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一场暴雨,头顶灰絮般的积云退散,露出了湛蓝明媚的天色。
冯世真坐在容家明亮的小偏厅里,埋头解着数学题。
容家的下人们从一旁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厨房的弹簧门来回开合,咯吱作响。
一阵阵饭菜的浓香被带了过来,钻进了冯世真的鼻子里。
此时已近中午,一早起来只喝了一碗稀粥的冯世真控制不住肚子里打鼓。
哗啦一阵响,厨娘扯着嗓子骂打杂的:侬个小赤佬,大小姐对海鱼过敏,侬剥了虾壳就来拌沙拉,要害死人呀?听差的匆匆从过道跑过,站在厨房门口喊着:大少爷不下来吃午饭,让送一碗鲜虾云吞上去,多放一勺辣子。
太太在家,也不下来吃呀?一个老娘姨多嘴地说,太太忙着给大少爷面试家庭教师,他也该下来看看嘛。
说是才从重庆回来,吃不惯本帮菜。
我看就是不想和太太同桌吃饭。
那又如何。
反正总是要去留洋的……这么爱管闲事,还在这里做什么工,去参加巡捕房的治安缉拿队呀!中年管事走了过来,一声呵斥,厨房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立刻低了下去。
管事转头进了偏厅,朝冯世真道:冯小姐,太太请你来书房。
冯世真收起了卷子,随着管事穿过了容家富丽堂皇的前厅。
只见书房的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蓝衫裙的女子匆匆走了出来,看也不看旁人,抱紧了怀里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位是在冯世真之前面试家庭教师的小姐,显然是落选了。
给少爷小姐们请一个家庭教师,却这么挑三拣四,还要做卷子考试。
冯世真也是头一回见识到。
容家的派头果真是上海滩头一份。
管事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居然是一个男声答应着。
容家书房颇大,三面都摆放着高高的书柜,一面宽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后面的草坪。
一个年纪三十开外的美妇人正坐在高背沙发里,慢条斯理地品着红茶。
红橡木的大书桌后,坐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子。
男子不过二十来岁,生得英俊儒雅,却是不苟言笑。
他透过金丝眼镜上下扫了冯世真一遍,低头开始看她做好的卷子。
容太太烫着时髦的短卷发,穿着暗紫挑金的窄身旗袍,下摆十分入时地短了半寸,露出纤细雪白的脚踝来。
冯世真在茶几边站定,恭敬地朝容太太问了一声好。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个子挑高,背脊笔直,通身上下,没有戴半点首饰。
冯世真生着一张柔和亲切的鹅蛋脸,未经修饰过的眉眼清秀大方,瓷白的皮肤光洁得教人嫉妒。
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扎成麻花辫,盘在了脑后,穿着一条竹青色织竹叶纹的宽身旗袍,素净端庄得恰到好处。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一股雨后青草的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冯小姐请坐。
容太太还算客气,招呼下人给冯世真倒茶,我看你拿着裴东仁老先生的推荐信,可是裴老先生的弟子?冯世真谦虚道:没这个荣幸被老先生收为门下,只是以前跟着师兄师姐去听老先生讲过课,帮着整理过藏书。
师娘喜欢我们晚辈热闹,常请我们过去吃茶。
容太太点了点头,裴老德高望重,文界泰斗,我们容家虽然是铜臭的生意人家,却也是极为敬重他的。
冯小姐家住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冯世真说:家里本来在虹口的闻春里,家父开了个中西药店,前阵子经营不善关门了。
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慕尔堂的女子补习班授课,教英文、法文和数学。
后来又在同文书院办的补习班教夜班数学。
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教过。
便是大学课程,也能辅导一二。
冯世真说一句,容太太就点一下头。
冯世真说话有条不紊,带着点金陵口音,让娘家是南京的容太太不自觉得亲切,看着冯世真的目光渐渐软和。
这时,那个男子终于看完了卷子,递给了容太太。
容太太扫了一眼,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愧是金陵女子大学的高材生,各项都是满分!容太太道,秀成说他专门从国外的大学教材上挑了难题,之前好几个来应聘的女老师都答不出来。
冯小姐还是第一个全做对的。
冯世真露出羞赧笑意,低下了头去,您太过奖了。
容太太放下试卷,望着眼前单纯的年轻女孩,道:我们家的情况,冯小姐应当还不清楚。
家里大少爷之前一直在重庆读军校,上个月才回来。
孩子在重庆耽搁了读书,成绩不够上大学。
大小姐今年满十六,二小姐比她小半岁,都想进中西女塾,需要补习英文。
下面几个孩子还小,暂且不用教。
冯世真说:太太放心,我读书的时候就给中学生辅导过功课,这几年也一直在补习班上课,尤其擅长备考。
容太太点了点头,家里其他孩子都好,就是大少爷那里需要你多花些功夫。
他缺课比较多。
我担心你也不比他大几岁,也怕他不服你管教。
冯世真浅笑道:我也教过考大学的男学生,若是摆出先生的架子,还是能管住几分的。
容太太道:那便说定了。
每月拿二十块,若教得好,我再给你涨上去。
大少爷明年若能顺利考上大学,还有重赏。
冯小姐方便什么时候搬进来?冯世真松了一口气,霎时喜笑颜开,一脸单纯明媚,我还需要回家同父母报备一声,后天来如何?容太太同意了,当场就先预支了冯世真十元工资,叫来老妈子给她量身做制服,又留冯世真用了午饭才走。
冯世真连声婉拒。
容太太便让听差去路口叫了一辆黄包车,把冯世真送走了。
杨秀成翻着桌子上的纸单,对容太太道:表姨,这里还有五个人,还约看吗?不了。
容太太懒洋洋地靠回沙发里,回想起冯世真清纯羞怯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忍不住冷笑,就是她了。
知书达理,清秀干净,不正是那人最喜欢的那口么?就算不会上套,也足够膈应孙氏一阵的了。
别以为有了身孕,兄弟又做了买办,就想爬上来做平妻!杨秀成把剩下的资历表一张张揉了,丢进烟灰缸,划了火柴点着。
表姨可读过武则天的故事?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容太太哼笑,我若是我的嘉辛还活着,怕都比我高了。
我也是有儿子的。
是他爹没有把他保住……提起早夭的亲生儿子,容太太心中一痛,哽咽着别过脸。
杨秀成假装没看到她眼角的水星,拉铃叫下人来收拾桌子上的灰烬。
老妈子推开门,一阵风钻进来,带着烟灰缸里的灰烬飘起,仿若黑蝶展翼,飞向了门外未知的世界。
#####家庭教师二黄包车把冯世真送到老城厢里弄前。
容家提前付过车资了,冯世真还是丢给了车夫一角钱。
里弄里都是半旧的石库门房子,挤得好似蚂蚁窝似的。
过道上拉着绳子,晾着床单和孩子的尿布,滴滴答答落着水珠,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排泄物和垃圾发酵的酸臭。
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路边臭水洼里踢球皮,弄得一身泥水。
当妈的举着锅铲奔出来一阵大骂,拧着耳朵把孩子拽了回去。
冯世真还没进院门,就见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张寡妇特有的沙哑的大嗓门格外清晰。
青天白日地欺负我这一个老寡妇,你还要不要脸?连这这点酱都不给我留,是要逼死我吗?医生人家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烧了个白底,过来和我们挤亭子间。
给你家老头子积点德,欺负寡妇要遭雷劈的。
不是的……分明是你自己弄倒的……冯世真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委委屈屈的哭声,顿时热血冲上脑门,大步奔了进去。
院子里围着一群婆妈,指指点点。
冯世真一手分开人群,就见张寡妇正扯着冯太太的手不放。
冯太太白净的脸涨得通红,不住抹泪。
放开!冯世真一声怒吼,像只老鹰一样冲过去,一把就将张寡妇推了个趔趄,把母亲护在身后。
围观的人群哗然,显然是见战况愈加激烈,更觉得有趣了。
妈,怎么回事?冯世真掏出帕子给母亲擦脸,嗓音猛地提高,你脸上是她打的?冯太太是个文弱清瘦的妇人,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此刻又羞又怒,声音更是轻得打颤。
我见太阳好,在院子里晒被子。
她……她说咱家被子遮着太阳,挡住她正在晒的酱了,就把被子掀了。
被子又恰好碰翻了她的酱……地上有一片被人踩得粘糊糊的辣酱,被子却是被冯太太抢来抱在了怀里,雪白的被单上沾了老大一团酱汁。
张寡妇此时重整威风杀回了战圈,一个虎扑,要来抓冯世真。
冯世真反手把冯太太推开,敏捷地闪躲,顺手一巴掌甩在了张寡妇脸上。
