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太阳出来得略晚,容嘉上被生理钟唤醒时,夜色未褪尽的浅蓝还如薄纱一般笼罩着大地。
东方的天空已涌现了绚丽炽烈的朝霞,金光同幽蓝交织博弈,组成了一副壮丽浓烈的画卷。
容嘉上晃着宿醉的脑袋起身,换了衣鞋,下楼沿着容家院子的围墙跑步。
这是他军校八多来养成的生活习惯:不论前一日睡得再晚,次日一早都会按时起床锻炼。
重庆的那所军校并不有名,但是规矩却极严,饭食上不苛刻,但是每年只有十月到来年四月可以洗热水澡,有时去得晚了,连热水都没有。
六个学生住一屋,睡的是硬板床,没有火烤。
一到冬天,孩子们都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山城的冬天阴寒潮湿,那冷气像是蔓藤,根须能沿着脊背攀爬,然后深入骨缝之中,刺出剧痛。
容定坤专门叮嘱过不许照顾大少爷,黄氏乐得不理他,家里便当没这个少爷。
后来还是唐家舅舅路过重庆,来看外甥,一摸床上单薄的被褥,眼眶就红了,而后连夜买了新弹好的被褥送过来,回去后还上门指着容定坤的鼻子痛骂了一番。
唐家一年不如一年,唐大舅是个文气书生,只知经济文章,拿家业一点办法都没有。
容定坤素来敬重文人,这才让他几分。
容嘉上有舅舅关照着,才熬过了军校里艰难的头几年。
后来十六岁的年头,唐大舅患肺癌,只拖了两个来月就去世了。
容嘉上回来给舅舅奔丧,才和父亲见了一面。
容定坤此时已经不如当年那样重视黄家了,完全可以把儿子从军校里接回来。
但是见到了儿子后,容定坤改变了主意。
容嘉上刚离家的时候,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稚嫩娇贵,唇红齿白,漂亮得像是个小女孩。
他穿着西童小学的制服的照片,至今还被照相馆挂在橱窗上做招牌。
而十六岁的容嘉上,剃着帖头皮的短发,皮肤晒得微黑,个子窜高了一大截,身子却极单薄,黑西服穿在身上空荡荡地打飘,整个人精悍凌厉,如一把出鞘的匕首。
他的眼神,像是一只小狼崽子,带着戒备和敌意,毫不客气地盯着父亲。
你的心里有怨气。
容定坤说,你还是回军校里,再继续磨练几年吧。
容嘉上半句话也不争辩,提着行礼就走。
背后是目光深远的父亲,和一脸掩饰不住喜色的继母。
容嘉上一口气跑了十圈,大汗淋漓地停了下来,开始在草地上做俯卧撑。
日头高升了些,金纱般的晨光落在他不满细密汗珠的肌肤上,仿佛给他涂抹了一层油光。
他肩背肌肉结实,优美的线条随着动作起伏。
一别三年后,容嘉上终于回归容家。
他保留了许多军校的习惯,例如自律的作息,端正的仪态风度。
但是他也收敛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及冷硬不群的性子。
他就像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样,学会了享受家庭带来的好处,并且躲避家庭的约束。
他是容家长子,他有与生俱来的优势。
这是黄氏没法剥夺的。
况且随着容定坤家业做大,黄家衰落,黄氏在家中的威信也与日剧跌。
如今为了同姨太太斗,都居然使出了美人计这样的低端的法子来了。
容嘉上冷哼一声,起身去杠杆处,做引体向上。
晨光似剑一般射在池面上,金鳞闪烁,映衬得周围的花草楼台犹如梦境中一般。
西南处的一角,有个白影一晃一晃的。
容嘉上从杠杆上跳下来,好奇地走过去瞧。
院子一角支着一排紫藤架子,如今花期早过,只余绿叶。
阳光透过树叶化作斑驳光点,落在那个女人身上。
冯世真穿着一身雪白的练功夫,脚踏一双黑色百纳布鞋,正在晨光中打着拳。
容嘉上暗暗吃惊。
这女人看着斯斯文文的,居然会打拳?虚领顶劲,含胸拔背,起承转合,意体相随。
冯世真半阂着眼,一丝不苟,脚步虚实有序,眼手相应。
随着她一个推手的动作,容嘉上隐约感觉到一阵风拂来。
容嘉上是受过正规训练的,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女人不是花拳绣腿。
她的太极拳造诣可堪指点。
九月的秋风清冽凉爽,阳光却还保存着一点夏日未用完的温度。
冯世真清秀白皙的面孔也泛着细细的汗珠,愈发显得嘴唇红润。
行动之间,白衣飘飘,被包裹在其中的窈窕的身段若隐若现。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容嘉上扭过头,惊讶地看到二妹容芳桦正穿着运动服走过来。
大哥在看冯小姐呢?容芳桦瞪起了眼,一副捉奸在场的模样。
容嘉上勾起嘴角,讥嘲一笑:你这又是怎么?知道云驰嫌弃你有点胖了?容芳桦霎时涨红了脸。
大哥讨厌!冯世真停了下来,转过身去,随即看到容家二小姐涨红着脸,怒气冲冲地往大宅冲去。
片刻之后,容家大少爷迈着轻松的步伐,悠哉哉地从身边跑过,朝她点了个头,沿着湖边的小道跑远,矫健的身影没入一丛翠竹后。
直到冯世真抱着试卷走进书房,容芳桦还是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冯世真莫名其妙,却也不好追问。
容嘉上回屋后冲了个澡,穿着雪白的衬衫,书本夹在胳膊下,一手端着一杯香气四溢的浓咖啡,施施然地进了书房。
冯世真正站在小黑板前写公式。
她已换了一身灰扑扑的阴丹士林旗袍,甚是不显身段。
容嘉上眼里还留着清晨那一抹白影,看着现在的冯世真,总觉得哪点儿不对劲。
两个容小姐见到大哥准时来上课,都意外地彼此挤眉弄眼。
容芳桦还记恨着他的奚落,对他没个好脸色。
容嘉上比两个妹妹大四五岁,军校拖了一年才好不容易毕业,毕业考的文化成绩烂得好似被机关枪扫过的靶子,惨不忍睹。
虽然交过一次手,可冯世真没彻底摸清容大少爷的深浅,干脆如他自己所愿,把他当成半个文盲来教。
容嘉上在课本里夹了一本闲书,跷着脚埋头翻看。
冯世真的课讲得生动有趣,他却连头都不抬一下。
看到得趣处,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冯世真的板书写到一半被他打断,脸色有些讪讪。
容家姐妹俩对着大哥一个劲翻白眼。
容嘉上对两个妹妹的讥讽满不在乎。
他履行了承诺来上课,可他并没承诺会好好听课。
所以冯世真也拿他无可奈何。
更何况容大少爷剑眉星目,白衣胜雪,纵使坐在那里发呆,也好似一幅画儿般赏心悦目。
冯世真讲课累了,看他两眼,也觉得有趣。
日头一点点爬上头顶,明晃晃地晒着大地,幸好秋风凉爽,自敞开的窗户刮进来,吹得桌子上的书页哗哗作响。
容嘉上终于把闲书看完了,百无聊赖,转过头去看着冯世真给两个妹妹讲解一道英文阅读题。
……这里不是被动态,而是作形容词用……你们再连贯读一遍,看看能不能理解句子的含义……年轻的女子嗓音温润柔软,语气极有耐心,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却偏偏能引着人情不自禁地去倾听。
这个女人果真有点本事,讲起课来由浅入深,细致详尽,疑难点也说得头头是道。
连素来心高气傲的容芳林都一本正经地听他讲课。
一只侥幸存活入秋的蝉飞到了窗外的树梢,振着翅膀呱噪地叫起来,刺耳的声音惊动了屋里专心读书的学子。
冯世真皱眉抬头,走到窗边,拿着背板擦在窗棂上敲了敲。
蝉鸣声停了。
冯世真走回来,继续讲题。
吱呀——那蝉一等人走开,又拍着翅膀叫了起来。
容芳林不耐烦地瞪着窗外。
冯世真折返了回去,又用力地敲了敲窗棂。
蝉又不叫了。
冯世真等了片刻,见没动静了,才又走回书桌边。
她刚刚坐下。
吱呀呀呀————容芳桦噗哧笑了起来。
冯世真一脸没好气地站起来,四下想寻个趁手的东西。
一声轻笑:冯先生在找什么?容嘉上手里把玩着一张纸,好整以暇地看着冯世真。
没事,你看书吧。
冯世真道。
那只蝉似乎知道冯世真不能奈它如何,肆无忌惮地在枝头欢畅,噪音刺得耳膜阵阵发疼。
冯世真掂了掂量黑板擦,走到窗边。
冯先生?冯世真回头。
白影掠过眼前,带起一道细细地风,擦过发梢,穿过窗户,飞了出去。
纸飞机轻飘飘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中树梢。
一个黑点嗡嗡地飞走了,融入进了刺目的天光之中。
世界重新恢复了清静。
冯世真愣愣地看向容嘉上:谢……谢谢。
不用。
容嘉上冷淡地勾了一下嘴,低头继续无聊地翻弄着书本。
冯世真自讨没趣,笑了一下,继续给两个女孩解题去了。
#####十二书房里的那一座古旧笨重的落地钟哒哒走着,终于敲响。
