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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2025-03-26 13:47:10

三个小时前,冯家用完了晚饭,一家人坐在起居室里听着留声机里的评书,一边说着家常话。

突然一列真枪实弹的警察破门而入,将毫无准备的冯世勋抓走了。

冯家夫妇六神无主,冯太太抱着女儿哭得稀里哗啦的,话都说不清。

冯世真问清大哥被捕的时候并没有受伤,才略松了半口气。

容嘉上从路口杂货铺打完了电话回来,一脸凝重,把冯世真拉到门外,低声问:你哥是不是加入了共产党?冯世真好生愣了一下,说:不知道。

他没有和你提过吗?没有。

冯世真依旧茫然。

说完就觉得很愧疚。

她的兄长出了事,下落不明,她却一问三不知,根本不了解他的近况。

怎么了?冯世真焦急地问,我哥你也知道,人踏实低调,每天不是上班就是回家,从来不会惹事的。

容嘉上按着她的肩说:我问了警局的朋友,你大哥应当是被当成共党积极分子被抓了。

冯世真确实不大通政治。

念书的时候有些思想先进的同学喜欢去听演讲,针砭时针,议论当下的政坛和局势,她却更喜欢报着书本在图书馆里解数学题。

冯世真也听说过共产党,似乎极受年轻学生们推崇,自己身边就有好几个同学都加入了,时常有些活动。

冯世勋想必知道妹妹对这类事没兴趣,所以入了党也没有和她说过。

冯世真惭愧得满脸发烫,这是我的错。

我一直只顾着自己的事,都没关心过大哥的近况,连他加入了什么党派都不知道。

之前孟绪安还提醒过我的,我却都没有放在心上。

这又不是你的错。

容嘉上安慰道,局势也是突然变的,连我都没有预料。

之前国民党和共产党两党合作无间,可刚才我听朋友说,政府突然变卦,中断了合作,现在正在满城搜捕共产党员。

冯世真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原因。

她一听兄长大哥被捕,第一个念头就是秦水根或者赵华安还留有后手,报复到了她家人头上。

她一面寻思自己还留有什么破绽,一面不理解兄长能以什么理由被抓。

现在听容嘉上这么一说,她恍然大悟的同时,也隐隐松了一口气。

容嘉上说:我那朋友也一时不知道你大哥被关在哪里。

不过我已经打了招呼,如果他真被关进去了,里面有人会关照一二的。

你先好生陪着你爹妈,我回去再打听一下,明天一早来接你一起去警局。

冯世真知道比起自己没头绪地一间间警局去问,容嘉上的安排目前是最合适的。

容嘉上看冯世真愁容满面地沉默着,忍着醋意,补充了一句:你要还不放心,也可以让孟绪安帮你打听一下。

冯世真闻到酸味,转忧为笑道:没事。

他既然能提醒我了,想必在那边早就有暗线,自然会知道。

我今天才甩了他一个耳光,骂他冷酷自私,可没脸转头又去求他帮忙。

横竖有你呢,咱们用不上他。

咱们一词用得甚贴容嘉上的心。

他笑着用力拥抱了冯世真一下,亲了亲她的额头,把她推回了屋,转身大步而去。

冯世真一进门,冯太太便抓着她问:怎么样?找到你大哥了吗?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嘉上说或许是个误会。

冯世真也不敢详说,怕吓着了一辈子围着厨房灶台打转的母亲,他已经和警局的朋友打了招呼,要是找到了大哥,就立刻来通知我们。

妈,放心,大哥这样的人,能犯什么事?也许明天把事情说清楚了,他就能回来了。

我看这事也是个误会。

冯先生比妻子镇定一些,你大哥看着也冷静,让我们不要担心,走前还让你替他找张师兄请假,说明天不能去医院上班了。

冯世勋身边只有一个张师兄和冯家姐妹最熟,就是上次帮着闻春里的街坊出主意找容家抗议的那位在报社工作的张主编。

冯世勋要请工作上的假,和他有什么关系?冯世真明白这是兄长让自己去找张师兄,急忙跑去杂货铺给张家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接通了,却是没有人应答,话筒里一片细细的电流声,隐约夹着呼吸声。

冯世真警觉,强制镇定道:是嫂子吗?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搅府上。

我大哥说今晚和张大哥一同喝酒,可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所以来问一声。

那头一个女声压低了声音道:一时听不出妹子的声音,你大哥是哪位呀?冯世真背脊一阵发凉,笑道:哎呀,好像听到我大哥回来了。

打搅嫂子了。

说完砰地挂上了电话。

张家嫂子是广州人,口音浓重。

可刚才电话里那个女人虽然极力模仿,却依旧带着一股东北腔,明显不是本人。

看来晚了一步,张师兄也极有可能被捕了。

还有人留守在张家,等着那些藏在暗处的党员联络时曝光。

冯世真纵使不了解政治,却也清楚历史中那些政党倾轧的残酷。

就是不知道这次事件会严重到什么地步,而冯世勋又究竟涉足有多深,是否能够轻易脱身。

她惴惴不安地回了家,将父母哄去休息了,自己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宿都没能入眠。

容嘉上回了家后为了冯世勋的事接连拨了好几个电话打探情况。

而情况却并不如他料想的那般好。

随着一通通电话,他的心也不禁往下沉,。

局势确实是变了。

短短一夕之间,合作突然被政府中断。

昨日还是合作无间、亲密如兄弟的政党,今日就成了反动暴乱、急待诛杀的党派。

警察特务们已倾巢而出,全城搜捕名单上的共产党员。

一户户人家从睡梦中被砸门声惊醒,狗吠婴啼,本该宁静的夜变得纷扰慌乱。

容家黑白通吃,警局里的那些局长高官全都常年享受容家的孝敬。

如今纵使容家蛰伏了,容嘉上亲自去询问,对方也都还耐心地和他解说两句。

言谈之间,也都有着提醒之意,表示此次逮捕行动非同一般,抓进去的人却是不那么好放出来的。

容嘉上的嘴角渐渐扬不起来了,强笑道:我明白,自然不会让您为难。

既然一时放不出来,还请刘处长帮我留意一下,好歹要知道到底关在何处,我们才好去打点。

二姨太太自从儿子死后就容易失眠。

这夜容嘉上在书房里忙着致电各处询问,同时还有下面的人回报消息,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二姨太太被吵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便干脆出门走走。

她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就听到容嘉上的声音从楼下敞开的书房大门里传了出来:是的,姓冯,冯世勋。

世界的世,功勋的勋……二姨太太的心被一把握住,忙扶着栏杆侧耳偷听。

是的,今晚被逮捕的……是我朋友的兄长……共产党?这个还真不知道。

他就算加入了,也是瞒着家里人的……是啊,是红房子医院的医师。

平日里是个严谨自律、工作勤奋认真的人,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会去参与反动?就算入了党估计也不过是个普通党员……对方道:那就不一定了,容公子。

头几天抓捕的全是榜上有名的共匪的干部。

你这朋友的兄长如果今晚被捕,那肯定不简单。

你怕是被他们忽悠了。

容嘉上有求于人,也不敢反驳,只得强笑道:刘处长说得有道理。

不过受朋友所托,还是想请您关照一下。

那是个斯文书生,怕是经不起动刑。

刘处长说:只要他自己老实交代,我们也不想动刑。

回头找到人在哪个局子,通知你们过来。

能把人劝说得主动交代了,我们也省一桩事。

不过容少,你自己可没掺和这事吧?怎么可能?容嘉上笑,我是生意人。

生意人都是墙头草,怎么会轻易加入党派?那头也呵呵笑,很是赞同。

容嘉上挂了电话,长长地叹了一声,揉着紧锁的眉心。

大少爷……二姨太太怯生生的敲了敲书房的门,一脸煞白地好似个女鬼,我……我好像听到您刚才说,冯医生被抓了?是怎么回事?庶母脸上的情绪再明显不过,容嘉上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二姨太太的心思。

他倒也不奇怪。

冯世勋年轻英俊、斯文儒雅,又救过孙氏母子。

比起西堂里那位癫狂凉薄的老头,冯世勋简直是一位白马王子。

孙氏虽说已经生养了三个孩子,其实和冯世勋还是同龄人,动了心再正常不过。

冯医生出事了。

容嘉上坦诚地说,孙姨娘知道他其实是共产党吗?二姨太太茫然摇头,没听他说过。

这个党怎么了?容嘉上摆了摆手,一时没法和孙氏解释个中细节。

二姨太太忧心忡忡地拽着衣襟,听大少爷刚才的话,难道就算咱们出手,都还不能把人赎出来吗?情况还不明确,但是确实有些棘手。

容嘉上说,具体怎么样,等明天把人找到了再说吧。

孙姨娘早点回去歇息了吧。

二姨太太失魂落魄地回了屋,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满屋子打转。

她好歹在学堂里念过几年书,比寻常深宅妇女知道的略多一些。

如果冯世勋是因为官司被捕,家里给点钱就能打理了。

可若是因为参与反动被捕,那就非同小可。

政治罪名栽赃在身上,伴随而来的可就是各种迫害和磨难,甚至还会毁了前途。

一想到那个如清风明月一般的年轻医生会遭受那些苦难,二姨太太就难受得被人直踹胸口似的。

她屋里供了一个观音像,这些日子里本就在吃斋为自己夭折的儿子念经祈福。

于是噗通跪在了观音前,为冯世勋念起了经来。

二姨太太一直在佛像前跪到天亮,直到闹铃响起,才爬起来洗了一把脸,去西堂服侍容定坤用早饭。

容定坤早上的神智都还比较清醒,心情也还好,不会打砸责骂旁人。

可二姨太太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他看着来气,恶毒地骂道:不想伺候我就滚,装出这么一副寡妇脸的模样给谁看?我还没死呢,你这就迫不及待给我守孝了?二姨太太这些日子来也已经被容定坤用各种语言骂得麻木了,听了也没多大反应,勉强打起一点精神,道:没有的事,就是听说外面出了点事。

老爷知道吗?昨儿变天了,说国共两党合作终止了。

现在警察正满大街抓捕共党的人,说他们是反动党呢。

容定坤起了点兴趣,怎么,有你认识的人被抓了吗?二姨太太想了想,愁眉苦脸地点头,冯医生被抓了。

冯世真那贱人早上才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晚上兄长就被当成共匪给抓了?容定坤听了顿时心花怒放,拍着腿喝了一声:报应!二姨太太心中一股怨怒横生,死死拽着裙摆才没伸爪子去挠容定坤的脸,咬牙道:我看大少爷昨天回来后就一直打电话到处找人,想把冯医生救出来。

他去管这个闲事做什么?容定坤怒道,你让他来见我!大少爷一早就出门了。

二姨太太说,老爷,我一个妇人家不懂这些门道。

这事很凶险吗?容定坤幸灾乐祸地冷笑着,事在人为,要看怎么运筹帷幄了。

这种事又不是寻常官司,还有证据可寻的。

说你反动不反动,有多反动,全凭审案人一张嘴皮子罢了。

这事上,若是没有过硬的关系,钱再多也没用的。

嘉上那吃里爬外的混账,这是要拿我们容家的钱去救冯家那丧门星的哥哥吗?二姨太太不答反问:这么说,还是能救出来的?你这么关心那个姓冯的?容定坤恶狠狠地瞪着二姨太太。

二姨太太理直气壮道:冯医生可是救了我们母子命的恩人。

虽然康儿命薄,最后没有熬过去,可是也多亏了冯医生,好歹还是在这世是活了几个月的。

我对冯医生感恩戴德,当然关心他的安危啦!这话说得没法反驳。

容定坤忿忿地哼着,眼珠子转了几圈,道:要救也不是不能,只是要用到的关系,嘉上资历太浅动不了罢了。

那老爷不帮帮大少爷吗?二姨太太忙道。

他也没来求我呀。

容定坤傲慢道,冯家贱人想要逼得我们容家名誉扫地,我为什么还要反过来救她的哥哥?她要来跪着给我磕头求饶,我倒可以考虑一二。

说罢,就把六神无主二姨太太赶走了。

#####一六五容嘉上撒出去的打点的钱终于起到了作用,冯世勋被登记了后,立刻就有人把他的所在地告诉了容嘉上。

容嘉上急忙接了冯世真奔赴看守所,又塞了一笔不小的钱打点看守,才终于在号子房里见到了冯世勋。

冯世勋昨夜从家里被直接抓来,连一件大衣都没有套,冻得面色发青、嘴唇苍白。

牢房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恶的酸臭。

冯世勋一夜未眠,却依旧笔挺地站在牢门边,朝红了眼圈的冯世真露出温柔微笑。

哥,他们打你了没?冯世真哽咽着问,紧紧抓着冯世勋冰凉的手,又急忙把带来的大棉衣从铁栏缝隙里塞了进去。

我没事。

冯世勋说,我没反抗,一直顺着他们的,所以没吃苦。

你去联系了张师兄了吗?联系了,可是他家情况也不好。

冯世真把打电话的事说了。

冯世勋面色凝重,沉吟道:他是支部书记,人最是机敏。

我想他不是被捕,而应该是已经逃了。

你就不担心你自己?冯世真急得跺脚,嘉上问了一圈,都说你这事不好弄,塞了钱都放不出来,一定要审。

冯世勋忙拍了拍冯世真的手背,别担心,我还真的不要紧。

我才入党不久,并没有接触到什么要务。

他们抓我估计也是因为我和张师兄关系亲近。

他们想要名册,张师兄肯定带着逃走了。

万一要对你用刑呢?冯世真心慌得很,万一逼你出卖其他人呢?你大哥是那种动不动就出卖人的小人吗?冯世勋笑着,捏了一下妹妹的脸颊,放心,我心里有谱,不会吃太多苦的。

你回去照顾好爹妈,就说我保证,一周之内肯定能出来。

冯世真无言以对,只得不住叹气。

看守在门外催促,冯世勋朝站一旁的容嘉上点了点头,带她回去吧。

这些日子要麻烦你照顾一下我家人了。

大哥放心。

容嘉上慎重地点了点头,把冯世真揽了过来。

冯世勋听着有些别扭,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抓着铁栏朝容嘉上喊:喂,容嘉上,我可还没同意你们俩的事。