这巴掌是还你的!张寡妇冷不丁被扇了耳光,一脚踩在自家的酱上,连冯世真一根头发都没碰到,就又砰地甩了个四脚朝天。
看热闹的邻居们哄然大笑,纷纷鼓掌。
张寡妇横行邻里有好一段时日了,今日见她吃瘪,都觉得极痛快。
张寡妇这下摔得重,一时爬不起来,干脆躺在地上蹬着腿大哭大叫,打死人了!杀人了!快去叫巡捕房!冯世真抄手冷笑,杀人了也得有个尸首摆着。
你最好即刻死了,免得巡捕房的人白跑一趟!张寡妇没料到斯文的冯小姐不仅打人给力,张口骂人也这么毒。
她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歇斯底里地大叫:踢寡妇门啦!踢寡妇门啦!一个小娘皮都敢摔我耳光,还要咒我死,大伙儿都来评评理,这个世道还怎么让人活哟!冯世真自打住进来,人前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女老师模样。
邻里这还是头一次见她发火放狠话,都吓了一跳,看着她的目光全变了。
一个爱管事的老妈子出面责备冯世真道:你是晚辈,打长辈就是不对,更何况人家是寡妇……冯世真一脸愠怒地顶撞了回去,恶人从来先告状。
自己手欠打翻了酱,关我们家什么事?老寡妇就了不起,大伙儿都该让着你。
你男人又不是咱们克死的!骂寡妇克夫乃是正中红心,张寡妇拖鞋甩袜地大哭,读过书就会欺负人了。
小娘姨家家的,怎么这么歹毒哟?冯太太气得要去理论,冯世真拉住了她,高声骂了回去:为老不尊的婆娘,仗着我们家又穷又伤好欺负呢。
以前偷我家晒的鱼干咸菜,抓着你了还不认账,反来我们家门口泼潲水!以前看你是个老寡妇,容忍你三分,你得寸进尺,居然敢打我妈!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们冯家如今一无所有,老弱病残,反倒不怕。
逼得狠了,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
你再碰我家人一根汗毛,我就剁了你一条胳膊;你再往我家门口丢一片垃圾,我就烧了你的屋子!我冯世真仗着年轻比你多几口气,有功夫和你死磕到底!冯世真眼中的恨意和绝决如烈火燃烧,张寡妇被震慑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冯世真冷眼扫了围观的众人一眼,人群纷纷后退。
她拉着冯太太,拨开人群走进了楼里。
背后一片议论声。
张寡妇中气不足地唠叨了一句:看着多斯文的,居然也这么凶悍,书都不知读到哪里去了。
冯世真折返回去,站在楼梯口厉声喝道:读了书就活该被欺负也不能顶个嘴?读书人欠着你什么了?若是这样,我宁愿被人当泼妇。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我今天放了话,以后谁敢再欺负我家人,我一定百倍找还回来!她拉着冯太太回了屋,砰地摔上门。
石库门的小院里一片寂静,众人灰溜溜地散去。
进了屋,冯世真跌坐在藤椅里,这才开始喘气。
冯太太给她倒了一杯凉茶,坐在一旁拆被子。
冯世真把一整杯茶灌下了肚,终于痛快地出了一口气,撑着额头低声笑了起来。
她正经大学毕业生,是受尊敬的教书女先生,就算一日过得不如一日,人前也依旧保持着端庄娴淑的模样。
如果不是今日发泄了一回,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来装得多累。
冯世真忽然遗憾家里没有酒,不然真可以小酌上一杯。
冯家原本在虹口区开着一家中西药店,铺面不小,顾着四五个雇员,两个坐堂先生,一个帐房,冯先生自己也能看些小病。
冯家收入不错,不仅能供女儿去南京念大学,还把儿子供出国留学。
可惜里弄半夜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条街,冯家连着楼上的住房一起烧成了白地。
为了抢几本珍版医术,冯先生被横梁砸断了腿,烧成重伤。
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的积蓄花了个干净。
如今他们住着石库门二楼一间三开间的屋子,把朝外的一间房隔了出来租给一个做短工带着儿子的老妈子。
冯太太叹气,邻居多半还是好人的。
就怕你这么一闹,大伙儿都觉得你太泼辣。
妈妈,冯世真说,这世道,老好人做不得。
若不闹一下,让人家知道我们不好欺负,不然不是张寡妇,就是李寡妇,总有人上头作威作福的。
谁耐烦你偷我一把菜,我就摘你一根葱地日日厮磨拉扯?当然还是一次性了结了省事。
人要入乡随俗。
等咱们将来情况好转了就搬出去,住到好些的里弄。
那时候你女儿再装淑女也不迟。
冯太太是个心慈手软无主见的老好人,家里出事后,外面的事都是女儿在撑着,她也只有听女儿主事。
朝北屋子里传出了父亲沙哑的咳嗽声。
冯世真这才留意到空气里残留着的鸦片膏燃烧后的气味。
她又是一阵怒火冲上心头,对冯太太说:妈妈怎么又给爹爹买大烟了?他本来伤就没好,再吸下去对他没好处!冯太太无措地搓着手,你爹说他疼得狠,我有什么法子?至少抽了烟,他能睡个好觉呀。
之前不是从西医那里拿了镇痛的药了吗?冯世真说,那个李大夫也说了,爹的伤如今已经好多了,不应该还那么疼,怕是爹自己依赖了药物。
妈妈,咱们该帮着爹戒了才是呀。
冯太太低头不吭声。
冯世真无奈,把从容家拿到的十块钱交了过去,肃声道:这是一半的工资。
妈妈留着做家用。
冯太太把钱推了回去,早上你爸爸的两个旧友过来探望,送了些药来,还硬塞了我五十元。
这钱你自己留着,在东家住,难免需要钱打点下人。
我本是穷家庭教师,就算不打点,又能如何?冯世真把钱塞了回去,别再给爹爹买烟了。
你心疼我知道,可你这是害了他!冯太太只得把钱收下,又说:早上收到了你哥哥发来的电报,说是已经上了船了,要一个半月才到。
冯世真发愁,他到底办理了休学。
这一回来,将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重新回去。
冯太太却是想儿子得紧,开心地说: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就什么都不怕了。
有你哥哥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个家里,没有一个顶梁柱的男人就是不行。
要是你哥哥在,咱们也不会落到和那泼妇做邻居的份上。
冯世真数月来奔波操持,给父亲治病,寻房搬家,兼职赚钱,一手撑住了整个家。
可是在母亲口里,依旧比不过远在天边什么都还没做的兄长。
她心中酸涩委屈,好一阵没说话。
冯太太说起儿子就停不下来,一边洗床单,一边叨着:你哥哥可是医大的高材生,就算没毕业,在医院诊所里寻个工作也是不难的。
到时候咱们就能从这里搬走了。
哦,你这新东家和善吗?还行。
冯世真意兴阑珊,妈,还有什么吃的?冯太太一听女儿还没吃午饭,急忙擦了手去给她下面。
冯世真走到里面的房间,给父亲换纱布。
冯先生模模糊糊地醒过来,下意识地唤着:世勋……冯世真凑到他耳边,哥哥在回来的路上了。
冯先生看清是女儿,难掩失望,你怎么还不走?走去哪里?丢下伤病的父母一走了之吗?冯世真苦笑。
爹爹把我捡回来的,还记得吗?冯世真把脸贴在父亲唯一完好的手背上,目光悠远,我当年没有被淹死在那条河里,如今怎么会被这点困难打倒呢?#####家庭教师三傍晚,日头西斜,晒得屋里十分闷热。
井水晒了一个下午,触手温热。
冯世真关上了房门,褪去了衣裙,用湿帕子擦遍了全身,洗了头发。
斑驳的玻璃镜里,年轻女子的身躯雪白莹润,腰肢纤细,胸乳两点犹如雪地里落下的梅花瓣。
屋内柔和朦胧的光线犹如大师的画笔,勾勒出身躯优美起伏的线条。
镜中的女子好似一副油画,又好似镜花水月里的倒影,散发着似幻似真的诱惑。
破坏这幅美景的,是女子后背一道横在腰际的伤疤。
伤疤细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利器所伤,却是有些年岁,颜色已经很浅了。
这是冯世真三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和小儿子外出,遇到强人。
弟弟不知所踪,冯世真跳水逃生之际被人从身后砍伤的。
冯世真还是幸运的,她亲娘为了护着她逃走,当着她的面,被那歹徒割了喉,当场咽气。
冯世真命大,抓了一块木板,被水浪送到了桥头。
冯家返乡祭祖,下车在桥头洗手饮马,将冯世真救了起来。
那时冯家的小女儿才患痢疾病死不久,冯太太只当老天爷又给她送来了一个女儿。
那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小女孩成了冯世真,在冯家过了二十年衣食无忧的好日子,直到一场大火来临。
冯世真冷冷地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起白日里容太太像人口贩子一样打量她的目光,不禁嗤笑。
她擦干了头发扎起来,从箱子里翻出一套半旧的浅青色亚麻衬衫和珍珠白长裙,系了一条宽皮带,往胳膊下夹了一本书,同母亲打过招呼,大大方方地出了门。
白日里大战过了张寡妇,此刻邻居们看冯世真的眼神都带着几分畏惧和好奇,好似发现了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冯世真挂着她招牌似的温和乖巧的浅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从邻居们的眼皮下从容走过。
她走出了里弄,招了一辆黄包车,道:去新都会。
新都会是年初才开业的一家跳舞场,就在霞飞路上,占据了三层楼房,霓虹灯招牌闪耀得隔着十里都能看到,很是气派。
自开业一来,新都会一直客如云集,夜夜爆满,大方的客人捧红了好几个舞女歌星。
这里一楼是弹子房,提供小赌,兼卖酒水西餐。
