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沈悦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萧牧家走出来的。
她刚刚离开别墅,就在大马路边上吐了起来。
直到吐无可吐。
又把背包里的白开水拿出来,喝一口,漱一遍口。
方才打开灵眼,她看到了那沈家人临死之前的场景。
抛开杀害的过程不说,作案以后,整个旅馆都一片血海汪洋。
真是……好惨的画面。
上面两个房间,旅馆的主人和他的妻子,已经身首异处。
厕所里,主人的儿子也命丧黄泉。
而那个杀手,提着一把沾满血的刀具,似乎在翻找着什么。
他的五官平平无常。
脸上有一道疤。
像是被什么啮齿动物咬出来的。
凶手最后什么也没找到。
从后门走了出去。
自如的,好像这就是他自己家一样。
还有一个小细节,她也观察到了——这人分尸的手法,十分娴熟。
好像这么做过很多次。
那么,假如,她提出一个假如——那个丧心病狂的屠夫,能够这么理智地切割了那沈家的一家三口。
或许不是第一次做下杀人案。
现代社会有一个好处,只要是人命案,都会被媒体大肆报道。
回到孤儿院。
沈悦就进了孙院长的报刊室。
她开始翻阅旧报纸。
看了一夜。
从06年的报纸,往前回溯到了02年。
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困得实在撑不住了。
倒头就在桌上睡了去。
梦里。
似乎有人喊她:姐姐?姐姐?大懒猪!然后,身体一轻。
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觉醒来。
却是隔日清晨,自己的床上。
她起床。
看其余的弟弟妹妹,都已经上学去了。
只有一个小泽,坐在床上穿衣服。
她问了句: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早什么早?工头说了,7点开工。
小泽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爷爷可以晚点去。
她忽然想起来一事:昨晚,谁把我抱回卧室来的?我啊。
小泽嫌弃道:姐姐。
你睡得跟死猪一样。
怎么摇你,都不醒!是吗?沈悦摸了摸脸蛋。
小泽还没自己肩膀高。
居然抱得动她?!是了,是该养养肥了。
这林悦瘦的,一点儿肉都没有。
再看看小泽——半年大米饭滋养着。
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不少。
有那么一点年轻人的影子了。
于是。
吃早饭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多喝了几口菜粥。
然而,那小旅馆中的场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又犯恶心起来。
草草吃完。
等她回到公司的时候,戴董事长正好找她:林悦,公司下午要来几个贵客。
你到时候和我一起接待一下。
什么贵客?同行,本市拍卖行的领头人韩焯。
哦。
就是那个……投靠了杜月笙后人的本市拍卖行大佬韩焯啊。
还真是……略有所闻。
中午吃饭的时候。
沈悦才知道请假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原来,曙光拍卖行上个季度的拍卖举行的很成功。
但成功招揽的不仅仅是顾客。
还有同行的挤压。
就在前天的时候,本市最大的古玩商。
韩焯韩先生忽然说要来曙光拍卖行看一看。
交流一下同行之间的感情。
戴培连拒绝都拒绝不了:韩焯还兼顾着本市的古董协会名誉会长呢!董事长,需要我做什么吗?没什么,到时候他问什么。
你答什么。
戴培笑道:毕竟,我们是正当营业的单位。
韩焯查不出什么毛病的。
那好。
但话是这么说。
韩焯真的来了的时候,沈悦还是感觉亚历山大。
这韩焯,看起来也就二十上下的样子。
白白瘦瘦的,阴阴柔柔的。
一点都不像是个董事长。
更像是个兔儿爷。
戴培把之前招待萧牧的那一套高仿茶具拿了出来。
结果韩焯看也不看。
直接拿来就喝。
完全不懂功夫茶的规矩。
喝完了还笑道:戴董事长真是寒掺。
怎么,就喝这些苦嗖嗖的玩意?沈悦想笑,她一口就品出来这是台湾阿里山上的雪顶芽茶。
一斤芽茶,几万元呢!韩焯寒酸完了他们的工作环境。
又寒酸起戴培的学历:黑龙江xx学院毕业?这是个三流本科嘛!啧啧啧,戴老兄。
你都能办公司了。
怎么不考虑进修进修?像我,去年刚拿到清华的学位.证.书。
这才叫企业家,懂不?沈悦憋住笑,她觉得,韩焯可能不知道清华的大门在哪儿。
但接下来。
韩焯又把矛头指向了她:你,是这里的鉴定师?是的。
我姓林。
沈悦伸出了手。
表示友好。
但韩焯哼了一声。