冯世真宣布了下课,又补充了一句:大少爷请留步。
容嘉上的眼里掠过一抹不耐之色,倒没说什么,坐在椅子里,修长的手指将一支铅笔玩得飞转。
冯世真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低声说:大少爷将来是要继续进学呢,还是打算进容家商行做事?容嘉上漫不经心道:再怎么也需要一张大学文凭的。
那么想去哪个学校,有打算了吗?容嘉上捏住了笔,随手扯来一张试卷,涂涂写写,太太希望能送我去美国或者是欧洲,随便念个野鸡大学,只要不回来碍她的眼就好。
家父则想我能读个商科,将来好继承家业。
冯先生如何看?冯世真说:前途是你自己的,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况且,以大少爷如今的态度和成绩,恐怕找个肯收你的大学不容易。
那就进商行好了。
容嘉上浓密漂亮的眉毛挑了一下,继续埋头写划,小开们不都进自家商行做事的么?跟着襄理混一段时间,上下摸清了。
进出口那一套,从小就看家父做着的,没什么难的。
冯世真把书本都收拾好了,站在书桌边,望着容嘉上。
大小姐将来想学商,二小姐将来想学医。
行商沟通有无,畅达天下,行医育德,悬壶济世。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人生说长,一眨眼就是匆匆一年。
人总有个理想寄托,方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
两位小姐身为女子,亦不愿耽于家中,相夫教子终结一生。
大少爷年长两个妹妹数岁,现在也还没二十,构想一下将来,正是时候。
容嘉上丢了笔,又拿着试卷折来叠去,看也不看冯世真,道:说来说去还是那老一套。
‘你妹子是女孩,都比你有上进心,晓得谋划将来。
你身为男人,怎么还能这样混日子!’冯先生你说是不是?你们都觉得我再这样一事无成下去,就只能做个纨绔子弟翻不了身了。
冯世真不疾不徐道:容家是上海滩的巨富之一。
大少爷纵使做个纨绔子,躺在祖业上吃喝,也够一世无忧。
我们讨论的,不是求生之谋,而是立世之道。
男子十八及冠,便是成人。
大少爷已成人,衣食无忧,也当想想男儿当如何立世。
人生如逆旅,你我亦是过客。
百年之后,能给后人留下些什么。
容嘉上又折好了一个纸飞机,对准了冯世真。
手腕一推,纸飞机端直地朝冯世真飞了过来。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将纸飞机抓住,夹进了书本中。
容嘉上笑着起身,双手插在裤袋里,俊秀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轻蔑冷笑。
先生年纪轻轻的,倒是将学堂里的那些老冬烘的口吻学了个十成足。
好像我没有你来拯救,就会一世潦倒似的。
可你不觉得将自己太当一回事了?我好也罢,歹也罢,其实并不关你什么事吧。
你自己尚且是庸庸碌碌地忙着糊口的人,倒操心别人如何建功立业了。
冯世真静默了片刻,轻笑了一声,道:大少爷说的是,我是太多管闲事了。
不过大少爷,你如今所有的,乃是与生俱来。
我为五斗米折腰,这五斗米却是我血汗换来的。
我不鄙夷你不劳而获,你也无需瞧不起旁人劳碌。
她提起书包,朝书房大门走去。
容嘉上愣了一下,下意识想伸手拦她。
可冯世真步伐轻快,带起一阵浅风,已从他身边走过。
你……冯小姐的课都讲完了?容太太推开门,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冯世真匆匆止步,朝容太太欠身问好。
不用这么客气。
容太太笑道,我听芳林说大少爷留堂了,担心他给你添麻烦,特意过来看看。
冯世真说:没有的事。
只是想问问大少爷想考哪所学校罢了。
这可正问到点子上了。
容太太拍着手,对容嘉上说,刚才你爹还来了电话,也是问你升学的事。
说他最近问到,若是肯捐个一笔款子,有希望把你送进东南大学,但是成绩也不能太差。
容嘉上淡淡道:有劳爹在外奔波还为儿子操心了。
等他回来,看到了你的一片苦心,一定十分感激你。
容太太的苦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免有几分心虚。
她不再继续和继子纠缠,转头对冯世真道:冯小姐教了大少爷两日了,照你看来,他功课到底如何?容大少爷那张故意做错的卷子还夹在冯世真的备课本里,他的功课到底好不好呢?冯世真扫了容嘉上一眼。
容大少爷又在低头摆弄着折纸,像个玩心甚大,还没懂事的孩子。
大少爷很聪明的,就是基础差了些。
冯世真说,若要考大学,还是需要下一番苦功夫才行。
啊呀呀!容太太无奈的叹息略有些夸张,早就说那军校耽搁孩子,老爷却坚决不肯早些接大少爷回来念书。
要不,还是让老爷捐款子算了。
容嘉上拧好了自来水笔的盖子,冷笑道:先生才教了我两日,太太就觉得我无药可救了,那之前何必满城找家庭教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烂泥敷不上墙?容太太脸色一红一白,僵笑道:倒是怪我心急了。
这可是你爹说的,现在刚开学,给你捐学还来得及,不然就要等明年才能入学了。
你若不介意再拖一年,我又何必多操这个心?容嘉上嘴角微弯着,道:太太这么说,倒是我不孝了。
劳烦你替我操心打点,我还不领情,实在是我混账。
他口中道歉,面色却依旧淡漠,仿佛这样的敷衍和赔罪,已是他做惯了的日常功课一般。
容太太气不打一处来,脸色发青,好半天说不出话。
冯世真忽而轻轻地开了口,说:大少爷是有意气,想凭自己的本事靠进大学,给家里人争光。
他的话不一定说得那么周全,可意思差不离的。
年轻人气盛,容易犯冲,还请太太不要介意。
容太太终于得了个台阶,脸色缓了过来。
妈妈,你们还没说完吗?容芳林噔噔地跑了进来,兰馨姐打来电话,请我和二妹去兰心戏院看电影。
大哥要一起来哟。
容嘉上不耐烦道:我下午还要补数学课。
那冯先生一起来吧。
容芳桦也跟着跑了过来,笑嘻嘻道。
冯世真忙笑道:我就不去了。
容芳桦说:可是冯先生的衣服都好旧了。
我们看完电影还要去逛先施百货。
先生正好买两身衣料呢。
冯世真尴尬地笑着。
容嘉上饱含讥讽的嗓音扬起,二妹,你那几块衣料,就当冯先生一个月的薪金了。
不当家真不知柴米贵呢。
容芳桦顿时涨红了脸。
容太太好不容易扬起的笑脸又掉了回去,冷声道:倒是我疏忽了,请了人来,却没给置办几身衣服。
冯小姐这就去帐房上领二十块钱,好生去买几身衣料。
免得大少爷觉得我这当家太太克扣了你。
太太过虑了。
冯世真急忙道,我又没有应酬,不需要……话未说完,就被容嘉上拽走了。
我带冯先生去帐房,省得太太一会儿又变卦了。
容太太给气得仰倒,抚着胸口半天喘不过气来。
#####十三容嘉上身高腿长,昂然阔步,冯世真被他拖着狼狈地跟着。
少年人的手掌出乎意料地有些粗糙,掌心灼热,不容抗拒地紧扣着冯世真纤瘦的手腕。
走廊长且幽暗,尽头是明晃晃的一扇门,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过道里回想。
冯世真茫然地被容嘉上拉着走,穿过黑暗,猛地闯入一片明亮的世界。
快正午的骄阳晒在人脸上,带来微烫的温度。
冯世真不适地眯着眼,感觉到手腕处一凉,失了桎梏。
冯先生,容嘉上毫不客气地嘲道,你学问这么好,肯定知道‘多管闲事’四个字怎么写?冯世真低头整着衣袖,说:大少爷对太太未免有些太失礼了。
就算有些不满,也不应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让她下不了台。
容嘉上满脸讥讽:冯先生倒还知道自己是外人呀。
方才在书房里插嘴的时候,就像一家人似的亲切呢。
冯世真从容地看着他:大少爷是男子,而太太终究是妇人。
你就算赢了,也依旧是输了,还是吃亏的。
容嘉上一声嗤笑:我吃亏,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个小家庭教师罢了。
冯世真徐徐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只年长大少爷几岁,且腆着脸做个长姊吧。
学生犯错,先生要管束教导;弟弟受刁难,做姐姐的也要挺身维护。
大少爷可以不喜欢,可我却不能不履行自己的职责。
容嘉上怔然,复杂的神色如惊鸿从眼中掠过,留下一片混乱波光,片刻后才恢复了平静。
多谢先生的好意了。
先生先独善其身吧。
容家这一潭浑水,不是你这样的人能淌得来的。