二楼则是跳舞场。
三楼则是一排包厢,供会员自组赌局。
冯世真径直走上三楼。
站在楼梯口的几个男人纷纷转头。
一个穿着驼色西装,带着鸭舌帽的高大男子大步走来,压低声音道:冯小姐,七爷有客,你要稍等了。
冯世真点了点头,又折返下楼。
走到二楼舞厅,恰好玻璃门打开,喧闹的音乐声涌了出来。
里面彩灯晃动,人影憧憧,男男女女搂在一起,跟着节拍跳着一曲欢快的华尔兹。
一个穿着深红色露肩洋装长裙的女郎拉着一个男客,嘻嘻哈哈地奔了过来。
冯世真让了一步,红衣女郎却是看到了她,立刻热情地打招呼:世真!那半醉的客人瞅见一个白皙高挑的女子,来了兴致,这位是谁?不是你能想的!小宝丽嗤笑着把男客推到旁边一个跳舞女郎伸出来的臂弯里,将他打发走了,过来拉住了冯世真的手。
好阵子没见你了。
你爹的伤好些了吗?已经有起色了,多谢你介绍的西医。
冯世真亲昵地挽住了小宝丽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上次缠着你的那个男人打发走了?七爷出面,吓唬了一下,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小宝丽伸出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拨了拨浓密的卷发,这年头,满上海也找不出有血性的男儿,有也不会日日跑到新都会来小宝丽拉着冯世真进了舞厅,坐在吧台一侧的暗处,点了两杯鸡尾酒。
冯世真说:我看那西医李大夫很是喜欢你的,说你有江湖侠女之气。
客人的喜欢,就像这鸡尾酒一样,一点点酒,兑上大半的糖水,花花绿绿的颇好看,却是只能当饮料喝喝。
既不能充饥,又不能解愁。
小宝丽转着鸡尾酒杯,浓妆艳丽的脸上,还可以看出少女的稚嫩轮廓。
她把手上一只火油钻亮给冯世真看,新收到的,好看吗?是个做进出口贸易家的小开,出手很大方。
冯世真拉着她的手认真看了看,估量这钻戒虽然不大,也要上千块,都可以买一辆福特小汽车了。
那小开确实很大方。
你也存下不少家身了,就没想过洗手上岸?小宝丽点了一支烟,淡淡地说:开支太大了,上了岸过阵子还是要下来的。
混乱的灯光和缭绕的香烟之中,女郎脸部阴影浓重,显得几分削瘦憔悴。
冯世真皱眉,劝道:你要狠心,又有什么戒不掉的?那你爹戒了么?小宝丽反问。
冯世真语塞,心里憋得慌,把杯子里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她们这边才喝完酒,侍者又送过来了两杯,说:九号桌的先生给两位点的。
冯世真嗤笑,起身道:我还是上去等七爷好了。
别急呀。
小宝丽笑嘻嘻地拉住她,哎呀你看那边!冯世真侧头望过去,见舞厅门口走进来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留着平头,浓眉大眼,十分俊朗。
这种一看就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冯世真见得多,不以为然。
就在她要转身之际,一个白衣青年跟在平头青年的身后走进了舞厅。
满屋姹紫嫣红的灯光,那抹白影突兀得刺眼。
冯世真一愣,忽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白衣青年和他同伴一般高挑,身材却要单薄些。
白衣黑裤,皮带勒出他劲瘦的腰肢。
他肩背挺括,身姿如迎风白杨,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富家子弟中极其少见的精干硬朗之气。
啧啧!小宝丽柔软的手臂搂着冯世真的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同她一并朝那边望,居然在这里也能见到这么干净的公子哥儿。
好生的面孔,像是新进城的呢。
白衣青年一走进舞厅,就吸引住了大半的目光。
他的脸紧绷着,似乎只是无意地,朝冯世真他们这边扫了一眼。
剑眉星目,瞳仁如墨,眼光仿佛一汪冰冷清澈的雪水流转而过。
这么俊秀,这么干净。
小宝丽懒洋洋地感叹,这可是真真儿的贵公子呢。
和这样的人光是跳舞没意思。
若是能和他恋爱一场,那才划算。
可不是么?不知道是多好的家庭,才养得出这么一个钟灵毓秀的人来。
白衣青年被同伴拉着走进舞池,立刻就被热情的舞女包围。
比起他那个潇洒自如的同伴,白衣青年显然对这样场景有些抵触。
闪烁流转的灯光,争妍斗艳的舞女,都没能让他的眉目舒展开来。
他倨傲冷漠地站着,身形笔直,无声地抗拒着周围的一切,拒绝融入进这个纸醉金迷的环境中。
望着青年冷峻清秀的脸,冯世真不禁露出一个温柔笑意。
若是她家没有破产,父母没有伤病,她也许也能同这样一个穿着白衫、俊秀干净的青年恋爱吧。
他们也会手拉着手,去参加同学家举办的茶舞会,在朦胧的月光和流转的彩灯下跳舞、接吻。
少女的梦还没来得及实现,就已经被烧毁得一干二净。
也只有在这个彩灯流光、弦乐悠扬的时刻,才重新拾起,短暂地温存片刻。
冯小姐。
保镖寻到了舞厅来,七爷要见你。
冯世真瞬间从梦幻回到了现实,仿佛从半空中噗通落了地,摔醒了回来。
她迅速收拾好了情绪,不再他顾,跟着保镖离开了舞厅。
#####家庭教师四三楼铺设着猩红色的地毯,人走在上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楼下的个歌舞声也被一道厚重的橡木大门挡住了,过道里静得听得清旁人的呼吸声。
保镖领着冯世真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描金大门前,一个穿着绿绸衫裤的秀丽少女开了门,请冯世真进去。
屋里摆放着庄重的红木家具,头顶水晶灯明晃晃。
留声机上,唱盘缓缓转着,放着一首洋人女歌手的情歌。
歌曲婉转,嗓音沙哑,听得人不免觉得懒洋洋地,想坐在柔软地沙发里不起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摇椅里,正望着窗外马路对面商家挂着的霓虹灯,一身深银灰色的洋绸长褂,利落的短发和轮廓分明的侧脸都被灯光勾了一条金边。
冯世真安静地走了过去,从木盒里取了一支雪茄,剪好了,递到男人手边,又划了一根香柏木火柴。
男人扫了她一眼,叼着雪茄,侧头过去就着冯世真手里的火抽了两口。
冯世真晃灭了火柴,又去茶几上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了冰块,端了过去。
孟绪安接过了酒,眼里有一抹私有似乎的笑,望着冯世真,如何?冯世真挑眉轻笑,自然是成了。
后日就搬进容家。
黄氏那么挑剔,你是怎么入得她的眼?冯世真从容说:听说容家二姨太太多年专宠,新近有孕,兄弟又做了洋人的买办。
二姨太太据说就是女学生出身,家里穷得没法了才给容定坤做了妾。
容大太太这当口选家庭教师,分明就是在挑新的姨太太。
我打扮得单纯些,又有真的学识,不怕她不选我。
孟绪安吐了一口烟,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见着容定坤了?冯世真摇头,招待我的是容太太黄氏,还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叫秀成什么的。
杨秀成。
孟绪安说,是黄氏娘家表侄,大学毕业后就跟着容定坤做事,倒是有几分才干。
容定坤重用他,却不大信任他,并没有放权给他。
他还是容太太的御用跑腿,经常出入容家。
你进了容家后会常和他碰面,留神着些。
孟绪安抖了抖烟灰,站了起来。
他身材高大挺拔,肩膀宽阔,背光站着低头俯视,一股成熟男性特有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
冯世真应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把头偏了偏。
孟绪安又道:你过了第一关,有些事你可以了解一下了。
去把柜子上的文件夹拿来。
里面的东西是为你准备的。
冯世真照着做了。
文件夹里装着几份容家的资料,倒是详尽。
大到容家的生意,各部门主管的姓名,小到容家人各自生辰八字,简单的喜好,以及容家几个管事的背景。
有了这个,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冯世真翻着资料笑。
这里还详细记载了容太太做头发的美容院,做衣服的时装店,甚至还有个专门看妇科的西医。
孟绪安没提,可他安在容家的,肯定还有别的人。
不然这种妇人的隐私,旁人怎么好打探?让你去,不是为了几份线报的。
孟绪安在沙发上坐下,翘着长腿,家庭教师的身份,上至主人一家,下到园丁老妈子,都能接触到,却又最不引人注目。
我要你在容家潜伏待命,届时听从我的指挥。
冯世真翻看着资料,见容太太和几个儿女的相片都有。
一家之长容定坤照片最多,有他剪彩的,有他出席宴会的,均是衣冠楚楚、高大挺拔的模样。
相反,容家大少爷的文件夹里只有单薄的一张纸,连一张相片都没有。
容家大少爷的这个文件夹,就靠你将来搜集张罗,把它填补满了。
孟绪安说,容大少是容定坤发妻唐氏所出。
唐家早些年还不错,现在也是越发不行,小舅子们一直靠容定坤接济。
说起来也好笑。
外面都传容定坤克妻,说他专吸妻子娘家的气数。
他两任妻子的娘家都在成亲后飞快衰败,他自己倒是把生意越做越大了。
容大少爷十二岁就被送去读军校了?冯世真看到资料上的记录有些惊讶。
这年纪还是个孩子呢。
容家大少和二少在小时候被绑架过,只有大儿子被救回来了。
黄家舅爷当时还是张大帅身边的参谋,黄氏又整日哭闹,容定坤只好把大儿子远远送走,美其名曰是去军校磨练。
这一走就是整整九年。
容嘉上前些日子才回来,一直深居简出,我的人都没有拍到他的照片。
