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注定是一个充满了动荡的年份。
元宵刚过没有多久,工人武装起义失败,全城戒严了两日,到处可见警察在追捕起义人士。
报纸上也在大肆报道此事,抨击唾骂政府的,支持工人的,觉得工人是在闹事的,各种理论充斥版面,口舌之争打得十分热闹。
冯世真一贯醉心学术,并不怎么关心政治。
但是有了孟绪安的提醒,她发觉兄长冯世勋确实对政治十分热心。
工人起义失败后,难过得好似自己亲身经历似的,消沉了好几日。
冯世真有心和哥哥好生谈一谈,了解一下他所想,无奈她这边的事也到了最后要紧的阶段,自顾不暇,只有暂时把兄妹谈心搁置在一边。
时间进入了三月,蛰伏已久的温暖春意终于伴随着细如牛毛的雨丝飘然降临。
几乎只是一夜之间,整片大地就蒙上了一层嫩绿的色彩。
春从每一寸土地中钻出来,带着蓬勃朝气,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唤醒了天空中的蓝,撩拨着路人们的心。
于是,郊外多了一群群踏青的游人,城市各处多了成双结对的热恋情侣。
摩登女郎们换上了最新款式的春装,露着穿着玻璃丝袜的纤细小腿,踩着高了半寸的皮鞋,结伴说笑着穿过长街。
大明星肖宝丽的新电影的海报高高悬挂在电影院的外墙上,明眸善睐、烈焰红唇,引得放学路过的男学生们流连忘返。
没有战火的威胁和饥荒的恐吓,上海城一如既往地繁华着,处处歌舞升平,霓虹灯夜继一夜地点亮一片天空。
就连消沉了数月的容家也在春日里重新活泛了起来。
园丁修剪去了过分茂密的枝叶,庭院重新变得敞亮。
落叶扫尽后,草地绿意盎然,容嘉上新买的两只德国小狼狗撒着脚丫子追着觅食的小鸟。
大宅里,容太太指挥着听差们把厚重的窗帘换了下来,清澄明媚的春光充盈室内,照得细尘飞舞。
就连西堂也被收拾一新,被容定坤砸得千疮百孔的墙壁也重修修补完整,贴了新的墙纸。
家业都被你败光了,你做这些事有什么用?容定坤用沙哑的声音讥嘲着。
容嘉上一边看着听差搬动家具,一边道:爹放心,我怎么会让贪图我们家产业的人好过?怎么?容定坤急切地问,南边出了什么事了?容嘉上平静一笑,爹希望他们有什么报应?当然是自相残杀,全都不得好死!容定坤咬牙切齿。
容嘉上点了点头,幽幽道:那你或许能够如愿以偿呢。
遥远的西南边的动荡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容嘉上和孟绪安等人的手中。
冯世真当初通宵熬夜整理策划,随后又和孟绪安他们多次商议推敲出来的策略,顺利地发挥了作用。
破解了密码后,容家在西南地区的运输线路尽在孟绪安掌握之中。
孟绪安却并不忙着抢夺,而是上演了一出挑拨离间的好戏。
劫下张三的货,栽赃到李四头上,引得张李两派为了抢夺货物火拼厮杀不算。
还将王五的货运信息有意透露给刘二,引得刘二中途埋伏打劫王五。
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孟绪安有意不动赵华安。
赵华安见昔日弟兄们混战,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
自然带人在后面捡漏,先是自王刘之争中抢了大半的货,又在张李的血战之中煽风点火,帮着张三吞并了李四,随即又干掉了受了重创的张三。
不过短短十来天,当初叫嚣着逼迫过容嘉上的几位叔伯,就折损了三位。
赵华安势力不断壮大,又和桥本正三重续了合约,两家决定合资开设一家新的进出口公司,地址就选在容家进出口公司的对门大厦里。
这个事容嘉上倒是没让人告诉容定坤。
他虽然不怕被容定坤骂,却还不想在容芳桦的婚礼前把亲爹气死。
赵华安春风得意,处理完了云南的事务,返回了上海。
他最近通过桥本谈了一笔军火生意,购置了一批美国技术、日本生产的新型枪支,打算运回云南卖给当地土司,可以狠狠赚一笔。
桥本正三还给了他两个俏生生的日本少女,还想从他的女儿中选一个给自己次子为妻。
赵华安或许对容太太是真有几分感情,可在其他处,却是个标准的浪荡子。
他正妻在乡下伺候公婆,三个妾陪他住在上海的公馆里,外面还有两个外室。
嫡庶加私生子算在一起,足有十来个,适龄该婚配的女儿就有四五个。
嫁去桥本家是何等好的婚事,姨太太们和外室们为了这一个名额抢得头破血流,都想把自己的女儿推上去。
一群女人成天在家里打得乌烟瘴气,女儿们也跟着缠着赵华安哭闹撒娇。
赵华安招架不住这些母夜叉,带着两个温柔顺从的日本妾搬去了小公馆,就等接到了货后跟着货回昆明。
冯世真作为孟绪安的女伴一同出席某个新大厦的剪彩仪式的时候,同衣冠楚楚的赵华安不期而遇。
短短月余未见,赵华安今非昔比,少说胖了十斤,一贯穿长袍马褂的他也穿起了三件套的西装,头发修剪地颇短,面孔虽然晒黑了不少,却是黑里发亮。
他今日是剪彩嘉宾,才刚上台风光了一场,此刻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得意之色。
赵华安见了冯世真,却好比当面被泼了一盆冷水,洋洋得意的神色被冲得干干净净。
他和冯世真之间的恩怨,两人虽然没有对质过,却都心知肚明。
冯世真目光阴鸷冰冷,赵华安也嘴角抽搐,露出讪讪之色。
实在不是他胆怯,而是他也想不到这个当初看着斯斯文文的女老师竟然会有那么锋锐有力的眼神,好似两把百炼而成的钢刀,毫不掩饰地朝他身上刺来。
而她现在偏偏又投靠了孟绪安。
孟家有政府作为后台,也是他赵华安得罪不起的。
赵老板。
冯世真倒是主动和赵华安打招呼,笑意苒苒,您如今终于不用屈居人下,可以扬眉吐气了,气色也比过去好多了呢。
赵华安僵硬地点了点头,目光闪躲,也没回应。
冯世真却不肯放过他,崇拜道:听说云南那边前阵子闹得动静那么大,都被赵老板出手收拾干净了。
看样子赵老板之前屈居于秦水根手下,真是屈才了。
她直接称呼秦水根,听得赵华安脸皮忍不住抽了又抽,终于开口道:冯小姐,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以为呢?冯世真侧头笑得天真无邪,你知道吗,我后来想起来了。
杀了我娘的确实是秦水根,但是追着砍杀我的,是你呢!赵华安阴鸷地盯着冯世真,以沉默代替了回答,认了下来。
冯世真晃着酒杯笑道:这些日子里,我就一直在想,我要怎么才能还赵老板您当年的一刀之恩?赵华安脖颈额头青筋曝露,手抖着,强忍着摸枪的冲动。
可冯世真不再搭理他,把酒杯随意一放,转身姗姗离去。
女郎背影窈窕柔韧,纤丽动人,却是让赵华安自心底升腾起阵阵寒意。
想好让他怎么死了吗?孟绪安伸手挽着冯世真,贴着她的耳朵,状似温柔调情。
冯世真把头挪开了些,收回了阴冷的目光,道:他的那批货,明日中午进港。
他会先在上海卖掉一些,再把剩余的往西南运。
赵华安会亲自押船。
明日午夜,是动手的最佳时期。
真期待呢。
孟绪安浅笑,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
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
有七爷做我的后盾,我才有恃无恐呀。
冯世真恭维道,七爷您放心。
这件事,绝对半点都查不到我们头上。
我就要做一个完美无缺的陷阱,让赵华安自己主动往里面跳。
你们女人复仇就是麻烦。
若换成我,一枪打死就完事了。
孟绪安道。
也没见您一枪打死秦水根。
冯世真嗤笑,况且,死得痛快,怎么比得上活着受罪更能惩罚折磨他们?秦水根会终身残废,活得不人不鬼的。
而赵华安,我也要让他失去一切,活得像阴沟老鼠!孟绪安和冯世真碰了碰杯,提醒我不要得罪你。
冯世真根本不想和赵华安说话,甚至不想和他共处一室。
赵华安看她和孟绪安低语了几句,孟绪安一脸温情体贴,朝旁人告罪,带着她离去了。
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又恨冯世真有了孟绪安这个后台,让他想补一刀斩草除根都不行。
当初杀白氏和灭容家,赵华安都有参与。
冯世真已经将容定坤弄得半身不遂,让容家衰败至此了,接下来就该来报复赵华安了。
赵华安想防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心神不宁,宴会进行到一半也离场回了家。
好在到了第二日,赵华安的货顺利抵港。
他检验货物,银货两讫,又亲自盯着吊车把货箱运到了自己的船上,派人把守,就等明日两个已经约好了的买家上门来谈生意了。
孟家的书房里,两张大书桌拼在了一起,上面摆放着三台发报机,两台电话,还有许多资料。
每台发报机和电话前都守着一个人。
冯世真和杨秀成各坐长桌的一头,孟绪安则叼着雪茄,姿态悠闲地靠着窗户站着。
秒针嘀嗒走动,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
杨秀成有些紧张地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的汗,冯世真却是一脸闲适,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英文小说。
嘀铃——一台电话突然响起。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冯世真点了点头,负责的人接起了话筒,听了片刻后道:七爷,冯小姐,海鸥已经就位!好。
冯世真把书丢开,扬眉道,我们动手吧!一名发报员拿起冯世真写好的密码条,敲击了起来。
午夜的港口,不用卸货的船静静地停泊在码头,在夜色中仿佛一座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山。
港口的码头依旧热闹,通宵劳作的工人和水手们同流莺们寻欢作乐,煤气灯的光倒映在水面,随着波涛荡漾,如片片碎金。
留守在赵家船上的手下正在船舱里打牌赌博,小头目则坐在舵手椅里,脚搭在仪表盘上,鼾声大作。
电报机突然响起了嘀嘀声。
昏昏欲睡的发报员被同伴拍脑袋叫醒了,急忙揉着眼睛接受电报。
这半夜了,怎么还发有人电报过来?正赌得眼红的打手不耐烦。
发报员记下了电报条,又拿着密码本逐一把电报翻译了出来,挠着头地去找小头目。
金哥,上头说情况有变,让我们把货挪个地方。
挪地方?小头目被推醒过来,暴躁道,这半夜的,这么重要的货,怎么说挪就挪?赵爷那边发来的电报上写的。
发报员把电报递了过去。
只见翻译出来的电报上写着:情况有变,速将包裹转置于四号码头驳船日出昆山号!小头目脸上两道寡淡的眉吃力地拧着。
拿着电报翻来覆去地看。