你给我收敛着点,不然等我出来了第一个收拾你!容嘉上笑了,朝冯世勋行了个飞礼,把啼笑皆非的冯世真拽走了。

冯世真无精打采地走出了看守所大门,抬头就见孟绪安靠在路边一辆漂亮的林肯轿车上,衣冠楚楚、风流潇洒,像一朵招蜂引蝶的霸王花。

冯世真知道孟绪安肯定知道了消息,却没想他会亲自过来,简直一副专程来看自己笑话的样子。

想起自己前天才打了他的脸,今日就被还回来了。

孟绪安的理由还很充分:我早告诉你了。

见着人了?孟绪安问。

见着了。

容嘉上搂着冯世真的肩,代替她回答了,多谢孟老板关心。

您这也是来办事的?也有认识的人被捕了?还真有那么里两三个。

孟绪安淡定一笑。

他交友甚广,如果不是在共党内有认识的人,也不会那么清楚冯世勋的事,世真,你放心,你大哥涉足不深。

他们是为了张国全手里的名册才抓你大哥的,问不出来话自然会放了。

多打点些钱,就不会在审讯上让你大哥受苦。

谢谢。

冯世真点了点头,还要谢谢七爷当初提点我。

是我自己没当回事。

孟绪安摇头,你大哥这么大的人了,该对自己负责。

他说的是。

容嘉上也说,就算你早知道了,我看以你们兄妹俩倔强的性子,怕也都不会听人劝的。

是啊。

孟绪安说,他是兄长你是妹妹,你也管教不了他。

我知道了。

冯世真依旧无精打采,对了,七爷,可否能想你借点钱。

我大哥这事需要打点……容嘉上急忙道:都说了这事我来处理,用的着你掏钱?冯世真温柔地看着他,认真地说:这和我平时花你一点钱不同。

我们俩还没结婚,我家的事不能让你来支出。

不然我心里有愧,也觉得欠你太多抬不起头。

我们之间还谈什么欠不欠的。

我爹他……一桩算一桩。

冯世真坚持。

容嘉上还想劝,孟绪安笑嘻嘻道:冯小姐说的对。

亲兄弟还明算帐,你们俩又还没正式订婚呢。

免得落人口实,说她贪图你们容家的钱——哦,该是秦家才对。

容嘉上没好气道:孟老板不进去探望你被捕的那几个朋友吗,在我们这里耽搁什么时间?孟绪安叼着烟笑,一脸我就要凑热闹,你拿我奈何的表情。

冯世真一本正经地问孟绪安:七爷,你借我钱算几个点的利息?孟绪安险些被烟呛了一口,无可奈何道:自己去找老李支钱吧。

一千块以下的小钱就别来烦我。

冯世真也不和他客气,欠身道了谢。

容嘉上忽然想了一个事,正色道:前阵子事情太杂乱,反而把一件重要的事给忘了。

孟老板家的那个金麒麟,已经在我手里了。

回头我让人把它送到府上,物归原主。

家父所作所为,确实不敢求您和您的家人原谅。

不过他现在又残又半疯,也算是遭了报应了。

关于九少,家父最近忽然想见见他。

不知孟老板有什么看法。

你想让他们父子相认?孟绪安有些意外。

毕竟是我亲弟弟,不是么?容嘉上道,自从我四弟夭折后,家父在儿女的事上就有些心软。

且不论他对令姐到底有几分真心实意,但是儿子总归是自己的。

他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大概是想在还清醒的时候多看儿子两眼。

孟绪安冷笑道:他身体健全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看儿子,老残发疯了倒是想不留遗憾了。

我姐姐自杀去世,她留下的悔恨遗憾又有谁来帮她了结?容嘉上说:我也只是替家父传达一个意思罢了。

至于让不让九少和他见面,还是要由孟老板你说了算。

孟绪安沉着脸,忽然转头问站一旁没插话的冯世真:你觉得呢?冯世真耸了耸肩,九少要愿意,就去见见好了。

他们两个如今是大疯子对上小疯子,那场面定然十分热闹,我却是不想旁观的。

你们二位心里做好准备就是。

她这话说得不好听,但却是大实话。

两个男人想了想那画面,脸色都有点不好。

罢了。

孟绪安道,我回去问问阿九,看他自己的意愿吧。

容嘉上点了点头,带着冯世真走了。

冯世真从孟绪安那里支了钱,托容嘉上多方打点。

有钱使鬼推磨,冯世勋当天就被换到了单人的牢房里,有了一张床可以睡觉,牢饭也总算可以下咽了。

冯世勋果真是上头留意的要犯,第一天就被提审了,审问的也果真是那份党员名单的下落。

别说冯世勋是真的不知情,就算知情,也绝对不会出卖同志。

这样一连审问了几天,审问的人都换了几批,都还没有问出话来。

这样下来,纵使已经打点过了,审讯里受伤还是不可避免的。

冯世真带着冯太太来探监,一看冯世勋鼻青脸肿的模样,冯太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还是对你动了刑?冯世真怒不可遏。

不落点彩,怎么能算在牢里走了一趟?冯世勋倒是不以为然,反而有些自豪,况且,你们还能来看我,能送东西进来,咱们已经比别人好多了。

世真,不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很不好。

冯世真神色凝重,满城追捕共党,闹得风风雨雨的,我出门去买个菜都要被拦着盘查。

昨天又有人来家里翻了一遍,把所有书本纸张都翻过,连枕头芯子都扯开了,还砸了爹最喜欢的一个砚台。

对不起。

冯世勋愧疚,都是因为我连累了你们。

一家人,别说这个话。

冯世真道,我是不懂什么政党纠纷的,但是这是你的政治理想。

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冯太太却不赞同:为了这么点事,摊上牢狱之灾,什么政治理想比命更重要?咱们家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安宁的日子,你就不要瞎折腾了。

听说这共匪是反动党,要造政府的反的。

你要是被定罪了,大好的工作丢了不说,名声臭了将来还怎么再找新工作?冯世勋被母亲哭得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冯世真使劲给他使眼色,他只好安抚母亲道:我知道了。

我出去后会安生过日子,不胡闹了。

冯太太这才放下心来。

冯世真把母亲先送了出去,留下来又和冯世勋说了一会儿话。

冯世勋看着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的妹妹,心疼道:为了我的事,你辛苦了。

现在没功夫说这些客气话。

冯世真苦笑,现在外头风声越来越紧,本来以为很容易就能把你弄出来的,嘉上都已经打点好,对方却突然说你被上头点了名要留审,他也不敢擅自放人了。

多留几日没什么。

冯世勋倒不怕,我只担心别的同志遭到他们迫害。

昨日放风,听说有好几名同志被拉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怕是已经被秘密杀害了……别!冯世真惊惶地抓着兄长的手,咱们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你一定要稳住,你可是爹娘的命根子,要出点什么事,他们都不能活。

我继续想办法,一定把你弄出来!而国民党处决共匪的消息并未遮掩,反而大肆宣传,报纸上的新闻铺天盖地。

二姨太太吃早餐的时候摊开报纸,第一眼就看到黑体醒目的标题写着昨日枪毙了共匪多少名,并且附上了名单。

她吓得浑身冒冷汗,哆嗦着把名单看完,没有看到冯世勋的名字,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姨太太这下再也坐不住,想找容嘉上询问一下。

听差的说大少爷去了西堂,她便直奔而去。

容嘉上正在西堂里和容定坤争论,父子俩都动了真火,嗓音很大。

二姨太太不敢进门,却也不费劲地把他们争吵内容全听到了。

什么你的同学?你少在我这里卖弄聪明。

我都知道了,是冯氏贱人的哥哥,对不对?容定坤的嗓音粹着毒,如尖刀刮着玻璃,令人毛骨悚然。

是谁告诉你的?容嘉上愠怒。

这你别管。

容定坤道,总之你想让我帮冯氏贱人,那是做你的春秋大梦!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一边帮着那个女人毁容家,一边还要我帮她把哥哥捞出来?我告诉你,我巴不得他们全家都死在牢里!当初真不该让赵华安去杀她,该我亲自动手,那早就斩草除根了!二姨太太并不知道这段内情,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也足够吓得魂不附体。

爹!容嘉上嗓音低沉,充满了威胁,如果不是时间紧急,我也不会来求你。

你帮了冯家这一次,将功赎罪,我们两家的恩怨还能再商谈。

我不稀罕!容定坤高声道,我想通了,容家名声扫地又如何?反正我已经是个老废物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

但是我们容家要倒,也要拖着他冯家一起。

别以为她冯世真就能赢个大满贯!爹!容嘉上怒吼,明明是我们对不起人家在先。

你怎么可以是非不分到这样的地步!这世道强者为王。

不讲道理,只讲输赢。

容定坤嚣张大笑,哈哈,冯世真,你拐了我儿子,我也要看着你哥哥被枪决!二姨太太好似被一拳捶在心口,忙紧捂着嘴,浑身发抖。

容嘉上粗喘了片刻,道:好吧,爹看来是不打算帮这个忙的。

那我自己去想办法。

他不会帮你的。

容定坤冷笑,你以为你篡了我的位,就真的穿得下我的龙袍?在我们这些人眼里,你也不过是个连龙椅都没坐热的小子罢了。

容家如今又被你败成这样,人家压根儿就不稀罕卖你一个人情。

你就让冯氏等着给她哥哥收尸吧。

事在人为。

容嘉上冷静道,是人就有弱点,有贪欲,总能投其所好的。

容嘉上猛地拉开门,大步流星而去。

他注意到了躲在门外的二姨太太,却看都不多看一眼。

二姨太太站在四月温暖的春光里,却像一个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肉,浑身都冒着寒气。

#####一六六你都听到了?容定坤自己转着轮椅从门口经过,朝小妾扫了一眼,却并不因此生气。

二姨太太惶恐地问:是不是如果没有老爷去托人帮忙,冯医生就……就要被枪毙?容定坤眼神狡黠地一闪,意味深长地笑了道: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所以嘉上那混账才这么气急败坏。

冯世真那女人到底有什么手段,把他迷成这样?老爷……二姨太太膝盖发软,控制不住往地上跪,您就真的不能行行好么?就当看在冯医生就过我和康儿母子的份上,救他就是给康儿积福,好让康儿来世投个好胎。

容定坤一时没吭声,似乎是被这个话打动了。

二姨太太见有希望,急忙追加道:况且,大少爷再怎么都还是您亲儿子,他年轻不懂事,为了个女人和您闹,您做长辈的要是能不计前嫌帮了他,他事后只会愧疚忏悔。

你就可以让他把你从西堂放出来,甚至还可以回公司呢。

这女人还真有几分会游说。

容定坤看着二姨太太,越发觉得有趣。

二姨太太也看他神情缓和了,便放柔了声音,道:您不喜欢冯世真做儿媳,我帮你想个办法把她打发了就是。

我们女人对付女人,才最有效果。

是吗?容定坤终于出声,我要肯帮着嘉上救冯医生,你就肯帮我想办法打发冯世真?你要知道,嘉上将来要知道事情是你做的,可是会和你翻脸的。

二姨太太也很犹豫。

可是想来想去,她决定赌容嘉上再讨厌自己,也不会对两个妹妹不好。

而她舍了自己,至少可以帮助到冯世勋。

一想到那个高洁儒雅的英俊青年不知道在狱中受了多少苦,二姨太太心如刀割,一刻都不肯耽搁,当即用力点头。

我一个做妾的,和大少爷关系是好是坏也都没什么影响,反正将来他要容不下我,我就跟着女儿女婿过。

老爷,你这么说,是肯帮忙了?那我这就去让人把大少爷请回来。

不用急。

容定坤冷笑道,嘉上也不过是要我向一个老朋友求情罢了。

但是你答应了我的事,现在就要办。

二姨太太困惑道:这事要从长计议吧。

先要琢磨一下他们两人的关系,看看有什么弱点……不用那么麻烦。

容定坤打断了她的话,阴恻恻地说,你回大宅里,去我的卧室。

保险柜的密码是4721,里面第三格有一把手枪。

二姨太太已觉不妙,下意识往后退,惊慌道:老爷,你在说什么?听好了!容定坤喝道,你去找冯世真,用那把枪杀了她。

我听到她的死讯,就帮你救冯世勋。

二姨太太扶着墙才勉力站稳了,好似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死鬼,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老爷……你……你要我去……杀……杀冯小姐?她只觉得好像有蛇在衣服里爬一样,浑身汗毛倒立,突然想呕吐,为什么……不至于呀……她要毁了容家。

