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的风忽然间停了。
船头的灯光有一瞬间的熄灭,黑暗就从四面八方慢慢围拢过来。
模糊的雾气当中,人影被剪裁成了一个个棱角分明的鬼魂模样,投影在黑黢黢的湖面上,姿势百态。
沈悦还保持着往后看这个姿势,但是身后的人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
她只能慢慢转过了身子,然后坐在了船板上,两只眼睛茫然地盯住湖面的皱褶。
现在动手。
身后的人吩咐道。
潘也点了点头,还用严厉目光向她下命令:就这么办。
冷风吹得眼角有些发涩,沈悦揉了一下,看清楚了潘的目光落在西边,西边——对了,他一定是担心小坂裕生的安危,那么,她更加确定小坂裕生那边发生了大事。
也只能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才急匆匆地想要捞到宝藏。
希望能拖延下去才好,于是她用质疑的口吻说道:我希望你们没疯,今晚下去的结果很可能是一个人都上不来。
林小姐,像你这样会装神弄鬼的人可不多了。
人手的问题,也不需要你担心。
死一个人后面还会送来一个人补上,死两个人就会有两个人补上。
许丝毫不为她所动,大概在这些杀手的眼中,林悦不过是小坂裕生手下的一个神棍而已。
她还真的希望自己是个神棍,那么就能把这些人通通沉到水底去。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小船开始往回划去,在湖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每一道涟漪荡开,她都能清楚地看到水草向着两边分开,但是湖底依旧看不见。
潘就坐在她的前面,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问的是哪个什么?潘回头问她,这么近的距离,她能清楚看清楚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像是最冷硬的冻地鸡血石。
为什么不等一等?你们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这几天吧?再说了,万一事情失败了,小坂先生苦心经营的这一切都会打了水漂。
林悦,今晚就是最后的期限。
潘的话语很冷:你要责怪,你怪那几个泄露了消息的叛徒好了。
我们杀再多的人,现在也不能保证安全。
而且,田中君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鄱阳湖,什么时候中国的水警封锁了这里,那就彻底完了!她立即明白了:警察过来了吗?还没有,不过最迟明天晚上他们就会排查到这一片水域。
说完,潘不再理会她,沈悦发了一会儿呆。
小船就行驶到了大船的身边。
他们回到了大船上,潘打算把整条船都开过去。
而她站在船头,看到他们那边的气氛很热烈:潘从船舱拎出一箱子的青岛啤酒,然后拿出一把军刀对准瓶盖,把盖子一一撬开了。
肤色各异的人们喝下了啤酒,脸上挂着笑容,好像在提前庆祝胜利。
愿天神保佑我们此次旗开得胜!约翰,你这不是废话吗?我看该改成:愿天神祝我们寻找到金山银山!他们真热闹啊……沈悦想,狼群最快乐的时光不是享用食物的时候,而是在饥肠辘辘时分发现了一大群羊的时候。
不过,这次的食物是……她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东西。
不由得双手环抱住自己,想到了爷爷告诉她的故事——公元1364年4月1日,陈汉皇帝陈友谅亲率60万人马乘艨艟巨舰围攻洪都(南昌),而他的对手——朱元璋亲率20万军队前来解围。
陈友谅操转船头迎战朱元璋,两军相遇于鄱阳湖上的康郎山,一场震撼古今的鏖战展开了。
传说,两军兵力悬殊。
陈友谅兵多舰巨,他指挥的五千艘艨艟巨大无比,船楼分上中下三层,中间置走马棚,船楼上下的人说话互相听不见,每层船楼有无数房舱,如同大厅。
船身铁皮包裹,红漆涂饰,远远看去,犹如一片红色的城廓。
而朱元璋只有一些舢板小船,按理说怎么都不会是陈友谅的对手。
但是朱元璋登高瞭望,却望见陈友谅的战舰首尾衔接,像是一连串的纸葫芦。
于是,他采用了火攻,趁着狂风大作之时,用熊熊烈火将陈友谅的军队烧毁在鄱阳湖上……最后爷爷说:所以,鄱阳湖老爷庙水域那一块儿邪门啊……湖底下不知道多少死人,早就成了一个万人冢,如果运气不好……布鲁克林,你这个胆小鬼。