他并不是头脑活泛机灵之人,直觉此事有些不对劲,却是怎么都看不出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去了码头找了个电话,给赵府拨了过去。
电话刚一接通,那头就传来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赵府管家着急地嚷着:来了吗?人派出来了吗?王管家?阿金道,我是阿金呀。
我们在码头,收到个电报,让我们……转移货物,是不是?管家大声道,赶紧的呀,还打什么电话?赵爷遇刺了,昏迷前吩咐人发电报让你们把货赶紧转移了!喂,快把热水给楼上送去,磨蹭什么!再去问问医院的救护车什么时候到?阿金惊慌道:赵爷没事吧?需要我带弟兄们回来支援不?你把货看好就是替赵爷尽忠了!背景里隐约有救护车笛声响起,来了?快快……电话随即被挂断了。
阿金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深吸了一口气,拔腿就往船上跑。
快!把船发动了!我们这就去四号码头!快!#####一五九孟家书房,模仿着赵府管家的男人放下了电话。
孟绪安拿起了留声机的磁针,嘈杂的声音骤然消失了。
他们信了吗?杨秀成紧张地问。
冯世真翘着脚稳稳坐着,灵巧的手指转着一支铅笔。
两分钟后,另外一台电话响起,立刻被杨秀成接了起来。
船动了。
他猛地松了一口气,成了!冯世真抿嘴一笑,提起粉笔把小黑板上的第一行字划去。
接下来就看第二步了。
赵家的船风风火火地开到了四号码头,日出昆山号驳船上的人已等得不耐烦了,打着灯引导他们靠近。
阿金留了心,对方虽然是自己认识的熟人,却依旧要先对密码再把船接驳。
那人已被孟绪安收买,手里又有冯世真破解的密码,顺理成章地对上了。
赵爷出事了!我知道!阿金急道,赶快卸货。
我还急着去看完他老人家呢!哟,你小子倒是知道讨好卖乖!对方笑着,招呼手下搬运货物。
两艘船上的人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货物全部转移完毕。
阿金迫不及待地下了船,带着手下直奔赵府而去。
他前脚走,后脚那条驳船就发动了,缓缓离开了码头,借着夜色的遮掩,不过半晌就消失在了苍茫波涛的尽头。
阿金赶到赵府门口时正是凌晨三点半,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刻。
赵府的窗户和头顶的天一样黑,哪里像才出过事的样子?赵家养的两只大狼狗拼命吼叫,惊动了屋里的人。
赵华安半夜惊醒,心中一阵发慌,推开怀中光溜溜的日本小妾,裹着棉袍就朝外走。
他起初还以为是有人来寻仇,可下到楼下,一见阿金一伙人,顿时觉得不妙。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让你们守着货的吗?阿金也已吓得冷汗潺潺,声音直打颤:小的们听说赵爷遇刺了,特意遵照您的吩咐,把货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后来给您请安……你胡扯什么?赵华安怒喝,连珠带炮一通吼,我什么时候遇刺了?谁让你把货转移了的?转移到哪里去了?阿金暗道了一声完了,膝盖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欲哭无泪道:是赵爷您给咱们发的电报,让咱们转移货物到四号码头的‘日出昆山’号上的。
那头船上的还是李三宝和他手下弟兄们呢,也都知道你遇刺的事。
瞧,电报还在这里……赵华安看也不看那张纸条,抬起布满老茧的蒲扇大掌,一个耳光将阿金抽倒在地,又狠狠提连踢带踩了数脚,一边踹一边骂:混账!我根本没给你们发电报!你们拿着一封假电报就把货给我搬走了?脑子糊屎的蠢货!阿金鼻血长流,抱着赵华安的腿哀嚎道:赵爷饶命!小的确实是收到了密码电报,还特意打了电话来府上。
府上管事说您遇刺了,发了电报让我们转移货物的。
旁边的管事一头雾水,也跟着噗通跪下,老爷明鉴,十一点后住宅落钥,我就回副楼睡下,没办法回来接什么电话呀。
赵家的电话有三个分机,一个在客厅,一个在书房,还有一个在赵华安的卧室里。
若是有电话响,赵华安也不会不知道。
什么样的人,会截了他家的电话,窃取了他的联络密码,忽悠得他的手下把价值连城的货拱手让人?老八!肯定是是他!赵华安气得肺都要炸了,把帐全算在了一个同他斗得最凶的人头上,一脚把阿金踢开,草草换了衣服直奔码头。
到码头时已是四点了,距离转货已过了一个多小时,那艘驳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给我搜!赵华安咬牙切齿,握着枪发手不住发抖,几欲狠狠扣动扳机打死几个人泄愤,今天之内必须给我把货找回来。
不然我让你们妻儿老小全部给我填了这黄浦江!阿金带着手下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可是船入江海,哪里能轻易找得到?大伙儿都是地痞混混出身,别的不提,跑路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眼看赵华安气疯了注意不到,他们假装着找货,越走越远,趁着天黑全都溜走了。
赵华安站在码头吹了一阵冷风才回过了神,发觉阿金他们有去无回,登时又气得仰倒。
好在有个小个子手下胆子小,没有跟着跑走。
他一溜烟地跑回来道:赵爷,我在六号码头看到有人在装货,船上有几个箱子像是咱们家的。
赵华安一听,立刻带人冲了过去。
六号码头正有一艘半大的货轮在装货,船上已经堆放了十来个箱子。
箱子都刷了一层深绿色,上面本应该有一个白色马头标志,却被人用白油漆糊住了,只能看到一点轮廓。
赵华安属马,他昨日下午才亲自盯着手下把那些军火换到了字家的绿底白标的箱子里!原来在这里!赵华安见那船正在起锚,眼看就要开走了,急得跳脚。
不能让他们跑了!有人振臂高呼,都给我上,把货抢回来!每人赏一百大洋,死了的养你一家老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话一出,群情奋勇,附和声此起彼伏,抄着家伙就冲了过去。
赵华安听着不对想要喝止时,手下都已经全冲了出去,引起了对方注意。
一场恶战已爆发,再阻止已来不及了。
他们这一行有三四十人,各个都是配了枪的精壮汉子。
一群人如猛虎下山般冲向货船,举起枪就朝对方砰砰射击。
对方人除了工人外,只有二十来个保卫。
赵家在暗他们在明,赵家又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随着一番枪林弹雨,对方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作鸟兽散。
叫骂声中,赵家手下嚣张大笑道:敢抢我们赵爷的货,吃十七八个熊心豹胆了。
也不去打听一下我们赵爷赵华安的大明!赵华安见状大乐,喜滋滋地给一个逃跑的人补了一枪,大摇大摆地上了船。
此时天边已经开始渐渐变亮。
赵华安不敢耽搁,立即带人验货,准备让自己的船过来接。
可随着一个个箱子打开,众人的神色变了。
箱子里确实装着军火。
那些稻草之中,是一枚枚炮弹,一杠杠新式步枪,一盒盒精良的子弹。
太精良了,而且印着英文,以及一个展翅的老鹰的符号。
赵爷,赵华安的副手斗胆道,这是咱们的货吗?这好像……是美国货呀……赵华安感觉一道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心慌得在空落落的胸腔里打着晃。
全都打开!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箱子全部都打开了,全部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美国货。
赵华安的货是日本货,而且是中等品,所有货加在一起,都不如眼前这一箱子高射炮弹值钱。
怎么搞的?不是咱们家的箱子吗?副手打湿了手帕去抹箱子上的涂白,那里糊着的不是油漆,是石灰粉。
下面,不是众人以为的马头标志,而是美国的飞鹰图标。
赵爷,副手压低嗓音说,看样子,咱们好像是抢错了货了。
不过要我说,这货比咱们的那批值钱多了,倒是我们赚了……天下有这样的好事才怪。
赵华安瞪了他一眼,想起了什么,立刻转头张望,那个报信的小子呢?大伙儿左右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
那个面生的小伙子似乎报了信就消失不见了。
遭了!赵华安狠狠道,被算计了!这货抢不得!下属们依旧一脸茫然,赵爷,这货要烫手,赶紧拆了转卖了就是。
咱们又不是没有卖过美国货。
这货上也没有打编码。
赵华安闯荡江湖多年的经验发挥了作用,他坚决摇头,道:这事不对劲!别碰箱子里的货,我们这就下船。
快!赵华安一边说着,连退数步,转头朝舷梯走。
就在这时,码头的楼房上传出一声清脆的枪响,子弹划破长空,砰地击中了敞开的弹药箱。
这一瞬被拉长。
赵华安转头一望,随即纵身一跃,朝船下跳去。
而那些反应迟了一步的手下却并没有这么幸运。
被击中的炸弹轰然爆炸,接二连三,摧枯拉朽。
船如被一双巨手一把撕裂。
碎屑四溅,火光冲天,转眼就吞噬了一切。
巨大的将整个码头都惊动了的爆炸掀起强劲的气浪,将附近的船全都冲得东倒西歪,不住碰撞。
货箱纷纷掉落进水中,砸出巨大的水花。
码头一大片的窗玻璃齐齐应声碎裂,那无形的气浪甚至掀起了一大片屋顶,瓦砾纷飞。
十来箱的弹药,足足炸了一分多钟才炸完。
残破的船燃着熊熊火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斜着沉入水中。
住附近的居民被爆炸惊醒自好梦中惊醒,裹着棉衣,趿着鞋子,纷纷朝这边围了过来。
每张面孔都写满了惶恐茫然,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注意到,旁边一艘船下漆黑的水里,一个浑身透湿的中年男人狼狈地爬了上来,捂着鲜血淋淋的胳膊,脚步踉跄,趁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天空一片将将开始放明的深蓝,东边海平面上,隐隐波光如一条条细细的白练。
码头的爆炸让不少人误会是打仗,携妻带子匆匆离家躲避。
巡捕房和灭火队接到报告赶赴而来,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华安浑身透湿,在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爆炸这么剧烈,那么大一艘驳船都炸沉了,他带来的那群手下估计是没有了活路。