冯世真温和一笑,并没说什么。
领了钱,两人折返回客厅里。
两位容小姐已经换了一身时兴的洋装,一人手里拎着一个精巧的手提包,摩登得就像《良友画报》上的时装女郎。
不用打电话去车行叫车了。
容芳林说,我刚才给秀成哥哥去了电话,让他开车来送我们去。
容嘉上不置可否,坐在沙发里翻着一份《申报》。
容芳桦走到冯世真这边,好奇地问:早上看到先生在打拳,是跟谁学的?冯世真笑着说:我小时候身子不好,家父便让我跟着一位长辈学练太极拳,为了强身健体。
其实都是空架子,让二小姐见笑了。
容芳桦羡慕道:你打得可真好,能教我么?冯世真笑道:小姐们不是该去学跳舞才对么?那先生会跳舞么?容芳桦眼睛更亮了。
冯世真愣住,下意识往容嘉上的方向扫了过去,正对上容嘉上从报纸后偷望过来的目光。
两人的目光就像两截电线在空中碰撞,啪地打燃一簇火花,电流贯穿两头,随即仓促地分开。
外面传来汽车声。
容嘉上啪地收起了报纸,起身朝外走。
容芳林先他一步,像一只小鸟一样欢快地扑了出去,热情地唤道:秀成哥哥……她语调落了下去,脸色一僵。
门外停着一辆福特小汽车,杨秀成坐在驾驶座,副驾上却还坐着一个穿着雪青色衫裙的年轻女孩。
惠表姐。
容芳桦小声地唤了一声。
那女孩摇下窗子,朝他们嫣然一笑,面容明媚。
芳林,芳桦。
这是嘉上表弟吧,都成大人了。
你还记得我吗?容嘉上客气地点了点头:你是余家的知惠表姐吧。
好久不见。
不知道惠表姐也来了呢。
容芳林到底是容嘉上的亲妹子,两人皮笑肉不笑时的表情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杨秀成下了车,说:我们刚好约了吃午饭,她到我的办公室,我就接到你们电话,便说着一起过来。
嘉上从重庆回来后,我们还没聚过呢。
容芳林强笑道:这可怎么办?我们这里就有四个人了,一辆车可坐不下呢。
冯世真立刻道:不用算我一个。
我改日再去也行。
这怎么行?容芳林道,说好了今日要陪先生去买衣料的。
我和二妹一定要替你好好挑。
余知惠的反应也甚是机敏。
她立刻下了车,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跟着秀成过来的。
你们算好了座位,是我多占了一个。
我……要不我不去了?余知惠个子娇小纤细,穿着旧式的衫裙,挽着的发髻上别着一簇碎花。
她局促地站在那里,好似一枝风中的铃兰草般,连冯世真看了都觉得她楚楚可怜,生出怜惜之意来。
这怎么是你的错?杨秀成立刻柔声哄道,明明是我拉你过来的。
我再叫辆车过来,大伙儿一起去好了。
都是我不好。
余知惠两眼水汪汪地注视着杨秀成,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容芳林眼圈泛红,咬牙说: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今天不去了。
二妹代我向兰馨姐赔个罪。
得了!容嘉上烦躁地喝了一声,既然要聚会,我去把云驰叫过来好了。
别弄得咱们容家小姐出个门,连辆车都没有!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闹别扭的女孩子都没再吭声。
一群人重新回到客厅里坐下。
杨秀成让余知惠坐在沙发里,亲手给她倒了咖啡。
容芳林孤傲地独自坐在一旁翻杂志。
杨秀成安置好了佳人,这才转过身来,同冯世真打了个招呼。
冯小姐做得还适应吗?大少爷没有为难你吧?杨秀成是个英俊斯文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带着金丝边的眼镜,显得精明世故。
也许是有佳人在侧,他今日比上次面试时见着要亲切了些。
冯世真便也对他很客气地点了点头。
一切都很好,有劳杨先生记挂了。
大少爷很好学的。
杨秀成惊讶地挑了一下眉,笑道:看来大少爷这下是动真格的了。
冯世真问:不知杨先生在何处高就?杨秀成说:目前在容家商行里做事罢了,领薪水的小职员,平日里还帮着太太跑个腿。
杨秀成在容家地位微妙。
他因为实在聪明能干,深得容氏夫妇重用,在公司里是容定坤的一把手,在容家则是容太太的御用秘书。
但是容定坤生性多疑,又觉得手下黄家一派的人过多,有意制约裁减。
容太太同丈夫不合,更想提拔娘家。
杨秀成是黄氏娘家远房侄子,夹在这对夫妻之间,稍微行差踏错,就有可能做了炮灰。
同理,他能长久来在两派间应付得游刃有余,足可见其精明谨慎。
容嘉上打了电话走过来,正听到杨秀成自谦的话,道:杨先生也拜在裴东仁老先生门下学习过一阵子,和你算是同门,定有许多可以聊的。
原来是师兄!冯世真笑问,杨先生读的什么专业?在燕京大学读的法律。
杨秀成说,不过是做点经济文章罢了。
如今世道混乱无序,空啃了一堆书本,最后还不是进了商行做事。
冯世真说:日常生活,人间百业,都离不开一个秩序。
学法的人经商,于管理统筹上,应当更加有序有理,得人信服吧。
倒是我们学数学的,只懂算题,对社会并无多大贡献。
这番恭维话说得十分文雅,即令听者心情舒畅,又不觉谄媚,更何况是自一个文雅娟秀的女子口中说出来的。
杨秀成不自觉点头微笑,深深看了冯世真一眼,带着赏识之色。
容嘉上冷不丁开口道:冯先生逢迎人的本事也令人刮目。
也许将来冯先生不教我了,还能去商行里谋事吧?以你的学识本事,做个女经理都易如反掌?做个穷教书匠反而屈才了。
冯世真侧头扫了容嘉上一眼,不紧不慢道:不用大少爷替我操心。
人各有志,我偏爱教书育人。
我若能将你送进名校,便能成名师,将来多的是人家求着我去教孩子的。
钱财名利自然随之而来。
这反将一着很是精彩。
一直没开口的余知惠此刻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
杨秀成不禁莞尔,终于遇到个能收得住嘉上的老师了。
表姨夫知道了肯定松了口气。
冯世真随即又知道余知惠也在金陵女子大学读书,便和她聊起了学校的事。
杨秀成插不上话,干脆起身去外面吸烟。
容嘉上也继续看报纸。
只有容芳林孤芳自赏地靠在窗边。
等到伍云驰开车来接时,余知惠亲昵地拉着冯世真的胳膊:师姐同我们一车吧?容芳林看着冯世真,露出一副被同僚背叛了的愤怒,随即气鼓鼓地拽着容芳桦径直上了伍云驰的车。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同杨秀成他们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丢下被自己捏皱了的报纸,一头钻进了伍云驰的车后座。
容嘉上,你搞什么鬼?伍云驰叫道,当我是你司机呢?容芳桦忙不迭换到了副驾:我陪着云驰哥哥呀。
伍云驰的脸色由阴转晴,吹了一声口哨,发动了车。
他开的这辆美国道奇越过杨秀成的福特,率先冲出了容府的大门。
#####十四一群人先是到了南京路上新开的新新公司楼上吃粤菜。
杨秀成已提前定了包间,跑堂的将客人引进了包间里。
包厢里已经坐着一位妆容明艳的女郎,见他们来了,放下杂志站了起来。
她穿着一身入时的修身旗袍,烫着俏丽的短发,一把细腰纤纤如柳,衬得腰臀丰润饱满,好似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
她的年纪同冯世真差不多,已没了女学生的清纯,满是都市摩登女郎的风情。
一屋子这么多漂亮女孩,往她面前一站,都成还挂在树梢的青果子。
伍云驰率先热情地走过去,牵起那女郎的手,吻她手背。
才个多月没见,杜小姐越发明艳动人了。
先前还当是哪位电影明星进错了包厢呢。
云驰你才念了半年军校,嘴皮子磨得比枪还亮了呢。
杜兰馨咯咯娇笑,耳垂上挂着的火油钻耳环跟着颤动闪耀,妩媚的目光好似春日的湖水波光,从杨秀成的脸上掠过。
容芳林脸色僵了一下。
余知惠反而没反应,只盯着杜兰馨手腕上的一个翡翠钻石镯子移不开眼。
杜兰馨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容嘉上身上,只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嘉上,令堂大人可好?家父还在外地未归,一切都好。
容嘉上客气地回应。
这是杜小姐,富民银行家的二小姐。
容芳桦小声对冯世真解释。
冯世真自然是知道这位杜小姐的。
容定坤十分看重子女的婚姻,给大儿子挑中的妻子,就是这位银行家的小姐。
杜兰馨大容嘉上三岁,是上海滩里风头极盛的名媛,结交甚广,隔三差五都要上小报。