黄氏自己生了一对龙凤胎,儿子折在了绑匪手里,又把大姨太太生的儿子抱来自己养。
容定坤还有两个妾,给他生了三个女儿。
冯世真估算了一下,觉得容定坤真是儿女双全。
都说人要作恶,就会断子绝孙。
可容定坤却没有受这个报应。
孟绪安晃着酒杯里的冰块,挑起一个充满嘲讽的笑意,为着讨好后妻,亲生的儿子尚且丢开不顾,旁人又能得他几分真情实意?他想起了什么事,眉头狠狠地拧着,眼神一时有些凶悍狰狞。
冯世真假装没看见,把资料全部记在了脑海里,然后点了一根火柴,将所有文件夹都烧了。
那个绿衣少女走去推开了窗户。
初秋夜晚凉爽的风带着外面街上的喧闹吹了进来,驱散了屋内凝重的气息。
孟绪安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狠狠吸了一口雪茄。
世真,你的首要任务,是容家大少爷。
他是容定坤的长子、第一继承人。
若说容定坤有什么软肋,那大概除了他自己的命外,也就这个长子了。
去取得容大少的信任和好感,让他成为你在容家的保护者和纽带。
再通过他,给予容定坤致命的重击。
这个要求,你可以做到吗?没有问题。
冯世真简洁地回答,那我告辞了。
孟绪安目光深邃地望了她一眼:真的有把握?我记得你之前可是连男朋友都没有谈过的。
你知道怎么去勾引男人吗?事在人为。
冯世真的嘴唇倔强地抿了起来,七爷不去找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却找我去接近容大少,自然有你的道理。
我相信七爷的判断,自己肯定是更适合的那一个。
孟绪安轻笑了起来,又问:黄氏的想法,你打算怎么应对?冯世真不以为然地说:我又没有和她达成共识。
只要她不明说,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就是有一事要麻烦七爷。
我搬去了容家,父母这边无人照料,担心受邻里欺负。
孟绪安点头,我会让人看顾些的。
冯世真欠身道谢,脚步利落地走了。
冯世真到二楼,又碰见小宝丽和那个平头青年在白相。
小宝丽看到冯世真,把男人往旁边一推,道:就怕你先走了呢!我还有朋友从美国带回来一盒子胭脂面霜,有你一份。
伍少,您稍等。
说着,把男人丢在一边,提着裙子朝化妆间跑去。
那伍少爷被撇下了也不恼,转头端详着冯世真。
冯世真的打扮平日里看着普通,此刻在一群姹紫嫣红中,反而素雅得就像一抹雨后的轻烟。
时下妓女都流行作女学生打扮,个个蓝衫黑裙俏短发。
冯世真又没有男伴在身旁,伍少爷便当她是舞女,目光放肆地从她清秀的脸蛋一直扫到她清晰的锁骨,最后在纤细的腰身上流连片刻,吹了一声口哨。
冯世真之前已被他看得一肚子火,当即冷冷地丢了一个白眼,转身朝舞厅里走。
刚刚迈进大门,一个白影迎面而来,撞得她后退了两步。
一只有力的手掌在冯世真背后托了一下,将她扶稳。
伍少爷笑嘻嘻地走上前,对同伴道:你跑什么,身后有狼追着么?话音未落,就见几个花枝招展的舞女好像寻找唐僧的蜘蛛精,又像是搜捕逃犯的警犬,闻着气味追过来,连着冯世真一起围在了中央。
唐少爷躲什么?来跳舞呀!那唐少爷俊秀的面孔紧紧绷着,冰冷得就像刚从冰柜里取出来似的。
伍少爷笑着推他,不过跳支舞,又不会掉块肉。
满池子里就没一个你看得上眼的?唐少爷是太害羞了!一个白俄舞女操着生涩的沪语,娇笑着去拉唐少爷的胳膊。
唐少爷被那阵阵浓烈的香水气熏得无法呼吸,厌恶地甩开手。
那洋女后退一步刚好踩空,娇呼一声跌在了地上。
这一下闹得有点大,舞厅里不少人望了过来。
看场子的保安沉着脸朝这边走。
你瞧你这脾气……伍少爷啧啧,整着西装上前去打发保安。
唐少爷抿着唇僵直地站着,瞳仁显得愈发黝黑深邃。
几个舞女讪讪地站在一旁,都不敢再去搭话。
就这时,青年的袖子被轻轻地拉了一下。
他转过头,就见刚才撞上的那个学生打扮的年轻女郎站在身后。
女郎笑容明净清透,好似乌云消散的月空,。
我们来跳一支舞吧。
她嗓音轻柔,如夏夜微风拂过耳畔,瞬间就将他的抗拒和紧张吹散。
#####家庭教师五颤抖而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了青年的手。
他心头细微一颤,没有抗拒,任由女郎握住了自己的手,迈开脚步,被她一步步牵到了舞池中央。
冯世真的心就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小鼓,敲打出一片急促的节奏。
青年冷清的黑眸注视着冯世真,看不出情绪。
四目相接,细微的气氛在两人的沉默之中蔓延开来,像是一股萦绕的暗香,将两人缠住。
真的成功了?虽然是只是一时冲动,却真的做到了。
或许是老天眷顾,让她真的将这皎皎如月的青年如此轻松地邀进了舞池里!一首曲子刚结束,舞客退场,大厅里骤然安静了许多。
头顶棱镜球静静旋转,照得整间舞厅流光溢彩。
两人沉默地站在舞池中央,仿佛置身一条光彩的河流之中。
冯世真凝视着青年俊逸的面容,狂跳的心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
音乐响起,是一首优美动听的探戈舞曲。
而青年站着一动不动。
是不会跳探戈么?可是青年面色从容,未见丝毫难色。
他只是神情冷峻地注视着冯世真,一言不发。
冯世真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保持着僵硬的动作。
三三两两的舞客走进了舞池,在他们身边起舞。
青年依旧无动于衷。
从一旁滑过的舞女丢来嘲讽的一瞥。
棱形灯球的光闪得冯世真觉得刺眼,她尴尬地站着,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难堪。
勇气已经在刚才的邀约时用完,她再没有能力拉着青年去跳这一支由男士主导的舞。
她没法再这样下去。
她现在走还来得及。
冯世真紧咬着牙,手自青年的胳膊上垂下,脚悄悄朝后退了半步。
刚拉开一点距离,青年突然动了起来。
冯世真感觉后腰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搂住,不容抗拒地拉了过去。
冯世真猝不及防,撞在男子坚硬而有弹性的胸膛上。
一股年轻男人特有蓬勃鲜活的热度通过紧贴的身躯传递了过来,身体窜过一簇电花。
冯世真的脸色霎时染上了一层霞色,幸而被昏黄闪烁的灯光遮盖了去。
不待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晕眩。
青年握着冯世真的手灵巧地用力,她转身滑开两步,又被那股强大的力量拉了回去。
男子看着清瘦,力量却强大,冯世真再度轻抽了一口气,下意识抓住了男人的胳膊。
青年目光闪烁。
冯世真猛地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戏谑的神色。
这人会跳探戈。
看架势,他似乎还跳得很好!一股好胜心油然而生,伴随着熊熊燃烧的征服欲。
对视之中,两人都不自觉露出了一个充满挑衅的浅笑。
一场本该是单纯浪漫的圆梦之舞,转眼变成了一场较量赛。
白俄的小提琴师拉出了高昂的旋律,钢琴声紧随而上,交相呼应,像两簇烟花,交织着冲上夜空。
两具身躯紧密相贴,步调一致,仿佛化为了一体,如一对鱼儿,在舞池里从容游走。
告别了最初的生涩,冯世真找回了自己的节拍。
他们的脚灵巧地交叉着,男子搂着她的腰,轻轻一旋,她就能随着他滑出几圈漂亮的舞步。
其他的客人纷纷扭头看他们。
冯世真翩翩的白裙和青年的白衫在灯下极其醒目,渐渐凝聚了场上大半的目光。
他们好似两块磁铁,忽而相互吸引,紧紧相拥,忽而又相斥,转身分开。
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们之间拉扯,令人欲罢不能。
女子轻盈的身段仿佛不可捉摸的烟云,围绕着,迎合着,稍不留神,就会漂走。
他掌控着她,追逐不舍,一次次强势地将她拉回怀中。
小宝丽捧着面霜盒子回到舞厅,就见到这么一幕,吃惊得差点跌了盒子。
她忽然发现身边站着的男人不是旁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
七爷,您……孟绪安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
他站在幽暗的角落里,保镖环绕,不动声色地看着舞池中那对引人注目的男女,眼眸深沉晦涩。
青年利落地俯身。
冯世真随着仰头下腰,又被拉了起来。
头顶刺目的灯光晃住了她的眼。
她一时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得到紧贴着的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交织成一片的急促呼吸。
一簇电流闪烁着火花自冯世真背脊上窜过,遍布四肢,带来一阵震荡。
他们两人的脸贴得极近,青年低着头,鼻尖几乎和她的轻触,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的男性气息充斥她的鼻端。
冯世真突然回想起自己在一本英文小说上看到过的一句描述:这是一个最适合接吻的距离。
乐曲忽而转入舒缓的段落。
他们也随之放缓了节奏。
冯世真揽着青年的背,被他拥着。
她觉得这场景真是奇妙。
她就这样同一个第一次见面、连名字都叫不全的男人,跳了一曲亲密如热恋般的探戈。
在她接下来的人生中,她将会做许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
她要去报复一个人,毁灭他的家,甚至会怀着恶意去接近一个无辜的青年,会伤了他的心。
那么这一只舞,就当作她对过去人生的告别。
再见了,所有的花好月圆。
再见了,那些镜花水月的梦。