他倒是因为反应最快跳了水,逃过一劫,却还是被飞溅的碎片划伤了胳膊。
赵华安沿着房屋的阴影前行,躲过了警察的搜寻走到了街上。
偏偏时间尚早,黄包车们还没有出来揽客。
赵华安不得不裹着湿答答的衣服步行。
他抱着受伤的胳膊,狼狈如落水狗。
他如今也拿不准究竟是什么人算计他,毕竟他的仇人实在太多了。
只是能把此事策划如此缜密之人,一定还留有后手。
于是他也不敢联系任何一个手下,生怕泄露了行踪,只打算先回家看看。
走到赵公馆所在的路口时,附近的教堂正在敲晨钟,是早上六点了。
天色已半亮,路上也有了些行人。
赵华安缩头缩脑地走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轰隆汽车声。
他下意识避让到了路边,就见两辆满载着士兵的车气势汹汹地从身边开过,竟然直奔赵府而去。
不会吧?赵华安脑子一片空白,片刻后回过神,摸着墙角跟过去。
那两辆军车急刹车停在了赵公馆门前,从上面跳下来数十名真枪实弹的士兵,几下就砸开了赵府的大门,冲了进去。
赵府几个小时前才闹过,管事带着几个听差还守在大宅里等着赵华安回来,却没想等到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士兵。
你们是哪里来的?这里可是德生公司董事长赵老板的公馆,你们是想干什么?快,打电话找巡捕房,说有人来抢劫!为首的军官一枪就把电话机打烂了,傲慢冷笑:找的就是你们赵老板。
他两个时辰前带人炸了政府军的军火,我们特来抓人,查抄府邸的。
给我动手!士兵们一拥而上,抓人的抓人,抄家的抄家,任凭管事叫破了喉咙,都不再多说半个字废话。
赵府上下十来个妻儿老小本好梦正酣,冷不丁被一群持枪的士兵从床上拽了下来,被驱赶着关进了书房里。
赵府里所有东西全部都被士兵们搜刮了一遍,值钱的流水一般搬上了车,不值钱的全都随手打砸了。
赵华安的两个成年的儿子都在云南,家中全是一群妇孺幼子,此刻只一个劲哭闹哀嚎,竟然没有一人能出来主事。
那些士兵也丝毫不怜香惜玉,把东西搬完了,竟然还要把赵家人赶出去。
你们家老爷犯法,炸毁了价值百万的政府财产,你们家这块地皮房子如今都已归公。
带队的军官冷声道,准你们各自带些常用的东西,这就搬出去吧。
家中值钱的东西都被抄了个干净,赵家人此刻又能有什么可拿的?众人被士兵押着回了房间,都只匆匆捡了几件衣服,然后就被赶出了赵府大门。
若你们家老爷回来找你们,一定要报告给巡捕房。
他现在可是首要犯人,抓到了有赏。
军官丢下一句话,带着满载的军车着绝尘而去。
赵府多了铁将军和一对封条看门。
赵家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外,被冷风吹得骨缝生寒,这才回过神来,登时哭得东倒西歪。
赵家下人们却是早就趁乱各自卷着包裹跑走了。
唯一忠心的管事还被那群士兵带走了,说要审问。
看热闹的邻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却没有一个上来慰问相助的。
赵家搬到此处也不过半年,家风糜烂,行事庸俗,邻居都不爱和他们来往。
如今看他们家倒霉被抄,同情者有,却是还没有同情到接纳他们回自己家歇脚的。
好在有个邻家的太太提醒道:你们家老爷不是在外面有小公馆吗?既然是你们老爷置办的,也算你们自家,可以去投靠呀。
赵家人一听有道理,三个妾也早就不爽那两个外室哄着老爷把值钱东西都往小公馆里搬,正好趁此机会上门搜刮一番。
于是赵家娘子军重燃斗志,派了两个半大的男孩去城里各处联络赵华安的属下和旧友,女人们则浩浩荡荡地朝小公馆开去。
远处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赵华安阴沉着脸看着妻儿老小哭泣呐喊,脚步在原地挪了又挪,却没有上前,而是步步后退,终于转身飞快走掉了。
家里那些值钱的东西被抄了不碍事,可是那些公文资料和他的私印却是落到了军方手中。
他没了印信,想联络手下都不便。
赵华安也不知道怎么就炸了政府军的船。
政府军的船怎么会那么普通,又才只有那么几个人把守?他越发觉得这是个惊天大圈套,而自己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踏了进去。
而赵家如今再风光,也不过是个做生意的罢了,别说是暴发新贵,就算真的富可敌国,对上了真的国家,也如蜉蚍撼树,轻易就能被一指摁死。
政府说他炸了军火,那他再无辜,他也只能把这罪名认下来。
更何况他如今根本苦无证据洗刷清白!赵华安一边快走着,一边飞快地想着对策。
家是没法回了,小公馆也不能去。
他有自知之明,只要他一露面,那些女人恐怕各个都会争先恐后举报他。
心腹属下昨日已折损了大半,剩下的要是没有被抓走,也一时不可信。
他不如先忍气吞声,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联系在云南的两个儿子。
横竖他还有产业,舍了上海的盘子,等回了昆明之后再徐徐图之。
赵华安半夜出门,身上连个铜板都没有带,唯一值钱的枪也都掉在水里了。
他饥寒交迫,衣服湿透,左臂伤口足有三寸多长,深可见骨,不处理不行。
想他混江湖数十年,就算少年出来闯荡的时候,也没有如此刻一般狼狈。
赵华安前思后想,去了容公馆。
天色已大亮,春光明媚。
容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廊下,准备送两位小姐去学校。
容太太穿着一条居家的紫色绣花旗袍,裹着开司米围巾,送女儿出来。
赵华安站在容家大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眺望着容太太风韵犹存的背影,五感杂陈地叹了一声,寻思着怎么将她叫出来。
容太太自从知道了丈夫和赵华安的真面目后,就和赵华安断绝了关系,如今也不知是否还念旧情肯接济他。
赵华安犹豫着,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声。
那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熟悉,虽然一时辨认不出来,却能让他本能地戒备惧怕。
他猛地转过头,却被一个黑麻袋当头套住,紧接着一个闷棍将他敲晕。
容嘉上抄着手从门房里走出来,看着赵华安被人搬进了车后备箱里,和孟绪安的手下彼此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世真果真猜中了。
走投无路的时候,赵华安会来找容太太求助,他们只需守株待兔。
#####一六〇赵华安是被冷水泼醒的,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手臂迟钝地痛着,鼻端飘着一股白檀的香气。
他吃力的转过头,就见一个穿着青色印花旗袍的年轻女郎跪在蒲团上,正在敬香。
赵华安目光落在那满满两排的牌位上,脸色如刷了漆似的惨白一片。
先父容定坤先母白蕙兰先祖……竟然全是容家人的牌位!赵华安浑身颤栗起来,随即又发现自己其实是被五花大绑着的,只因为身上湿冷,一时没发觉。
这里是一处临时的祠堂,布置很简洁,窗帘低垂,数名穿着深色衣服的打手悄无声息地站在屋子角落里。
赵华安知道就算自己没有被捆着,也没法逃出去。
冯世真插好了香,缓缓起身,转了过来。
她一双眼睛如浸了霜的夜,冷黑沉寂,漠然地看着赵华安,好像他于她来说已经是个死人了一样。
赵爷,喜欢我为你准备的戏吗?冯世真忽而一笑。
是你!赵华安咬牙切齿。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冯世真,却觉得她一个女人应当做不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
没想,这女人为了复仇,真的无所不用其极。
是我。
冯世真笑得好似在老师面前邀功的学生,我说过,我会好好回报赵爷的一刀之恩,你不会忘了吧?政府运军火的船检查出漏水,把货临时转移到了别的船上,却是被你给炸了。
赵爷觉得,政府会怎么处置一个胆敢炸了自己军火的军火贩子呢?政府怎么会吃这么一个亏?自然是要赶尽杀绝!赵华安思绪百转,咬牙闭了眼,道:冯小姐,当年的事,是我鬼迷心窍,被容……不,被秦水根忽悠了,跟着他残害了你的家人。
我真心悔改,求冯小姐……不不,容大小姐,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哦?冯世真挑了一下眉,你要怎么弥补我?赵华安忙道:我家虽然被抄了,但是我还有股票债券都转让给你。
我在云南还有三个鸦片园子。
我把最好、最大的那个送给你?冯世真似乎来了兴趣,还有呢?赵华安眼珠转着,果断道:我……我可以替你去杀了秦水根!冯世真笑容加深,却摇头道:我要杀他,如囊中取物,可我偏爱看他活着受罪。
残废、衰老,失去尊严,被亲人囚禁、鄙夷,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孤寂和怨鬼的折磨。
这不是比死了更有趣?赵华安面色发青。
他见多识广,也不是没有遇过险,不会轻易畏惧。
可此刻或许因为实在寒冷的缘故,竟是止不住颤栗,连话音都在哆嗦。
那你还想怎么样?只要你说,我就一定做到!你想要揭发秦水根对不对?我可以去帮你作证!我可以去法庭上指控他。
冯世真却不以为然,似乎失去了逗弄赵华安的兴趣,朝一帮摆了摆手。
一个男人打开一个黑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针管和一瓶药剂。
赵华安瞳孔倏然收缩。
贩毒是他的产业之一,他对这个程序再熟悉不过。
不论那瓶子里是什么毒品,他都不想被注射。
冯世真!赵华安剧烈挣扎起来,你到底想怎么样?冯世真冷漠地俯视着他,又扭头望着容家一一长串的牌位。
我容家当初满门得的是天花。
且不说他们是怎么被传染的,就说这个病吧,虽然凶悍,但是如果好好吃药治疗,还是有一定治愈希望的。
但是他们却全部都死了!你和秦水根关闭了容家的门,足足五日,断了他们的食物和水,看着他们在病死饿死。
我也不打算折腾,就是让你也尝一尝痛苦三天三夜才死去的滋味,你说好不好?不!赵华安脖颈涨红,青筋曝露,冯世真,我真的知错了。
我没有一天不悔不当初的。
你留我一条命,我绝对能派上大用场。