怎么缩在船角上?一个陌生的外国男人经过她的身边,打算了她的思绪,她看到了另一个卷发的白人男子。
哦,我妈妈说中国是个妖魔鬼怪盛行的地方,女巫和大祭司时时刻刻盯住我们的一举一动。
不可能,中国人很软弱无力。
就像她一样。
白人男子指了指她。
而那个叫做布鲁克林的人走了过来,沈悦下意识往后退步,但是小伙子却蹲了下来,并且望着她的眼睛。
她感觉到他没有恶意,于是停下了脚步。
这个布鲁克林动了动嘴唇,忽然问道:你知道湖底下有什么吗?她反问道:湖底下除了宝藏还能有什么?但是我的感觉很不好……不瞒你说,我在伊利诺伊州干过两年的僧侣。
我看的出来,这里的环境很不好……我是说,有点奇怪。
当然奇怪,但是她认为还是不点明的好:我也不知道,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可你是个中国人,他们说你是个女巫。
你见过身陷囫囵,什么事都阻止不了的女巫吗?她好笑道,于是这个布鲁克林垂头丧气地走了。
另外一个人还教训布鲁克林:我就说,她是个傻瓜,白痴。
光顾着糊弄小坂先生了,其实什么都不懂。
你等着瞧吧,这个女人后天的时候肯定要被潘推下水去喂鱼了。
她继续看自己的风景,不再理会这些被小坂裕生逼着赶下水的水手们。
水流是个很实诚的孩子,大船不用扬帆,就被带到了沉船的地点。
她看到许从屋子里折腾出来了一套机器设备,又在两个船员的指导下把机器放了下去。
不一会儿,机器就捞了上来。
带回来了一张水底的声呐地图,上面模模糊糊的一片嶙峋,什么也看不清楚。
许和潘对望了一眼,然后潘说道:再换一个地方看看。
于是他们换了一个地方,声呐设备下水。
这回看清楚了——水底下有巨大的轮廓。
船的龙骨!一名水手立即认了出来:是老式的战船。
很好,现在看你们的了。
潘对身后的两个水手说道,其中一个人就是刚才和她说话的布鲁克林。
两个小伙子点了点头,然后穿上了人工鲨鱼皮,戴上了潜水镜,背上了氧气罐,再下到了小小船里,继而跳入了湖水当中。
她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了起来,但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湖底下还是平静一片。
平静到让她以为七十年前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其实这一块水域其实是安全无害的。
没有沉船,没有湖底下的沙漏,没有武则天的棺椁和一团杀人的黑雾。
她不由得走到潘的身边:他们的氧气罐支撑多久?一个小时,如果节省一点一个半小时。
她继续问道:万一他们出不来了,你会怎么办?不怎么办,上帝让我们在这里,就给我们安排好了各自的命运。
他冷冷说道。
她开始为自己打算:老实说,我对未来没把握,但是我相信你有把握。
万一待会儿出了事,我们一起沉到了湖底……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一个人出不来的,除非我也活着……潘,我看你不像个能坦然面对死亡的人,我也是。
什么意思?他的目光收了回来。
她继续忽悠:你带着的那个紫檀盒子里面装着死人的东西,是不是?潘吃了一惊,他已经很少喜形于色,尤其是在她的面前:林悦,你看到了什么?!盒子里有很大的怨气。
但是这一股怨气不侵害你,甚至在你身边还有所收敛……我猜是你亲人的东西是不是?想不想知道他们怎么死的?林悦,你少给我胡说八道……话音刚落,湖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声响。
潘又转过了身子,这时候两个湿漉漉的潜水员冒出水面,那个布鲁克林手中还举着一样东西。
许喊了一声,绑住两个人的绳子就开始往回拽。
然后布鲁克林跳上了船板:我们找到了!沈悦看到他手中抓着一件青花瓷碗,上面还爬满了水草。
潘把瓷碗放进了清水中洗干净,又把她喊了过来:看一看,这上面花了什么鬼东西。
她只看了一眼:一条鲤鱼,一个人。
为什么这个人站在鲤鱼背上?旁边还有许多人望着他?潘问道。
她只能应付道:中国的汉朝有个故事,一个叫做琴高的人修炼成了神仙。
得道之际就乘坐鲤鱼而去。
数万弟子为他送行。
潘讽刺道:中国人还真是爱装神弄鬼。
她嗤之以鼻。
只见潘继续拍了拍两个潜水员的肩膀,让他们再下去,然后又走了过来。
坐在了她的面前:林悦,今晚你的诡计可不会得逞。
我没有什么诡计。
她冷笑道:你敢不敢把紫檀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一看?嗯?看样子你对别人的私事很感兴趣。
