤恨欲狂。
她重生在这世上十七年,与她不离不弃、对她有求必应的皮皮,被面前这个小屁孩子欢欢喜喜地消灭了她怎能不起杀人之心?可惜,现在的白选和白璧无瑕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她迎来的就是即将被掐死的结果。
但是,哪怕是用眼刀,她也要剜下白璧无瑕的每一块皮肉。
此时此刻,她当真是恨不能寝其皮、喝其血、啖其肉、活刮其身白璧无瑕圆溜溜的独目飞快地眨了眨,眼里油生困惑之色。
他深深吸了口气,小手慢慢从白选颈上拿开。
看着立时委顿于地的白选,他低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感激我,反而要杀我?他的感知何其敏锐,白选的意图根本瞒不了。
白选低着头急促地喘息,方才脑中轰轰然作响,她急怒攻心之下才干出要人小命的勾当。
在死亡边缘走了个来回,她的脑子意外变得清醒。
现在想来,白璧无瑕其实是一片好意,只是他不该擅作主张。
所谓好心办坏事,说的就是这样的事儿。
我脸上的癣记,其实并不是你所想像的丑陋的斑痕。
它是倍伴我长大的亲人,你消灭了它,就是杀了它。
白选哑声说,我替它索命,这不应该吗?白璧无瑕愕然,怔了半响才挠挠后脑勺,嘀咕:还有这种事?难道你不是妖怪,而是被妖怪附身了?想及此,他脸色大变,独目像探照灯也似在白选身上扫来扫去,神情变得越来越沮丧。
白选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站在白璧无瑕面前,低头对他说:你爸妈没有告诉过你,没有征得别人同意之前,不能随便动手?你有没有家教?她完全冷静下来,敌强我寡,这个仇要细细思量怎么报才好。
动了动嘴唇,白璧无瑕垂目不敢看白选,脚尖在地毯上蹭来蹭去。
他嘟哝着说:我长这么大,只见过我娘三次。
我也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见过我爹了。
他飞快地瞟了白选一眼,慢慢向她靠近,怯怯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说,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帮你的忙。
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你别杀我好不好?白选低下头,目光落在白璧无瑕写满了羞愧、后悔以及失落的脸上。
他的话,她听得很清楚。
她忽然有些茫然,向这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下杀手,她能狠得下心吗?再说了,就算有心,她现在也是无力。
我的异能都来自于它,现在我连只鸡也杀不死。
白选嘲讽地说,我已经是个废物,你还怕我动手?就算是以前,只怕也打不过这身手诡异的小孩子。
白璧无瑕怔怔地看着白选,忽然脖子一梗眼一闭,大声说:我爹说,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
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勇气承担后果。
你掐死我吧,我不反抗。
这截白皙得连筋脉血管都清晰可见的纤细脖颈毫无遮掩地坦露在白选面前,她沉默了片刻,果真再度举手。
她看见白璧无瑕浓密卷曲的睫毛抖得飞快,他的鼻翼快速翕动,他嫣红的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迹。
他很紧张。
白选的手慢慢用力。
此刻,她心里满是黑沉的绝望。
这么多年,靠着皮皮提供能量,她才数度死里逃生。
如今没有了皮皮,没有了异能傍身,她竟然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这个打着法治旗号,真实面目却是实力至上的大浩劫后时代,她难以想象自己不再有能力自保之后,将要面临何等凄惨的境况。
那个,我死了以后,这个行宫就会失去主人,我把它赔给你。
你把这枚符石拿着,能运用自如了再出去。
好好活着。
白璧无瑕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神平静坦然。
他的掌心中有颗不停闪烁着缤纷绚丽色彩的圆珠子,把你的血滴上去,它就会听话。
但凡有灵智的生物,哪怕嘴里说得再好听,真正面对死亡时,十个能有一个像这孩子一般淡然吗?白选下意识问:你不怕死?死亡并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
白璧无瑕认真地说,我爹告诉过我,爱而不得才最可怕。
若不是时候不对,白选真想捏着他的包子脸喷他满脸口水,十岁左右的小屁孩知道什么是爱而不得?她摇摇头: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只要你的命。
不用符石控制行宫出去,你会饿死的。
好吧,黄泉路上咱们也有伴。
杀了我以后,你会很快自杀吗?你打算怎么死?我记得行宫里有各种兵器,如果撞墙或者饿死的话就不好看了。
白璧无瑕好奇地问。
白选木着脸看了他许久。
她的眼神急剧变幻,最后咬着牙说:你废话真多。
手指却在慢慢放松。
她打算去死,她不怕死,那她为什么要畏惧活?她重生的意义就是为了在十七岁这年因为承受不了打击而寻死吗?她就这么没出息?白璧无瑕抬起胳膊,体贴地把白选快要滑下来的手指重新按在自己颈上,还很关心地问:你要是感觉没了力气,可以等你恢复了以后再杀我。
你放心,我白璧无瑕身为……他眨眨眼,含糊带过,……绝不会赖账啪啪拍胸脯。
幽幽叹了口气,白选的手无力放下:你的命是我的,先存在你这里,什么时候我想拿了再动手。
如果要活下去,自然要重新考虑路要怎么走。
面前这个不知道多少岁高龄的小孩子,也许是上天对她的另一种补偿?皮皮,对不起。
姐姐想活下去,让他用卖苦力来还债可以吗?所以说,人是自私的。
重新燃烧起生的希望之火后,有多少人不会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那条路?仇恨永远没有生存更重要。
那我以后就要跟着你啰?白璧无瑕一把抱住白选的胳膊,仰起小脸巴巴看着她,我很乖的。
其实我很乖的,但是大家都不和我玩。
和我说几句话就急急忙忙跑开,好像我会吃了他们。
他委屈地噘起嘴。
你是妖怪?白选想了想,问道。
嗯……白璧无瑕歪着头,眨巴着眼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我爹说我不是妖怪,但是大家又说我身上还有妖气。
我爹就说那是因为我还小,如果我成年了,就不会有妖气。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明明看不透你的本体是什么,但是你身上有妖气。
他又急急接着说,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才会想到帮你……小心翼翼地打量白选的神色,见她眼里又喷出火来,白璧无瑕吸了吸鼻子,喃喃说,我没有朋友。
我很孤独,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讨好你,想要你做我的朋友。
白选的心有一瞬间动摇,但是一想到皮皮,她重又硬起心肠,冷冰冰地说:我要你发一个对你来说最恶毒的誓言,保证会听从我的命令,听我的任何一句话。
不过你放心,我要你去做的事情,只要和你的亲人有关,你可以拒绝。
白璧无瑕咬着唇想了许久,在白选的目光逼视下,终于说道:我是不能随便发誓的,那样你还不如杀了我。
但是,但是,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白选的袖子,我毕竟犯了错。
他摘下眼罩,白选发现他的这只眼睛居然是闭着的。
他说:告诉我你的真名。
清脆的声音里有无边的威严。
白选。
吾白璧无瑕,谨以帝师白泽之圣名起誓,除非与吾父吾母之命违背,否则,吾必不有违白选之命。
此契。
白璧无瑕紧闭的那只眼霍然睁开,一道比彩虹还要绚烂的色彩喷薄而出,在空中飞快地形成一只通体彩色毛发、神俊异常的小兽。
刹那,流波溢彩淌了白璧无瑕满身,他站在光幢中对白选咧嘴而笑。
那只彩色小兽仰天无声咆哮,一头撞进了白选眉心。
懵懂天真的小朋友和同样懵懂天真的白选,根本不知道这份契约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