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求我?当初我们容家人,是不是也曾这样求过你和秦水根。
求你们给他们一碗水,一口粥?冯世真阴鸷道,放心,我会很快把你的好弟兄秦水根送下去陪你。
你们哥儿俩也能有个伴。
她示意手下注射。
男人抓着赵华安的手,将注射剂往他血管里扎。
赵华安只觉得头皮轰然炸开,失控大叫道:你弟弟还活着!冯世真一把扣住了手下握着针管的手。
针尖在赵华安的皮肤上刺出一个小小的红点。
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有救了。
冯世真俯身,冷冷注视着赵华安。
有什么证据?赵华安道:一命换一命!我告诉你,你不杀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拖延时间?冯世真嗤笑。
赵华安咬牙道:当年我和秦水根都没法对个奶娃娃下手,秦水根便提议干脆把孩子丢在野地里算了。
寒冬腊月的,或许自己冻死了,或者是被野狗叼了,也是他的命。
后来我们回了家,恰好我媳妇儿刚给我生了儿子。
我看着自己的儿子,突然有些不忍心,赶回去找你弟弟。
你弟弟命也真大,野地里呆了两日,居然还活着。
我想老天爷给了指使,我也不忍把他再丢下,就抱了回来。
冯世真听着,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极其难看,他是你哪个儿子?不是。
赵华安哼笑,仇人之子,留他活命已是恩德,怎么会把他养在我身边?你要想知道他的下落,就发誓饶我一死。
冯世真再度回头望着牌位,沉默了片刻,道:好,我对着祖宗牌位发誓。
你若告诉我亲弟弟下落,我饶你一死。
赵华安长舒了一口气,又道:先把我解绑了。
冯世真哂笑一声,让保镖解开了绳子。
赵华安坐了起来,托着受伤的左臂,说:你弟弟我抱给我一个手下的寡妇养了,就说是我捡回来的孩子。
那寡妇带着孩子去了云南的种植园。
前阵子嘉上总遇刺,我就把这孩子送给他做了个保镖。
你要找你弟弟,就去找容嘉上吧。
他身边那个叫阿文的就是。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你们姐弟血肉亲情,或许自有感应。
阿文!冯世真眼前闪现出了容嘉上那个和他有三分想象的年轻保镖。
是的,容嘉上长得像秦水根,而阿文应当长得像容定坤,而秦水根和容定坤又生得极像……她当初怎么没有想到?空口无凭!冯世真恶狠狠道。
有证据!赵华安忙道,孩子身上当时有个长命锁,银的,一面是个‘桢’字,一面是生辰八字。
不过看那八字的年份,不像是你弟弟的,倒像是你的。
这银锁我让这孩子一直带着的,你可以去问问。
冯世真心神大震。
当日她在生父的遗骸上,也发现了一个长命锁,却是弟弟的。
难道她的那个因为什么原因落在了弟弟身上?钱姨母告诉了冯世真她的生辰八字,待找到了赵华安说的长命锁,一对便知道!冯世真想到这里,拔脚就往外走。
多谢冯小姐。
赵华安高声笑道,放心,我自会消失,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冯世真回头看着他,突然一挥手,一群打手一拥而上将赵华安抓住。
你做什么?赵华安惊怒,臭婊子,你出尔反尔!当然不会。
冯世真冷幽幽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你砍我那刀,我是一定要还的。
砍了他那条伤手,给他注射半瓶!赵华安目眦俱裂,嘶吼:冯世真,你这蛇蝎心肠的婆娘,老子操——啊啊啊————冯世真在赵华安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快步走出了屋子,挥开给她拉车门的司机,自己坐进了驾驶座,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赵华安炸了政府军的军火这等大事,作为他前少主的容嘉上也免不了接受了一番军部的询问。
好在之前容家释产的事闹得众人皆知,都知道容家和赵家已经分道扬镳了,并没把容家牵连进去。
容嘉上恭敬有耐心地回答完了军部访客的所有问题,附上厚礼,把人送了出去。
转头就见冯世真神情异样地迎面走来,张口就问:你那个保镖阿文呢?容嘉上一头雾水,朝里面指了指,他应该和其他保镖都在茶水间里待命。
你怎么……冯世真却一把将他推开,朝茶水间小跑而去。
茶水间里,三个保镖正在打牌,唯有那个阿文孑然不群,坐在一边看报纸。
冯世真突兀地闯进来,几个男人一脸莫名奇妙,又见容嘉上追了过来,急忙丢了牌起立。
冯世真喘着气,怔怔地注视着坐在窗边的阿文。
青年高瘦清癯,眉毛浓密,鼻梁高挺,面庞还带着一点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稚气,可一双眼睛如冰似雪,黑沉沉的不带一丝人气儿。
容嘉上把旁人赶了出去,关上了门,道:阿文,你过来一下。
阿文毕恭毕敬地走到了冯世真面前,笔挺如松般站着,眼里有些困惑,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你知道的,阿文是赵华安送给我的。
容嘉上对冯世真说,他枪法极好,做事冷静,反应机敏。
要不是知道他一直在种植园长大,还当他受过专业训练呢。
是啊。
赵华安让人将阿文养成了一个杀手!那是一双嗜血的眼睛。
这是一个趟过尸山血海的青年!冯世真心中一阵剧痛,仿佛被砍了胳膊的人是自己。
她知道阿文是自己的弟弟。
赵华安说得对,血亲姐弟之间是有感应的。
此刻她注视着阿文,清晰地感受到血缘的呼应和吸引。
这是她的弟弟,却又不是。
他被带走了,从一个无知幼儿被驯养成了一把凶器!他们俩酷似的双眼里,有着截然不同的神采。
她幸运地在小康之家长大,读书识字。
他却被在动乱黑暗之地长大,学的是开枪和种植大烟。
他们一个沐浴着阳光,一个藏身于阴暗。
阿文被冯世真用炽热而悲怆的目光注视着,眼中困惑更深,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冯世真鼻子阵阵发酸,抑制着激动的情绪,问: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阿文不解,却也老实答: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去年初过世了。
结婚了吗?冯世真又问,有喜欢的女孩儿吗?阿文摇头。
到底是年轻小伙子,提到这个话题有点羞赧。
冯世真鼻头更酸了,嗓音哽咽,喜欢上海吗?将来打算做点什么?还行。
阿文说,就是听不懂上海话。
赵爷让我好好伺候大少爷。
听到自己的弟弟卑微地说要伺候自己的恋人,冯世真再忍不住,两行泪水噗噗滚落。
容嘉上到这份上还猜不出就是蠢人了。
他难以置信的看了看冯世真,又看了看阿文,说:赵华安犯事了。
他不知怎么炸了政府军的军火,现在通缉令都发向全国了。
阿文震惊地瞪着容嘉上。
冯世真见他这么在意赵华安,纵使没确定他是自己亲弟弟,心里也极不是滋味。
容嘉上按着冯世真的肩,暗示她稍安勿躁,对阿文道:我知道他派你到我身边是为了盯梢我,怕我和别的堂主达成协议。
但是公司转让完毕后,危机解除,你也没有了留在我身边的必要。
阿文咬着牙,额角青筋跳着,默认了。
容嘉上平静说:你要去找他,我不拦你,也拦不住。
不过你走之前,我们还有些话要问你。
说着,朝冯世真点了点头,退开了两步。
阿文心神不宁,狐疑地打量着冯世真,眼里满是警惕戒备。
冯世真深呼吸,忍着心酸,问:你本来叫什么名字?赵叔让我跟着大少爷姓容,叫容文。
阿文说。
容……冯世真嗤笑,他倒是有心。
对了,长命锁呢?赵华安说你有个长命锁,是吗?阿文摇头,年初家母重病的时候,我缺钱买药。
有人出高价收购这个长命锁,我就卖了。
一个普通的长命锁能卖多少钱?冯世真察觉不对劲。
那人愿意掏钱,我没多问。
阿文冷淡道。
那个人是谁?容嘉上问。
阿文有过一瞬的犹豫,摇头道:不知道。
他知道的。
冯世真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咬了咬牙,道:你告诉我那人是谁。
我就告诉你赵华安的下落。
阿文一脸戾气,思绪百转千回,半晌才道:我来上海后,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人的照片。
他姓孟。
孟绪安?容嘉上脱口而出。
阿文点了点头。
怎么会是他?冯世真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是怎么碰到你的?把当时的事都告诉我!阿文冷淡一笑,道:家母重病住院,因为钱不够,医院要赶我们走。
我带着两个弟兄想去附近大户人家里淘点东西换钱。
也是巧,正好闯入了孟家的别馆。
冯世真听了不禁嗤笑。
什么巧?以孟绪安的性子,怕是故意引阿文上门,就是要擒住他的。
孟家的听差都配了枪,我们进去没多久就被抓了。
孟先生问清我是给母亲筹医药费,倒也没报警,反而说要帮我。
又说不能白给我钱,不如买我家什么东西。
我那时身边唯一值钱的只有一把枪和那个银锁。
他就掏了五百块把银锁买了。
五百块足够冯家这样的人家宽裕地过一整年了,孟绪安真是富豪,出手一贯这么大方,还施舍了一个极大的恩情。
真是他一贯的手法!可惜那五百块也没能救下我娘。
阿文说,我娘死后,钱还剩了四百多,我都拿出来养营地里的孤儿了。
若要能再见这个孟先生,我还是要对他道声谢的。
冯小姐,我的话已说完了,您该说说赵爷的下落了吧?冯世真长叹一笑,坦然道:赵华安助纣为虐,杀了我容家满门,他自己也承认了。
但是因为你,我饶了他不死,只砍了他一条胳膊,给他用了点药。
他现在大概已经被丢到了火车上,不知道被运到何处去了。
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缺了一只手臂,又染上毒瘾,身无分文,还被举国通缉。
纵使此刻不死,想也活不了太久。
赵华安的手下都是逐利寡义的亡命徒,别说接纳他,不举报他就已经不错。
赵家两个儿子资质平平,没准还会被手下挟持甚至干掉。
赵家纵使比不过容家,也是家业雄厚,权势喧嚣。
可冯世真和孟绪安捏住了三寸,一击就将赵家打得粉身碎骨,再无翻身的可能。
容嘉上想到这里,看着恋人的目光又是钦佩又有点畏惧。
想来冯世真确实为了自己才对容定坤这个罪魁祸首网开了一面,只报复了容定坤本人,没有伤及容家其他人。
阿文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瞪住了冯世真。