两家若是联姻,彼此都有极多的好处,于是容家不介意杜小姐的风流,杜家不嫌弃容公子的顽劣,只要求容嘉上无论如何都要念大学,说出去好听一些。
容嘉上必然很不想结婚,不然他读书不会是那么个吊儿郎当的样子。
饭菜还未上来之前,小姐们聚在一起聊着时装首饰,男人们便站在窗边抽烟。
如何?伍云驰递了一支烟给容嘉上,听芳桦的口气,那女人还真有几分学识,是正经来教书的。
那天在新都会又是怎么回事?她说以后不会再去了。
容嘉上没烟瘾,把烟在手里玩。
冯世真正同杨秀成站在另一扇窗下,继续聊着彼此熟悉的师门里的兄弟姐妹,又说到了师母做的可口饭菜,皆露出怀念之色。
容嘉上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鄙夷的冷笑:说是家庭教师,却是很会曲意逢迎,又爱多管闲事。
才来家里两天,就将黄氏和两个妹子笼络了去,现在又同杨秀成套近乎。
黄氏这次招惹了个什么人来?她就算想勾引杨秀成,同你也没关系。
伍云驰吐了一口烟,她一个家庭教师,讨好东家也是为了混口饭吃,挺正常的。
横竖她不规矩,也是你后娘的责任。
你只管上你的课,熬过这半年,明年去了黄埔军校就好了。
你爹什么时候回来?冯世真和杨秀成不知聊到什么,齐声轻笑了出来。
冯世真的笑声清脆悦耳,就像咬了一口脆桃,听得容嘉上觉得牙痒。
容嘉上板着脸,把烟拧碎,丢在了花盆了,快了吧。
北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正是老头子生意红火的时候,他不回来坐镇指挥怎么行?只是他一回来,家里婆娘们还有得一阵闹的。
伍云驰嗤笑,你家几个小姐都没出阁,你爹也不敢闹得太大的。
他不是最要面子的么?不过他回来后,你和杜兰馨的事儿,估计就没法再拖下去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你在重庆的那个女朋友,真的放弃了?冯世真又低低笑了一声,让容嘉上越发有些烦躁,没顾得上回应。
平心而论,这女人的笑声很动听,就像古琴振动的弦,温润清幽,没有丝毫谄媚之气。
可他就是听着觉得一股子不舒服,却又描述不出来。
那一股躁意憋在心里,找不到地儿发泄,只让他更加焦躁。
杨秀成精明油滑,又有几分与世不群的孤傲,不可能去曲意应酬一个小家庭教师,那就是真的同她谈得来了?这女人到底有什么打算?是看中了杨秀成本人,还是想谋取什么别的好处?伍云驰等不到回应,困惑地扭过头来,却见容嘉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家庭教师,那目光好似要将那个人生吞了似的。
伍云驰吃了一惊,脑中突然升起一个怪异又大胆的念头,又觉得实在荒唐,急忙摇头将之甩开。
吃完了饭,一行人也不去看戏了,直接下楼去逛百货公司。
新开的百货公司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琳琅满目地摆满柜台。
小姐们好似进了花丛的蝴蝶一样,东奔西扑地忙碌了起来。
杨秀成和伍云驰跟在后面伺候着,唯独容嘉上袖手站着,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并没有去替准未婚妻付账拎包的打算。
他身长玉立,面容俊美得无可挑剔,只是在扶栏边随意地站着,就吸引了路过的太太小姐们频频回头看。
杜兰馨回头寻容嘉上,招手道:嘉上,你过来帮我看看这鞋子。
容嘉上好似通了电,突然来了精神,高声道:冯先生说这里的衣料太贵了,我带她去别家看看。
说罢,一把抓住还没回过神的冯世真,脚底抹油般地抄了楼梯溜走了。
冯世真一日之内二度被容大少爷拽着跑,略微习惯,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了。
容嘉上拉着冯世真下到了一楼,确定杜兰馨看不见了,立刻甩开了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啼笑皆非道:大少爷这样,怕杜小姐要不高兴呢。
容嘉上漠然道:女人最是麻烦了,买一样东西要挑百件,火眼金睛什么细节都能区分得出来。
有这本事,怎么不去巡捕房帮着破案?冯世真忍不住提醒:大少爷,我也是女子。
容嘉上朝她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讥笑:她们挑样式,先生是挑实惠,还不是一样么?冯世真嘴角抽搐着,在心里默默念忍字诀,才没有把手袋砸在男人那张嚣张的俊脸上。
走吧。
容嘉上把手抄进裤袋里,漫不经心,既然都说了带你看衣料,对街就有一家老字号的衣料店,裁缝不错。
冯世真其实并不想在这么贵的地段买衣料,可是容嘉上已经开了口,她也只有跟着走。
那家老字号的服装店就开在广西路上,隔壁是一家白俄人开的咖啡馆。
秋日午后的阳光如金色薄纱,笼罩着大地。
咖啡店店门大敞着,没什么生意。
吧台边的留声机放着一张英文唱片,醇厚的女声唱着一首明快的歌曲,给这懒洋洋的午后增添了一份活力。
这乐曲声穿透了服装店的橱窗玻璃,飘荡在宽敞的室内。
容少来取衣服的?掌柜认得容嘉上,热情地迎了出来,真是巧,刚刚做好,还说明日就给您送去呢。
那我先试试。
容嘉上又指了指身后的冯世真,说,我向这位小姐夸过你们的衣料好,让你们伙计好生招呼。
掌柜立刻唤来一个女店员招待冯世真,自己则亲自陪容嘉上去里间的更衣室试新衣。
那十块钱放在这里并不够花。
冯世真挑了两块素色的衣料,而后想了想,又选了一块白地碎花的布料,打算拿给母亲做身新衣。
试衣间的门打开了,容嘉上穿着新衣大步走了出来,站在穿衣镜前。
掌柜为着容嘉上打转,连声称赞。
容嘉上却没搭理,扭头问冯世真:我怎么样?其实他一走出来,就已经吸引了冯世真全部的目光。
那是一身裁剪合身的深色暗条纹绸面西装,面料挺括,做工精美。
容嘉上面孔还带着一丝稚嫩,身躯却已是成年男子的体魄。
他的站姿笔挺端正,散发着精悍之气,宽肩瘦腰,双腿修长笔直,又穿着合体的西装,比画报里的男装模特都要俊美夺目。
都说人要衣装,我看大少爷身材这么好,倒是反衬了衣服呢。
冯世真笑道。
容嘉上浓眉一挑:冯先生说的话确实怪是好听的。
难怪杨秀成平时都拿鼻孔看人,同你认识不过半日,就被你哄得团团转。
冯世真不紧不慢道:实在是大少爷您总语出咄咄,平常话被您一衬托,都要好听个三分。
我得杨先生赏识,实在都是您的功劳。
唇枪舌战这么热闹,掌柜的和店员都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容嘉上一声冷笑,下意识狠狠地扯了一下袖口。
冯世真心疼那新衣服,情不自禁道:别乱扯,当心把扣子扯松了。
容嘉上不耐烦地把手一伸:那你来?冯世真还真的走了过去,熟练地扯出了袖口,扣上扣子,又从掌柜捧着的盒子里挑了一枚象牙袖扣别上。
她的指尖微凉,不经意地从容嘉上的手背上划过,容嘉上眉尾不禁轻跳了一下。
如法炮制好了另一只袖子,冯世真后退了半步,拿着鬃毛刷在容嘉上的肩膀上扫了扫,手顺着西装领子一路理下,抹平了皱褶。
容嘉上浑身一僵。
冯世真并未察觉,又绕到了容嘉上的背后,帮他拉平衣服的褶皱。
确实不错,很合身。
冯世真夸奖道,大少爷通身贵气,比画报上的明星都要帅气呢。
容嘉上斜眼打量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容大少可要再试试领带?掌柜捧来了一盒子的领带,殷切地推荐。
容嘉上看也不看,整着领子道:有劳先生替我挑一根吧。
冯世真迟疑了一下,选了一根暗蓝色的格纹领带。
容嘉上把手一摊,摆出少爷款,等着冯世真给他打领带。
冯世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抬起了手,把领带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脖颈敏感的肌肤被微凉的手指触碰,那双手仿佛带着电,引燃了一簇簇火花。
而火花就像丛林里跳跃的精灵,顺着经脉血液窜向四肢百骸,唤醒了沉睡的感官。
天花板上悬着一盏风扇灯,半明半寐地晃着,隔壁的轻快的乐曲传到里间,已经成了一片模糊而暧昧的调子。
容嘉上目光阴沉地注视着尽在咫尺的年轻女子。
冯世真低垂着眼帘,睫毛纤长,鼻梁秀气,温润饱满的唇微微抿着,显得有些不自在。
容嘉上听到嘭嘭的鼓噪声,从他自己的胸腔里传出来,震荡耳膜,冲击着魂灵。
似乎是出于防御意识,他突然抬手,将冯世真推开,自己也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怎么了?冯世真一脸莫名奇妙,双手还僵在半空中。