琴师摁下几个重重的音符,结束了整支舞曲。
在这最后的旋律中,青年揽着冯世真一个旋身,做了一个完美的收官动作。
冯世真汗湿的脸颊擦过了他的脸,蹭出一片滚烫。
舞曲落幕,众人散去。
青年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急促喘息着,白皙的脸颊似乎泛着微红。
他的双眼不再冰冷,多了些碎光,像是被阳光照样着的泉水。
冯世真遍身发麻,脸颊火热,仿佛自一场畅快淋漓的大梦中醒了过来。
哟!你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深藏不露呀!伍少爷笑嘻嘻地过来,勾住青年的脖子,什么时候学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唐少爷只是笑笑,依旧没说话。
一群舞女见识了唐少爷的舞技,各个芳心大动,又前扑后拥地将他围住。
两个少爷花了一番功夫才从女人堆里钻了出来。
唐少爷一愣,眺望舞池,却没再寻到刚才那个女郎的身影。
冯世真坐在回家的黄包车上。
秋夜的夜风吹干了她的汗,带来一阵阵清爽凉意。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首悠扬的舞曲。
她望着头顶的明月,抬手虚虚地做了一个抓握的手势,放在胸口,满足地浅笑了起来。
#####家庭教师六次日又是个阴雨天。
冯世真一早去补习班递交了辞呈,回家收拾行李。
冯家起火的时候,冯世真还住宅学校的宿舍里,所以她的个人物品大半还保留着。
为了接济家用,她后来把那些好衣料的洋装和旗袍都卖给了成衣店,自己将就穿几件旧衣。
昨日去容家面试,为了给容太太留下个别致的印象,她才把唯一留下来来的一条旧年做的洋绸旗袍穿上。
冯太太一边帮着女儿收拾,一面叹到,你往日的收入,也要留点钱给自己做几身衣衫的好。
等你大哥回来,你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冯世真自然不会把自己进容家的前因后果说给母亲听。
她说:容家要给家庭教师做衣服的,我何必多花这个钱。
她转去书桌前,写了一张吉屋招租的启示,拿去贴在了院门口。
吃过午饭,就有人上门要租房子。
那是个自称在烟草公司里做搬运工的魁梧男人,叫马大贵。
他眼神凶悍,出手倒是大方,也不嫌弃这间屋子狭窄逼仄,一口气付了半年的房租。
冯太太本有些怕这男人,看在钱的份上,只有接受了,让他明日再搬进来。
冯世真送租客出门。
四下无人的时候,冯世真低声对他说:多谢七爷和大哥,以后劳您费心了。
马大贵被烟卷熏黄的手指捏了捏鸭舌帽的边沿,七爷吩咐过的,冯小姐放心。
马大贵好似一头黑熊进了村,大摇大摆地从院子里走过,翻起的衣摆下露出梭子枪的皮套。
院中纳鞋底的大妈们都被吓得老脸刷白粉一般,往日总爱在门口抽烟白相的一群半大的小青年也自觉散去。
冯世真觉得十分安心,感激孟绪安办事果真牢靠。
入夜后雨停了,窗外的月光照进了屋里,在地板上划着格子。
冯世真洗了头,擦着头发,赤着脚,站在光格之中,耳边隐约又响起了那首悠扬的旋律。
冯世真愣了一下,垂下手侧耳倾听。
音乐时隐时现,像是幻觉一般,诱惑着,呼唤着,让她的心弦也跟着共鸣起来。
毛巾被随手搭在了椅子靠背上。
冯世真轻轻抬起手,虚搂住了看不见的肩背,缓缓抬脚,迈出第一步。
舞曲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闭上了眼,嘴角带着细微温柔的笑,随着节奏,滑步,交叉,旋转……柔软如妙曼轻纱的月光包裹住了她,将她带入梦幻之境。
转身回位的瞬间,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坚实温热的身躯紧密相贴。
冯世真怔怔地张开双眼,胸臆一阵激荡,呼吸絮乱。
青年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低头凝视着她,抿唇不语。
一股淡淡的青竹似的暗香自男子身上散发出来,浸透了冯世真的心脾。
他们又站在了那间流光溢彩的舞池里,月光如白练,围绕着他们翻飞。
他们两人在空荡荡的舞池里,继续跳着那一支探戈。
那支舞曲长得好似没有尽头,他们也不知疲倦地跳着。
四目相对,默默无言,仿佛被遗忘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
次日,冯世真被照在脸上的暖暖阳光唤醒。
她觉得手臂胳膊都有些酸,好像真的跳了一整夜的舞似的。
容家位于法租界公馆路的一条里弄里,左邻右舍都是西式洋房,邻居非富即贵。
容家位于里弄尽头,花园面积极大,几乎占了半条街。
冯世真让车夫把车停在了她上次来进的那扇偏门前。
听差的早就得了吩咐,把她的行李提去她的房间,她则先去大宅里拜见容太太。
容太太正在同三个做客的太太打麻将。
一听给大少爷新请的女老师上门来了,太太们心有灵犀,借着胡牌一道起身洗手,都不急着返回去。
冯世真跟在一个端着果盘的娘姨身后走进客厅,站在地毯的一脚,恭敬地朝容太太问好。
太太们的目光好似警察用的探照灯,将冯世真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冯世真今日穿着阴丹士林的宽身长旗袍,十分朴素。
这衣袍十分不显身段,可穿在她身上,却依旧显出几分窈窕来。
她五官生得明朗大气,神清气爽,乌发浓鬓,长眉杏目,有一种不加雕琢的青春之美。
年纪最大的一位太太开口笑道:好精神的女孩子。
听说还是个高材生。
淑君你从哪里寻来的?容太太得意道:托人满上海找了十来个人选,就她最出挑,连通篇英文的数学题都能全答对呢。
都怕请她来教孩子有些大材小用了,该去大学里教书才是。
一个瓜子脸,留着桃心刘海的少妇吃吃笑:这么年轻的女先生,不知镇得住你家那大少爷不。
我弟弟和他一般大,还会和同学们一起捉弄老师呢。
容太太扫了冯世真一眼,说:冯小姐之前一直在补习班教书,学生多是要考大学的男孩子,她管教学生的经验可丰富了。
冯世真得了容太太暗示,也附和道:太太请不用担心。
为人师者,当以德和学识服人,仗着年纪压制学生,只会适得其反。
少妇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冯世真,冯小姐想必不仅学问是候选人中的头一份,容貌也定是头一份吧。
表嫂,你看她是不是有点像那个女明星吕星采?那个珠圆玉润的太太细声细气地说:像吗?这年头的年轻女孩儿都长得好,一个个都能上杂志封面做女明星的。
光说芳林那丫头,上次见她和同学逛百货公司。
五六个女孩,都是大家闺秀,却就是她生得最标致。
这个马屁真是又脆又香,方圆十里可闻。
容太太十分受用,顺着话头道:说起来,该把芳林他们几个孩子叫过来见老师的。
一个娘姨来报:大小姐领着几位小姐在花园里画画儿,小少爷在后院踢球玩。
大少爷一早说要去码头送个朋友,早饭没吃就出去了。
嘉上这孩子,容太太露出操心的慈母样,怎么又不吃早饭呢?可是不喜欢新来的川菜厨子?康嫂不说话。
几个太太也神色各异。
继母为了他专门请了四川厨子,他却连出门都不告知一声。
这容大少爷乖僻的性子真是越发坐定了。
除了那个瓜子脸的少妇冷笑着不说话,另外两个太太都十分同情地安慰了容太太一番。
容太太把戏做足了,才对在旁边看了大半天戏的冯世真道:芳林一画画就放不下笔的。
冯小姐不如跟着康嫂去花园寻她们,顺便也熟悉一下院子。
冯世真露出体谅的笑意,彬彬有礼地同几位太太告辞,跟着康嫂走了。
#####家庭教师七冯世真前日来面试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容府的华丽和宽敞。
容家的花园占的地,都足够再修一套花园洋房了。
花园中小桥流水,奇花奇草不提。
有一间明朝的八角亭,据说汤显祖在这里写过《牡丹亭》。
容定坤花了两万块把亭子买了,拆下来运到上海,又请工匠重新组装了起来。
这事真假难辨。
容定坤如今是上海滩数得上名号的巨富商贾之一,自称亡父是前清秀才,八国联军打进来后,家道中落,又做洋人买办发了家,娶的两任太太都是诗礼人家的小姐。
他最爱结交文化人,自诩儒商,时常慷慨解囊支持一些文人墨客。
一掷千金买个亭子,也不过图个开心罢了。
容家的小姐们就在这间八角亭里作画。
亭子临水,繁花似锦,碧水蓝天一色,景色美如重彩油画。
几位小姐们穿着时兴的洋绸衫裙,梳着流行的短卷发,姿态各异,却都清秀可爱,加个画框就是一副上好的美人图。
听到家庭教师来了,一个最年长的少女放下画笔,姿态优雅地站了起来,请冯世真进亭子里。
冯小姐来得正好。
我们刚画了几副画,请你过来点评一下,看谁画得最好。
冯世真是过来教外文和数学的,美术并不是她的强项。
容大小姐容芳林年底就满十六岁,名不虚传,果真是个身段纤细、唇红齿白的美貌少女,可说话不苟言笑,显然要试探新老师,来势有点咄咄逼人。
亭子里摆着几个画架,有几副涂鸦明显出自年幼的几位小姐之手,没什么可点评的。
剩下一副画得最整齐,最逼真;一副看似潦草,可笔触奔放,色彩浓郁。
冯世真扫完一圈,指着第二幅道:这张与众不同,画者应当是受了印象派画法的影响,对色彩的运用十分大胆,又将光影捕捉得很好。
另外这一副,技巧娴熟,功底扎实,若是画工笔国画,应当比画西洋水彩更加适合。
若单说水彩,应当是前面这幅画得好。
若说绘画造诣,两个画者应当在仲伯之间。
这话说完,几位小姐神色各异。
容三小姐笑着拍手,二姐确实画得一手漂亮的工笔花鸟。
大姐则正在跟着白俄的宫廷画师学油画呢。
冯小姐可真厉害!冯世真浅笑,其实我是理科生,并不懂画。
见笑了。
容芳林嘴角挂着满意的浅笑,语气已比刚才亲切了许多,冯小姐太谦虚了。
听说你英法文都极好,日后还要多多请教。
容二小姐年满十五。
她是做陪嫁的大姨太太所出,长得也漂亮,就是皮肤微黑,不及姐姐雪白可爱。