容嘉上当即上前一步,把冯世真挡在了身后,手已扶在枪上,厉声喝道:道上的规矩,报仇雪恨不关他人,况且是杀亲之仇!赵华安和我爹做的事,他们自己已认了,罪有应得。
劝你轻举妄动!阿文胸膛起伏,狼一般狠戾的目光在容嘉上和冯世真之间来回转着,仿佛随时都要扑杀过来。
冯世真被他这眼神瞪德得心中难受不已,又万般委屈,可千般语言却一时难以述说,一贯伶俐的口齿偏偏在这个时候迟钝了起来。
那个长命锁,冯世真问,上面是不是有个桢字?木字旁,贞洁的贞?阿文皱着眉,缓缓地点了点头,才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冯世真嘴唇颤抖着说:锁里面还刻着一个生辰八字,是光绪二十八年七月……七月二十四日,未时三刻……阿文低声接上,你怎么……因为那是我的长命锁。
冯世真被泪水润过的双眸一片雪亮,燃烧着烈火,我本该叫容芳桢。
我们容家这一辈,女孩儿都是芳字辈,男孩儿是嘉字辈。
你……我有个弟弟,叫容嘉立,顶天立地的立。
二十一年前,我们家遭难,他被赵华安抱走,就此下落不明……容嘉上五味杂陈。
冯世真一贯行事谨慎,连生辰八字都对上了,却依旧没有开口认弟弟。
只是一腔怨忿实在难以压抑,字里行间都饱含着血泪泣诉,听得他心如刀绞,愧疚难当。
但是阿文是聪明人,从冯世真的话语间已经推测出了端倪,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了惊愕之色。
也就是因为他这一个走神,手动了动,容嘉上察觉到他的枪套已经解开了。
别动!容嘉上一手把冯世真推开,拔枪对准阿文,把手举起来!阿文眼中利光一闪,身影猛地一动。
冯世真猛抽一口气:别伤他!容嘉上犹豫了一下。
阿文乘机一把抓起了凳子,轰地一声将玻璃窗砸得粉碎,身影如猿,只手在窗棂上一撑,跳了出去。
这里是二楼,外面就是大街,是个再合适不过的逃跑选择。
阿文逃走之前,侧脸往后望了一眼,复杂的目光越过容嘉上,在冯世真脸上停留了一瞬。
容嘉上和冯世真反应迟了一步,冲到窗边时,阿文已经奔出了老远。
楼下散落了一地碎玻璃,还有路人被凳子砸伤了,捂着鲜血淋淋的脑袋朝楼上破口大骂。
冯世真平素机灵得很,可这时却迟钝地有些发怔。
容嘉上心里抽疼,搂过她安慰道:他应当只是突然听到这番话,接受不了,不肯相信我们。
你别担心,我这就让人去把他追回来。
别。
冯世真镇定了下来,他看起来也是个有主见的人,要是真想为赵华安报仇,他刚才就可以动手杀我了。
也不一定真的是我弟弟呢,派人盯着就是了。
其实不用冯世真说,容嘉上本来就安排了一个手下盯梢阿文。
那人此刻估计早已跟了过去了。
一举灭了赵华安的喜悦在阿文逃跑的举动下被冲得一干二净。
毕竟仇人死了就死了,可活着的亲人却不能相认,那复仇的效果就要打个折扣。
想到要证实阿文的身份,就想到的那个长命锁,提到长命锁,就又牵扯出了孟绪安。
我去找孟绪安!冯世真咬牙念着这个名字,怒上眉梢,为什么总是他?容嘉上憋着一肚子的有关孟绪安的坏话,却选择出来做好人,劝道: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冯世真冷笑,他早对我承认过,是他主动选中我的。
我自认心计不如他,被他算计也是活该。
但是这长命锁,我是一定要问清楚的。
说罢,丢下容嘉上风风火火而去。
#####一六一冯世真开车先去了银行,却扑了个空。
她才想到昨夜他们才忙了通宵,孟大老爷或许还在家里补眠,于是调转车头奔赴孟家。
开进大门时,冯世真摇下车窗问门房:七爷在家吗?在的。
门房神色却有点异样,下意识往宅子的方向瞟了一眼。
冯世真蹙眉问:有什么不妥的?门房忙摇头。
孟绪安治家极严,下人们嘴巴相当紧,不该说的话半个字也不敢多嘴。
冯世真便不再多问,把车开了进去。
等冯世真下车进了屋,孟府里的听差和老妈子见了她,也都纷纷露出带着心虚的神色来。
冯世真假装没看到,问:七爷在书房还是在楼上休息?在棋牌室……一个听差下意识答,被旁人拉了一下,闭了嘴。
既然是在棋牌室,那就应该不是在办公。
冯世真径直走了过去。
棋牌室的门却是紧闭着的,留声机缠绵的乐曲声隔着门板幽幽传来。
因门外也没有听差守着,所以冯世真没多想,抬手敲了两声示意,然后推门而入。
然后,孟绪安并不是一个人。
斜对着大门的长皮沙发上,两个衣衫不整的人正纠缠在一起,女子雪白光洁的双腿正高抬着搭在男人强健的臂弯里,留声机的音乐声中也混合着两道不和谐的喘息和娇吟。
纵使冯世真已经知人事了,没准备下撞见这样的情景也不禁好一阵脸红,尴尬得要死。
她正要退出去时,那下方的女孩却瞄见了她,一声尖叫。
屋内暧昧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孟绪安气急败坏地起身扭头,一脸怒容在看到门口的冯世真时瞬间定格,继而转为了难言的狼狈。
他脸皮这么厚的,怎么会狼狈?冯世真讪笑着匆忙后退,却是在这个时候看清了那个女孩的脸。
桥本诗织露着雪肩,短发蓬乱,满脸不胜春意的潮红,黑葡萄似的眼眸里闪烁着惊慌和娇羞。
她对上冯世真惊愕的目光,嘴角抽了抽,终究还是控制不出流露出了一抹得意之色。
冯世真恍然大悟,视线转向孟绪安,齿间发出哧地一声笑,狠狠把大门拉上。
孟绪安瞬间跳了起来,丢下桥本诗织追了出去。
世真!他追出门。
冯世真远去的脚步匆匆,笔挺的背影充满了嘲讽之意。
等等!孟绪安大步流星冲过去,一把拽住了冯世真的手,将她摁在走廊的墙上,你……你听我解释。
冯世真还是第一次看到孟绪安露出这么焦急紧张的神色。
他敞着衣襟,连腰带都没系好,嗓音里也带着点慌张。
不过是被旁人撞见了自己和女人亲热罢了。
孟绪安的风流韵事都快作为连载小说被小报天天写了,这个时候他慌什么?大概天下男人被捉奸了都是这么一副姿态?但是自己又不是他的女人,也不是来捉奸的呀。
于是冯世真心平气和道:是我太莽撞了,打搅了七爷的好事。
孟绪安被噎了一下,半晌顺不过气,狠狠盯着冯世真,咬牙道:我和她不过是玩玩。
就冯世真所知,桥本诗织在男女之事上也是个玩家,和孟绪安玩到一起并不稀奇,没准还能惺惺相惜,引为知己。
虽然未婚就玩上床有点莽撞,但是这也不关冯世真这个外人的事。
七爷尽了兴就好。
冯世真不以为然道,你不需要回去陪她吗?要是不急的话,我还真有一件要事要找你。
孟绪安沉默地凝视了她片刻,收回了手,整个人冷静了下来,纵使依旧衣衫不整,冷傲沉稳的气质却是恢复了。
什么事?连嗓音都沉了下去。
冯世真听得出他不高兴,不过她更不高兴。
七爷,你到底多久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孟绪安心里咯噔了一声,暗道:终于来了。
夜路走多终遇鬼。
他知道自己会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一天,却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而且自己竟然会害怕这一刻的来临。
他们早上才因成功让赵华安覆灭而举杯庆祝,冯世真还朝自己笑得明朗灿烂,充满了感激与柔情,以及交心相知的默契。
几个小时后,她披霜含雪地站在面前,开门见山地责问。
而孟绪安也知道,他们俩之间这一场连环套般的游戏,也到了最后一关,该把所有谜底都解开了。
孟绪安靠着走廊过对面的墙站着,问:赵华安和你说了阿文的事,对不对?他一提赵华安,冯世真就自己自己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
她猛地提起一口气,似乎想冲过来,却硬生生忍住了。
你去年初设计阿文弄到了长命锁,那你在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姐弟的事?孟绪安讥笑:我计划报仇十来年了,秦水根他们做过的大部分的缺德事我都打听清楚了。
赵华安偷偷把一个私生子养在南边的传言是早就有了的。
我见了那个男孩才发现,应该不是赵华安的种,而是秦水根的。
我要威胁秦水根给我找回金麒麟,手里总要有点东西,就买了他的长命锁。
容嘉上生日那天我上门,给秦水根看了长命锁。
果真,他吓得面无人色。
他还真的是死要面子,太想成为人上人了。
可偏偏早年又造了那么多孽,每一件都能让他身败名裂。
你去云南找阿文,是在接触我之前?冯世真问。
孟绪安点头,你弟弟不如你好利用。
他没受过很好的教育,性情凉薄暴戾,不容易受人掌控。
而你,热情大胆,充满正义感和叛逆,又单纯正直,简直是最完美的人选。
冯世真心如刀割,颤声道:你早知道他的下落,这些日子里,尤其在我寻到我爹后,你都没有想到过告诉我一声?还是我高估了我和七爷的交情。
你根本不在乎这个事?孟绪安这次没回答。
他低着头侧过脸,生硬地沉默着。
冯世真从他回避和心虚的姿态之中突然明白了过来,狠狠抽了一口气。
你以前以为我们姐弟俩真的是秦水根的亲生儿女,对不对?孟绪安依旧没有回答。
冯世真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都在发抖。
所以你找到了我,哄了我投靠你。
你要用秦水根的亲女儿去勾引她的亲弟弟,用姐弟乱伦来报复秦水根!这才是你的核心计划,是不是?孟绪安紧紧抿着唇,面色僵硬紧绷着。
冯世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你后来知道我身世另有隐情后,却不敢告诉我弟弟的下落。
你怕我推断出来。
你不敢让我知道你原来有过这么卑鄙恶心的计划!孟绪安还是沉默。
孟绪安,看着我!冯世真怒吼,你特么不是自诩一个敢作敢当的汉子吗?为什么不回答我?孟绪安喉结滑动着,终于把视线投向冯世真。
是……冯世真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打得他偏过了脸去。
轻轻的抽气声传来。
桥本诗织抓着衣服,在棋牌室门口探头探脑。
听得开心吗?冯世真恶狠狠地问。
孟绪安亦暴躁地朝那头怒吼:滚——桥本诗织眼红发红,恼羞地甩上了门,砰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了好一阵。
冯世真和孟绪安对峙而立,冯世真怒目以对,孟绪安却是沉默着。
他家世清贵,又位居人上已久,再随意放松时也有一股自骨子里漫出来傲慢矜持的姿态,这样放低姿态的情景,前所未有。
冯世真扇了一耳光后,也有点后悔。
孟绪安毕竟算是她的东家。
况且她是遇强则强的性子。
对方服软了,她也就不再会得理不饶人。