容嘉上眼神几次转换,轻佻地笑了起来:抱歉,才想起太太请先生是来教课的,不是来伺候我的。
冯世真的脸瞬间涨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握成了拳。
连旁观的掌柜都以为冯世真会怒而赏赐容嘉上一记耳光的时候,她却又冷静了下来,只是失望冷淡地扫了容嘉上一眼,转头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掌柜和店员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
容嘉上板着脸继续对着镜子整理衣领,耳朵里听到大门开合时的门铃响。
他的领带越理越乱,像根绳子似地套在脖子上,勒得他脸色铁黑。
容少,您看……掌柜的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容嘉上突然一把将领带扯了下来,往掌柜身上一丢,迈开长腿追了出去。
#####十五外面起了风,云被吹得时聚时散,大地也跟着忽明忽暗。
年轻女子窈窕削瘦的身影在疾风之中微微有些摇摆,仿佛随时都能被大风刮跑一般。
容嘉上紧追了几步,想要唤她,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略一犹豫,冯世真就又走到前面去了。
喂!容嘉上唤。
冯世真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
你生什么气?容嘉上迈着大步跟着,语气傲慢,殷情是你献的,我调侃几句倒是有错了?容大少爷怎么会错?冯世真扭过头来,笑得又冷又锋利,我自作多情,别说被调侃,就是被辱骂,也是我活该。
我这人很识趣,既然已经让大少爷误会,那日后还是远着你一些的好。
免得我哪日一不小心又‘殷情’了些,让你误会我要勾引你。
容嘉上被冯世真这泼辣的劲儿一顶,胸膛里猛地泛开一团热意,反而忍不住嗤笑起来。
你的‘一不小心’倒是多。
上次请我跳舞,也是一不小心?冯世真扭头,狠狠地瞪了容嘉上一眼:要是大少爷始终介意那个事,一会儿回去就和太太说明,让她辞了我就是。
用不着钝刀子杀人,三天两头提这事来羞辱我!容嘉上在口舌上还真有点辩不过冯世真,被她这话一顶,半晌说不出来。
冯世真也不再理他,甩头就朝马路对面冲。
一辆小汽车鸣着喇叭驶了过来。
冯世真吓了一跳,正要闪避之际,胳膊上一紧,被拽了回去,重重地跌进身后人的怀中——惯性使然,她的额头砰地撞在男人的脸上。
啊——两人齐声大叫。
司机按着喇叭,骂骂咧咧地从路边开过。
容嘉上捂着鼻子大骂:你们女人为什么都不会看路?这关全体女人什么事?冯世真气道,你不拉我,我自己也知道避开。
我还办错事了?容嘉上冷声反问。
啊……冯世真怔了一下,低头翻手袋。
不用谢我了。
容嘉上嘲道,容家的家庭教师才上工一天就被车撞了,这样的小报新闻我也不想看到。
冯世真翻出自己的手帕,嗤笑道:容大少爷,你先省省力气,往窗子里看一眼吧。
容嘉上莫名其妙,往街边的橱窗里看,就见自己鼻子底下拖着一道血红。
你!他扭回头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女人。
我可没主动撞你。
冯世真忍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把手帕递了过去,赶紧擦擦吧。
容大少爷如此玉树临风,被小报记者拍到你鼻血糊了一脸可就不好了。
容嘉上气急败坏地扯过了帕子,捂着鼻子仰头望天。
冯世真就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
经过的路人纷纷回头。
容嘉上被看得不自在,瓮声瓮气地冲冯世真道:你看得开心吗?看一个男人流鼻血有什么开心的?冯世真笑着反问。
容嘉上无言以对。
冯世真把他戏弄够了,到底不敢让容嘉上就这样子回去见人。
好在隔壁就有一家咖啡店,她哄着容嘉上进去坐下,又向女招待要了冰块和纸巾,让他覆在鼻子上。
街头的风愈发大了,吹得沙尘飞扬,行人都捂着口鼻赶路。
斜对面的路口,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
这么大的风,车窗都没摇上去。
坐在驾驶座的年轻男子频频往这边张望,也不知道在等着哪一位佳人莅临。
咖啡店里则清静得好似另外一个世界,咖啡的气息混合着外面飘进来的木樨花的芬芳,浸人心脾。
留声机上的唱片换了一张,男歌手唱起了缠绵悱恻的法语情歌。
冯世真就着室内柔和的视线打量着容嘉上。
青年俊美白皙,唯独鼻子红肿,眼睛里有着一股急待发泄,又不得不压抑住的恼怒,显得又可怜又可爱。
先前受的气,化作了她嘴边的一声叹息。
大少爷,我将你当作弟弟一般。
容嘉上漂亮的丹凤眼朝冯世真脸上一扫,锋锐得好似削铅笔的刀片似的。
冯先生难道很缺弟弟么?冯世真有心讲和,话才开口就又被容嘉上气个半死。
她现在总算是能体会容太太那种恨不得抓心挠肺的心情了。
她痛心疾首。
你好端端一个俊美贵公子,怎么偏偏要去做毒舌公?初见时那个清冷高洁如山顶白雪的少年,难道全是她的错觉?冯世真低着头腹诽不休。
容嘉上胡乱搅拌着咖啡,咳了一声,那个,冯先生家中原来是做什么的?冯世真抬起眼皮扫了一下,淡淡道:开药店的。
后来遭了灾,什么都没了,我爹还落得一身的伤。
所以她缺钱,才去舞厅跳舞?在上海长大的?容嘉上又问。
冯世真摇头:十岁的时候才迁来的,之前在绍兴住。
三太爷去世,把上海的药店留给我爹。
我爹便决定带着全家来上海。
况且那时候我大哥考进了同文书院。
妈妈不放心他独自求学,也想跟着来。
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姊妹?就一个大哥。
冯世真眉毛一挑,大少爷是在查底细呢?放心,我想杨先生早就已经将我查得很清楚了,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他。
容嘉上撇了撇嘴:谁教你学的拳?我三叔公。
冯世真微笑起来,面上冰霜融化,露出温柔暖意,他是个浪子,少年游侠,走遍大江南北,中年才回家来娶妻生子。
他故事特别多,我们这些孩子都喜欢缠着他讲故事。
他能把西游记的故事倒背如流,还会变戏法,从耳朵里变钱,给我们买糖吃。
我大哥后来跟他学了这招,也常来逗我玩。
容嘉上听着逐渐得趣,你大哥在美国学什么?学医。
提起兄长,冯世真脸上立刻浮现儒慕之色,大哥优秀出色,从小到大都是高材生,又考取了公费留学。
可惜家里出事,他肄业归国,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到学位。
容嘉上说:也许对于他来说,一家人团圆,远比学位更重要。
这么成熟体贴的话,简直不像是从容大少爷那张漂亮的嘴里说出来的。
冯世真不禁多瞧了对方一眼。
不说我了。
大少爷你呢?冯世真问,军校里都学了些什么?容嘉上淡淡道,不过是一所管教顽劣少年的寄宿制中学,能教点什么?不过学了点搏击术罢了。
怎么,想和我切磋?冯世真忽而挑眉一笑,军队里还教跳舞吗?容嘉上怔住,一股恼羞之色浮现脸上,令他白净的面颊都泛了一抹红。
冯世真觉得有趣极了,又问:她漂亮么?容嘉上脸上的红晕转瞬褪去,干巴巴地说:不记得了。
夏日潮湿闷热如蒸笼的山城,少女穿着浅青色的衫裙,拉着他的手,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拾阶而上。
山道窄长幽幽,只有少女一身清爽靓丽,麻花辫在后背轻快地扫来扫去。
他总爱去捉她的辫子。
抓到了,惹得少女回首嗔笑,白生生的拳头轻捶在胸膛上。
冯世真眼眸闪着暗暗的光,道:重庆山城,听说姑娘都肌肤洁白,笑容像露珠似的。
而且性格泼辣,和咱们江浙的姑娘很不一样。
容嘉上有些闷闷不乐,随口说:她不是重庆人,只是因为家庭原因,在重庆亲戚家借住。
冯世真顺着容嘉上的话,同情地叹了一声:寄人篱下,那想必过得不容易。
容嘉上点了点头。
大少爷真是个痴情人。
冯世真柔声笑着,若真喜欢,怎么不去求娶呢?容嘉上哼笑了一声,脸上柔情褪去,恢复了以往的傲慢之态。
我这样的出身,要娶什么人,多半也不由自主。
就算是门当户对之中,都还有一番挑选,更何况是门户不当对的了。
那真遗憾。
冯世真同情道。
容嘉上也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两句,警惕地看了冯世真一眼。