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
沈悦讪讪然收回手。
她算是明白了——敢情,这韩焯根本是个娘娘腔啊!幻灭啊!这就是本地的古董大佬!完了,奉天古玩界要完了!韩焯擦完了脸,把手帕叠的四四方方的。
放进了怀中:你什么大学毕业的?自学成才。
自学?韩焯笑了。
然后吩咐一个属下:考她。
沈悦听成了烤她。
心想烤我干什么。
结果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走了出来。
直接开始问问题:请问林小姐,你有没有文物鉴定与修复专业证书?有没有在什么博物馆实习过?她通通摇头:我是闭门造车那一路子的。
但不野。
书画鉴定,金石鉴定学的是民国鉴定师沈铎。
沈铎。
凡是玩古董的人都知道。
民国最著名的古董鉴定师。
著作等身。
韩焯感兴趣了:小姑娘,吹牛也要有个限度。
愿意赐教。
她还是挺谦虚的。
那人开始考她了,却是拿出手机。
翻到一张图,放在了台子上:这是什么?永乐甜白釉波斯型执壶。
她一口报了出来。
又仔细看了看,蹙起了眉头:这是现代仿品。
第一,明代永乐甜白釉瓷器,从底部,到口部。
由下而上,瓷的坯胎是递增式变厚的。
而这一件,全身的厚度相同,不符合当时的瓷器规范。
第二,这件瓷器表面上的气泡大小都差不多。
而永乐甜白釉的气泡大小不一。
那考官眼睛亮了亮。
点了点头。
又把手机照片翻了一张:这是谁的字?沈悦拿过来一看。
拍的是一副行草绫本,写的内容是杜甫的五言律诗《戏呈杨四员外绾》。
呵!把印章,页眉,题跋都挡住了。
光从字看作者么?这也难不倒她。
沈悦不假思索道:首先看纸张,这是绫本。
绫本出现在明末以后。
这一张绫本,发色深褐。
不似清以后绫本的普洱色。
所以我猜,是明清交替之际的文人所书。
那人点了点头。
而韩焯,已经侧耳倾听起来。
沈悦继续道:再看字本身——这是一幅行草。
结字安稳,流传自如。
一看此人就是早年仿效过二王,钟繇。
再看布置——似出规入矩,但字字独立。
这明显学的是米芾米南宫的结构。
明末以后,世人都效仿董其昌,而这张字画,完全找不到董书的影子。
全篇效法古人。
该是一位学高古法的大家所作。
沈悦微笑着。
把圈子又缩小了:我猜,无非是明末清初,黄道周,王铎、倪元璐、傅山这些仿古派书法家中的一位。
韩焯几乎站了起来,却是惊讶地凝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
沈悦叹息道:最后,咱们来看他写了什么——《戏呈杨四员外绾》……这是大诗人杜甫赴华州路上所作的诗。
当时,安史之乱已经平息。
唐肃宗继位。
杜甫有感家国更替,孤身漂泊。
所以才做了此诗。
临摹此诗的人,想必也漂泊过。
她最后下了结论:是明末清初贰臣王铎吧?韩焯听到此处。
几乎跳了起来:不错。
是王铎的!她微微一笑。
才不会说,她第一眼就认出来是王铎的。
至于后面的长篇大论。
全是瞎扯的。
又考了半会儿。
她全部对答如流。
这一批趾高气昂过来交流的人。
全部都服气了。
那韩焯,看她的眼神。
都略微崇拜了。
最后。
韩焯自己都鼓起掌来:哎呀,林小姐真是人才。
得了,今天算是开眼了。
咱们走!打发走了这一帮子人。
回头,戴培执意要留她吃饭,说她真的是帮了大忙了。
沈悦惦记着去寻找凶杀案的线索,就借口家中有事。
早早回去了。
颜洛跟她走了一段:哇塞!阿悦!你今天实在太帅了!简直给我们拍卖行的所有人长脸啊!她笑了笑。
没说什么。
这点鉴定手艺都没有,也当不成沈家的继承人。
告别了颜洛。
她买了一张车票去东港村。
按照报纸上提供的地址,寻找到了那一家旅馆。
现在,这所旅馆已经完全荒废了。
淹没在齐腰高的草堆里。
玻璃全部碎掉。
大门洞开。
里面是斑斑累累的锈迹,和摇摇欲坠的横梁。
她记得凶手是从后门离开的。
于是也从后门走了进去。
打开门,走上了楼。
直到阳台边,什么也没有。
石灰米分扑刷刷地下落。
整个屋子都摇摇欲坠似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拆迁浪潮席卷的现代。
这一栋无人居住的旅馆能幸免呢?或许是因为凶案未明,人们始终忌讳?!什么线索也没找到。
笑话,要是有什么。
早被警察找到了。
更何况,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就是凶器,这会儿说不定都腐朽了。
但沈悦不灰心。
毕竟,警察局的公告上说了——只要提供破案线索就好。
她既然凶案现场找不到线索。
那么采取简单暴力的手段好了——直接画出凶手的画像。
提供给警方。
至于能不能立即找出此人。
那就不是她的问题了。
但是走下楼梯,正准备出门。
她看到门外有一道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