容芳桦本来觉得自己的水彩画得栩栩如生,远比大姐的乱抹瞎涂好得多,却不料这新来的女先生夸容芳林是印象派。
可随即冯世真又点出了她最擅长的工笔,说她们艺术造诣是一般好的。
她好生意外,呆了半晌,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对着冯世真也亲热地笑起来。
容大小姐把双胞胎妹妹打发去放风筝,让下人送了茶点上来。
冯世真问了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功课。
容芳林用英文回答了两个问题,冯世真纠正了几处小错误。
容芳林虚心受教,认认真真地又把回答重复了一遍。
冯世真见多了蠢笨高傲的千金小姐,难得见到这样谦虚勤学的,很是有些意外。
我不瞒着冯小姐,容芳林说,去年和今年,我前后两次去考中西女塾,都落了榜。
爹爹说要给学校捐些钱,我却不想让同学背后取笑没资格,便和父母立了军令状,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考进去。
容芳桦也说:大舅家的静表姐读的是中西女塾,后来还考取了公费留学,极是长脸。
爹爹对我们几个女孩儿说了,如果不能读大学,就要听从他的安排结婚。
如今都讲新女性,反对旧式包办婚姻,爹爹这样真讨厌。
我和大姐都想上大学,我将来想做一名教授呢!冯世真微笑道:两位小姐这么好学,我这做先生的真是松了一口气。
人要成功,一分靠运气,三分靠天分,剩下的全靠勤奋。
两位有这种上进心,不怕事半功倍,得偿所愿。
容芳林说:冯先生主要也是教我们三个。
我同二妹功课程度是一样的,就是大哥有些难办,要让先生格外费心了。
冯世真端着茶杯,一脸好奇地问:大少爷中学都已经毕业,再怎么也不会太差吧?容芳林漂亮的脸上露出一抹同容太太酷似的轻蔑的讥笑,那所军校说是中学,不过是专门用来管教顽劣的孩子的。
大哥小时候不听话,爹爹才送他去学规矩。
如今规矩也许学着了些,可功课却耽误了。
容芳桦快人快嘴道:大哥成绩太差,没有大学肯要他啦。
容芳林瞪了妹子一眼,容芳桦讪笑着低头喝茶。
两个双胞胎女孩拿花草编了一个花环,笑嘻嘻地给冯世真送了过来。
冯世真将花环戴在头上,用法文向小女孩道谢。
女孩子们又笑着跑开。
秋日的早晨,阳光和煦,鸟鸣枝头。
院子里秋菊初绽,屋内的留声机上放着小提琴曲,舒缓的旋律伴随着清淡花香,若有若无地飘在风中。
这里静谧美好如世外桃源。
容家带着铁丝网的高墙,将这些太太小姐们同外面风雨动荡的世界彻底隔绝了开来。
冯世真品尝着散发着玫瑰香的红茶,将目光投向远处。
秋光之中,两个高高的人影穿过攀着紫藤的石拱门,朝这边走了过来。
云驰哥哥来了!大哥快来,见见冯先生!双胞胎好似两只热情的小鸟,叽叽喳喳地飞扑了过去。
一个平头青年把她们两个抱起,转了个圈。
小女孩们发出兴奋的尖叫声。
冯世真放下茶杯,站了起来,走到亭子门边。
风吹树影飘忽,晃得冯世真一时睁不开眼。
等到她视线清晰时,那个穿着雪白衬衫的高个青年已经站在了亭子前,正仰头望着她。
小提琴的乐曲声旋转着,进入了高潮段落,遒劲的音符飞扬开来,散落在了花园里的每个角落。
快近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照得一切无所遁形。
晒在皮肤上,产生一股微微灼热感,身体深处却溢出一阵冰冷来。
相距上次见面不过一日,却恍如隔世一般。
伍云驰放下两个小姑娘,轻轻地咦了一声,好整以暇的目光从容嘉上面无表情的脸,移到冯世真错愕的脸上,又再移回来。
他这举动引得容芳林投来困惑的一瞥。
冯世真缓缓走下亭子的台阶,站在了容家大少爷的面前,手略颤抖,朝他伸了过去。
大少爷好,我是新来的家庭教师,姓冯。
因为要极力压抑住紧张的情绪,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反而显得有些木讷。
恰好此时,乐曲结束,园中霎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然后,没有指责揭发,没有冷嘲热讽,甚至连一点点置疑都没有显露。
容嘉上漆黑如子夜的眼眸冷淡无波,矜持地点了点头,就像试水温一样握了一下冯世真的手。
有劳了。
青年嗓音低沉明朗,却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
不待冯世真作出反应,他已转过身,大步离去。
唉?你……等着看好戏的伍云驰大失所望,朝容芳林摆手致意了一下,就又追着容嘉上跑了。
容芳林好奇地打量冯世真,冯先生认识我大哥?冯世真都佩服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整好情绪,做出了一个困惑无辜的表情。
不认识呀。
可是大少爷好像很不喜欢我呢。
大哥对谁都这样。
容芳桦冷笑,妈妈说了,他从小就这脾气,不是针对谁的。
冯世真站在火辣辣的日头下,却依旧感觉到阵阵寒意沿着脊椎攀爬,浸入骨缝。
她紧握了一下手,指甲嵌进掌心的疼痛让她镇定了下来。
容家大少爷就算再单纯无知,也不会认为一个单身的良家女子会闲着无事自己去跳舞场里找男人跳舞。
而他没有即刻揭穿冯世真,也没有拒绝接纳这个新家庭教师,可见心思十分深沉。
但这个局面对冯世真来说是有好处的,她不用才进门就被轰出去,还有了时间寻思如何应对。
乐曲声再度响起,可鸟语花香的园林美景已在冯世真眼中失去了光彩。
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场危险的游戏,已经正式拉开了帷幕。
#####家庭教师八容家的主宅是一栋非常漂亮的法式洋房,呈凹字形,蓝顶白墙,倒斗的屋檐。
容氏夫妇带着最小的儿子住二楼,两位最年长的小姐单独住一栋位于花园里的小楼。
容家给冯世真安排的房间就在三楼西翼,窗户正对着后院,景色十分好。
管事指派了一个娘姨,让她每日送取冯世真换洗的衣物,打扫房间。
这位陈妈是位标准的大户人家老妈子,热情地帮着冯世真收拾了衣柜,下楼一头钻进了厨房,对正在炒菜的厨娘和几个老妈子道:确实是落难的小姐,衣箱里都是旧衣服,衣料却挺好的。
人也怪精明的,我在屋子里呆了那么久,愣是没有朝我打探半句东家的事,好沉得住气。
厨娘把起锅的白灼菜心交给帮厨的丫头,擦了擦手,说:二姨太太回来见着这女先生,可有热闹看了。
旁边一个来偷吃的听差笑道:听说孙舅爷看中了开纺纱厂的钱家庶出的小女儿。
可钱家听说孙家姑奶奶给咱们家做妾,于是不肯嫁女儿,说起码也得是个平妻。
二姨太太就在老爷跟前闹,说要出去住小公馆,算两头大呢。
陈妈是容太太心腹,当即呸道:咱们容家是有规矩的人家,一个连儿子都没生的姨太太就妄想着扶正,真是做痴梦!厨娘和听差只笑不语。
陈妈提了一罐开水瓶给冯世真送上去,又道:太太请冯小姐下去吃顿便饭。
以冯世真的身份,是便不和容家人一起上桌吃饭的。
容家这是办个简单的拜师宴,介绍冯世真同家中诸人认识罢了。
冯世真换了一身衫裙,重新梳过头,下楼赴宴。
容家那间餐厅安装着落地窗,通透明亮,日光在水晶的吊灯和盆景的绿叶上跳跃闪烁,宽敞的屋内仿佛充盈着一股带着旋律的美妙气息。
这里是如此静谧祥和,美好得简直不应该是一个毒枭走私大佬的宅邸。
容太太正搂着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亲热地说着话,身边站着一个穿着旧式宽袖衫裙的妇人。
容太太见冯世真来了,指着那妇人说:一早来不及介绍。
这是咱们家大姨奶奶王氏,一贯帮我管家。
你有什么事,例如吩咐不动下人,只管去找她就是。
王氏本是容太太的陪嫁。
容太太怀孕时,容定坤在外面邂逅了一个书香闺秀,谈起了恋爱。
容太太有意把王氏给容定坤做妾,立刻有了身孕,将那追求唯一真爱的闺秀给气跑了。
王氏随后生了二小姐容芳桦,之后多年不得宠。
后来容太太所出的二少爷夭折,王氏再度走马上任,隔年又生了三少爷。
作为大房的心腹,又是姨太太中唯一一个生了儿子的,王氏在容家的地位仅在大太太之后。
王氏笑得十分温和,对冯世真说:都说冯先生学问极好。
芳桦功课不比她大姐好,还需要先生多多费心了。
冯世真客客气气地回道:二小姐聪明勤奋,即便没有我教,也定能做出好学问的。
王氏说:家里还有个二姨太太孙氏,有孕在身,回娘家安胎去了。
过些日子接她回来,你就能见着。
二姨太太原本读过两年女中的,平素就爱看书写诗,一定能和冯先生聊得起来。
冯世真假装什么都听不懂,依旧温和地笑。
容家小少爷刚满六岁,在西童小学读预科,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继承了先烈前辈们的爱国主义精神,前两天在学校里为着一支自来水笔勇揍了英国参赞的儿子,被学校赶回来停课思过。
冯世真看他饿了要先吃桌子上的点心,保姆怕他待会不吃饭,不给他拿,他就冲着保姆拳打脚踢。
我就要吃!打死你!太太,快让她滚!我的小祖宗,有客在呢,你这闹什么笑话?容太太急忙把孩子抱住,取了块蛋糕来喂他。
容芳林冷眼看着小弟胡闹,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扭头道:大哥怎么还不来?云驰哥哥走了吗?没走请过来一起吃饭。
正说想来蹭顿饭,芳林妹子就下了帖子了。
伍云驰朗声笑着,大步走进了餐厅,上前向容太太问好。
容大少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冯世真身上扫过,当她是个立在窗下的花瓶一般。
容太太问他:你见过冯小姐了?冯世真脸上挂着平静的浅笑,望向容嘉上。
容嘉上客气而疏离地朝继母点了点头,见过了。
冯先生好生眼熟,之前我们在哪里见过?话音一落,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冯世真和容嘉上的身上。
