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真原本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比和皇帝一起睡觉更可怕的事了。
现在她知道了, 其实是有的。
那就是和皇帝一起洗澡。
叶汝真脑浆都快被榨干了,愣是没想到什么可以脱身的法子。
装病太过刻意,说于礼不合——龙床都上了还有什么合不合的?最重要的是,只要是风承熙想的, 哪有她说不的份?叶卿很热吗?风承熙张开双臂, 一面由康福解腰带, 一面问。
叶汝真抹了抹脑门,确实是沁出了一层细汗, 她尽量笑得自然些:臣其实很怕热,很少泡热水澡。
你若是多泡泡, 说不定便不择席了。
叶汝真赔笑, 拒绝了内侍的服侍,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
风承熙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叶卿不宽衣?叶汝真:一会儿宽, 一会儿宽。
风承熙身上只剩一套里衣, 率先走进了屋子。
叶汝真心急如焚地迈进门槛。
风承熙霍然转身,看着她:叶卿, 你做什么?叶汝真干巴巴地:泡、泡澡啊。
你要跟朕同斛而浴?风承熙微微皱了皱眉,上下有别,叶卿在面前赤身祼/体, 于礼不合吧?叶汝真:……叶汝真:!!!是是是是是!叶汝真一叠声道, 臣糊涂了,臣险些在君前失仪,死罪死罪!内侍正在前边等她,她的浴斛在隔壁。
叶汝真身轻如燕,摒退了内侍,反栓上房门, 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泡进热水中。
忽然之间,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划过,灵活得像条鱼。
方才她差点儿跟着风承熙进门的时候,风承熙的神情好像有点奇怪。
像是有点戒备,又像是……有点慌乱。
他的手还下意识抓住了衣襟,好像生怕她会跟进去非礼他。
能拉着臣子一块儿上床的人,一起泡个澡,也好意思说于礼不合?若于礼不合是借口,那便是,他身上有什么地方不想让人看见?会和他的心疾有关吗?布巾上的水滴出了浴斛外,叶汝真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多了。
也并不一定就是有什么秘密,也许单纯就是不喜欢和别人一起泡澡而已。
她迅速洗好,起身更衣。
屋子里竟然有一身干净的换洗衣物,尺寸完全合适,应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其实想想,风承熙这人虽然有点喜怒无常,但那是由心疾所致,为人其实不算坏,还好哄,再生气,给一枚果子,毛便捋顺了。
叶汝真把自己收拾妥当,先一步钻进被窝。
此举一来是为了避免当着风承熙的面脱外袍,毕竟总不能回回都在被子里脱衣服。
二来,直接装睡,动静越小,馅就露得越少。
果然风承熙进来时,便咦了一声:看来御医说得不错,泡澡果然有效。
康福声音低低的:叶大人若是嫔妃,宫里的规矩可就丢光了。
哪有比陛下先睡着的理儿?风承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他若是嫔妃,那朕以后的孩子可真不知道怎么管教才好。
康福笑道:叶大人的性子好,自己也有几分孩子气,将来定是一位和孩子打成一片的好父亲。
是啊,也不知哪个有福的,能投胎做他的孩子。
风承熙的声音听上去轻得很,似乎有一丝怅然之意。
不一时,柔软的褥子微微陷了陷,风承熙上床了。
叶汝真眼皮上的光也暗下去,康福灭了灯烛,退下去。
叶汝真暗暗松了口气,想来这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然后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到了自己枕头上,好像是风承熙的手臂。
她在黑暗中悄悄掀开一线眼帘,就见风承熙并没有就寝,正以手托着脸,像是看着她。
叶汝真:!乌漆抹黑,有什么好看的?殿内刚刚暗下来,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风承熙确实什么也看不见,片刻之后,才在黑暗中看见叶汝真的模糊轮廓。
他昨天让叶汝真回家之后,并没有再打算让她留宿,毕竟要是天天睡不着觉,就算治好了心疾,人只怕要没了。
可昨晚他躺在床上,没有人在另一半的床上翻来覆去,也没有那扰人的脂粉香一直钻进他的鼻孔,殿内安静得和从前无数个夜晚没有什么分别,风承熙却睡不着了。
这份安静像冰块一样被挤压在空气中,沉得迫人。
直到这床上重新多了个叶汝真,耳边听见她细细的呼吸,鼻尖又嗅到那丝香气,那份安静才像冰块一样消融,化为暖融融的春水。
风承熙从来不知道人的习惯改起来会这么快。