容定坤阴冷镇定地注视着二姨太太,她要把我所做的事全部曝光。

到那日,容家名誉扫地,芳杏和芳柳还会有什么好前途?谁会去娶一个家门有污名的女孩?杀了她,阻止嘉上犯傻,你也是当在替两个孩子做打算。

二姨太太哇地一声哭出来,老爷,这也不至于杀人呀!只要我好好和冯小姐谈,让她来对您服个软……谈话有用,我何必走到这一步?容定坤怒喝,刚才嘉上已经和我说了,冯世勋今日正午枪决,距现在也不过只有三四个小时了。

你要不抓紧时间,就等着明年今日给他烧钱纸吧!二姨太太失控尖叫:今天正午?怎么会这么快?他是反动党,没被当场枪毙就已经是他命大了。

容定坤恶狠狠道,遇到这样的事,冯家兄妹俩,注定只能活一个。

我看嘉上是要选冯世真了,就看你想选哪个。

不!二姨太太哭着摇头,浑身剧烈颤抖着。

她今日不过是想来探听一下消息,怎么转眼就落到要作出人命相关的决定的地步。

她活这么大,连条鱼都没有杀过,现在容定坤却让她去杀人,杀的还是她心上人的妹妹,她怎么下得了手?可她不杀,冯世勋要死。

她杀了,冯世勋会恨她一辈子,甚至还会报复她。

她是要一个死的冯世勋,还是一个狠她的冯世勋?她都不想要!可是她就算什么都不做,冯世勋也会死。

现在已经八点一刻了。

容定坤冷静地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你的时间不多了。

不!不!不!二姨太太嚎啕大哭,几乎崩溃。

我再给你加个好处吧。

容定坤阴恻恻地笑了,你杀了冯世真,我就和你离婚。

二姨太太猛地抬头望了过去。

容定坤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赢了。

他满足地靠在轮椅里,笑得志得意满。

只要你自己不说,我是不会说的。

你可以带着你的私房去投奔冯世勋,用一辈子的时间好好去安慰他。

你不愿意吗?二姨太太彷如石雕一般定住,继而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跑去。

容定坤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每一根皱褶都舒展开来,嘴里发出桀桀笑声。

他就如一只毒蜘蛛,挺着肚子坐在自己编织的大网里,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容嘉上在秘书的带领下,在办公室外里的小会客室里坐下。

秘书让打字员上茶,客气道:秘书长正有客,在里面谈话,还请容老板在此处稍等。

若有什么需要的,尽请吩咐。

容嘉上按捺着内心的焦急,客气笑着点了点头。

秘书离去后,小会客室里恢复了宁静,只有外间啪啪打字声不停地穿来。

通往办公室的红木大门紧闭着,隔绝了里面的声音。

容嘉上有些不耐烦地,手指不自觉敲着沙发的扶手,脑子里思绪纷杂。

冯世勋被捕已有五日,什么都没有审问出来。

也正因如此,上面反而不肯放人,似乎认定了他绝对知情。

冯世勋目前并没有受很大的罪,但是容嘉上担心再这样耽搁下去,审案的人为了交差动重刑,冯世勋怕会被屈打成招。

一旦这样,冯世勋的个人前途尽毁不说,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生活的冯家也会又遭受重创。

一想到冯世真不知会多么难过,容嘉上心里也如压了铅块一般沉重。

似乎老天爷总是不肯放弃捉弄他们。

明明已经经历过了那么多波折,克服了那么多困难,好不容易可以幸福相守的时候,又有厄运降临。

一次又一次,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容嘉上真的很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再次和冯世真失之交臂,成为毕生的遗憾。

胡思乱想之际,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热情的笑声伴随着脚步声而来。

容嘉上旋即起身,就看见孟绪安笑容满面地正在同主人握手道别。

多谢刘伯伯!孟绪安难得把姿态放得如此低,谦虚恭敬地欠身,为了这点小事就来麻烦您,实在不好意思。

有刘伯伯的相助,我那朋友的困难一定能迎刃而解!世侄客气了。

刘秘书长呵呵笑道,我同你父亲可是挤着一间宿舍念书的同窗,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帮你这点小忙不足挂齿。

只可惜令尊英年早逝,又远葬在美国,竟然没能再见一面。

如今既然你回国了,不妨经常过来看看我老人家。

那是一定的。

孟绪安应下,侧头望见容嘉上,微微一愣,又随即露出一丝了然中掺杂着得意的笑容来。

容老弟,我也想你一定会来。

容嘉上心里暗骂了一句晦气,扬起斯文的笑,朝刘秘书长道了一声好。

容公子?刘秘书长有些意外,你们两位认识?容嘉上道:容家和孟家……上一辈有些来往。

孟绪安哼笑道:我猜容老弟也是为了冯医生来求情的吧。

别担心,刘伯伯宽容公正,听我说明了情况后,知道冯医生是被牵连的,已经将签署了特赦令了。

说着,将手中一个信封在容嘉上面前晃了晃。

虽然头筹被对方拨去,但到底是件好事。

容嘉上释然一笑,急忙朝刘秘书长躬身道谢。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年轻才俊,让你们两个争着为他求情。

刘秘书长笑着,等他出来了,有空带来给我看看。

若真的出色,政府如今也缺人,正求才若渴呢。

容嘉上知道冯世勋既然会加入共产党,再转投国民政府的可能性就不大,便说:我这朋友别的倒好,就是性子极其乖僻倔强,认死理,还不听劝告。

要不然,也不会惹上这么大一个麻烦。

带他过来谢您那是应该的,就还怕他到时候不会说法,又惹得您老人家不开心。

刘秘书长也不过随口一说,听说是个倔强书生,也没了兴趣。

恰好他办公室里电话响起,急着回去接听,容孟两人便顺势告辞了出来。

出了政府办公楼,路边一株西府海棠正开得绚烂如云。

孟绪安驻足,掏出烟盒来,给容嘉上递了一支过去。

容嘉上便掏出火柴,帮他点了烟。

两个高大英挺的男人站在花树下抽着烟,一个成熟俊朗,一个年轻俊美,引得路过的一群年轻女孩走出老远了还不住回头望。

想不到孟老板同刘德正还是世交。

容嘉上叹笑,我今天来的时候还有些忐忑,毕竟他只和家父有些交情,不一定会见我。

好在有孟老板出马,解决了这一桩心患。

不过孟老板既然有这个关系,怎么不早些用?孟绪安慢条斯理道:一来这事可大可小,目前冯世勋也没有什么危险,让他在牢里吃点苦,知道一下轻重也是好事。

二来,如果我们自己能处理,还是不要求人的好。

如今特赦令是要到了,人情也欠下了。

这人情,还不是得我来还的。

容嘉上心道这人真是计算重重,半点亏都吃不得,面上微笑道:这可未必。

你救的是世真的哥哥,便是我的哥哥。

这人情也能是我来还,不会麻烦孟老板。

孟绪安轻哼,似笑非笑地看着容嘉上,就我所知,你和世真,连婚都还没定呢。

你在我面前冒充哪门子的冯家女婿?容嘉上也似笑非笑,就我所知,孟老板却是眼看就要做桥本家的乘龙快婿了,也不知何时请酒摆宴呀?孟绪安脸色不仅沉了下来。

容嘉上见他居然会被这个事刺激到,有些意外,桥本诗织虽然有些小手段,可孟老板对付起她这样的小丫头来应该绰绰有余才是。

听说她家里给她说了一门嫁回日本的亲事,她没看中那个男人,所以才忙着在中国这边自己找下家。

孟老板不愿意,她也不能拿你怎么办。

她自然不能拿我怎么办。

孟绪安傲慢道,世真还和你说了什么?容嘉上瞬间明白孟绪安是因为被冯世真撞见了才不高兴的。

这么傲慢自恋的男人,却因为这点小事心里不安,可见平日嘴上不说,心里却相当在意冯世真。

容嘉上想到两人认识远在自己之前,孟绪安条件优越,比自己成熟有势力,更于世真又有伯乐之恩。

自己能赢得冯世真,还真是险胜。

世真不是爱说闲话的人。

容嘉上说,她不过提了一句,看样子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孟老板也不用担心。

毕竟这是你的私事,旁人无权置喙,只要你开心就好。

孟绪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对了,那个金麒麟,贵府的人送来了,我已经收到了。

孟老板请验收好。

容嘉上道。

是真的。

孟绪安说,不过,我也顺便提点了桥本小姐一声。

她估计已经想通了你的那出调虎离山之计。

容嘉上挑了一下眉,东西是从她同胞兄长手里掉包的,她难道敢去提醒桥本社长吗?自然是不敢的。

桥本诗织甚至不敢来找容嘉上对质,怕容嘉上把她曾和容定坤达成协议弄死桥本大少的事捅出去。

就算桥本大少是死于病发,可也足够让桥本正三对女儿产生置疑。

孟绪安忽然朝一处挑眉,那个好像是你家的人。

容嘉上转头一看,果真是自己的一个手下。

那人看见了容嘉上,松了一口气,匆匆跑了过来,低声道:大少爷,家里起火了。

什么?容嘉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西堂。

手下苦着脸说,不知怎么就突然烧起来了,太太让我们赶紧把您请回去呢。

一股不详的预感猛地窜上心头,容嘉上立刻问:老爷呢?大少爷放心。

手下道,发现起火后,小的们就将老爷救了出来,送去大宅子里安置了……孟绪安叼着烟,噗哧笑了,充满了讥嘲。

容嘉上忍着愠怒,道:未免夜长梦多,还请孟老板这就去把冯世勋放出来。

我先回家一趟。

孟绪安点点头,把烟蒂一丢,潇潇洒洒地上了车。

容嘉上阴沉着脸,开着车朝容府疾驰而去。

#####一六七此刻的容府正被一片烟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

容定坤从西堂里被听差的匆匆送到主楼里,一脸镇定,丝毫没有受到火灾的影响。

容太太忙着指使下人救火,大姨太太顾着管住几个年纪小的孩子不准他们乱跑,全家没有一人多看这个残废了的男主人一眼。

容定坤也不介意,自己推着轮椅进了书房,反手关了门。

府中众人,不是忙着救火,就是赶着看热闹。

容定坤听着窗外嘈杂的呼喊声,拿起了书房的电话,不假思索地拨了一个号。

消防车震耳欲聋的笛声由远及近,门外,人们一群群奔来跑去忙着运水灭火,脚步声如重鼓,呼喝声此起彼伏。

容定坤独自打着电话,完全不受外界干扰。

……你们沈课长不在没有关系,我想提供一个情报,你记住就好……你们不是想找张国全吗?我知道他在哪里。

容定坤微微把嗓音提高了几分,声音听着年轻了些。

……他有一处藏身之所,是他妹夫家在西郊牛家村的一个谷仓。

你们这时过去,一定能抓到人……什么?我是哪位?容定坤一双眼睛阴鸷地隔着玻璃窗望向正在冒着滚滚浓烟的西堂房顶,嘴角勾起阴毒的笑意,我叫冯世勋……砰地一声,书房的大门被容嘉上一脚踹开。

盛怒中的青年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容定坤冷笑着,挂上了电话。

容嘉上也懒得问父亲刚才给谁打了电话,反正问了他也不会回答。

他深吸了一口气,粗声命令道:把老爷的卧室重新收拾一下,送老爷上楼歇息!以后没我准许,老爷不准离开二楼!听差的匆忙奔走。

容嘉上俯身撑着轮椅的扶手,近距离注视着父亲的双眼,道:爹,请你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呆着。

等芳桦婚礼之后,我就送你去南京疗养。

容定坤松弛的脸颊狠狠抽了抽,忽然冷笑道:嘉上,你是头吃里爬外的狗,你不理解一个人为了保护他的家,能做到什么地步。

凡是要毁我容家的人,我也定要毁了她!容嘉上猛地回头注视着父亲,眉头深锁,您又做了什么?容定坤却缩在轮椅里,闭目养神起来。

一个管事匆匆进来,看了一眼容定坤,凑到容嘉上耳边,低声说:大少爷,有件事有些不对劲。

老爷房中的保险柜被人打开了。

丢了什么?容嘉上立刻问。

管事不清楚保险箱里本该有什么,只好说:里面有珠宝和钱,还有一盒子弹……子弹?枪呢?容嘉上立刻抓住了重点。

没有见着枪。

管事道。

容嘉上瞳仁收缩,当即喝道:立刻关闭大门,全员搜身——话音未落,容定坤发出了沙哑的低笑声。

容嘉上缓缓转头望向他。

容定坤睁开了眼,道:爹替你省点功夫。

你猜猜,孙氏拿着枪,会去做什么?二姨太太?容嘉上眉头狠狠地拧成一个结,随即猛地瞪大了眼,面孔狰狞。

现在就把他送上楼!不准他出门!容嘉上怒吼着,转身狂奔而去。

冯家自出事后,平日里都大门紧闭,不出去交际,也隔绝了邻居街坊探究的视线。

冯世真也不肯再让母亲出门,每日里自己去买菜采购,服侍父母。

家中气氛一直低沉,冯世真打开留声机想给屋里添些热闹,可一打开,里面就在说现在到处逮捕共产党人士的新闻。

冯太太听不得这些消息,一听了就泪眼花花。

冯世真急忙把留声机关了,坐下来陪着母亲剥豆子,拉扯一点家常,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冯太太经历了儿子被人破门抓走之后,尤其害怕敲门声。