伍云驰手里捏着一根烟,似笑非笑地靠着个盆景架子站着,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冯世真听到自己的心激烈跳动的声音,一层细细的汗泌了出来。
你们以前就认识?大姨太太好似闻到了屎香的狗,摇着尾巴凑了过来,大少爷才从重庆回上海,都没怎么出门,怎么认识的冯小姐?冯世真看到了容大少爷眼中的戏谑,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不慌不忙地笑了起来。
我倒是没印象呀。
大少爷这样琼枝玉树的人物,见过怎么会不记得?我之前一直在女子补习班教书,平日里连男人都没见几个。
也许大少爷是去学校找朋友玩,看到我过?这下连容大太太都盯着容嘉上打量,你去过女子学校?对方是哪家的女孩子?你爹可是不准你乱交女朋友的。
容嘉上凌厉的目光宛如一把光刀,自冯世真脸上扫过。
冯世真笑盈盈地和他对视,又憨厚又无辜。
伍云驰险些笑出声来,咳了一声道:是我去接我小妹,嘉上和我同路,也许见过。
冯小姐这样打扮的女先生、女职员,满上海也不少。
我和嘉上难免觉得眼熟。
容嘉上不置可否,默认了伍云驰的说法。
容太太放下心来,慈爱地叮嘱继子道,冯先生的英文和数学都极好的。
今后好生跟着先生念书,当心你爹回来考你。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一副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富贵少爷的作派。
冯世真一战小胜,也不再追击,偏过头去饶有兴致地看着伍云驰掏出个银口哨逗着三少爷。
容芳林烦恼得要死,别给他!他得了这玩意儿,咱们全家人就别想有片刻安宁了!你姐姐不让我给你呢。
伍云驰收了哨子。
三少爷气鼓鼓地瞪容芳林,被容芳林冷冷地扫了一眼。
他显然不敢同这个嫡出的大姐胡闹,跑去容太太身边撒娇去了。
都来齐了?那就开饭吧。
容太太慈爱地摸了摸小儿子的头,招呼众人坐下,自己坐在了首位。
容定坤说是人在闽南视察茶园。
但是冯世真从孟绪安那里知道,是容家运的一批烟土在半道上出了事,他亲自去解决。
容定坤做买办出身,靠倒卖茶叶和烟草发家,如今开着一家极大的进出口行,和各国通商。
他的运货渠道极广,于是后来兼顾偷运鸦片、稀土,甚至军火。
只是这些事不符合他人前道貌岸然的形象,掩得极严,怕容家几个小姐都不大清楚。
容家的豪宅大院,太太小姐们的华服珠宝,餐桌上丰盛的菜肴,甚至包括盛着饭菜的精致的骨瓷碗碟,一半都靠那些烟土军火换取回来。
冯世真记得去年冬天的清晨她从学校回家,总能看到不少冻死街头的烟民。
父亲同她说过,那些都是吸劣等大烟的人,烟土极毒,吸了后浑身发热,脱了衣服睡街头,极容易被冻死。
冻死的人会在太阳照找他们尸身上前就被清走,丢弃在郊外的坟场里,无声地腐烂。
上海的街头依旧繁荣熙攘,人来人往,多数人并不知道,或是丝毫不关心自己走过的路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样的情况日复一日,直到冬去春来,再冻不死人。
大烟依旧一船一船地顺着滚滚江水运进了上海,用木箱子装着,打着容家或是其他几家的封条,被送到各个角落。
人们在烟榻上吞云吐雾,醉生梦死,哪管他家国山河的兴衰。
时至今日,连身为医生的冯先生自己,都经受不住伤病的折磨和破产的打击,抱起了烟枪。
冯世真望着男人指间升起的袅袅香烟,仿佛又看见了父亲蜷缩着身子靠在床头,沉醉地吐着薄雾的情景。
伍云驰将手里的烟摁灭了,坐在对面的清秀女子笑道:是我不对,忘了今日都是女士,不该抽烟的。
冯小姐千万别介意。
冯世真假装看不懂他暧昧的笑,淡淡道:没关系的,伍少。
我是想着别的事走了神。
伍云驰端着葡萄酒杯,依旧带笑注视着冯世真,听说冯小姐是金陵女子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可是认识陈秉国教授?冯世真微微皱眉,我怎么记得陈教授是物理系的。
当然,大一的基础物理课都是由他教的。
但是他去年退休了,改聘去燕京大学执教了。
你也认识他?这么熟悉,不会假到哪里去。
伍云驰对冯世真的态度便认真了几分。
冯世真问:伍少如今在哪里高就?还在读书。
伍云驰虽然神态老成,可容貌和容嘉上一样,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仿佛初长成的松柏,带着稚嫩,却已有了迎风挺拔的姿态。
云驰哥哥是黄埔军校的第一批学生,因为受伤,才暂时休学半年,从南京回来养伤的。
容芳桦的语气充满了骄傲,目光含情脉脉地望着伍云驰。
保家卫国,男儿职责。
冯世真赞道,军人乃是国之栋梁,伍少好生令人敬佩。
伍云驰含笑望着她,身为男儿,自然要肩负与生俱来的责任。
冯小姐也不容易,年纪轻轻就出来养家,一定吃了许多苦。
冯世真不以为然,自古女子能干者众,时下新女性出门做工的也不少,我这算不得什么。
倒是羡慕你们男儿,潇洒自在,可以走到广阔的天地中,大展拳脚,一展才华。
两人东拉西扯地闲聊着,都绝口不提昨日舞厅的邂逅。
伍云驰有着一种纨绔子弟的慵懒和油滑,其实挺好打交道。
倒是容芳桦受了冷落,有几分生闷气。
容嘉上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拆着一只肥美的大闸蟹,对周遭事物不屑一顾。
冯世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几眼,确定他肯定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
但是这英俊的青年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这顿饭好不容易吃完,伍云驰告辞,容嘉上跟着他一道出了门。
冯世真从头到尾都没和容大少爷说上五句话,却是知道这个少年不如她想的那样好对付。
她本来觉得,容嘉上还不满二十岁,甚至还算不得是个青年男人。
一个少年富家子,自幼被家庭抛弃,性情乖僻并不奇怪,可是他显然并不如传言中那么蠢笨,甚至还有几分难言的精明。
大概天下所有在继母手下讨生活的孩子,都有着几分环境造就的早熟吧。
显然他那臭名声,多半都是黄氏的功劳。
午睡起来后,冯世真去书房里寻了几本英文的科学杂志,回了自己的房间,消磨去了整个下午。
晚饭她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用了一碗面,又专注地在草纸上解杂志上的一道数学题。
陈妈看她这样,倒是对她多了几分敬佩,冯先生做起学问来头都不抬一下,当心伤了眼睛。
明日给你换一盏亮一点的台灯吧。
那可多谢你了。
冯世真笑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时候不早了,陈妈也去休息了吧。
陈妈本有一肚子的问题想打探,却架不住冯世真温和而坚定地送客态度,只得讪笑了离去了。
#####家庭教师九容嘉上带着一身酒气,摸黑进了屋。
他将外套丢在扶手椅的靠背上,正要拧亮桌子上的台灯,忽然透过窗户望见西翼正对着他这边的房间亮着灯。
那个家庭教师的身影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暗夜里亮着灯的房间是如此醒目,仿佛一个发光的宝石盒子,里面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见。
冯世真半挽着头发,穿着一条浅白色的西式睡裙。
光透过薄薄的衣料,勾勒出女郎线条青春窈窕的腰身曲线,圆润的胸乳在衣领下若隐若现。
这个女人在干吗?她以为住楼顶就没人能看到她了?容大少爷伸手要按铃,想叫个娘姨去提醒一下对面,正好可以借机羞辱一番。
可手碰到铃时,却又停住了。
那个女人似乎在跳舞。
虚抬着手,脚步跳跃,轻盈地旋转。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情人正拥着她,同她翩翩起舞。
秋夜静谧,天空中星河浩瀚,流光穿过万古千年,投射在视网膜中。
空中仿佛飘荡着一首无声的舞曲,悠扬婉转,勾着人的心蠢蠢欲动。
昏黄的灯光下,白裙女郎像是西方油画里的仕女,妙曼清灵,充满了女性原始自然的美。
挽着的长发忽而散开,披了一肩。
冯世真停了下来,重新把头发拢起,编成了一条蓬松的辫子,搭在胸前。
她没再继续跳舞,而是依在窗边,望着茫茫夜色发呆。
容嘉上在黑暗中又坐了半晌,这才起身,把窗帘拉上,然后拧亮了灯。
几乎是立刻的,对面传来窗帘匆匆拉上的声音。
容嘉上想象着那个女人仓促狼狈的表情,低声轻快一笑。
以后想必是再也看不到方才的美景了。
次日用过早饭,冯世真带着课本坐在书房里,等着学生们来上课。
容芳林和容芳桦提前了几分钟进了书房,都带着各自的课本,准备充分。
她们两个之前在清心女校里读书,那也是一所非常优秀的女校。
上半年学校闹了一阵伤寒,两个女孩都不幸中招,回家养了两个月才好,功课就落下了。
容芳林又好强,一心想进中西女塾,就缠着容太太给办了休学,打算在家里努力半年,明年开春直接靠进中西女塾去。
冯世真取出了自己早就拟好的摸底试题,让两个女孩做了,然后逐一点评分析。
芳林,你记得单词多,语法上却学得有些不扎实。
所以平时说话流畅,做卷子却难得高分。
芳桦恰好相反,还需要多背单词。
两个女孩连连点头。
容芳桦也暂时将对冯世真的嫉妒放在了一旁,认真听她讲解课本。
时钟滴答滴答地从八点一直走到了九点半,容大少爷依旧芳踪难寻。