他们两人没有再交谈,各自喝着咖啡,吃着小点。
有个客人忽然吩咐侍应生将收音机的声音拧大了些,夹杂着电流音的浑厚男声传遍了咖啡店的每个角落。
连那白俄酒保都放下了杯子,专心听了起来。
……国民军联军,在冯玉祥总司令的住持下,于今日在五原城内举行了誓师授旗典礼……大会上举行了易旗仪式,将五色旗更换为了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冯玉祥当场宣布,国民军忠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决心出师北伐,国民军全体将士加入中国国民党……角落里那桌的客人开始交头接耳。
冯玉祥也加入了北伐了。
冯世真轻声说。
容嘉上面容晦涩,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着。
容定坤多年来为军阀运输走私军火,战火就是他的生机。
然而就冯世真从孟绪安处得知,容定坤背后最大的买家,其实还是奉系的军阀。
北伐以来他一直观望,也有意另投靠山。
冯玉祥的这一举动,应该会直接关系到容定坤的决策。
走吧。
容嘉上倏然起身,要下雨了。
#####十六出了咖啡店,天际已经有隐隐的雷声传来,像是巨大的磨盘碾过。
强劲的风吹得人都有些站不稳,连那辆小轿车也摇上了窗户,沿着街边缓缓开过来。
冯世真穿着的长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绊得她脚步踉跄。
容嘉上大步走了一阵,见冯世真没有跟上来,不耐烦地停下来等她。
冯先生打拳的时候虎虎生风,这么现在吹了点风就走不动了?冯世真气得磨牙,道:不敢劳烦大少爷等我。
您怕吹风就先进屋子里躲着。
说话间,黑色汽车逐渐靠近,忽然加快了速度。
两个在街边躲风的行人猛地自身后向容嘉上扑了过来。
当心!冯世真大喊,瞳孔骤然收缩。
容嘉上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面无表情地将冯世真往角落里一推,猛然转身,飞起一脚,就将一个人踢翻在地。
冯世真退到墙角,就见容嘉上身影如掠水惊鸿一般,又是一个利落的旋身铲腿,将另外一个人也绊倒。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中,汽车擦着人停下,从里面跳出两个穿着黑衣的男人,不理冯世真,直奔容嘉上而去。
先前被打翻的两人已爬了起来,再度扑了过去。
容嘉上仿佛变了一个人,往日的慵懒傲慢一扫而空,凶悍之气席卷包裹了全身,如一只挣脱了樊笼的猛兽,冷峻锋锐,杀气腾腾,主动朝着对方扑了过去。
他一击将离得最近的人踹翻,擒住下一人的手,顺势横腿一踢,那人撞破了咖啡店的玻璃门,横飞了进去。
玻璃哗啦破碎,散落一地。
白俄女招待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那被容嘉上踢开的男人重新扑回来。
冯世真冷不丁从旁边闪出,举起花盆狠狠砸下。
对方一声不吭噗通倒地,半边脑袋都糊着血。
容嘉上顺手捡起一个玻璃碎片,随着利落转身,挥出一道微光。
歹徒惨叫,手臂鲜血迸射,溅在了容嘉上雪白的衬衫上。
容嘉上紧接着一拳击中对方鼻梁,又一记重踢将人踹飞。
剩下最后那人大吼一声,魁梧地身躯扑在容嘉上背后,将他扑倒在地。
容嘉上被他箍住脖颈,勒得满脸通红,紧扣的手臂青筋曝露。
冯世真狂奔过来,如法炮制,搬起一个花盆,咣当砸中男人后背。
容嘉上趁机翻身跃起,屈膝反跪在男人背上,胳膊勒住了对方脖颈。
男人面色紫涨,艰难喘息。
放松。
容嘉上低语,充满冷酷,放松。
很快就过去了。
很快……男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容嘉上松开了手,喘息着站起来。
冯世真气喘吁吁,缓缓朝容嘉上走过来。
你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
冯世真愣了一下,望着容嘉上的双眼,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绑架。
容嘉上看似并不觉得意外。
他低头踢了踢一个倒地呻吟的男人,老头子的仇家都快排队到东三省了,这种事在容家是常事。
你们是哪家的?那男人抱着折断的手臂哼哼唧唧。
容嘉上弯腰拽起他的领子,目光冰冷锋利,王家?还是郭家……咔嚓——冯世真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倒在咖啡店碎玻璃中的男子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握着一把梭子枪,刚打开了保险栓。
你不说,总有人会让你……话未说完,容嘉上被冯世真猛地扑倒。
枪响震荡耳膜,压在身上的人抽了一下。
容嘉上反手抱住冯世真,就地滚开。
子弹飞窜,射在地上,墙壁上,火花四溅,窗玻璃碎裂,洒落了两人一身。
容嘉上死死压着冯世真,将她的头摁在怀中。
男人打完了子弹,将枪一丢,拖着断腿朝外面逃。
容嘉上纵身一跃,如扑食的猎豹一般冲了过去,扯回那人,狠狠甩在了桌子上。
咖啡桌顿时四分五裂。
容嘉上双目中燃烧着狂怒之火,一脚踏在男人后背,顺手抄起地上一把餐刀,狠狠扎下,将男人的右手钉在了桌子上。
啊——男人疯狂惨叫。
白俄女招待翻了个白眼,晕倒在了酒保的怀里。
老板吓得直咽唾沫。
容嘉上站了起来,胸腔剧烈起伏,喘息粗重,冷汗顺着脸颊滚落在被血溅脏了的衬衫上。
他踉跄着,踩着满地碎玻璃,朝冯世真奔过去。
冯世真一手捂着胳膊,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
容嘉上一把将她扯了过来,抓着她的胳膊看。
伤着了吗?我看看!哎呀你别动!冯世真本来伤不重,倒是被容嘉上粗手粗脚弄得疼得直抽气。
只是皮肉伤,你弄得我更疼了……哎呀,容嘉上你放手!容嘉上被点了名,愣愣地看了看冯世真,突然像是被烫了似的丢开了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疼得翻白眼:我让你松手,没让你甩手呀,大少爷。
我好歹还是真的伤着了?也许是才激烈运动过,容嘉上白净的脸颊泛着红晕,又突然伸手把冯世真的胳膊抓住,一下将她的袖子整个撸了起来。
子弹擦出了一道浅伤,血流了不少,但可以看出确实不严重。
看清楚了吗?冯世真脸颊一阵阵发烫,想把手收回来,却偏偏被容嘉上大力抓着。
这算什么伤?容嘉上嘟囔着,却没放手。
突然又有三四辆车摁着喇叭冲了过来。
冯世真浑身一僵。
没事。
容嘉上顺势将她拉到了身后,是自己人。
大少爷!车上奔下十来个男人,为首的高大男人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大少爷,小的来晚了……我没死呢。
容嘉上冷冰的眼眸转了过去,你是来早了。
那男人啪啪地朝自己脸上甩了几个耳光,扭头朝手下吼:还不赶快把人抓起来!雷声轰鸣,已越来越近。
豆大的雨点稀稀疏疏地落下,打在人脸上,阵阵麻痛。
容嘉上转过头,对上冯世真犹带着惊慌的双眸。
她吓到了。
本到了嘴边的讥讽不知怎么没有就没有说出去。
容嘉上还握着冯世真的手松了一下,随即又握紧了。
走吧。
容嘉上拉着冯世真,把她往车里一塞,这下是真的要回家了。
#####十七雷鸣震耳欲聋,闪电如利剑划破苍穹,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地落下,好似天河倾泻。
天地间一片茫茫。
人们坐在车里,看不清身后路,亦看不清前方。
数辆车呼啸着冲进了容家大门,碾过草皮,一个急转弯,停在了门廊前。
容太太一脸苍白地站在廊下,看到保镖护送着容芳林过来,冲过去一把将女儿抱住。
我的儿,你要吓死妈妈了!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我没遇袭。
容芳林不耐烦地甩开了母亲的手,遇袭的是大哥。
容太太讪讪地看向继子:嘉上,你没事吧?没事。
容嘉上冷淡道,冯先生救了我。
容太太看到了冯世真带着血的袖子,惊呼:冯小姐受伤了?还不快去把陈医生请来。
冯世真忙道:不过是蹭破了一点皮,自己抹点药水就好了。
这么大的雨,不好意思让医生为这点小伤跑一趟。
一声浑厚的笑声自客厅里传出。