她本来已经收了眼泪,听到敲门声突然响起,吓得哗啦打翻了一大碗才剥好的豆子。

妈,没事的。

冯世真安慰着,起身去开门。

二姨太太惨淡无人色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后。

二姨太太?冯世真十分意外,你怎么会过来?芳林她们没事吧?二姨太太不答,眼珠直直地盯着冯世真,问:你大哥放回来了吗?还没有。

冯世真叹气,一边请她进来,你专程来问这个的?这些天为了他的事,家里都急死了。

二姨太太仿佛没有看到冯太太似的,注意力全在冯世真身上,又道:你知道他今天要被处决了吗?冯世真好似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整个人都懵了。

你说什么?冯太太疯了似的扑上来,你听谁说的?为什么要处决我家世勋?泪珠自二姨太太眼中滚了出来。

她眼巴巴地望着冯世真,你告诉我,这是假的。

大少爷为了这事和老爷吵架,我都听到了。

你却不知道?我不知道!冯世真急得大喝,容嘉上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我。

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人。

我……冯世真转身要去拿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眼角却扫到二姨太太从手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待转过头去,果真见二姨太太手执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冯世真狠狠抽了一口气,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步,远离了冯太太,怕她被波及。

冯太太是个老实巴交的家庭妇女,活了半辈子,也就之前冯世勋被捕的时候才第一次见人当面掏枪。

她还没从那次的惊骇中缓过来,又见女儿被人用枪指着了,吓得瞠目结舌,喉咙里咯咯响,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二姨太太?冯世真缓缓举起了双手,冷静地问,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误会,把枪放下来好好儿说。

二姨太太睁着一双红肿的桃花眼,泪水滚滚落,木然摇头,老爷说你要毁了整个容家?你要公布他的秘密。

冯世真慎重地点了点头,他杀了我全家,冒充了我父亲,霸占了我家家产。

二姨太太,我其实才姓容。

二姨太太惊骇地抽了一口凉气,握枪的手颤抖着。

冯世真忙道:你是怕容家名誉扫地,你的女儿受影响?你放心,嘉上都已经安排好了,会替孩子们隐瞒住的。

二姨太太绝望地摇头,老爷说,只要我杀了你,他就会去救冯医生。

他说什么?冯太太终于回过了神。

二姨太太痛苦道:只有老爷才有办法救冯医生,但是大少爷今天求了半天老爷都不答应。

冯小姐,我是不得已的。

我也很喜欢你,不想伤害你。

但是冯医生他……他……你不要被容定坤骗了!冯世真厉声道,他这人满口谎话,信口胡诌,说的话根本不可信!可连大少爷都这么说了。

二姨太太泪如雨下,我赌不起,冯小姐,要是出了事的是大少爷,你敢赌吗?冯世真一时语塞,片刻方道:你冷静一点。

嘉上未必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容定坤这么恨我,万一我死了他依旧不肯兑现承诺呢?把枪放下,我这就带你去看守所见我大哥。

来不及了!二姨太太哭道,冯医生中午就要被枪决了!怎么会这样?冯太太惊呼一声,跺脚大哭,容嘉上为什么之前还要瞒着我们?世真,走,我们去见你大哥!要死也要见上最后一面!妈别过来!冯世真大叫。

你别动!二姨太太猛地把枪抬高,朝着天花板砰地开了一枪。

冯太太吓得尖叫,手脚发软地跌坐在地上。

冯世真也大吃一惊,没想到枪里真的有子弹。

二姨太太哆嗦地拿枪指着她,胆战心惊地说着,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而喃喃自语,老爷答应了,杀了你,就救世勋。

世勋……唉?冯世真忽然朝窗外望。

二姨太太下意识回头看。

冯世真抓起身边一个板凳,狠狠砸在二姨太太的胳膊上。

枪应声落地,二姨太太跌在墙角。

冯世真趁机拽起冯太太往外跑。

你别跑!二姨太太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追过去。

冯世真一把将门拉开。

孟绪安正持枪站在门口,对准了她的眉心,面色肃杀。

趴下!孟绪安简短命令。

冯世真一把将冯太太摁下,道:等等,她其实……孟绪安已扣动了扳机。

二姨太太刚跑到门口,身子剧烈一晃。

她茫然地抬起手捂着胸口的洞,鲜血从指缝间汹涌地流了出来。

冯世真捂着冯太太的眼睛,回头望去,就见二姨太太眼睁睁望着她,而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孟绪安蹙着眉,这才放下了枪。

我叫你等一下的!冯世真朝孟绪安怒吼,跑回二姨太太身边,脱了外衣摁在她胸口的枪伤上。

二姨太太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荡漾着水波,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滚进鬓中。

她悲伤的目光投向冯世真,嘴唇翕动着。

对不起……我……别说话。

冯世真用力摁着她的伤口,一边朝外面喊,快过来帮我送她去医院!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

冯世真瞳孔猛地收缩。

世勋!冯太太惊喜大叫。

冯世勋跪在冯世真身边,接过她摁着伤口的手,一边熟练地检查着二姨太太。

仿佛黑暗中一道光芒落在脸上,二姨太太灰败的面孔瞬间绽放明亮。

你……出来了……是。

冯世勋拿开衣服,眉头深锁地看了看二姨太太胸口的弹孔,神色愈发凝重。

我……二姨太太吃力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咯咯声,血自口中涌出来,我没有……别说话!冯世勋忙道,一边托高了她的头,把她半抱在怀中。

二姨太太被他抱着,嘴角不禁轻轻扬起来,竟然露出一抹娇羞的神色。

冯世真跟着冯世勋学过一些急救措施的,见冯世勋这样,便知道二姨太太怕是没救了。

她神色黯了下去。

孟绪安看到墙角的枪,走过去拿了起来。

他极其熟悉枪支,把枪一拿在手里就发觉不对劲,随即退了子弹夹查看。

如何?冯世真问。

孟绪安脸色有些不好,道:空的。

她只装了一发子弹。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上的弹孔。

对不起……二姨太太喘息着,不住吐着血,我只是……想吓唬……我只想逼她去找容定坤求情……没想伤害她……我知道。

冯世勋嗓音喑哑,将她搂紧了几分,你只是错信了容定坤那个老贼,我不怪你……二姨太太吃力地抬起手,搭在了冯世勋摁着她伤口的手上。

你没事……就好……孙太太放心。

冯世勋亦朝她温柔微笑,握住了她的手,你的这份情谊,我会记着一辈子的。

二姨太太如怀春少女一般仰望着冯世勋清瘦且带着胡渣的俊脸,缓缓地绽开一个清浅而满足的笑。

我……我叫孙少澜……波澜壮阔的澜……如灯火熄灭,她眼中细碎的光黯然消失,尾音轻飘飘如枯叶落下,天地间只剩一片寂静。

#####一六八容嘉上赶到冯家的时候,巡捕房的人刚刚被孟绪安打发出了门。

容嘉上站在门口,看着地上那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如重锤当胸,眼前发黑,一时有些呼吸不过来。

嘉上……冯世真端着一盆热水,站在门外。

她身上的阴丹士林旗袍上还站着血迹,乌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漆黑的双目沉如深渊。

容嘉上猛地喘了一口气,大步冲了过去,一把将她用力抱住。

水盆打翻,被血染红的水泼洒了一地。

冯世真抬起湿漉漉的手,搂住了容嘉上的背,轻轻拍着。

我没事。

是二姨太太她……她好像听了你爹什么话,以为只有你爹才能救我大哥,于是跑来找我,还拿了一把枪。

孟绪安怕她伤了我们,开枪把她打了。

容嘉上疲惫地点了点头,我爹早上在我出门后在西堂里放了火,趁机溜进了大宅的书房里,打了电话,还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好事。

冯世真心里翻涌着一股气,直想这就冲去容府,掏枪往容定坤身上打尽一整发子弹。

这个老畜生到底要害多少人?二姨太太头脑简单,没有什么大见识,是个单纯的人。

又兼关心则乱,失了分寸,才会中计。

而她到底生性善良,虽然拿了枪,也不过是想逼冯世真向容定坤屈服求情罢了。

可冯世真也没法责怪孟绪安。

当时那情景,他果断开枪也没有错。

他枪法好,又是近距离射击,且也没有存心留情,自然一枪就击中要害。

这一场荒唐闹剧,竟然无解,只得搭上了二姨太太一条无辜的性命。

我没事,就是妈妈被吓着了。

她第一次见横死的人呢。

冯世真疲惫叹息,大哥也很自责,说自己如果早回来一步,这事就不会发生了。

谁都没料到孙姨娘会这么干。

容嘉上拉着冯世真在门槛上坐下,把她搂进怀里,吻了吻她冰凉的额头,是我的错,我应该留两个人保护你们家的。

我低估了我爹,没有想到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折腾出幺蛾子来。

姜是老的辣。

孟绪安从屋里走了出来,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堵在门口的情侣,麻烦挪一下尊臀。

容嘉上起身让开。

孟绪安出了门,站在院子里,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巡捕房的人都已经打点过了。

他对容嘉上说,人也已经拉去停尸房了。

到底是你的庶母,剩下的由你处置了。

只是这屋子不能再住人了。

我安排他们今晚就去住饭店。

容嘉上说。

冯世真对此没有非议。

只是想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寻了个合适的房子安顿下来,又闹出了人命血案,不得不再次匆匆搬离。

房东还不知道怎么诅咒他们一家呢。

抱歉。

孟绪安道,开枪开得太急了。

冯世真摇头,你是在救人,怪不了你。

孟绪安耸了耸肩,叼着烟走了。

冯世真看他轻松潇洒的背影,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没法昧着良心责怪他。

都过去了。

容嘉上愧疚地把她拥住,要是我赶来了,我也会和他采取同样的错失。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赶过来的。

冯世真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容嘉上提议搬去饭店暂住的事,冯世勋没有反对,却是不肯再让容嘉上照顾,掏钱将父母妹妹安置在了一所客栈里。

容嘉上虽然看不起这客栈,却也知道此事涉及到冯世勋一个男人照顾家人的自尊心,便一个字都没有说。

冯氏夫妇卸下后,三个年轻人在客栈大堂里吃些宵夜。

容嘉上叫跑堂的上了酒,对冯世勋举杯道:还没祝贺冯兄终于摆脱了牢狱之灾。

冯世勋无精打采,强笑着回敬了一下,将酒一饮而尽,问:孙姨娘的后事,你打算怎么办?听说还留有一双双胞胎女儿?对外只能说孙姨娘疾病去世了。

容嘉上说,两个妹妹我会照顾好的。

其实家里已经分过家了,两个女孩的嫁妆都已经准备好了,肯定一世富足。

你不用担心。

冯世真忽然说:杨秀成在日本碰到过孙少清。

我明天去问问,还是尽量联系上她,让她回来奔丧吧。

容嘉上点了点头,仰头饮尽一杯酒,长叹道:我爹他……简直是……冯世真注视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和无奈,都说儿女是债,到了你这里,却是反过来了。

容嘉上抓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苦笑道:这债也还是有好处的。

至少,我遇见了你这个债权人。

冯世勋猛地咳了咳,阴沉着脸,大庭广众之下的,像什么话?容嘉上松了手。

冯世真却反把他握住,娇嗔着瞪了兄长一眼,看不顺眼,你赶紧给我找个嫂子来,天天在我面前牵手亲嘴儿呀!冯世勋不知如何争辩,气得猛灌酒,不负众望地醉了。

容嘉上背着准大舅子回房间休息。

冯世勋在他背上呢喃着:就我一个出来了……同志们还关在里面的……牺牲了那么多……都牺牲了……容嘉上被冯世勋放在床上,拉了被子给她盖上。

冯世真拿了湿帕子给兄长擦脸,叹息道:他心里不好受。

下午他看了报纸,说这几天有几个被处决的党员,都是他的好朋友。

我和二姨太太不过萍水之交,她今天死了我都这么难过。

大哥现在肯定比我更痛苦。

容嘉上挨着她坐下,搂着她的肩,政治倾轧一贯非常残酷。

能把他救出来,孟绪安都已经用了一个很可贵的关系了。

是他?冯世真说,他没说,我还正想问呢。

我可不敢抢功。

容嘉上轻笑着,我去晚了一步,他已经求到了特赦令了。

你回头好生向他道个谢吧。

冯世真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容嘉上把冯世真送回她的房间,缠着讨要了一个绵长温柔的吻,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冯世真捂着滚烫的脸坐在梳妆镜前,冷不丁想起白日里二姨太太惨死的一幕,一腔温软滚烫的爱意被冷水浇灭,思绪百转千回,只余一声嗟叹。