孟绪安和她相处了一年,也了解她,于是话语低沉而认真地说: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世真,对不起。
冯世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声。
你这招太阴损了,孟绪安。
或者你当时觉得,我身上也留着秦水根的血,所以活该倒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亲弟弟乱伦?孟绪安又没吭声,那就是默认了。
冯世真简直气得啼笑皆非,走过去狠狠推了孟绪安一把,你就那么喜欢做上帝?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怨仇,你这样利用我,你就没有良心不安?世真……孟绪安无奈地看着她,我没有一日不在后悔……冯世真噗哧嘲道:你知道吗?我听容嘉上说秦水根对他忏悔,也喜欢说这句话。
今日赵华安向我我求饶,也说了同样的话。
你们都没有一日不在后悔,却没有哪一日想起自己应该去弥补的。
非要等到事情败露了,才百般为自己找借口。
我有在弥补。
孟绪安辩解着,我帮你找你生父,就是在弥补。
世真,人是会变的。
你在我的心中,也已不同过去。
我是真的很后悔当初曾那样算计过你。
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会换个法子。
也许吧。
冯世真道,你没觉得,你这样的人才最可怕么?有情时对你处处好,无情时却能随意践踏。
人心多变,谁敢笃定能一生一世都讨你欢心?不会的。
孟绪安眉头紧锁,带着点不安道,世真,亡羊补牢,请给我一个机会。
不用了。
冯世真却淡淡一笑,这事毕竟没有给我带来实际的伤害,我也不会因此记恨七爷您。
脾气发完了,这事就当过去了。
再说我会上当说白了也是因为自己太蠢。
和七爷合作一场,虽然有许多不愉快,但是目的都顺利达成了。
我们俩也该好聚好散了。
世真!孟绪安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指收拢,别让这事毁了我们俩的交情,求你。
这么倨傲自恋的人居然能说出求字,冯世真隐隐惊了一下,险些以为孟绪安被人假扮了。
可仔细看他,却又还是那张脸。
是什么让他变了?可别说是棋牌室里那个女人。
阿文跑走了。
冯世真说,他敏感多疑,不信我。
当然,我也没有什么有力证据。
他听说赵华安倒台了,就跳窗跑走了。
不用担心他。
孟绪安说,我会派人去找他。
他在上海也没处去,估计会回云南。
你也别看他年轻寡言,他在堂里已经做到了三把手的位置,也有一帮忠心的手下。
我估计他不是为了你,而是想赶回去争权的。
冯世真苦笑道:我的弟弟,这个年纪,本该在大学里念书的,却是成了大烟贩子的接班人。
也不用麻烦七爷。
嘉上已经派人去追了。
我们会看着办的。
我们两个字在孟绪安心上刺了一下,初不觉得疼,可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好像刺一点点扎进了肉里的感觉。
你们……孟绪安被刺得一阵烦躁,嘲道,看来真的爱情,是能让人克服灭门之仇的。
冯世真也来了气,反嘲了回去,我看七爷也不差,捡容嘉上的破鞋也捡得不亦乐乎。
孟绪安面色刷地黑了。
冯世真冷着脸朝他一拱手,不打搅七爷了。
说罢,不再多看孟绪安一眼,大步朝外走去。
孟绪安听得出冯世真话中赌气之意,知道追也没有用。
他颓疲地靠在墙上,狠狠把后脑撞着墙,闭眼长叹。
男人削瘦英俊的脸上笼罩着懊悔之色,加上凌乱的黑发,愈发显得沮丧无奈。
#####一六二绪安……桥本诗织听到外面吵架结束了,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她虽然才被骂过,但是女人对和自己有了肌肤之亲的男人总是有点不同,讨好的心胜过了自尊心。
绪安,你不要伤心。
桥本诗织温柔地靠了过来,这冯世真性子刚烈,不懂得婉转一点,给男人面子。
况且她已经是容嘉上的女人了,不值得你在乎她。
我……我在乎你……孟绪安睁开眼,漠然地低头看着依偎在身边的女孩。
只可惜桥本诗织忙着编制冯世真的坏话,没有注意到男人冷淡如冰的眼神。
她早在北平就和容嘉上同居过,出双入对的,名声早就败坏完了。
她又根本不会欣赏绪安你的好,自以为是得很。
整天装得自己多清白孤高的样子,其实还不是借着职务之便勾引富家子的穷女老师罢了……桥本诗织嘀嘀咕咕了半天,才发现孟绪安没回应,忙打住了,换了个话题,对了,绪安,你们刚才说金麒麟,是怎么回事?孟绪安盯着桥本诗织看了看,忽然扑哧一笑,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评论冯世真?桥本诗织面色倏然惨白,绪安,你怎么……怎么什么?孟绪安语调低沉温柔,有种难以描绘的残忍,你以为我睡了你,就会娶你了?桥本诗织瞪大了眼,尖声道:我不是随便什么女人?我姓桥本!东瀛小国的女人罢了。
孟绪安轻蔑傲慢地笑着,我们孟家三百年书香,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乃是清贵世家。
族中出过四任帝师,三名权相,无数皇妃、王妃、高品命妇,子弟中更不乏名人文士。
你们桥本家四代前不过是区区小岛上幕府将军的奶妈,你还是个被家族鄙夷排斥的混血庶女。
你凭什么以为靠和我睡一场,就能嫁进我孟家?桥本诗织脸色灰白发青,嘴唇细细颤抖着,满眼惊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孟绪安捏着她的下巴,轻声讥笑:诗织,我睡过的处女不知凡几,你也不是最紧的一个。
桥本诗织猛地提起一口气,扬起了手。
孟绪安却是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嗤笑道:别学冯世真。
你还没有扇我耳光的资格。
任何一个女孩受此大辱都没法忍,更何况桥本诗织最恨别人说她不如冯世真。
桥本诗织顿时拼命挣扎着想要挠孟绪安的脸,却被这男人轻而易举地摁住,拽回了棋牌室里。
受母亲言传身教,桥本诗织是很擅长摆布男人的。
她石榴裙下崇拜者无数,却大都是年轻小伙子,如当年的容嘉上,单纯冲动好掌控。
可是他们同样也不独立,追求起来花样百出,可说到婚事却都说不能做主。
前些日里,田中太太又把将桥本诗织嫁给自家侄儿的事重提了出来。
桥本诗织感觉得出田中太太有把丧子之痛发泄在她身上的打算。
可容嘉上那边却眼看着没了盼头,她一下就慌了。
正绝望之际,老天爷把孟绪安送到了桥本诗织面前。
若是平时,桥本诗织绝对不会这么一头撞进去的,可情况紧急让她失去的判断力。
她为孟绪安的仪表风度神魂颠倒,更憧憬着能嫁入书香豪门的孟家,扬眉吐气。
所以,孟绪安没花什么功夫就把她得了手。
桥本诗织事后也后悔自己竟然没有先取得孟绪安的承诺就把身子给了他,但是她也不大担心。
自己有家世在,不是可以随便打发的女人。
孟绪安和自己有了这层关系,那这婚事是成定了。
她知了人事,加上孟绪安在床笫之事上很有些取悦女人的手段,桥本诗织颇有些食髓知味,今日才会主动跑来求欢。
被冯世真撞见的时候,桥本诗织其实还有些得意的。
瞧,你捡了个家业败落的容嘉上又如何,我却得到了真正的豪门贵公子!可桥本诗织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在孟绪安眼中,居然还真的是可以睡了后随便打发的女人,占她身子也不过当搜集一个战利品。
他根本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整个桥本家!孟绪安,你混账!桥本诗织泪流满面,咬牙切齿,怨恨交织地恶狠狠地盯着孟绪安,你玩我?你居然敢玩我?别这样,诗织。
孟绪安又转回了温柔情人的面孔,抹着桥本诗织的眼泪,柔声道,我们不是本来就是玩玩么?你这样,把所有的气氛都破坏了。
桥本诗织目瞪口呆。
这男人好像忘了他刚才才用恶毒的语言将她挖苦得无地自容,现在却反过来责备她破坏了气氛?别哭了。
刚才不是还很开心吗?孟绪安亲着她的脸颊,嘴唇冰冷,抱歉,我刚才被冯世真气着了,有些迁怒于你。
你别放在心上。
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哦,金麒麟。
对了,你家也有一个金麒麟的。
你大概不知道,你家那个金麒麟,应该是从我家流落出去的那一个。
桥本诗织思绪混乱,本想追究孟绪安对她的轻薄,却又被金麒麟的话题勾起了兴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孟绪安却是松开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靠着球桌,笑盈盈道:我和容定坤有仇,他曾从我家骗走了我们家的镇宅之宝——战国金麒麟。
我后来拿住了他一个把柄,逼他把金麒麟归还给我。
可偏偏金麒麟到了你家,又成了你大哥的保命之宝。
难怪容嘉上想要……桥本诗织呢喃,不过大哥死后,他就没再提过这个事了。
肯定不会提了。
孟绪安嗤笑着,面孔在嵌花玻璃吊灯的照射下愈发分明深刻,每一根线条都饱含着讥讽。
为什么?桥本诗织下意识问。
你说呢?孟绪安反问,换你是他,你那么想要的东西,为什么突然不想要了?桥本诗织说:要不是觉得我们家那金麒麟是假的,要不就是已经……她顿住。
孟绪安抿了一口酒,笑容狡黠,朝桥本诗织挑了一下眉。
要不……就是已经得手了……桥本诗织呢喃,恍然大悟。
她以为自己机关算尽,和容家合作无间,却没想容家原来也根本没想和她做交易。
甚至,也许容定坤当初也和孟绪安想的一样,也没打算让她做儿媳!所以大哥死后,容嘉上就不再搭理她,而是彻底投入了冯世真的怀抱。
金麒麟出现在拍卖会上时桥本诗织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因为后来的暴乱而没有再去细想这个问题。
可她不蠢,现在有孟绪安一提醒就明白了过来。
声东击西。
他们中计了!容嘉上肯定趁着桥本二少回去查看金麒麟的时候,使了点招数,把金麒麟调换了。
家里那个整日被桥本正三拿在手里把玩着怀念长子的金麒麟,是假的!桥本诗织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如玻璃房子似的哗啦倒塌,碎片划得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她以为自己聪明,可现实却一口气扇了她七八个耳光,打得她耳鸣眼花。