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出来。
他面孔方正,浓眉高鼻,穿着一身平整的长褂,虽做绅士打扮,却散发着浓浓悍匪之气。
这人显然不是以儒雅著称的容定坤。
太太这次可是请对了先生了。
不仅能教少爷小姐们学问,还是个福星,关键时刻还能救人呢。
男人走到冯世真面前,拱手道,冯小姐,多谢小姐保护了嘉上侄儿。
容太太在旁边道:赵爷是咱们老爷的结拜兄弟。
冯世真忙诚惶诚恐道:赵老板过奖了。
我也只是会拿个花盆砸人罢了,救了大少爷也只是运气。
赵华安哈哈大笑,中气十足,振动着耳膜。
冯小姐真乃女中豪杰!你有伤,先回屋好生休息吧。
等容老板回来,定会好生奖赏你。
冯世真虚应了一声,提起裙摆上了楼。
身后,赵华安语气忽而一软,对容太太道:瞧,我说过的,不会有事的。
芳林那丫头也没事。
要是芳林再有事,我也不用活了。
容太太对容嘉上说,你爹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了,说会提前回来。
你们几个最近几天都不要出门了,在家里老实呆着吧。
冯世真在楼梯拐角处朝下瞟了一眼,就见赵华安粗犷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温柔。
她快步朝楼上走,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冯世真推开房门,劲风迎面而来,纸片飞扬,满屋狼藉。
窗户洞开,窗帘疯狂飞舞,外面天地昏暗凌乱,一道道闪电如神的巨剑劈开天幕。
冯世真冲去关窗户,忽然望见对面东翼的房间的灯亮了起来,容嘉上也正在关窗户。
隔着雨帘,两道视线交接。
冯世真愣住。
他住对面?疾风卷着一片雨水刮来,冯世真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合上窗户。
外面的雨就像一大群前赴后继的战士,噼里啪啦地撞击在了玻璃窗上。
容家大少爷住对面?那昨日,他就在对面亮灯的房间里。
他看到自己穿着睡衣在屋里晃悠的模样了?冯世真脸颊轰地烧起来。
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那是上午容嘉上丢给自己的纸飞机。
纸张近乎透湿,冯世真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上面的钢笔字迹浸散开来,费力才能辨认。
冯世真拧亮了台灯,坐在凌乱的屋里,一点点看着纸上的答题。
二十道正题,两道附加题,全部正确。
再联想容大少爷平均勉强及格的毕业成绩,冯世真不禁轻缓地长叹了一声。
陈妈得了容太太吩咐,带着两个老妈子进来,把屋子收拾了一遍,重新换了干净的被单。
冯小姐,陈妈忽然问,是不是要打仗了?冯世真有片刻困惑,继而笑道:都是大帅们在打仗,打不进城里来的。
更何况咱们在租界呢。
这年头,谁敢轻易得罪洋人?陈妈放心了,说:听说老爷要回来了,让我们把西堂打扫了呢。
明日怕是要忙。
冯小姐有事,可以吩咐吴妈。
冯世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陈妈自去忙吧。
陈妈就等着冯世真顺着话头找她打探容老爷。
为什么不住主宅要住西堂呀?二姨太太会不会从娘家回来呀?有什么爱好呀?如此等等。
可冯世真偏偏少根筋似的,埋头整理着书本,一点表示都没有。
陈妈憋着一肚子东家的长短想吐露,就像个被拦在厕所门口的人,焦躁不安,试探着说:老爷人很和善的,冯小姐不用担心。
冯世真点头,我知道了。
多谢陈妈。
陈妈实在是忍不住了,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一吐为快:老爷回来了,二姨太太也要回来了。
说起来,二姨太太当初也是女校毕业生,考上了大学的。
可惜家里欠了巨债,老爷好心替她家还钱,她就退学来服侍老爷了。
老爷可喜欢她类知书达理的女学生了。
冯世真依旧笑得十分天真单纯,道:那二姨太太运气真好,遇到了老爷这样的良人。
陈妈见她好似没听懂,又补充道:二姨太太还有个妹子,由老爷资助着读书,今年刚中学毕业。
老爷可喜欢她了,这次南下就带了她一道去的。
这倒是个新闻。
容定坤难道还睡了小姨子不成?陈妈见冯世真隐约明白了,这才得意离去,就好像一个功成身退的英雄一般。
用过晚饭,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这一场突来的大雨好似急行军,匆匆过境,消失在了天际,只留下一片狼藉。
冯世真推开窗,潮湿清凉的空气涌了进来。
庭院中,寒蛩低鸣,水珠自叶梢落入池塘中,发出噗噗轻响。
一只小飞蛾进了屋,被台灯吸引了去,扑棱着不肯走。
天黑沉沉的,如同一个黑丝绒的穹顶,笼罩大地。
旅人应该最怕这样的黑夜,没有光,寻觅不到方向,稍不留神,就会行差踏错,跌得一身是伤。
冯世真一会儿想到动荡的局势,一会儿想到自己同孟绪安的谋划,一会儿又想到白日里的绑架和打斗,脑子里凌乱纷杂。
最终,她的思绪还是定在了即将回府的容定坤身上。
容定坤手下一文一武两名大将,文将是杨秀成,武将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位赵华安,替容定坤掌管着押送走私货物的私人武装队。
所有需要动刀枪的活儿,都是赵华安来办。
容定坤同所有身居高位,又不是清白发家的人一样,疑心颇重,对这两名大将,也不全心信任。
杨秀成是因为他同黄家过从甚密,赵华安则是因为功高震主,权力过大。
杨秀成只要肯同黄家断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难。
而赵华安虽说权大,只因为早年容定坤救过他的命,是出了名的忠狗一条。
容定坤对他更要信任几分。
目前看来,杨秀成相对更容易攻破些。
冯世真随即想到那位如风中铃兰一般楚楚可怜的余小姐。
杜兰馨的钻石首饰一闪一闪,好似天上的星星,而余小姐就是那个数星星的女孩子。
当杜兰馨说起自己去日本度假,去欧洲游玩时,余小姐一脸艳羡,恨不能以身替之。
杨秀成这么聪明世故,怎么会看不出来?难道爱情真能糊住人眼,堵住人耳,让人丢盔弃甲,成了个毫无防备的傻子?正因为杨秀成的表现同他以往的精明名声不符,也让冯世真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攻克他。
而说到爱情。
冯世真眼前又浮现出容家大少爷思念情人时那忧郁的眼神。
唯独在那个时候,这年轻人才不再那么傲慢,而多了几分少年气。
可这个看似矜贵清高的少爷,却也能独自一人赤手空拳地把绑匪打倒。
那一副身手,是没有经年苦练是得不来的。
一个能吃苦耐心练武之人,应当也是心性坚韧、毅力卓绝者。
有这样品质的人,又怎么会是外人口中的纨绔子弟呢?容定坤呀容定坤,你到底养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夜风如哨。
冯世真在床上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
也许是白日里见了血,脑海深处那张已尘封依旧的符条再度松动,被镇压多年的记忆犹如狂躁不安的兽,在樊笼里挣扎咆哮,继而冲脱了枷锁。
冯世真又梦到了幼时的那场惨案。
那时她只有三岁多,照理还没到记事的年纪,可是总有那么些零碎却又关键的记忆,仿佛被神的手刻意安排过,如烙印一般深深记在了冯世真的脑海之中。
绵绵不绝的细雨,天空灰暗阴霾,生母慈爱地给自己穿上厚厚的棉袄,抱着她坐在驴车上。
她们母女俩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喧闹的乡镇和寂静的旷野交相接替。
弟弟在生母的怀里咿呀自语。
生母把她摇醒,递到男人怀里。
男人的头顶悬着一盏灯笼,晃得她很不舒服。
她用力挣扎,跳下了地。
很快,生母凄厉的惨叫响起来。
她惊恐而毫无头绪地在黑暗中奔跑,后背骤然一阵剧痛,而后是刺骨的冰凉将她包裹住。
冯世真已记不清生母的容貌,却牢牢记得她对自己的说过的两句话。
一句是声嘶力竭的:快跑——还有一句,是她把自己送到男人怀里时说的:乖,叫爹。
爹……爹——冯世真猛地睁开了眼,冷汗淋漓。
大口喘息。
夜依旧是那么黑,不见来路,不见去处。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冯世真发现,自己依旧被困在这团黑暗之中,如幼时一般惶恐慌乱地奔走,寻不到出路。