冯世真一晚上做了许多怪梦,早上醒来的时候还觉得浑身疲惫,仿佛被人踩了十七八脚一般。

可仔细一回忆,梦里的事却全不记得了。

她洗漱完毕去看望父母,冯氏夫妇也是一脸没有睡好的模样,显然是被昨日二姨太太的事吓坏了。

冯世勋昨夜醉酒,现在还在酣睡。

冯世真同父母下楼用早饭。

热腾腾的瘦肉粥端上了桌,冯世真摊开报纸,想看看今日有什么新闻,却是惊见张师兄的名字出现在了一条新闻的副标题上。

共匪窝点被抄,张国全再度潜逃冯世真只觉得一股冷气自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打了一个哆嗦,急忙凑近了看下去。

昨日获悉,因得知情人士举报,一处共匪躲藏窝点被警方查抄。

头号通缉犯张国全再度潜逃,同时逮捕七名同伙。

经证实俱是政府重点缉拿的要犯……先今所有要犯均已被关押受审……据悉举报者将获政府承诺的千元重奖……哪个小人举报的?还有脸去拿奖赏?旁边一桌有个青年也在看报纸,排着桌子愤怒道。

他的同伴立刻拉住了他,低声道:小声点,特殊时期呢。

我看这人就是冲着奖金去的。

好在张书记又逃走了。

那青年咬牙切齿,要是让我知道那举报的人是谁,我定要唾他一脸!冯世勋终于姗姗来迟,虽然衣衫端正,可是面色苍白,眼袋发青,掩饰不住的憔悴表明他也一夜没有睡好,讲不定和冯世真一样也是噩梦连连。

冯世真下意识把报纸收了起来,给兄长倒了一杯热牛奶。

有今天的报纸吗?冯世勋大口喝着牛奶,含糊地问。

我还没看完呢。

冯世真说,你昨晚就空着肚子喝酒,先吃点东西吧。

冯世勋也确实饿坏了,叫了一碗排骨汤面,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冯太太心疼地看着他,在一旁不住劝他多吃点。

冯世真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油然而生,像是预料到会有一场危机临头。

她慌张而茫然,仿佛明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却不知道如何应对。

怎么了?冯世勋终于发觉妹妹不对劲,报纸上说了什么?冯世真强笑着摇头,正寻思着找个话题,就见两名警察走进了客栈,四处张望。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冯世勋,直直朝着边走了过来。

冯氏夫妇如今最怕警察,只当他们又来来抓冯世勋,吓得面无人色,话都说不出来。

那两个警察走到跟前,问:你是冯世勋吧?你家房东说你们在这家客栈。

冯世勋放下筷子,从容地抹了抹嘴,在众目睽睽之中站了起来,身躯不留痕迹地将冯世真和父母挡住了。

冯世真忍不住伸手拽兄长的衣摆。

冯世勋悄悄地将她的手握住。

正是我。

请问两位有什么事?总算找到你了。

一名警察大声道,你举报共匪有奖,赶紧跟我们去领吧。

这话不啻于一道巨雷在众人头顶响起,将冯世勋轰得几乎粉身碎骨。

你说什么?他嗓音发颤。

冯世真已发现隔壁桌的两个青年朝这边怒目而视。

你是冯世勋吧?警察道,你昨日举报了一个共匪窝藏点,我们根据你的情报过去,除了匪首张国全逃跑外,其余的人被一网打尽。

上头奖励你一千块,正等着你去领呢。

跟我们走吧!荒唐!冯世勋清瘦的面孔瞬间涨成紫红,目眦俱裂,我根本就没有举报,我昨日才从看守所里放出来,你弄错人了!就是你呀。

另外一个警察道,你要不是举报了,又怎么会被放出来。

得了,反正我们把话传到了。

你要想领奖,自己上门来。

两人朝冯世勋丢一记白眼,转身而去。

冯世勋一把从冯世真手中夺过报纸,一行行读下去,面色由紫转青,双目泛起血丝,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冯世真眼看周围人神色不善,那两个青年已经起身朝这边走,眼中燃着怒火。

她急忙跳起来,朝父母使了个颜色,用力拽着冯世勋上楼回房。

容嘉上火冒三丈地冲进容定坤的卧室,将报纸掼在容定坤面前的棋盘上。

黑白棋子霹雳啪噼地掉落了一地。

这是你干的!没有敬语,没有质问,只有沸腾的愤怒。

容定坤看也不看就把报纸丢开,重新拈着棋子打棋谱,慢条斯理道:这张国全当初吃了熊心豹子胆,忽悠着闻春里的那些人想要来找我闹事。

你愿意赔钱了事,我也就由着你去办了。

但是凡是要对容家不利的人,我又怎么会放过?我当时就让人特意调查了他,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姓张的还有点本事,在共产党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官,难怪这次政府拼命要抓他。

我当初就把他的几个据点调查得清清楚楚,想着也许有用得上的一天。

瞧,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容嘉上抬手一挥,棋盘被掀落在地,连着棋盒也打翻了。

容定坤这才抬眼看向儿子,笑得得意且阴冷,冯世真那贱人找你哭诉了?容嘉上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情绪已经平复,只余话语中难言的失望。

爹,你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没想过悔改吗?我这地步?容定坤把玩着一枚黑子,我这什么地步?你以为我现在这样,就已经陷入死局,再也无法回转了?你以为我现在只剩困兽之斗的那点招数了?容定坤啪地将棋子落在桌上,嘴角扬起一抹令人后颈发冷的笑,面孔舒展,竟然看着还有几分慈眉善目。

儿子,你应该跟我学着,谁破坏伤害我的家庭,我就要和他死磕到底,一步都不能让!什么正义、什么公德?那些都是虚假空泛、用来忽悠蠢货盲从之人的论调。

万物竞择,哪次不是生死相搏?你心慈手软,只会留给对方将你置于死地的机会罢了。

我将你送去重庆看来是送错了。

若是待在身边由我亲自教养,就绝对不会养出你现在这一副优柔寡断的妇人之仁的性子!听完这一番慷慨的言论,容嘉上却是连和父亲再争辩一番的心都没有。

容定坤不到死,是不会放弃他的这一套自私近利的理论的。

他四十多年都是这么过过来的,自己又怎么能用短短一两个月来改变他?爹,我发觉你说得越多的时候,其实是黔驴技穷的时候。

这事虽然恶心人,但是只要花些功夫去解释,就能给冯世勋洗清污名。

而你不惜放火烧西堂,到最后也不过只能搏这么一下了。

容定坤手指用力捏着棋子,没有回应。

三日后,芳桦结婚。

容嘉上用脚拨开棋篓子,朝门口走,我已经邀请了孟绪安和冯家兄妹前来参加婚礼,希望爹到时候能顾忌到容家的面子,不要在婚礼上和他们起冲突。

你——容定坤大怒转头,回应他的只有砰然关门声。

#####一六九婚礼这天清晨,容芳桦从睡梦中被闹铃唤醒。

她赤着脚下了床,走到窗前,唰地一声拉开窗帘。

天刚蒙蒙亮,大地被笼罩在一层梦幻一般的清淡的靛蓝色之中。

隔着窗户望着,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沉在了海中。

而等到推开窗,清爽湿润、饱含着蔷薇花香的春风灌入卧室,带走了屋内燃尽后的沉香,此起彼伏的欢乐鸟鸣也传入了人们的耳中。

容芳桦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窗边,深深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试图平复紧张雀跃的心跳。

天气真好。

容芳林披着一张大围巾走过来,把妹妹一起裹着。

姊妹俩微笑着依偎在窗前,眺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我要结婚了。

容芳桦轻声呢喃,没有想到,我只会在这个家生活十六年。

可是一想,我竟然在这里呆了十六年了,又觉得是好长一段日子。

所以,更应该憧憬一下新的生活呀。

容芳林说,你和云弛,在新的房子里,看着截然不同的景色,争取过着同在家里截然不同的生活。

会吗?容芳桦有些彷徨,云弛娶我,不会觉得是个负担?你不是任何人的负担。

容芳林用力搂了搂妹妹,还记得我们俩说过的将来的理想吗?我想学经济,你想学医。

我们发誓要做一个独立而且充实的新女性,有属于自己的社会定义,而不仅仅只是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

容芳桦认真地点了点头。

就算结婚了,也不要放弃你的理想。

容芳林微笑道,我们姊妹俩一起努力,活得精彩,不做任何人的附属品,自然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好!容芳桦伸手紧紧拥抱住姐姐。

来。

容芳林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要抓紧时间把你打扮起来了,新娘子!愁容轻扫而去,容芳桦绽露娇羞笑容,被容芳林拉着跑进了更衣间。

在这个鸟语花香的清晨,容府里的人们都早早醒来,慎重地穿衣打扮,准备赶赴一场注定留给众人不同寻常记忆的盛大婚礼。

容嘉上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领结,一边仔细打量着镜子里那个削瘦肃穆的青年。

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眉心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淡淡的川字纹,仿佛是最近这段时间蹙眉太多而导致。

浅浅的纹路一旦产生,就不会消失。

虽然不起眼,却也给这张年轻的面孔增添了一丝成熟凝重的气息。

容太太坐在梳妆台前,挑选着搭配身上这条牡丹紫旗袍的珠宝,目光却是落在首饰盒里一个小小的相片夹上。

黑白相片里那对年轻夫妇面上带着轻柔的笑,尤其是女人,模糊的眉眼依旧看得出来充满了新婚的幸福。

恍如隔世。

一眨眼,她和容定坤已结婚了快十八年了。

相片里的女人已成了镜子里的这个市侩媚俗的贵妇,眼神疲惫,嘴角低垂。

算计和寂寞压垮了她曾笔直的背脊,一次次失望和伤痛在她脸上留下了脂粉都快盖不住的皱纹。

今天,她的庶女要出嫁了。

她当年也像容芳桦一样,年轻美貌,对婚姻充满了各种柔情憧憬。

婚礼那日,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顶点。

就像爬上一个高高的山头,站在巅峰,你眺望大地,阅尽了壮丽景色,然后再一路往下走,跌落尘埃。

从那之后,全靠那些曾见过的美景支持着你度过之后人生中枯燥的每一天。

容太太淡淡一笑,将那个镶嵌着珍珠和水晶的相片夹抓起来,随手丢到了妆盒最下面一层。

大姨太太帮容定坤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烟水晶色寿字绸褂,一边扣着扣子,一边满口赞美。

老爷今天穿这一身真富贵气派。

您这几天气色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容定坤懒洋洋地坐在轮椅里,享受着老妾的奉承。

他的头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胡渣也被刮得干干净净,养得白白胖胖的脸上浮着一层散漫的笑意。

想不到芳桦是家里第一个出嫁的女孩。

大姨太太今日嫁女,兴奋地一夜都没有睡好,现在双眼红肿湿润,也不知道背着人哭过多少次,自打她出生起,我就操心她的婚事。

她没能投生到太太肚子里做个嫡女,因着我,在外面也没少被那些小姐们排挤取笑。

现在看她能嫁得这么好,我心里去了老大一块心事,只剩好好守着仁儿,伺候着老爷过日子。

芳桦是有福气的孩子。

容定坤整理着袖子,若有所思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家,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她这个福气,能及时地跳出去呀。

老爷,家里有什么不对吗?大姨太太不明就里。

能有什么不对?容定坤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们都想早点离家高飞罢了。

有老爷在,孩子们不论飞得多远多高,都是要回来的。

大姨太太帮他抹着发蜡,老爷您放宽心养病,也许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能抱上外孙了呢。

容定坤呵呵轻笑了两声,昏沉沉的眼中忽而有一道光掠过。

容芳桦的婚礼是时下年轻人最流行的西式婚礼,她和伍云弛都是教徒,在教堂举行结婚仪式,然后再去礼查饭店举办晚宴,招待亲朋好友。

容家短短几个月衰败得厉害,为了撑足场面,伍家和容家都在这场婚礼中投入了大量金钱和人力,势必要办得极尽奢华绚丽。

整个白天,女方家的容家都摆着流水宴席,招待四面八方而来的亲友。

大圆餐桌摆满了整个草坪,一箱箱美酒搬进来,宾客笑声喧哗,左邻右舍皆闻。

容嘉上肯花这么大手笔嫁妹,让不少人都有些意外。

只有容嘉上自己知道,这场盛大的婚礼,大概是容家最后一次华丽的演出了。

时针指向下午四点,日头已西斜,阳光给白墙涂抹上了一层明亮的橘色。

容家新居里,冯世真打落冯世勋毛糙的手,熟练地帮他打着领带。

你真得赶紧给我找个嫂子了。

以后这活儿就丢给嫂子来做。

你为了偷懒,把什么都怪在我没结婚上。

冯世勋笑道。

冯世真促狭地挤着眼,长幼有序。

你结婚了,我才好结婚呀。

冯世勋瞬间黑了脸,你想得美。

你和容嘉上的事,我是一万个不同意的。

冯世真嘲道:你要真有本事把一万个理由一条条给我列出来,我就真不嫁他了。

真的?冯世勋问。

当然。

冯世真不以为然道,不嫁容嘉上,我可以嫁秦狗蛋呀。

冯世勋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曾取笑容嘉上有可能名叫秦狗蛋,没想竟然被妹妹钻了这个空子。