为什么……桥本诗织实在是不明白,我桥本家就算不比你孟家清贵,但至少比他爆发的容家要好……你还不明白?孟绪安不是爱教育女性的人。
女人不过是依附于他,用来消遣的玩意儿。
这么多年里,也只有冯世真凡事有主见,一不合意就和他拧着来,反而得了他的青睐,倾囊相授了一番——结果反而被她蹬鼻子上脸,没事就跑来甩他一耳光,把他骂成狗。
孟绪安摇头,忙把冯世真自脑海里赶了出去。
他看桥本诗织还一脸困惑,想着两人到底有过露水姻缘的份上,便提醒了一下。
不在家世,而在于你自己。
孟绪安说,诗织,你的欲望,全都写在你的脸上的,也只有蠢男人才看不出来。
可你又看不上蠢男人,偏偏爱和我们玩。
这不好比小儿玩火么?我……桥本诗织语塞,慌张窘迫得不知说什么的好,却又隐隐松了一口气。
所以说,她并不是做错了,而只是道行还不够,还需要多修炼?桥本诗织的这些心思,也依旧全都露在了脸上。
孟绪安全看在眼里,心中好笑。
桥本诗织沉思着,孟绪安没打搅。
他走到床边,望着庭院里泛着一层蒙蒙新绿的草地,摸了摸脸上被冯世真扇过的地方。
不疼,却有点辣,心颤着,很刺激,甚至有点愿意再挨一下。
这就是冯世真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感受吧。
容嘉上的人传回来的消息证实,阿文果真如孟绪安估计的那样,当天就搭乘了火车回云南去了。
他一进入贵州,就有手下来接他。
从贵州一直到进入昆明,一路上还遇到了几波刺客,很是惊险。
随后他召集了赵华安的许多旧部,杀回腾冲了。
容嘉上的人就没再跟过去。
就知道他不仅仅只是个小保镖。
容嘉上说,你弟弟没准能成大事呢。
什么大事?冯世真没好气,自己弟弟成为一个大毒枭是很值得我骄傲自豪吗?容嘉上闭嘴,不敢在这个话题上招惹冯世真不痛快。
能理解,本来一家十口被毒贩子灭口了,结果自己的弟弟却被毒贩养大,继承了仇人的事业。
冯世真每次想起这事,就气得想吐血。
只可惜赵华安已经不知道流浪到了何处,一时找不回来。
不然她定要违背自己发的誓,将他吊死在容家人的牌位前。
而且,冯世真在别的事上冷静理智,偏偏在阿文这个自己唯一的亲人上容易冲动。
容嘉上拿这样一个准小舅子也很头疼。
赵华安败落的消息占据了报纸两日头条。
容嘉上把报纸拿给了容定坤看。
容定坤面无表情地看完了,抬起眼皮,用浑浊的目光望向儿子,你没打算趁这个机会把产业收回来?不。
容嘉上平静地摇头,我说过,我对那份产业没兴趣。
这样正好。
容定坤为了让产的事什么火都发过了,除了把自己气中风外一无所获。
他也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残了,再也没法摆布年轻健壮的儿子了。
他如一头败退的老狼,皮毛打着结,拖着断腿,被驱赶到了角落里,靠着新头狼施舍下来的残羹剩饭度日。
而事实上,容嘉上除了不让父亲再掌权外,对他还是很孝顺的,西堂里一应事物都是最好的,还有西医院的护士全天陪护。
容定坤被他这样荣养着,顶级的大烟供奉着,脑子越来越迟钝,身体越来越衰败。
有时候容定坤白天打盹,就能看到死去的发妻唐氏,同记忆里的一样,安详地坐在窗前,缝着一件小衣,满脸慈爱的光芒。
可这安宁温馨的场景总也维持不了太久。
唐氏总会抬起头来,一脸鄙夷地说:秦水根,你这个大骗子。
我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落到你手上?爹?容嘉上轻推了一下容定坤。
他也发现,父亲神智越发恍惚了,经常说着话就走神发呆。
容定坤再看向窗边,已经没有了人。
唐氏死了,孟青芝也死了。
黄氏和他貌合神离,孙少清出走,大姨太太和二姨太太估计也都盼着他最好能凑巧地死了,她们也不用再辛苦伺候。
芳桦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容定坤问,伍家没有什么说法?有我在呢,云弛是绝对不敢怠慢了芳桦的。
容嘉上说,他们俩已经定好了船票,婚礼第二天就启程去美国。
芳桦连学校都选好了,打算学医。
好。
容定坤点头,可惜芳林了。
容家现在这样,她要嫁得比芳桦好,就有点难了。
只要她自己喜欢,对方真心待他好,又正直上进,家世又有多重要呢?容嘉上说,婚姻不是交易,而是一世相伴的约定,终究还是要和相知相爱的人结合才能幸福长久。
所以,你之前给芳柳定的和唐家的婚事,我已经退了。
等她长大了,让她自己选。
容定坤眉头皱了皱,却是妥协了,摆手道:横竖是你的舅舅。
不过,你自己的事打算怎么办?你要和那个女人结婚吗?我当然想娶她。
容嘉上说,不过我和她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
比如我?容定坤桀桀冷笑,我一日不死,她一日不嫁?她是不是这么对你说的?她什么都没有说。
容嘉上淡漠道,爹,我打算把郭家镇的田地和老宅子都还给她,现在正在办手续。
她也在重新修容家族谱。
我也想知道,咱们家的情况。
你打算改回去姓秦?容定坤神色忽然有些古怪。
您不想?容嘉上反问,自己家的祖宗,也总该祭祀一下吧。
上头有哪几位,祖籍何处,还有些什么亲戚。
比如爷爷奶奶葬在哪里……容嘉上的话被容定坤诡异沙哑的笑声打断了。
也罢。
连容家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是不方便告诉你的。
容定坤带着恶意注视着儿子,缓缓道,我们秦家还确实就是闻春里的人。
我就是在那个码头出生长大的。
你奶奶是个做过路客生意寡妇,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得梅毒死了。
鬼知道你爷爷是哪个水手酒鬼,姓甚名谁。
我只跟着你奶奶姓秦。
你想要祭祀祖宗,就去闻春里的码头,对着河水烧香磕头吧。
你奶奶死后没钱下葬,烧成灰撒河里了。
容嘉上面色苍白,紧抿着唇,好一阵没说话。
容定坤像一只老鸹似的笑着,显然觉得儿子这样如自己所料,嘉上,这样,你还想认回秦家吗?你想让那个女人知道你是个婊子的后人吗?容嘉上转身,一言不发朝外走。
带她来见我吧。
容定坤在身后道。
容嘉上转头,戒备地望着父亲。
我想她也一定想见我。
容定坤低垂着松垮垮的眼皮,说,有些事,也要面对面才说得清楚。
#####一六三阳历四月的早春,正是天气回暖,百花开始陆续绽放的时节。
消沉了一整个秋冬的容府终于缓了过来,重获了阳光雨露的眷顾。
被滋润过的庭院重现勃勃生机,枝叶舒展,花朵争阳,处处都散发着甜暖而湿润的春的气息。
冯世真去年初来容府的时候,就想过这院子入春后应当十分繁茂绚丽,今日一路走来,果真和自己估计的差别不大。
就是府中的佣人几乎全部都换了一批,到处都是新面孔。
小丫鬟见英俊的大少爷对这个陌生女客温柔体贴,不免多看了两眼,又被管事的老妈子训斥了一番。
你家里佣人好像少了很多。
冯世真说。
穷了,养不起那么多闲人了。
容嘉上笑嘻嘻道。
冯世真嗔了他一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容家留下来的房地产和进出口公司还日进斗金呢。
穷谁也穷不到容嘉上头上。
真的穷了。
容嘉上正色道,我打算把容府卖了,搬去小一点的宅子里。
先前在愚园路上看中了一栋洋房觉得不错,却是因为靠孟家太近了,没要。
有必要搬吗?冯世真问,你弟弟妹妹可不少。
非也。
容嘉上算给她听,芳桦再过几天就嫁人了。
婚礼后,太太就要搬走——她要和爹分居。
王姨娘要跟着太太走,三弟自然跟着她。
芳林住校,那家里就剩我、爹、孙姨娘和两个妹妹。
这么大个院子,主楼十来个房间,空着养耗子呢?冯世真听完了有些感概,去年我来你们家时,大宅子里满满都是人,觉得你们容家人丁真兴旺,直怪老天爷不长眼。
现在一眨眼,就要人去楼空了。
可见老天爷是长眼的。
容嘉上笑着搂着她,缓步穿过紫藤花道,朝西堂走去。
紫藤花正开得热闹,如紫云一般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一串串花束垂得颇低,都和人一样高了。
落英纷飞,暗香扑鼻。
冯世真和容嘉上一路拂花而过,头上身上沾了无数花朵。
冯世真抬手自容嘉上肩头拈了一朵落花,笑道:这是去年没有的景呢。
别的不说,你们家这院子,是真的好。
没有你好。
容嘉上清冷黑眸里荡漾着春光,趁着四下无人,把冯世真按在廊柱上,抬起她的下巴咬住她的唇。
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压抑的热情一触即发,唇碰在一起,就有电流贯注进天灵盖里。
冯世真抬手拽着容嘉上的领口,婉转地回吻着,唇舌纠缠。
容嘉上激动地抱紧了她,扣着她的后脑,像要吃了她似的吻着。
冯世真脸颊飞速红了,睫毛颤得像是风中的蝶翼。
好半晌,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容嘉上还不知餍足,抱着冯世真把她压在柱子上,像一只狗似的闻着她颈项间的芬芳,啄吻轻咬着那里细嫩敏感的肌肤,手上也越发不规矩。
冯世真在他臂弯里不住打颤,呼吸凌乱,膝盖一阵阵发软。
最后却还是狠心把容嘉上推开了,红着脸瞪他,你正经点!我怎么不正经了?容嘉上作委屈样,你也把我的嘴咬肿了呢。
冯世真恼羞地在他脚上不轻不重地踩了一下,扭头继续朝西堂走。
容嘉上吹着口哨,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摘花折枝不消停,像个皮猴似的。
等到了西堂门口,容嘉上沉默了下来。
冯世真却依旧从容自若,甚至还朝为她开门的保镖笑着点头致意,优雅淡定地走了进去。
容定坤坐在轮椅里,正在西堂的客厅里等着冯世真。
他今日刻意收拾了一番,理过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朝后梳着,打着发油。
只是数月不见,曾经只是两鬓染霜的头发已全部花白。
不论脸绷得再紧,松弛的皮肉还是层层垂着,像是个蜡像人不小心遇了明火,自脸颊开始融化了一般。
他还胖了许多,塞在轮椅里,挤得肚子上的肉圆圆地鼓出来,像是个灌了水的气球。
而冯世真穿着明媚娇嫩的鹅黄印花旗袍,卷发俏丽妩媚,才被吻滋润过的唇红润饱满,脸颊飞着桃色,双目如盈盈春水,整个人亭亭玉立、青春秀致,散发着蓬勃清新的朝气。
她站在容定坤面前,将他衬托得越发苍老、臃肿、疲惫、腐朽……容定坤眯着眼,厌恶地将脸皱了一下,目光凶狠而充满了嫉妒和怨恨。
冯世真却是坦然淡漠,端庄地站着,朝容定坤矜持地点了点头。
秦老板。
她说,好久不见。