她不以为然:我只对古董感兴趣,盒子里的东西不错。
看宝气的年头,起码也是清代的。
潘沉默了一会儿,玉观音于他而言,不过是父母的遗物而已。
不过父母死亡的时候,他没有在场,所以对于怨气这种事情还是感兴趣的,于是潘走进了船舱里,不一会儿一块和田白玉观音出现在了沈悦的面前。
她伸出手去接,但是潘没有给她:这个玉雕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她不是女人。
你以为我是瞎子吗?他叫观音,是佛教的神。
观音初从印度传入中国时为男身,后被中国人改造为女身。
按照佛教观点:佛无所谓男身还是女身,由男变女,或者由女变男,都是因人而异。
她摊开了手掌:如果不相信我,那你拿回去好了。
于是潘就把玉观音给了她。
大概只是短短的几秒,她就感触到了其中的怨气。
然后,无声地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怨气不算久远,不过几十年的时光而已。
眼前呈现出一个印度风格的房子。
窗台边上,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说道:小坂先生,您不必为雇佣兵的兵源担忧,这年头,活不下去卖孩子的人家多了去了。
但是我要的不是连小鸡都不敢杀的废物!也不是要只知道酒色的饭桶!我要天生的杀手,以后会绝对忠诚地对待我!气急败坏的人是小坂裕生,他的脸是铁青色的。
小坂先生,您放心,我们已经为您物色到一个好孩子……他绝对符合您的要求。
画面一转,灰沉沉的灯光下,小坂裕生在几个印尼官僚的陪同下走下了监狱。
然后,隔着栅栏,他一眼相中了那个白化人孩子。
孩子的眼睛中充满着仇恨和狂野,但是又被一股虔诚的骄傲所牵制着。
官员告诉他:这个孩子出生贵族。
他的父母还在审判,他们家族出的钱很多,要换人的安全。
我出更多的钱。
小坂裕生冷笑道。
……黑暗与光明交织了一片,眼前的景象渐渐消失。
她睁开了眼睛,望见了浩淼的水雾。
潘坐在她的身边:你看到了什么?她决定卖关子:看到了你和你的父母被关在一所监狱里面,是东南亚的监狱,里面有许多黄种人。
但有个印度人说,你的父母辈抓去审判了……潘忽然站了起来,逼视她的眼睛:然后发生了什么?!然后,我只有确定了自己的安全,才能告诉你接下来的故事。
她冷笑道:很有趣呢。
你清楚的,你的命在我手上……但是她并不为之所动,只把头别了过去。
潘刚刚想要发火,忽然间船头又骚动了起来,于是潘骂了一句就走了,她看到那两个潜水员又捞上来了不少东西:有玉佛手,玉蟾蜍,青瓷虎子,葡萄海兽镜,以及长戟,火铳等残品……每一次古董出水,都引来这一群强盗的欢呼。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打算进船舱里睡觉。
于是关上了舱门,把被子放了下来。
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她往昨天看到血迹的地方瞄上了一眼,这一下就彻底愣住了——只见地上平白无故出现了一摊水渍……可刚才她分明管好了门窗,没有任何人进来过呀!而且,水里还残留着一束鲜绿的苔藓。
她蹲下身子,抹了一点苔藓的痕迹。
感觉皮肤上有种刺刺的,硬硬的触觉。
于是揉了揉指尖,揉出一点儿深绿色的……铜锈。
忽然间,像是被电击中了心脏。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这时候,她听到甲板上有人在尖叫。
哦,上帝,那是什么东西?!哦,天呐,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他们是死是活?!头顶上传来阵阵颤动,她不禁仰头往去,望见一个人的脑袋,已经腐烂成了骨架,缩在锈迹斑斑的盔甲当中,透过天窗往里面看进来。
分明是一具骷髅,但是两个黑洞洞的眼洞淡定自若地看着里面,像是还有灵魂在操纵。
一瞬间,沈悦脑袋里一片空白,脚步却不由得退到了门边上。
背抵着门板,耳边听到外面的嚷嚷声越来越大,伴随着痛苦的嚎叫和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这时候,她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居然会遇到了爷爷口中最倒霉的情形——万一啊,运气不好遇上了阴兵借道,那就麻烦喽。
这些陈友谅的士兵沉在湖底,他们以为自己还没死,他们以为还要继续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