他啼笑皆非,抬手就要揉冯世真的头发。

我天没亮就起来弄好的头发,你要给我弄乱了,我和你拼命!冯世真抱怨着。

冯世勋没辙,只好退而求其次,捏了捏妹妹的鼻子。

真是女大不中留。

我人走心不走。

冯世真拿起西装外套,兄妹是一辈子的缘分,你还别想摆脱我呢。

好了,瞧,我大哥真帅。

哪个女人会瞎了眼不喜欢?兄妹俩一起照着镜子。

冯世勋西装革履,面容俊朗,就是神色忧郁,眉头绕着愁绪。

被捕的那几个同志。

冯世勋忽然低声说,昨夜已经有两名已经牺牲了。

冯世真愣了愣,叹着挽住了兄长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

你是无辜的。

这不是你的错。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叫屈。

冯世勋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那个年轻人面孔陌生,好像是自己内心幻化出来的,双目赤红,满脸都是狰狞的愤怒。

我只是在想,这些血仇,终究要怎么清算!冯世真强笑道:今天咱们先好好儿地把容二小姐的婚礼混过。

明天开始,我和你一起,杀上门找秦水根算总账!冯世勋收起了眼中戾气,微笑着拍了拍妹妹的手,满怀柔情地注视着她。

你今天穿得这么漂亮,记得要多留几支曲子和我跳舞。

冯世真穿着一条浅青色的连衣裙,套着一件最新款式的西装风衣,脖子上还围着系着一条极摩登的白底圆点方丝巾,短发打理得十分细致,还带了一支容嘉上送给她的钻石珍珠发卡。

她对着镜子抹上鲜艳的口红,清爽的面孔顿时增添了一股娇艳媚色,眼波里也多了缱绻柔情,引人目光流连。

冯世勋忍不住抬手轻轻抚着妹妹的脸,低声说:也许,让你跟着容嘉上走,是对的。

跟着他吃苦,他怎么舍得?冯世真有些尴尬,笑着拍了拍兄长的肩,走吧,我们要迟到了。

冯世勋拿起桌上一支钢笔,别在西装内袋里,跟着冯世真出门而去。

婚礼在圣三一基督堂举办。

冯家兄妹赶到时,衣冠楚楚的宾客们正在入场。

放眼望去,来往的全是各色名流权贵,珠光宝气,反衬得冯家兄妹有些朴素。

世真!容嘉上站在台阶上,朝冯家兄妹展颜,冯大哥,多谢二位前来观礼。

来,我领你们进去。

容嘉上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愈发显得身材高挑修长,英挺如松,并拢笔直的双腿往教堂门口一站,就吸引了大半宾客的目光。

容嘉上今日是新郎的兄长,亦是伴郎,不仅要在门口迎宾,又还要和客人们寒暄周旋,忙得不可开交。

能被他殷勤接待,还亲自送进去的客人,自然让旁人侧目,忍不住猜测他们的身份。

那女人听说是容公子的女朋友,都谈婚论嫁了。

之前是他的家庭教师。

啧啧……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手腕……看着倒有几分姿色……容老板就不管?容嘉上当家,他就退居二线了,手里的权也早就没了。

容嘉上真胡闹,难怪容家到他手里,转眼就败落成了这样……冯家兄妹在嗡嗡议论声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中从容地走进了教堂。

容嘉上亲自带着他们,走到了前排,让他们就坐在新娘家人的后面。

探照灯似的目光一路跟随而去,充满了惊讶。

容定坤本老神在在地坐着,察觉不对劲,转过了身,和正入座的冯家兄妹打了一个照面。

秦老板,恭喜呀。

冯世真笑容可掬,声音不高不低,足够让容家人都听到,却也让旁人伸着耳朵都听不清。

容太太和大姨太太面面相觑,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好用眼神向容嘉上提问。

容嘉上却视若无睹,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了容定坤,潇潇洒洒地继续迎宾而去。

容定坤虽然早得了提醒,却没想到儿子居然会把这对兄妹安排在后座。

这狂妄的挑衅好似一套连环拳打在他身上,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他连还招都做不到。

容定坤维持了大半日的从容面具开始咔嚓裂缝,未免失态让客人看出端倪,还不得不强挤出一个空泛的笑来。

这位是……容太太打量着冯世勋,觉得眼熟。

这是家兄,您还记得吗?冯世真说,他替孙姨娘接生过的。

二姨太太死得实在不是时候,容家为了婚礼,许了孙家诸多好处,才协商好等婚礼后再发丧。

一提起因疾病回娘家休养的二姨太太,容太太和大姨太太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她们并不知二姨太太真实的死因,却能根据容嘉上当日的脸色和处理的手段推断出她死得不正常。

既然孙家都没有追究,她们两人也识趣地不多问也不去多想,但终究在心里留了一根刺。

而容定坤虽然对孙氏的死毫无愧疚之心,却另有心虚之处。

冯世勋却是笑得和往日一样温和淳厚,令人如沐春风,仿佛对容定坤背地里所做的事丝毫不知情。

这个时候管事过来,请容定坤去后面准备领新娘子入场。

容定坤被推走后,笑容自冯世勋脸上消失。

他阴冷的目光追随着容定坤的背影远去,抬手按了一下胸前的位置。

教堂里的管风琴声响起。

容嘉上返回圣坛前,整着西装,站在了新郎伍云弛身边。

伍云弛紧张地不住深呼吸,鼻尖渗着细汗。

容嘉上笑着拍着他的肩,道:潇洒的单身汉的日子还有几分钟就要终结了,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有。

伍云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会娶一个河东狮,镇得你这辈子都不得翻身的。

容嘉上的目光搜寻到了人群之中那一抹浅青色的秀丽身影。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心有灵犀,唇角不约而同地扬起缱绻笑意。

只要是自己真心爱的,一切都值得。

容嘉上呢喃。

伍云弛被他肉麻得翻了个白眼。

悠扬的管风琴声中,打扮得如同仙子一般的容家双胞胎女孩撒着花瓣,走到圣台前。

她们还并不知道生母已经去世,只以为她生病回舅舅家了。

小女孩没有不喜欢婚礼的,又担任漂亮的花童,姊妹俩都笑得分外欢乐。

只有知情人看了孩子的笑,心中不禁一阵酸涩。

低低的惊叹声响起,伴娘容芳林穿着飘逸拽地的粉色纱裙,头戴蔷薇花环,手捧鲜花,一步步轻盈优雅地走了过来。

翻过年,她又长了一岁,五官愈发清秀明丽。

此刻她笑容明媚,双目里荡漾着喜悦和娇羞,整个人犹如花中仙子,容光照人,引得在场宾客发出一片惊艳的赞叹声。

容芳林在圣坛另外一端站定,随即看到了冯世真。

师徒两人相视一笑。

婚礼乐曲响起,宾客们纷纷起身。

走道尽头,容定坤由听差推着轮椅,牵着容芳桦而来。

容芳桦白纱遮面,看不清容颜,一袭华丽的婚纱犹如飘渺流云,裙摆长长地拖在身后。

容定坤笑得满脸慈爱,仿佛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嫁爱女的好父亲。

他目不斜视,没有看到人群里的孟家舅甥,没有搭理冯家兄妹,牵着女儿,来到了圣堂前,把女儿交到了伍云弛手中。

宾客们就坐。

牧师摊开圣经,开始朗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对新人身上,就连冯世真和容嘉上都中断了对望。

冯世真五味杂陈地望着容芳桦的背影,看得出她因为紧张而在细细颤抖。

她不禁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雨夜,想起这个女孩的哭泣,又想起她在电话里冷静地分析自己的感情、婚姻和人生。

这个才十六岁的女孩,为了博一个更好的未来,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婚姻中,嫁给一个对她怜惜有余,却并不见得真爱的男人。

她的将来会如何,冯世真看不透。

只希望这个一贯乐天开朗的女孩能够保持住她的坚毅和开阔心胸,不论顺境逆境,都能坚守本心,勇敢面对。

……现在,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妻。

礼成的一瞬,教堂钟声敲响,宾客们起身欢呼鼓掌。

伍云弛微笑着低下头,搂着容芳桦的腰,轻轻地在她花瓣一般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一七〇自教堂里出来,外面晚霞已满天,橙红蓝紫次第交融变幻,如一张新派画家恣意挥洒而就的画布。

仲春时节的柔软的风像是一个轻浮的浪子,撩拨着人心悸动不安。

宾客们纷纷乘车前往礼查饭店,今晚还有一场盛大奢华的晚宴正等着他们。

礼查饭店的华灯永远璀璨不灭,衣香鬓影的客人如流水进出不息。

顶层的孔雀大厅金碧辉煌,宴席铺得满满的,侍应生们脚不着地地来回穿梭,将酒菜送上饭桌。

席上觥筹交错,宾客们谈笑风生,气氛越来越热烈。

冯家兄妹被安排和新郎的同学们坐一桌。

大家都是思想进步的年轻人,谈笑中并无阶级隔阂。

冯家兄妹的年纪比他们又大几岁,见识略多。

冯世勋说起国外留学的经历,很快就吸引了年轻人们的兴趣。

容家人和伍家人坐在主桌,不断有亲友过来敬酒。

容定坤喝的不多,但是兴致颇高,一直同宾客有说有笑的。

忽略了他的轮椅,他此刻看起来倒是恢复了受伤前的状态。

他的目光偶尔和冯世真交汇,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把视线移开。

新人由容太太和伍家太太陪着,一桌桌敬酒认亲。

容嘉上作为伴郎,义不容辞地帮着伍云弛挡酒。

等到了冯家兄妹这桌的时候,他已经满脸通红,眼里都是被酒气冲出来的清亮波光。

冯世真又心疼又觉得好笑,冯世勋却不客气,先是和新郎对着干了一杯,又斟满了,对容嘉上道:容公子管我妹子叫先生,我便舔着脸做一回容公子的师伯。

我妹子心疼你不肯灌你酒,可我这师伯的酒,容公子可是躲不过。

冯世真啼笑皆非,连忙扯兄长的袖子。

旁人哈哈大笑,全起哄让容嘉上接招。

容嘉上用眼神安抚了冯世真,端起酒道:大哥何必和我这么客气,不论是作为师伯,还是将来作为大舅子,只要是你敬过来的酒,我绝对照单全收,一滴不剩!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轰然叫好,鼓掌大笑起来。

冯世真哭笑不得地瞪了兄长一眼。

容嘉上借着酒劲俯身凑到她耳边,问:我表现怎么样?走开!冯世真红着脸把他推开。

旁人又是一阵哄笑。

容公子这个伴郎做得不地道。

一道低沉优雅的声音传来,只顾着自己耍酒疯,调戏女宾客,都把新人的风头抢光了。

众人唰唰转过头去,就见衣冠楚楚的孟绪安含笑而来,身后跟着坐轮椅上的孟九。

孟绪安一贯衣着考究不说,孟九今日却作中式打扮,穿着一条暗青色的长褂,梳着大背头。

他年纪小,生得清俊白皙,眉清目秀的,一双大眼睛黑沉沉,弱不禁风地坐在轮椅里,不像才从美国回来的华侨,倒像是从北方来的什么前清小王爷。

孟老板来晚了,才是要自罚一杯。

容嘉上不再装醉,立刻让听差请孟家舅甥俩入席。

孟绪安朝冯世真点了点头,带着孟九走了。

孟九之前被冯世真教训过,现在还记得她,被她目光一扫,就害怕地缩了缩。

等新人们转去了下一桌,冯世勋低声问冯世真:孟家是觉得礼物份量不够足,把儿子都送来了?冯世真噗哧笑道:嘉上只邀请了孟绪安,确实想给他爹添堵。

我看是孟绪安也是存心想来捣乱,才专门挑今天让他们父子相认。

不过嘉上为了芳桦,不会让那舅甥俩当众乱来的。

果真,这边孟家舅甥才入座,那边就有管事走到容定坤耳边,低语了几句。

容定坤笑容僵硬,朝这边扫了一眼,让管事推着自己离席了。

冯世勋冷眼看着容定坤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对冯世真道:我刚才喝猛了,有些上头,出去抽支烟。

冯世真点了点头,没有多想。

冯世勋起身扣好西装扣子,手又在胸前按了按,感受到钢笔的硬度。

他一言不发地穿过喧闹沸腾的大厅,推开了容定坤离去的那扇门之际,回头望了一眼。

乐队恰好奏起了欢乐的乐曲,年轻人们纷纷起身去跳舞。

容嘉上折返回来,把冯世真一把拽起,带进了舞池里。

冯世真显然很开心,笑得明艳张扬,钻石发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玫瑰一般的脸上散发着快乐的光彩。

