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以为,萧牧可能是真忘了约定的时候。
他的电话来了。
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上班。
因为临近曙光拍卖行的年度秋拍。
所以征集藏品的工作,十分繁琐。
繁琐还只是小事。
遇到难缠的持宝人。
那又是一场恶战。
别的不说,今儿她接待的第一位客人。
就自称自己的藏品百分百是真的。
是什么东西呢?一件汉代的青铜博山炉。
持宝人姓王,开口就是:我这件博山炉,是古董之王!拿到你们拍卖行拍卖,是看得起你们!沈悦笑了笑,上了手。
博山炉又叫博山香炉。
是中国汉、晋时期汉族民间常见的焚香所用的器具。
常见的为青铜器和陶瓷器。
一般,炉体呈青铜器中的豆形。
上有盖,盖高而尖,镂空,呈山形,山形重叠。
因其间雕有飞禽走兽,象征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博山而得名(汉代盛传海上有蓬莱、博山、瀛洲三座仙山)。
1李白的诗《杨叛儿》中就道: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而这一件博山炉。
炉身呈半圆形,有疏朗的错金云纹饰。
盖子为透雕的尖锥状山形。
山林间饰错金线猴、虎、野猪和人物等形象。
看着不错。
但是为什么这么眼熟呢——这不是几十年前,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的那一件错金博山炉的翻本么?!于是道:这一件,大概是高仿那一件刘胜墓出土的博山炉吧。
怎么会是高仿?!刘胜墓出土的那一件,和我这一件是成双成对的。
而且,我的比他保存得要好!王先生不服气了。
博山炉没听说过要成双成对的。
她把话儿搁下来了:先生,东西我们不能收。
你如果这么有信心的话,不如去国家博物馆自荐文物。
这话怎么说的!那王先生不高兴了:东西还需要去国家博物馆?!你们不收可以。
但得给我开个证明书,证明东西是真的!对不起,我不能开。
东西本来就是错的。
她直接点明了:汉代就能造两座一模一样的博山炉。
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铜器的灌浆法近代才发明的呢!结果。
这个王先生跟她吵了半天。
非要他们开什么鉴定证书。
沈悦算是看出来了,这王先生是想用鉴定证书。
去诓骗下一个冤大头接手这件假货。
想必,他打眼花了不少钱。
虽然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她不能做帮凶。
最后,王先生被保安轰赶了出去。
沈悦没怎么在意。
这样威胁她的人,多了去了。
现代持宝人,玻璃心很多。
他们打了个眼,就会心急火燎,找下一个接盘人。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坑蒙拐骗。
那是无所不用其极。
古董交易是个暴利行业。
同时也是个暴力的行业。
但她没想的是,这王先生的来头并不小。
王先生叫王临。
早年在沈阳做过地头蛇。
后来就开了个小公司,经营的不错。
然后,他被朋友忽悠玩起了古董收藏。
然而,半吊子水平。
总是打眼。
现在,他想把这一件花了百万的假博山炉卖出去。
所以到处找人开鉴定证书。
有了鉴定证书。
等于说是古董鉴定机构认可这东西是真的。
那拿出去,一骗一个准。
本来,最好的选择是去找古董大佬韩焯,让他旗下的博古斋开证书。
但让王临郁闷的是,韩焯早年是他的一个手下。
那是十年前,韩焯还整天喊他大哥长大哥短的。
但是一眨眼,韩焯攀附上了上海的杜家。
生意做得这么好。
男人,总有一份自尊心在的。
于是,他不好意思去找当初的小弟韩焯。
哪知道,本地的第二大拍卖行——曙光拍卖行不给他开鉴定证书。
还把他的东西,一口咬定是高仿。
这可热惹恼了他。
王临咽不下这口气。
他也豁出去了。
不管什么脸面不脸面。
直接给韩焯打了个电话。
韩焯还算客气的。
一报名字,他就认出来了:哦?王大哥啊……这都多少年不见了,怎么不打个电话来?我还怕你有了钱。
就不认小弟了……晚上。
两个昔日的地头蛇就碰了面。
王临在大酒店请的客。
还塞给了韩焯一根金条。
几条香烟。
几瓶法国的葡萄酒。
点头哈腰,狗腿子做派。
韩焯说话也利落了:大哥放心。
不就是个小丫头。
姓林是吧?你等着,小弟我一定帮大哥出这口气。
沈阳这地盘,还是我说了算!谈笑间。
颇有点指点江山的风格。
人生在世嘛,要钱要地位,最后图的是个什么?!自在逍遥!他韩焯,想让谁不好过。
谁就会在沈阳待不下去!也就是这天晚上下班的时候。
沈悦接到了萧牧的电话。
她白日里得罪了人。
戴培知道后,给了她一点精神补偿费。
还送了一部好的智能手机。
以表彰她这些日子的埋头苦干。
听说手机来自大洋彼岸的美国。