冯世真等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大少爷今天有事不能来吗?容芳林嗤笑道:大哥昨夜同云驰哥哥去玩到好晚才回来,现在怕还没起床呢。
康嫂,去看看大少爷起来了没?康嫂在书房外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又过了半个钟头,冯世真已经结束了课,两个女学生收拾了课本正要离去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容大少爷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轻烟色的中式长褂,显得身材颀长隽秀,颇有诗词里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度。
容芳林讥嘲地哼了一声,朝冯世真瞟了一眼,表示自己的猜测果真没错。
容嘉上忽然扭头冲着容芳林道:大妹,伤风了就去吃药。
容芳林气得俏脸通红,一甩头跑走了。
容芳桦有几分惧怕这个喜怒不定的大哥,也缩着脖子溜了。
冯世真一边收拾着书桌上的草稿纸,说:大少爷,你迟到了两个小时。
容嘉上慢悠悠地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捡起了一张草稿纸看了看,温润的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冯先生并不是专门为了上课而来的。
我来不来上课,又有什么区别?冯世真沉着气,说:太太请我来教书,我领了薪金,自然要尽到义务。
大少爷若是不想听我讲课,可以同太太说,让她另请高明。
不然,我一日是你先生,便要管你一日。
你的书本带了吗?没带也没关系,让人去给你拿。
你先把这张卷子做了。
容嘉上伸着修长匀称的手指,拈着卷子看了一眼,又是戏谑一笑,倒没再说什么,提笔开始写写划划。
冯世真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光线明亮的地方,镇定从容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男子。
容嘉上确实生得十分俊美,长眉入鬓,丹凤眼精细如画,轮廓分明,清秀却并无女气。
即使此刻随意地坐着,也习惯性地挺直背脊,肩膀平整,散发着利落端正的军人作风。
他就像一株挺拔的树,种在容家蔓草萋萋的庭院之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相信他也深有体会,所以才会有那些冷漠,用来掩饰住自己内心的烦躁。
写完了。
荣嘉上抬头,手一推,卷子在桌子上翻了一个面,滑到了冯世真面前。
冯世真拿起红笔一条条批改,一路打叉,面不改色。
零分。
冯世真写下分数,朝容嘉上勾唇一笑,大少爷比我想得要聪明呢。
拿低分容易,拿零分反而难。
有本事成功避开每个正确答案的人,往往是全部都会做的人。
尤其最后这道题,你看似用的是个错的公式,其实却是一个解题的捷径。
最后答案错了,只因为你在第三步的时候点错了小数点。
容嘉上优雅地站了起来,目光冷清地注视着冯世真。
也许你确实真有几分本事,但是你教不了我,冯小姐。
俊美的青年背对着阳光,愈发显得身材高挑挺拔,充满了压迫感,太太和杨秀成选了你,是什么用意,你我心知肚明。
你们那些勾当,我没兴趣参与。
他推开椅子,大步朝书房门口走去。
冯世真坐在书桌边,紧紧拽住手中的笔。
她知道如果让容嘉上走出了书房的这道门,就再难让他进来。
而自己在容家逗留的时间也会进入倒计时。
她深吸一口气,按着桌沿站了起来。
容大少爷,请留步!容嘉上回头,眼中带着些不耐烦之意。
冯世真心平气和地望着他,说:我进容家,没有背景。
我需要这份工作,努力应聘,凭着实力入选。
容太太选我有什么用意,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容嘉上依旧冷眼看着她。
冯世真说:容太太并不知道我去跳舞场的事。
相信她若知道,她也绝对不会选我。
我并不了解容家。
但是就我这两日所知,容太太掌家十来年,处处周全,从没做过什么落人口舌之事——只除了将你送去重庆。
容嘉上脸色一沉,眼眸晦涩。
幼年被家人抛弃,显然是他心中之痛。
冯世真把手一摊,所以,我不认为容太太会找一个有污点的家庭教师来。
这对她没丝毫好处。
要知道,我不仅仅教导你,还教导小姐们。
我行为不检点,容小姐们也受影响,要被人说闲话的。
容嘉上挑眉,神情又冷峻,又充满着凌厉的俊美。
那这同你是否教我,有什么关系?容太太吩咐我要教好你的,你是我的职责所在。
冯世真双目直视,正色道,大少爷,我是真的需要这份工作,更需要维护我这个能给我找到好工作的名声。
所以,大少爷,我比你更加不想在容家有半点出格之举。
我若说我保证在容家一日,就恪守本分,尽我教师之责,大少爷可否能考虑再给我一次机会?容嘉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冯世真,冯小姐,我知道你是金陵女子大学的高材生,还成功糊弄住了杨秀成那个半桶水的家伙。
但是,我还是那句话。
哪怕你真是个家庭教师,也是教不了我的。
他不再废话,去拉书房的门把。
那假如我证实了我有教导你的实力,你就会接受我教课咯?话语中的漏洞被捕捉到。
容嘉上松开了手,缓缓转过身。
那个年轻女子笔直地站在书桌边,清秀的面孔泛起了薄薄的红晕,神情坚毅,双目明亮,仿佛有火苗在里面燃烧。
容嘉上轻蔑地冷笑:冯小姐,你并不了解我。
军校并不只是教我们打枪走正步。
我不需要了解你的学识程度。
冯世真从容道,我只需要向你展示我的本事就够了。
到时候,你自己来判断我是否够格教你。
你若觉得我不合格,我立刻辞职,绝不二话!容嘉上抄着手,他的好奇心和好胜心被成功地挑拨了起来。
冯小姐对自己很有信心。
你打算怎么证实自己?冯世真把手一摊,我是来教英法文和数学的,你可以选择一样考我。
容嘉上挑眉,数学吧。
你打算如何自证?这个选择正中冯世真的下怀。
她眼中荡起笑意,弯腰从书包里摸出了一样东西,亮了出来。
那是一套扑克牌!仿若一道流星划过沉寂的夜空,容嘉上原本冰冷清寒的眸光霎时被点亮,脸上浮现了遇到挑战者才有的兴奋之色,更给他本就清俊分明的面容增添了一份摄人心魄的美感。
冯世真问:21点,桥牌,还是德州扑克?桥牌。
容嘉上不假思索。
冯世真微微笑,翻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容嘉上不慌不忙地解开袖口,将袖子挽到手肘,在冯世真对面坐下。
冯世真白皙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抽掉了大小王后,熟练地将牌唰唰洗了两遍,发好了牌。
三局两胜,还请大少爷做庄。
承让。
容嘉上勾唇,露出一个炫目的笑,伸出了手。
日头高照,长长的树影逐渐缩短,照在书房地板上的光格退了回去。
初秋干燥温热的风从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掀起了轻薄的纱帘,吹过屋中人的发梢,却吹不散屋内浓郁的硝烟气息。
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堪比厮杀的较量。
冯世真如蛇,容嘉上如狐,狭路相逢,一击不中,绞缠在一起,都拼命去想咬住对方的命脉。
容嘉上一步领先,冯世真后起居上,步步紧逼,夺下第一局。
容嘉上被逼到绝境,超常发挥,又将比分扳了回来。
冯世真却十分从容,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出着牌,像一条咬住了敌人的蛇,紧紧缠住,一点点缩紧,挤压去对方胸腔里的空气,感受着猎物心跳一点点放慢,直至停止。
容嘉上秀挺的鼻端泌出了细细的汗,白皙的面孔浮现了薄薄的红晕,犹如染着第一抹霞光的云,给他的容貌增添了一抹难言的艳色。
他在努力挽救,想从冯世真手下逃脱。
可是这个女人如沐春风之下,却有着极其强硬狠辣的手腕,死咬住他不放,一寸一寸吞噬下腹。
最后一局打完,无需算分,就已知道了胜负。
容嘉上紧咬着牙关,无声地长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一旁倒水喝。
冯世真不动声色地抹去了额角的细汗,将牌收整。
唰唰洗牌声中,容嘉上站在窗下,头一次认真地注视这个女人。
冯世真的面容秀丽且端庄,有一种沉静的美,让人容易将她当作一个温顺柔弱的女子。
而容嘉上却看到这个女子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灵魂,于今日交手之中露出面目,让他一个男子都感觉到了逼人的威慑。
棋逢对手,一股强烈的征服欲顺着脊柱攀爬,仿佛电流窜过,促使心跳失控。
冯世真收好了牌,站了起来,朝容嘉上嫣然一笑:多谢大少爷承让。
容嘉上咽下茶水,不情愿地低声说:你技高一筹,我输得心服口服。
你可以留下来,我不会对太太说什么的。
多谢大少爷。
冯世真笑意绚烂,眼眸里流转着一鸿秋水,那么,明日请你准时过来上课。
容嘉上点了点头,依旧有点闷闷不乐,偏头望着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
冯世真收拾好了书包,脚步轻盈地走向书房门口。
手放在门把上时,她停顿片刻,扭头对容嘉上说:我已许久没有遇到你这样强劲的对手了。
我曾是金陵女子大学桥牌社社长,带队在大学桥牌社联盟里大杀四方,称王称霸。
你输得不亏,容嘉上。
容嘉上神色一动,转过身去,却只看见冯世真姗姗而去的背影。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