她的苦难已经结束,只要再解决一个小小的问题,就会迎来漫长的安宁和幸福。

冯世勋的眼里腾起一抹浓情,嘴角不禁轻轻一弯。

放心,有大哥在。

然后转身决然而去。

一曲结束,冯世真气喘吁吁地被容嘉上搂着,眼里荡漾着清澈的秋波。

容嘉上望着,心如潮涌,下意识低下头去。

不知我能否有幸?孟绪安风度翩翩地走了过来,算准了时机一样打断了这个吻。

容嘉上悻悻地扫了他一眼,倒是大方地让了出来。

华尔兹的乐曲响起,孟绪安挽起了冯世真。

我有个东西要还给你。

孟绪安说,是从你弟弟拿到的长命锁。

你后来有他的消息了吗?冯世真苦笑道:没有。

云南那几个堂主厮杀得血流成河,他这样一个小人物,回去也只有去做炮灰的命。

只是天下这么大,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里,有没有吃苦。

我冯世真的弟弟,容家的独苗,好不容易找回来,却又给我弄丢了。

孟绪安搂着她腰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他已经这么大的人了,又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的,生存能力只比你强,你不用替他操心。

等他自己想清楚了,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自然会回来找你。

毕竟,我想他肯定有很多困惑,也只有你能为他解答。

冯世真叹了一声,希望如此吧。

孟绪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素面锦囊,递给了冯世真。

物归原主。

谢谢。

冯世真道,说起来,七爷非要挑今天让九少和秦水根相认?良辰吉日,双喜临门。

孟绪安挑眉,你怎么知道经历了容嘉上这样的败家不孝子后,容老板不会对阿九这样温顺漂亮的儿子如获至宝?说罢,孟绪安把冯世真送回原位,优雅地欠身离去。

冯世真打开锦囊,把银锁倒了出来。

果真如钱姨母描述的一样,上面刻着她生父给自己起的名字,桢。

容家这一辈女孩都是用花木起名,名字里都有个木字旁。

为了铭记冯家的恩情,她会继续用冯世真这个名字直到死。

容芳桢这个名字就只有被掩藏起来了。

只希望将来有一天,容嘉立这个名字能被重新启用,让父母在天之灵得到慰籍。

就是这个长命锁?容嘉上在冯世真身边坐下,和你手里那个凑成一对了。

我们姐弟俩要是没有这对银锁,还不知道如何相认。

冯世真把银锁装回了锦囊里,递给容嘉上,把这个给那些你派出去找阿文的人,让他们把银锁拿给他,和他说,不论他是怎么样的人,他的姐姐都在等他回家。

你放心。

容嘉上把锦囊放进胸前口袋里,拍了拍,大舅子,小舅子,一个比一个难缠呀。

说到大舅子,你大哥躲避哪里去了?我可是一定要把刚才那杯酒加倍灌回去的!他出去抽烟了。

冯世真莞尔,你再灌他,当心他去我爹妈那里告你恶状,真让你娶不成我。

什么烟要抽那么久,分明是心虚躲着我。

容嘉上讥笑。

你爹还不是躲着孟九,饭都没吃完就溜走了。

冯世真道。

这倒不是。

容嘉上说,我在楼下安排了一个房间,让他们父子俩见一面。

孟九少刚才也已经上去了。

你爹自愿的?冯世真问。

容嘉上把玩着她裙子上一根丝带,满不在乎道:他平日里发号施令时也从来不顾及旁人意愿。

我这做儿子的有样学样,他又能怪谁?人家孩子千里迢迢、漂洋过海地来寻爹,骨肉亲情,血浓于水,我怎么好意思阻拦?冯世真轻笑了两声,忽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冯世勋是医生,很注意养身,只有累极了才会抽一支烟。

他怎么会为了抽烟在外面耽搁那么久?怎么了?容嘉上敏锐地察觉冯世真不对劲。

冯世真斟酌着问:我大哥……你说安排了你爹和孟九相认,在哪里?容嘉上打了个响指叫来管事,问:老爷被安排在哪个房间的?是四楼二十三号房。

管事道,刚才冯医生也问了,小的特意去前台确认过。

冯世真瞬间变色,起身道:我大哥问这个做什么?管事道:冯医生说有事想请教一下老爷……不等他说完,冯世真转身就往大厅门口奔去。

容嘉上一把推开管事,追了过去。

孟绪安正搂着一个漂亮的女客跳舞,眼角扫到那两人,虽然不明就里,但是直觉肯定有热闹能凑,便把怀里的佳人丢开,跟了上去。

冯世勋踩着欢快的舞曲节拍,沿着楼梯下到四楼。

将喧嚣留在了头顶后,幽静的楼道里可以清晰地听见皮鞋踩在厚密地毯上的细微的沙沙声。

他很快就找到了二十三号房,敲响了门。

来开门的是容家一个听差,见是冯世勋,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请人进来吧。

容定坤低沉的声音自屋里传了出来,你可以出去了。

冯世勋送走了听差,关上了门,走进室内。

容定坤坐在沙发里,抬头看到他,意外道:是你?是我。

冯世勋微笑着,从容地解开西装,在对面的沙发里坐了下来,原谅我不请自来,容老板,我有些话,不当面问问你,实在心里不安。

容定坤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道:你想问我的话,我知道是什么。

没错,是我举报的张国全,并且推在你头上。

你要怪也不用怪我,就怪你那个妹妹。

是她逼得我不得不这么做。

她要毁我容家声誉,那我就先让她尝尝自家声誉被毁的滋味如何!冯世勋沉默地听着,一边从口袋里抽出那支钢笔。

所以,你举报了我的队友们,害得他们被逮捕,被迫害致死?反动党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容定坤反问道,你也不过是走运,才从监狱里被捞了出来。

两个名字,你应该知道。

冯世勋低着头,摆弄着钢笔,一个叫张家杰,一个叫李远明。

家杰才刚结婚三个月,家里还有父母和两个还在念书的弟弟。

远明兄女儿刚过十五岁生日,父亲正病重住院。

然而他们却再也不能和家人团聚了——就因为你的那一通举报电话。

容定坤露出厌恶之色,讥嘲道:既然想守着一家老小好好过日子,又何必去做共匪?你觉得他们死得冤,我看却是活该。

我是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冲动的时候都说愿意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可等真的丢了命,却又呼天抢地,到处哭诉喊冤,要报仇。

不想死,就回家好生呆着,既然殉了道,那也别抱怨对手残忍。

冯世勋望着容定坤,不由得笑了。

世真早和我说过你这人满口荒诞,最会颠倒是非、胡搅蛮缠。

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容老板——不对,秦老板才是。

这天下正反是非黑白,全由你一张嘴来说,不论怎么说,只要有利于自己的,就总能说成对的,能说得大义凛然。

你不去从政真是可惜了。

容定坤老神在在道:冯医生还有什么话,要说赶紧说。

我还有要客要见。

冯世勋却摇了了摇头,我就是你该见的最后一个客人。

他拇指一弹,笔盖掉落,露出来的不是笔尖,而是一把手术刀!容定坤毕竟是经历过血雨腥风的人,冯世勋杀气一现,他立刻察觉,浑身紧绷。

我是医生,不擅用枪,只懂用刀。

冯世勋起身,握着钢笔,朝容定坤走了过去,秦老板若是肯配合,我会让你走得轻松一些……咚咚!敲门声响起,老爷,孟九少到了。

冯世勋抢先一步窜到容定坤身后,将刀抵在了他的颈侧,冰凉的刀片贴着加速跳动的动脉。

让他们走。

冯世勋低声命令。

容定坤吞咽,高声道:我不舒服,不见客。

外面静了静,少年怯生生的声音传来:爹地,你哪里不舒服?我让大哥给你找医生。

不用了……容定坤声音在感觉到手术刀划破皮肤的刺痛后有些发颤,我睡一下就好。

你走吧。

孟九眉头紧锁,茫然又失落,固执地敲着门。

爹地,你不喜欢我吗?你不想见我吗?容老板真是好福气。

冯世勋讥讽道,长子不听话,老天爷就立刻给你送来了一个乖巧的儿子。

容定坤牙关咬得咳咳响,感觉到脖子一阵刺痛,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

好孩子,听话。

容定坤哄道,爹喝多了酒,先躺一躺。

你去找你大哥说话。

外面没有回应。

冯世勋屏住呼吸。

下一秒,门轰地一声被人强行踹开。

容嘉上大步冲了进来。

冯世真紧随其后,看到屋内景象,倒抽了一口冷气。

哥,你别乱来!我没有乱来。

冯世勋手一紧,容定坤吃痛惊呼,脖子上的伤口又大了一分,血流如注,有容嘉上在,你打鼠忌器。

那就让大哥来帮你做,我没这个忌讳。

姓秦的恶贯满盈,罪该万死。

世真,你也是最不该阻止我的人!我不是在阻止你杀他。

冯世真急得跺脚,,我是在阻止你毁了自己。

他已经毁了我!冯世勋怒吼,他毁了我的名誉,害死了我两个战友!他还害死了你全家人!世真,你难道觉得他不该死?他该!冯世真哽咽喊道,但是大哥,我不想你被他的血脏了手!那是一双救死扶伤的手,不是用来杀人的!冯世勋死死咬着牙,面容铁青,双目狰狞。

冯大哥请冷静一点。

容嘉上向前走了两步,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明天全国都会知道家父所做的一切,就连家父举报你的队友的事,我也早就已经让记者写进报道里了。

冯大哥,你的冤屈,明日就能被昭雪。

你现在杀了他,我却是不能不报警逮捕你的……我已经报警了。

冯世勋冷冷道,进门前,我已经用楼层前台的电话报警了,说礼查饭店四楼二十三号房有人复仇杀人。

以那些警察的效率,再晚不过二十来分钟也能赶来了。

容嘉上,很抱歉给你妹妹的婚礼添晦气,但是我今日是抱着必杀这人的心来的。

哥,我求你想想爹妈!冯世真急得手足无措,秦水根会有他的报应的,用你的前途来换不值得。

你要为此坐牢,爹妈怎么办?。

大哥,我求求你!一股酸意直冲上鼻子,冯世真说着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的亲生爹妈和亲人全死光了,亲弟弟也不认我。

大哥,你和爹妈是我现在仅剩的亲人了,你也要丢下我不管了吗?冯世勋心里也跟着狠狠一疼。

冯大哥,相信我。

容嘉上看出冯世勋已经动摇,又走了两步,诚恳道。

我不是为我爹辩护,只是就连我这个亲儿子,也觉得他不值得你这样赔上未来。

世真也尤其不容易。

请你多心疼一下她,不要再给她增加压力和负担了。

冯世勋深深呼吸,手指在容定坤的脖子上留下几个紫红的指印,握着刀的手却终于缓缓松开。

他把容定坤往沙发里一推,朝他身上唾了一口,走了过来。

冯世真长长松了一口气,第一时间夺过了他手里的刀,丢在脚下。

啊——孟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众人背后,盯着冯世勋被血染红的手,惊恐地尖声大叫起来,双手疯狂挥舞着。

转头之际,容嘉上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点异状。

他飞速转头,就见容定坤从身后软垫里掏出一把枪,打开了保险栓。

电光石火一瞬间,枪声砰然响起,打断了孟九的尖叫。

冯世真震惊地转过身,就见容嘉上挡在冯世勋的背后,直面容定坤,身子却不受控制地仰倒下来。

容定坤举着枪的手剧烈颤抖,满眼难以置信。

#####一七一嘉上——冯世真失控尖叫,扑过去抱住容嘉上跌落的身子。

冯世勋朝容定坤冲去,抓着他握枪的手狠狠砸在地上。

容定坤吃痛大叫,枪被打落,旋即被冯世勋抓起来丢出了窗。

容定坤破口大骂,冯世勋一拳捶在容定坤脸上,打得他鼻血迸射。

冯世真面色如死人一般,掰着容嘉上捂着胸口的手,声音颤抖得好似风中的叶子。

你让我看看。

嘉上,让我看看……容嘉上觉得胸口好似被铁锤狠狠砸过,五脏六腑都移位一般剧痛,半晌都喘不过起来。

冯世真一脸是泪地跪在他面前,哆哆嗦嗦地在他身上摸着,慌得完全失了章法。

没事……容嘉上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手松开了些。

冯世勋冷静地掰开他的手,一把扯开了衣服。

容嘉上白皙的胸口乌紫一片,惨不忍睹,却并没有流血。

众人一愣。

容嘉上忽然觉得视线里一暗,抬起头,瞳孔猛地收缩。

警告声还未来得及出口,冯世真的头发被人狠狠拽起,沾着血的手术刀抵在了脖子上。

别过来!容定坤朝冯世勋咆哮,拖着冯世真朝后踉跄退去。

两个男人惊骇地看着他的双腿,冷汗唰地自每个毛孔涌出。

失算了!你什么时候……容嘉上捂着胸吃力地站起来,你的腿……容定坤扯着冯世真的头发,学着冯世勋挟持他的姿势,连刀片比划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想不到?容定坤桀桀冷笑,你以为只有你会算计?以为软禁了你老子,你就能掌握一切了?容嘉上,你还太嫩了!他手上一用力,锋利的刀片割破冯世真脖子上细嫩的肌肤,鲜血瞬间涌出。

住手!容嘉上和冯世勋齐声大吼,想要冲过去。

容定坤扯着冯世真退到了窗边,狠狠拽着她的头发,让她半个身子都后仰露在了窗外。

血顺着脖子往后淌,一滴滴往楼下落。

清凉的夜风立刻灌进了屋子里,带来了外面大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嚣,亦吹得容定坤脖子上那条轻薄昂贵的开司米围巾轻轻摆动。