叶卿,你昨夜是不是又去青云阁了?风承熙的声音低低地响在黑暗中,这身脂粉香气,怎么洗都洗不掉?叶汝真:!!!他应该是自言自语吧?她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
别装了。
风承熙道,你的呼吸不对,是心虚紧张了吧?……叶汝真有点想哭。
换谁大晚上被人这么近盯着不紧张啊?!臣本来是睡着了的,陛下上床的时候臣醒了。
陛下接连两夜没睡了,臣不敢出声,怕惊忧陛下。
无妨。
朕睡不着的时候多着呢,小时候曾经试过三天不睡觉。
叶汝真:为何啊?小时候有人告诉太后,朕是被恶鬼附体,只要驱除恶鬼,朕便不会再发病。
风承熙声音很轻,不带什么情绪,驱鬼之后,朕不敢再睡,生怕一旦睡着,恶鬼又来附体,强撑了三天,最后还是没摒住,在雪地里也睡着了。
他说着,还微微笑,瞧,朕七岁就能熬三天,现在这么大了,才熬两天而已,算什么?叶汝真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若他是旁人,她有点想去摸摸他的头,或握握他的手。
但他是皇帝,她可不敢动手动脚。
叶卿是从小便会择席吗?叶汝真:嗯,打记事起就这样。
不过今日还好,她说着故意打了个哈欠,很困呢。
风承熙停了停,道:哦,那便睡吧。
声音里有明显的失望。
叶汝真看着他的侧脸,黑暗中是模糊的一片,但上朝的时候她早就看惯了,闭上眼睛都能在心里复刻出那道流畅优雅的侧脸曲线。
忽然之间,她有点明白风承熙为什么硬要让留宿了。
除了大师说的佛缘之外,他好像更想要找个人在睡前说说话。
陛下……叶汝真悄声问道,您小时候爬过树吗?风承熙原本已经打算钻进被子,闻言复又撑起脑袋,甚有兴致地道:爬过。
有一回,朕把太后养的一只八哥的毛拔了,太后很生气,追着朕想教训,朕一溜烟便爬到了树上,作势要跳下去,太后顿时不敢再说朕了……叶汝真脑海中想象中太后拿着鸡毛掸子满园子揍娃的场面,忍不住乐了。
风承熙却忽然停了下来。
陛下?叶汝真唤了一声。
多谢你,叶卿。
风承熙轻声道,朕这才发现,原来朕小时候也曾经无忧无虑过。
大概眼睛看不到的时候,人的耳朵就会分外敏感。
叶汝真明显感觉到风承熙有些落寞。
于是连忙岔开话题,也把自己小时候闹腾的糗事说了几件,风承熙很快笑了起来。
殿内光线幽暗,谈笑声却是不断。
在外间值夜的康福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望着天上的明月。
……看来今晚又不用睡了。
*睡得再晚,第二天还是得早起。
风承熙的朝服朝冠里里外外七八层,穿起来更费时间,起得比叶汝真还早。
风承熙忍不住向叶汝真道:朕睡得比你晚,起得比你早,怎么混得比你还不如?叶汝真道:昨晚明明是陛下先睡着的。
朕上床的时候你就睡着了。
后来陛下又和臣聊天来着,陛下先睡了,难道忘了?明明是你先睡着,朕还听见你说梦话。
叶汝真:……她很想说,陛下,那是臣困得要命了还强撑着接您的话茬呢。
想想还是算了,跟皇帝争这么点小事做什么?而且住在宫里还是有些好处的,一来是在人前越活越像个祖宗,人人都恨不能把她供起来,二来省去了从家里到宫城的时间,清早能起得更晚些。
要是晚上能少聊些闲天就更好了。
她也不知道风承熙是哪里那么多话能聊的,好好一个昏君,睡前竟生生变成了话痨。
这一日,酉时一到,叶汝真便告诉风承熙,今夜不能侍寝了。
风承熙立即问:为什么?……叶汝真,因为明天臣休沐。
风承熙:朕都没有休沐,叶卿休什么沐?朕不允。
叶汝真叹道:陛下,臣没日没夜地侍奉您,总该给臣一点时间,让臣回去侍奉一下家中长辈。
风承熙对叶家的三位长辈都甚是尊敬,这个理由算是把他堵住了,风承熙道:罢了,朕总不能拦着不让你回家中尽孝。
叶汝真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松得早了,因为下一瞬,风承熙接着道,那朕便去叶卿家中睡吧。
叶汝真:!!!!您知道您说的是什么话吗?!风承熙有点感慨地道:朕自幼也没个兄弟姐妹——好吧,姐妹是有,同没有也差不多,总之长到这么大,才知道手足相伴是个什么滋味,叶卿当真舍得这么抛下朕吗?叶汝真:…………这番话过于乱七八糟,一时之间竟不知从哪里反驳起。
就在这个时候,慈安宫中来人,说太后想见叶汝真。
太后对风承熙关怀备至,好几次去明德殿时都见到叶汝真,太后也知道了然大师的话,对叶汝真甚是和蔼,不时还赏些小玩意儿以示恩宠。
此时叶汝真便答应一声,抬脚就走。
风承熙却道:朕同你去。
他上一刻的眼神还粘粘糊糊宛如一条被主人撇下的小狗,此时却是如利刃出鞘,锋利无匹。
不用吧?叶汝真正想借此机脱身,回了太后的话便直接出宫回家,太后大约又有什么好东西要赏臣,陛下忙,臣这便告退——叶汝真一面说一面就要撤,手臂却被风承熙一把拉住,然后才发现风承熙的神情异常冷凝。
太后赏你东西,什么时候宣过你去慈安宫?风承熙道,那毕竟是后宫,而你是外臣,无缘无故,不会轻易要你过去。
叶汝真许久没有见过风承熙这般模样了,颤声问道:那、那会是什么事?风承熙冷冷一笑:大约是有人看不惯你在朕身边这么久,在太后耳边吹了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