牌子很好听:苹果。
但沈悦不太会玩手机,除了下了些书看。
就是用来听歌,打电话。
颜洛就不一样了。
她已经和宋桉在那边玩起了视频聊天。
笑得那个傻呵呵的。
她叹了口气,打算也给自己申请个什么企鹅号。
正打算琢磨琢磨手机呢。
忽然间,电话来了。
一看,哎呦,这不是萧牧的么。
萧牧还让她过来看看。
她能不去看么?于是收起了手机。
直接打车去了萧牧家。
萧牧也很直截了当:咒牌已经埋在灰里面半年。
应该差不多了。
一呈上来,不消说,她也感觉到了金牌上面散发的阴气。
念叨着——早鉴定早好。
早死早超生。
于是上了手,一下子,她的手几乎都僵了。
大喊一声啊!差点摔了东西。
幸好萧牧扶住了她:林小姐?!没事……她战战兢兢地继续上手。
慢慢地,这金牌上的凶气全部显露出来了——那是十四年前的寒冬腊月。
渤海上。
当蝴蝶夫人号行驶到了我国的海域边界的时候。
一群小赛艇,从客轮身后悄悄摸了上来。
忽然,一丛人从甲板下窜了出来。
先把船长和大副全部杀死。
然后,无差别地屠杀旅客。
其中,一对住在vip贵宾间的夫妇,最先遇害。
而这群人,仿佛就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他们将夫妇的房间寻了个遍,寻出一块玉佩。
然后,那个白化人。
说了一句:告诉老板。
杜家的东西找到了。
然后,把尸体扔下了海。
周围,都是黑乎乎的海水。
浓的仿佛化不开的墨汁。
她又将每一个细节看了个清楚。
尤其是,那一对被搜身的夫妇——男方被血染红的白衬衫上,别了一个铭牌。
上面写的是:杜云轩三个大字,龙飞凤舞。
而打死杜云轩的,是一个女子。
她把这个名字,告诉了萧牧。
萧牧告诉他:杜云轩是杜墨的儿子。
又牵扯到了杜家。
不用说,沈悦都知道这是怎么样的一桩大案子。
但景象还没看完,再把手放上去——眼看,那群人杀干净了。
也处理干净了尸体。
准备坐小艇走了。
忽然,船上的某个地方。
传出一阵娃娃的啼哭声。
沈悦吃了一惊,这时候。
那群已经下船的凶手,又重新返回到了船上。
其中一个女凶手,在杜云轩身后的行李中。
发现了一个婴儿。
婴儿啼哭不已,给死寂的蝴蝶夫人号,增添了些许凄凉。
沈悦明白,这大概是杜墨的长孙杜以泽了。
真是可怜的小孩。
最后,她只看到这些人把婴儿带下了船。
又放了一把火。
将蝴蝶夫人号烧毁。
火光熊熊,真是陈彻底底的毁尸灭迹。
看完了。
沈悦收回了手。
再将那些场景,一五一十地描绘了出来。
冷不丁,咚!萧牧一拳锤在桌面上。
她沉默,看这个伟岸的男子。
额头上青筋暴露,目光满是愤恨。
又对她道:林小姐,你能将那些凶手的样子画出来吗?她能画出来两个人——一个站在船头的白化人。
一个抱走婴儿的女凶手。
萧牧接过画,端详了一会儿。
然后,他道了句不好意思。
就去旁边的吸烟室抽起烟来。
沈悦熟悉这个动作。
她的爷爷,也会在思考疑难时,猛抽雪茄。
其实这样做,也于事无补。
十四年前,该发生的事儿。
早就无法挽回了。
坐着无聊,目光扫过桌子和书架。
最后定格在案几上的一本相册上——这是萧牧上一次给她看得那一本相册,她只看到了前半段。
猜猜,里面大概是萧牧这些年来的照片?那可有意思了。
于是,她悄悄拿了过来——但是没翻几页。
手猛然一颤——这大概是萧牧十三四岁时候的照片。
照片中的他,年轻帅气,站在一群学生中间。
天气大概是夏天。
所以穿的是大背心。
不不不不,重点是!他脖子上挂了一块羊脂玉观音。
那雕工,明显是广州工。
而且,而且!她认识这块玉!那沉在黑暗的漩涡中,无力的挣扎。
那冰冷刺骨的河水,仿佛要吞噬生命的热度。
然后,她下沉下沉。
直到被一个人救了起来。
那人的脖子上,挂了一块羊脂玉观音。
温润细腻。
光华内敛。
她以为,那是人生中的匆匆过客。
却没想到。
这个人,就是萧牧。
原来是他!天呐!他怎么不早说呢?!猛然又往后翻了几页。
羊脂玉观音,时清晰时模糊。
但是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她是最高明的鉴宝师,不会看错。
继而,一种深深的悸动。
击中了心扉。
回首,萧牧人站在窗台边。
夕阳给他镀上一层美好的金边。
她想到了早上鉴定的错金博山炉。
袅娜了冉冉青烟。
然而,他丝毫不知道。
她在看他。
实际上。
萧牧走过来的时候。
对她道了声谢。
然后告诉她:他要离开沈阳了。
转而把调查的主战场转到大连去。
从海关入手查起。
她有点慌张,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但是萧牧,却说:慢走不送。
她走到了门口。
才问了出来:萧先生,两年前是你救的我吗?!举手之劳,不用在意。
他依旧不怎么在意。
听这语气,好像她真的是路边随手捡到的一只鸭子。
放生了,然后就不再过问。
这男人到底救过多少女孩,又杀过多少人。
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