霓虹灯照着冯世真倔强紧闭着的唇,和她脖子上鲜红刺目的血迹。

爹,你想要怎么样?容嘉上一脸冷汗,沉声问,我可以把权都还给你,我今晚就收拾包袱从家里滚出去。

你把世真放了,我就立刻消失。

容定坤嗤笑,儿子,你总说我不慈爱。

我现在就让你看看,一个真心为儿女着想的父亲,该怎么样处理掉威胁全家的女人。

你以为只有她会威胁你?容嘉上猛地掏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你杀了冯世真,我就和她一起死。

还是你想用旁边这个疯子做你继承人?孟九被鲜血和枪声吓得不轻,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一脸涕泪,嘴里喃喃自语。

他听到了容嘉上的话,茫然地朝容定坤看去,爹地?谁是你爹?容定坤嫌恶道,还以为是谣传,没想居然真的是个疯子。

青芝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一个怪物?这怪物,才是你货真价实的儿子。

孟绪安好整以暇地走了进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容定坤,你这样的老畜生,都烂到了根子里,能生出什么正常的东西?正拿枪比着自己脑袋的容嘉上忍不住朝孟绪安丢了一个白眼,孟老板可不可以不要添乱?这里还能更乱吗?孟绪安讥嘲一笑,秦水根,你也是黔驴技穷,连挟持女人的把戏都使出来了。

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孟九跟着充满委屈地叫道:爹地,你不要我了吗?带着你那疯外甥滚!容定坤嘶声咆哮。

就这一瞬,冯世真猛然还击,裹着丝巾的手一把抓住比在脖子上的刀片,另一只手掌狠狠推在容定坤青紫的鼻梁上。

容定坤惨叫一声,却是依旧不肯松开手,拽着冯世真一起朝窗外翻了出去。

男人们齐声大吼。

离得最近的孟绪安飞扑过去,堪堪抓住了容定坤飞扬起来的围巾。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所有的颜色都褪去。

容嘉上忍着呼吸时胸腔的剧痛,踉跄奔到窗前,屏住呼吸往下望。

容定坤被围巾勒住,吊在半空,冯世真抱着他的腿,艰难地抬头朝上望,双目湿润明亮。

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重新回归。

容嘉上的命也回来了。

冯世勋帮着孟绪安手忙脚乱地把容定坤拖了上来。

男人沉重无知觉的身子重重地跌在地板上,没有丝毫反应。

冯世真攀着窗沿爬进来,被容嘉上一把抱住。

冯世勋冷着脸一把推开容嘉上,拉过冯世真检查她脖子上的伤口。

我没事。

冯世真拿帕子摁着伤,你去看看嘉上。

他连皮都没破,死不了!冯世勋干巴巴道。

容嘉上在怀里摸了摸,掏出那个冯世真给他的锦囊。

里面的银锁近乎被子弹打穿,桢字成了一个洞,却也因此救了容嘉上一命。

你又救了我一次。

容嘉上说。

冯世真缓缓笑了,泪水疯狂地涌出了眼眶。

我……她开口,随即被容嘉上抱进了怀中。

容嘉上用力的吻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吻着她落泪的眼睛。

冯世真把脸埋在男人肩头,泪水浸在衣服里,留下一片深斑。

容嘉上缓缓转过头,望向悄无声息的躺在地板上的父亲。

容定坤睁着的眼里写满了不甘,脸扭曲狰狞,面上泛着渗人的青紫。

他看着仿佛随时都能再度跳起来,大发雷霆,咆哮嘶吼。

但是他的眼睛不会再眨,他的胸膛不会再起伏。

谁都没有料到容定坤会轻易结束在这里。

毕竟所有的纠纷都是因他而起,他亦是最顽固的存在,如一颗怎么都挖不走的毒瘤。

他这样的老姜,总觉得还能再和他们这些年轻人大战三百回合,让他们疲于应对,却又无可奈何。

而他就这么出人意料地死了。

一条围巾,轻易就勒断了他的脖子,死得又快彻底。

留给人们的,是庆幸,是后怕,还有沉重的叹息。

在场的每个人都有点茫然,像一身热血的战士突然失去了搏斗的目标,不敢相信战斗就这么结束了。

而后他们又渐渐回过了神,接受了这个现实,并且打从心里舒了一口气。

结束了好。

爹地?孟九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抓起围巾闻了闻,继而呜呜地哭了起来。

孟绪安蹲下来摸了摸外甥的头发,看着容定坤的尸体,对冯世真道:他当初勒死你爹的时候,是否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冯世真没有回答。

她和容嘉上紧紧拥抱,谁都没有说话。

容芳桦和伍云弛搭乘着轮船启航前往大洋彼岸的国度之后,容家的讣告才发了出来:妾孙氏重病不治,容定坤伤心过度,心脏病发作去世。

容定坤的丧事办得十分简单,棺木安葬在了上海的公墓里,并没有进容家祖坟。

墓碑上的名字,刻的是秦水根。

直到死亡后,这人才终于恢复了本来的性命。

随后,容嘉上在申报上发了一条简短的申明,履行了自己对冯世真的承诺,将父亲多年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冯家,孟家,一桩桩旧事浮出水面。

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容府,却被告知,容家人已经搬走了。

昔日繁华如仙宫般的容公馆,铁门紧锁,窗帘低垂,满庭残花落叶,大门上挂着吉宅待售的牌子。

容太太带着大姨太太和孩子们去了南京别院,容芳林从中西女塾退学,已随着容芳桦夫妇去了美国,将在那边继续念书。

容嘉上养好了肋骨骨折的伤,办理好了公司托管手续,启程南下。

而这个时候,冯家人为了躲避记者,举家回乡祭祖。

容嘉上孤单地站在月台上,望着别的情侣在袅袅蒸汽中拥抱吻别,自己则形单影只地踏上了旅途。

广州,东山航空教练所。

南方的雨季的闷热和潮湿轻而易举地就把来自上海的容嘉上给打趴下了。

容嘉上不怕冷,但是怕热。

才五月,广州就已经热得穿背心裤衩了。

军训回来,容大少爷热得像条狗,吐着舌头蹲在宿舍前的阔叶树下,拆看冯世真写给他的信。

他们俩现在一周写两次信,通三次电话,可依旧还是有满腹说不完的话要讲给对方听。

冯世勋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因为上次被逮捕而泡汤了,好在他因为那个事,反而得到一位医学老前辈的赏识,资助他自己开设诊所。

冯世真在信里写:郭老很喜欢大哥,他太太总请我们兄妹俩去吃饭,还把郭小姐介绍给我们。

郭小姐是留学归来的儿科医生,漂亮大方,性情温柔。

我们都很喜欢她。

我们家买了一个小房子,前面是大哥的诊所,后面住家,又在英租界里……听说广州比上海热很多,那我给你寄的长衣估计不适合穿了。

最近一直在思考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女人求职在这个社会上依旧还是要收到诸多掣肘,所能做的多是辅助男人的工作,例如助教、护士。

仿佛世人都觉得女人没有能力,不足以独当一面。

而我受所学限制,也难以寻到可以一展身手的职务。

真羡慕你们男人自由自在。

比如你现在,大概天天都能驾驶着飞机在蓝天上翱翔吧?嘉上,我很想你……容嘉上的日子却过得并没有冯世真以为的那么潇洒。

他是临时找关系进来的插班生,同学们的功课他跟不上,现在正疯狂恶补,以期秋季开学后他的成绩能通过考核,那样才能正式入学。

他的压力很大,要学的很多,离他心爱的飞机最近的时刻,也不过是跟着师兄们去做护理,擦拭机械零件,更换机油。

容嘉上一直有些惴惴不安,怕自己破釜沉舟连家业都丢了,万一却没被留下来,怎么办?他可没法厚着脸皮回去见世真。

况且冯世勋还不知道又要将他嘲讽成什么样,又会坚定地反对他们俩的婚事。

哪怕自己替这准大舅子挨了一颗子弹,都没有改变他的看法,这也让容嘉上哭笑不得。

而他的世真,他纯真善良、总是能带给他抚慰和鼓励的世真,却被他留在了千里之外的上海。

容嘉上知道世真也有不得不留在父母身边的理由。

冯家百废待兴,需要重新安家置业。

冯世勋的诊所才刚开业,也有许多杂物需要有个可以信任的人打点。

冯世真是真的走不脱。

雨季结束,盛夏来临。

同学们都放假了,只有容嘉上留在学校里,恶补功课。

电风扇呼呼吹着,却带不走丝毫暑意。

广州的酷暑真可以和重庆一决高下。

容嘉上汗流浃背,给冯世真写信:我每天都在梦里想你,想你过来,又怕你受不了这个鬼天气……冯世真拆了信,看得笑出声来。

嘉上又来信了?冯太太择着菜问,他在那边肯定吃苦了。

金枝玉叶的大少爷,什么都不要,空着手去军校念书,真是有骨气呢。

别夸他。

冯世勋说,夸多了,世真就要忍不住追过去了。

追就追呗。

冯太太说,二十四五的大姑娘了,巴不得明天就赶出门去呢!妈!冯世真娇羞地嗔着,捧着信纸跑走了。

冯世勋摇头笑着,对母亲说:得,真要准备嫁妆了。

酷暑离去,秋老虎下山。

容嘉上披荆斩棘,顺利通过了入学考试,成为了一名空军预备役。

他穿着制服,从教官手中接过了徽章和证件,端正严肃地行了一个军礼。

八月末的上海,早晚应该已经有些凉快了。

容嘉上翻着日历,忽然想起,冯世真就是在去年这个时候来到容家的。

可他们相遇是哪一天呢?容嘉上却有些记不清了。

他那段日子过得很混,整天跑出去玩,就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

也就是仗着皮相好,有股让女孩子心痒痒的傲慢气,才引得冯世真多看了他两眼的吧?容嘉上看着镜子里自己已经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对着镜子想做出过去的傲慢表情,却是怎么都做不像了。

世真要是现在站他面前,还不知道能不能认出他来。

航空教练所的师生并不多,就算开学了,校园里也不热闹。

不过师兄们多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周末便带着一群学弟们坐车去黄埔军校,跑去他们的新生跳舞会上凑热闹。

傍晚下过雨,凉爽的夜风吹着校园里的棕榈树哗哗作响。

悠扬的旋律飘荡在星光下,年轻人们成双成对。

一群穿着军校制服的俊朗挺拔的年轻人中,容嘉上依旧是最为醒目的一个。

他不过在舞池边百无聊赖地站着,就吸引了来来往往的女孩儿们的目光。

两首曲子过后,就已经有一群女孩围在了容嘉上身边,叽叽喳喳,有打听他身家年龄的,有想找他跳舞的,十分热闹。

容嘉上今天却是被同学强拉来的,并没兴趣跳舞。

可女孩子们或许都受过侦察科的训练,跟人的功夫一流。

不论容嘉上躲去哪里,总能被她们轻易找到。

容嘉上躲得苦不堪言,别的同学却是羡慕得眼红。

你躲什么?她们又不吃人。

同学笑道,你好歹也是从上海来的大少爷呢,怎么连舞都不会跳?会跳。

容嘉上说,但是没有适合的舞伴。

你想要什么舞伴?我给你找找。

容嘉上摇头笑了笑,你找不到的。

她人在上海。

还是惦记着你那个未婚妻?同学不以为然,她又不在这里,你和谁跳舞,她又不知道。

可我知道。

容嘉上说。

同学没辙,撤退了。

眼看一群娘子军又发现了容嘉上的新据点,火力集中地攻打过来。

容嘉上苦不堪言,忙不迭再度转移阵地,朝大门外逃去。

慌不择路之中,忽然有人伸手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容嘉上扭过头,不期然跌进了那双秋水一般清澄温润的眸子里,呼吸一窒。

女子穿着浅白的连衣裙,卷曲的短发被夜风吹得不住拂动,秀丽的面庞皎洁如月。

她微微笑着,眸光闪动,说:我们来跳一支舞吧。

容嘉上的心狠狠地撞着胸膛,血液沸腾,大脑一阵阵晕眩。

冯世真牵着他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中,将他拉进了舞池里,如同步入了一条光彩流转的湖泊。

这是做梦吗?容嘉上呢喃,依旧难以置信。

你说呢?冯世真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后腰上。

手臂猛地收紧,将朝思暮想的窈窕身躯禁锢在了臂弯之中。

两张面孔靠得极近,近到鼻尖轻触,一个吻一触即发。

一对对人在他们身边踩着节拍跳过,他们却相拥着站在舞池中央,就像一座屹立着的孤岛。

我在中山大学找到了一份助教的工作。

冯世真轻声说,同时我打算进修法学。

这样,我们就能靠得近一点。

怎么样,开心吗?容嘉上和她额头相抵,陶醉地闭上了眼。

既见君子——冯世真眼波一颤,轻声接道:云胡不喜……尾音消失在贴合在一起的唇中。

绚丽的流光如彩练,伴随着浪漫的情歌,绕着相拥的爱人回转。

又如振翅的蝶,翩翩腾飞,投身夜空,同漫天琉璃碎钻一般的星辰融为了一体。

—全剧终—#####感谢大家一年多来的支持。

关于孟绪安,桥本诗织,容家姐妹,还有世真的弟弟的后续,会写进番外收录在出版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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