容定坤的脸皮狠狠的抽动着,赘肉一层层颤抖,像是公鸡抖着鸡冠。
容嘉上则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翘起了脚,点着烟抽了起来。
容定坤不请客人坐,冯世真自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一张单人沙发里,斜对着容定坤。
听嘉上说,秦老板想和我见一面,我也确实有些事想和你谈一谈。
冯世真说,我们俩斗了大半年了,秦老板还有哪里不明白的,现在也可以问我。
阿和……容定坤嗓音沙哑地开了口,你安葬了?是的。
冯世真说,我已经将家父的遗骨火化,和家母的骨灰一起安葬了。
对了,不知道嘉上告诉你了没,我还找到了弟弟了。
他还活着。
赵华安将他送给手下养大了。
容定坤还不知道这个事,不过也不太惊讶。
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又问:赵华安,你是怎么处置的?断了一臂,用了点药,丢了。
冯世真简短道。
容定坤脸颊的肉又抖了抖,重新打量这个年轻的女人,你没杀他?冯世真哧地笑,死了就没趣了。
容定坤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这下轮到冯世真问话了,可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秦水根所做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了,她也不想知道他是否后悔,有什么苦衷,或者当初动手前是否犹豫过。
就因为他一己之私,容家满门几乎死绝。
而他现在哪怕残废了,至少也被人好吃好喝地养着,儿女依旧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所以冯世真没有什么疑问,她只有要求。
我希望秦老板自己能去警察局自首。
冯世真嗓音清朗,字字清晰,我希望你能对民众公布当年容家一事,当众忏悔和道歉。
容定坤猛地睁开眼,恶狠狠地瞪着她,脸上涨红。
你想什么?秦老板听到了的。
冯世真尖刻道,要不,我写下来,方便你随时看?容定坤深吸一口气,断然拒绝道:不可能!我可以给你钱!你想要多少?多少钱能买亲人的命?冯世真漠然笑着反问。
这话当初容嘉上也说过。
容定坤到底有点慌了,嘉上对你不够好?他简直就成了你的一条狗!芳林她们也听你的话。
连孙氏提起你都为你说好话。
你忍心看她们背负骂名,在这社会上无立足之地?不忍心。
冯世真耸了一下肩,但是这又不是我的错。
冯世真一脸无所谓的冷酷,而旁边的容嘉上自顾抽烟发呆,摆明了不会参与这场对话。
容定坤发觉自己孤身无援,焦躁愠怒起来。
我可以把容家的家产全部给你。
容定坤忍耐着说,公司,这座园子,都给你。
要是嘉上不败家,南边的园子也都能给你,这就不怪我了。
冯世真越发觉得好笑,秦老板,要是有人灭了你满门,再给你一份家产,你就会作罢?容定坤一时皱着眉没说话,可看脸色居然还真的不是愧疚!他居然真的觉得此事可行,他是真的会拿了钱财就抹净了灭门之仇的。
冯世真一时间特别替容嘉上难过。
有这么一个亲爹,真是不知道几辈子不修才造的孽。
容嘉上从冯世真那柔软的一瞥里读懂了她的心思,也不禁哂然苦笑了一下,做了个口型:习惯了。
事已至此,冯世真知道再和容定坤讲道理提要求是没用的,于是直白道:嘉上已经答应了。
等芳桦婚礼后,他会把整个事件对外公布。
我今天也不过是想过来看看你的态度。
不过你不肯也没关系,反正你的意愿是什么,现在也不重要了。
你们——容定坤彻底怒了,容嘉上,你个吃里爬外的狗崽子!为了个女人,你就连家人都不顾了?你要你弟妹们以后出门怎么做人?你将来还想怎么做生意?你还不如把容家给她算了。
你个蠢货,没种的窝囊废,舔女人脚丫子的龟儿子……容嘉上青黑着脸提醒:爹,我是龟儿子,你是什么?容定坤随手抓起方几上的花瓶就朝容嘉上砸过去。
冯世真急忙起身。
好在容嘉上这阵子三天两头就被容定坤砸,已练就出了一身躲闪的好本事,施施然把身子一侧就避过了。
早知道和爹是讲不通道理的。
容嘉上起身,你放心,弟弟妹妹们我会安置好,不让他们受影响。
我是承嗣的长子,背负你的骂名也是我的义务,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他对冯世真伸出了手,走吧,世真。
没什么可说的了。
冯世真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忽而转向气喘吁吁地用杀人的眼光瞪着她的容定坤。
秦老板,你经常梦到家父吗?容定坤整个人猛地哆嗦了一下,面色发紫,干巴巴道:没有!冯世真却是了然一笑,也不屑拆穿他,甩着一头利落短发,潇洒拉门而出。
等到门关上,两个年轻人的脚步逐渐远去,容定坤还依旧在细细地打着颤。
他的身躯紧绷着,双手死死抓着轮椅扶手,仿佛想起身逃跑,却又连站起来的能力都没有。
浑浊的眼珠饱含着恐惧,怯怯地转动着。
阿和就站在冯世真方才驻足问他话的位置,面色青白,穿着死时的那身灰褂子。
他眼眶血红,眼里没有眼白,却能让人感觉到被注视着的阴冷。
脖子上还缠着那条绳子。
容定坤惊恐地哆嗦着,视线自室内扫过。
白氏就坐在方才冯世真坐过的沙发上,遍身鲜血,歪着脑袋,脖子近乎断裂。
容家二老,两个姑娘……遍身脓疱……还有更多的人,他这二十多年来直接或间接杀掉的仇家们。
他们全都维持着死时的模样,挤满了小小的西堂。
这些冤魂们并不撕挠容定坤,从来不骚扰他,就是这么静静地跟着他,用没有眼白的眼睛阴森森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不急,好像已经知道了他会有怎么样的报应了似的。
冯世真问容定坤是否梦到过她的父亲。
容定坤没有撒谎。
他不用梦。
自他残废后,只要他睁开眼,他就能看到这些亡灵,也只有他能看到。
他在他们的注视下惊恐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活得生不如死。
容嘉上送冯世真回家。
一路上,冯世真都坐在副驾驶座里,一言不发。
容嘉上有些愧疚地看了她几次,到底没有开口打搅她的沉思。
到了路口,容嘉上陪着冯世真走进去。
两人手挽着手,姿态亲密而自然,仿佛一对新婚的夫妻。
容嘉上就在这个时候说:你愿意嫁给我吗,世真?冯世真这才从繁杂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看着容嘉上,茫然地啊了一声。
我不是这就求婚。
容嘉上发觉不对,急忙解释,我不会这么草率地求婚的你放心。
我就是想确定一下,就算我们两家是这样的关系,但是只要处理完了,你还是会考虑和我在一起的,是吧?而不是因为有仇,所以我们只能走道现在这一步。
我是说……容嘉上语无伦次,俊脸染着红晕,连鼻尖都冒汗了。
冯世真看着,不由得噗哧一声笑。
她这一笑,容嘉上悬着的心噗通一声落了下来。
他一把搂着冯世真,抵着额头,低声问:说呀,冤家。
给我个准话。
求你别折磨我了。
冯世真思索着,轻轻地说:只要我爹妈和大哥没意见……容嘉上兴奋地差点跳起来,扑过去紧抱住冯世真,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世真,你最棒了!冯世真脸红如烧,生怕被邻居看到,急忙把容嘉上推开。
容嘉上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承诺,狂喜之下哪里肯罢休,看左右没人,把冯世真拽进角落里,抱紧了就是一番狂风骤雨般的亲吻,直吻得冯世真站不稳,伏在他怀里直喘气。
要不先不忙着回家?我们去……容嘉上细细亲着冯世真的耳垂,惹得她痒得不住躲,反而往他怀里缩得更深了。
好不好?容嘉上用软绵绵的声音哀求着,我好想你……世真?先生?距离冯世真和容嘉上在北平分别也有好几个月了,年轻人血气方刚,又已尝过禁果,今天几番撩拨下来,怎么会没有念想?冯世真听得那声撒娇专用的先生,只觉得心都化了,再也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容嘉上拉着冯世真就回了车上,直奔礼查饭店。
两人就像回到了在北平的时候,又更多了一份偷情的刺激。
在电梯里的时候,两人握着的手就忍不住缠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
等进了门,容嘉上果真一把抱着冯世真压在门上,重重吻了上去。
冯世真被他这一番动作弄得手脚发软,头晕眼花,心跳快得像一辆失控的车。
容嘉上的粗鲁的动作和霸道的占有让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快要喘不过气来。
容嘉上更是兴奋。
他憋了太久,现在满腔激情终于得到了宣泄,犹如洪水开闸一般不可收拾。
冯世真忍不住叫疼,他却依旧控制不住,变着法子地搓揉她,只觉得怎么都不满足。
直到把人欺负得眼角发红,眸子覆了一层薄泪,才稍微收敛了一点,却也没舍得放手。
仍旧紧抱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安心。
两人久别欢聚,都忍不住放纵。
一直缠绵到了深夜,才揉着咕咕叫的肚子,下床点餐。
酒足饭饱,容嘉上恢复了精力,又缠了过来。
可冯世真眼看时间不早,因没有打过招呼,就必须回家。
任凭容嘉上在身后脚下撒娇卖萌,她自顾穿戴。
我算知道那些日复一日等着男人回家的女人的心情了。
容嘉上歪在床上,看着冯世真坐在镜子面前梳头发,没良心的,吃完就走,当我是什么?冯世真哈哈笑,起身走过去,俯身吻了吻他的唇,乖乖等爷回来。
容嘉上一把抱住她翻身压着,强夺了一个吻才终于放过她。
等到容嘉上开车把冯世真再次送回家的时候,都快到午夜了。
冯世真有些心急,不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了下去。
不用送我进去了。
冯世真道。
可容嘉上还是把车停好了,跟进了巷子。
冯世真匆匆走到家门口,却见厅堂的灯还亮着。
她以往也常晚归,但是爹妈会先睡,只留门厅里一盏小灯罢了。
冯世真直觉有些不对劲,随即又发现家门口的一个花盆翻倒打碎,泥土散落一地。
这时门开了,冯太太一脸泪地扑了出来,抱着女儿就嚎啕大哭。
世真!你哥哥被抓走了!#####一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