她抹着汗,坐了起来,眼角忽然有一点亮光。
光来自对面的窗户。
容嘉上还没有睡,那扇亮着的窗户如第一天所见那样,光线温暖,是暗夜之中最为璀璨迷人的所在。
冯世真望着那扇窗,残留的恐惧和慌乱逐渐消散,心神重回宁静安详。
#####十八夜有些凉,她打了一个喷嚏,肚子跟着一阵咕咕叫。
下午遇险被吓了一大跳,导致晚饭虽然丰盛,却没有胃口。
到了半夜,冯世真觉得饿了。
房间里只有一个热水瓶,连盒饼干都没有。
冯世真在床上辗转了半晌,想着热腾腾的云吞面,越想越精神,只得气急败坏地翻身起床。
她在睡衣外裹了一条围巾,穿着软底便鞋,轻轻地走下楼梯,往厨房摸索而去。
大宅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嘀嗒钟摆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
小客厅里有窗户没关好,风吹了进来,灌满了走廊。
冯世真站在小客厅门前,望着那翻飞的窗纱。
她上次在这里等待面试,也不过是三日前,可怎么就像过了半年一般长久。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捂住了冯世真的嘴。
冯世真反射性将手肘向后用力顶去,重重地撞在身后人的胃部。
唔……男子闷哼,低声骂了一句。
冯世真一听这嗓音,愣住了,紧接着就被男人拽着转过身,摁在了墙上。
年轻男子的气息干净温热,可手劲却没个轻重,把冯世真的胳膊掐得生疼。
冯世真眉心打结,低声道:疼,麻烦松个手!容嘉上放开了冯世真的胳膊,手撑在墙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冯先生半夜不睡觉,出来找什么呢?咕噜……冯世真的肚子代替她做了回答。
黑夜遮住了冯世真脸上的尴尬,却遮不住容嘉上讥嘲的笑意。
你们女人白日里装斯文不肯吃东西,原来都留到半夜来偷嘴了。
冯世真呵呵笑了两声:见笑了。
大少爷请自便,我先上楼了。
别呀。
容嘉上一把抓着冯世真的手,容家还不至于连一顿宵夜都供不起。
先生想吃什么,学生带你去拿。
说罢,拉着冯世真就朝厨房而去。
冯世真的目光从紧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掌,转到前面高挑宽阔的背影上,一抹复杂的神色自眼中掠过。
厨房里留了一盏炉子,上面炖着一锅肉,肉汁浓郁的香气从门缝里钻了出来,钻进门外两人的鼻子里,勾得馋虫翻江倒海地闹起来。
咕噜,咕噜……这下轮到容嘉上的肚子打鼓。
冯世真一声哼笑,算是回敬了他先前对自己的调侃。
守夜的听差正睡在炉子旁边,鼾声震天。
两人悄悄推门溜了进去,心有默契,合作无间。
容嘉上端起肉锅,冯世真捡了两根法棍面包,又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
容嘉上走得太急,脚碰到了地上一个铜锅,咣啷一声响。
听差地鼾声停了。
两人都捏着一把冷汗,僵立着一动不敢动。
片刻后,听差翻了个身,继续鼾声大作。
容嘉上松了口气,带着冯世真一溜烟逃出了厨房。
巡夜的听差晃着钥匙从走廊对面走来,眼看就要撞上。
容嘉上正犹豫着,冯世真的手在他胳膊上轻柔地一拉,把他拽进了楼侧的小楼梯里。
容嘉上心领神会,同冯世真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三楼。
我……冯世真看着两人手里的食物,我就吃点面包好了。
剩下的都归大少爷吧。
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还需要你来分配?容嘉上嘲了一声,真是麻烦。
算了,跟我来!他把头一偏,示意冯世真跟上。
幽暗中,青年的侧面轮廓优雅清俊,赏心悦目,神情却又是那么傲慢无礼,真是让冯世真五味杂陈,说不出个滋味来。
容嘉上带着冯世真走到了他的卧室门前,拿肩膀推开了门。
屋里一片敞亮。
冯世真不适应地闭上眼,感觉到容嘉上把她手里的面包接了过去。
随便坐吧。
容嘉上说。
冯世真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明亮,环视屋内,不由得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
容嘉上的卧室具有十足的男孩子风格,非常简洁,除去了必要的桌椅床柜外,偌大的空间大半都被两面巨大的柜子占据。
柜子上则放置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飞机模型。
这些都是你的?冯世真走到柜子前,好奇地打量。
这些飞机模型栩栩如生,精细考究,连机身上绘着的字体都非常细致。
冯世真还留意到,两大柜子总攻几十台模型机,却都一尘不染。
容嘉上想必是不会让粗手粗脚都老妈子动他的珍藏的,那自然是他自己时常清理维护这些宝贝来。
别乱碰。
容嘉上道,那些模型可不便宜,先生在咱家干上半年都换不来一台。
冯世真问:这都是些什么飞机?是之前欧洲大战的时候的各种战斗机,那边还有最新的几款用于民航的客机。
容嘉上撕了一块面包,揭开了锅盖子,还扇了扇风,你不吃?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引人垂涎三尺。
冯世真便把飞机模型暂时放下,在沙发上坐下。
两人掰了面包,沾着肉酱汁,吃得津津有味。
冯世真问:你的功夫是在军校学的?容嘉上嗯了一声,怎么?很帅气。
冯世真夸道,想不到你身手这么好。
你原来以为我如何?容嘉上斜睨道,太太当初是怎么对你形容我的?冯世真不想在这对继母子间搬弄是非,含糊道:太太只说你才回上海,还不大适应这边的生活。
容嘉上似是看出了冯世真的用意,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她会怎么说,我清楚得很。
你不想夹在我们中间,也算聪明。
冯世真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掰着面包,说:不论别人怎么说,我自己有眼睛,有判断力,能独立思考,自己去评价我的学生。
容嘉上眉尾轻挑了一下,道:那你现在是怎么看我?冯世真想了想,说:聪慧、勇敢,有热情,就是对人缺乏信任。
容嘉上嗤笑起来:冯先生,你是我所见过的最会拍马屁,又不让人反感的人了。
冯世真说:对了,平时还爱奚落人。
打架的时候倒很安静,没废话。
容嘉上:……冯世真又问:在军校里都学了什么?容嘉上淡淡道:成天关起来,不是读书就是学拳脚,无聊得要死。
你两样都学得很好。
冯世真说,我看了你的卷子了。
容嘉上低头拿面包沾着肉汁,面无表情,唯独跳动的眉尾出卖了他的心思。
冯世真看着有趣,问: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你的才能呢?总是被误会,你心里也并不痛快吧。
容嘉上神情倨傲地淡淡一笑:世人愚钝者居多,就算得到他们的赞赏,又有什么意思?而冯世真有些啼笑皆非,觉得容嘉上这说法十分孩子气,但是又觉得他这样又有些赤子的热情和可爱。
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其实也同他差不多。
因为在名校念书,才华出众,也不大瞧得起旁人,不屑同他们交往,也不在乎被那些平庸之人排挤议论。
直到家道中落,冯世真发觉傲气当不了饭吃,才自己打磨棱角,去适应这个世界。
容嘉上才貌双全,家世富裕,自然更要比自己当初傲气几分了。
而只要容家这繁花锦绣的局面能维持下去,容嘉上也有本钱一直傲慢下去。
只是,容家能维持多久呢?冯世真低头笑着,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眼底掠过的冷意。
窗外忽然一亮,风起云破,月亮露出了半张脸。
那一束光正好照着冯世真,好似一匹轻纱落在了她的身上,照亮了她清秀白皙的面孔,一双剔透的双眼,神色若有所思。
这张面容犹如月下白莲一般,让容嘉上忽然觉得有些耀眼。
他下意识转开了视线,又忍不住扭头去看她。
冯世真若有所思,倒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容嘉上手里的面包已经掰得不能再碎,他干脆把面包丢了,拍了拍手,说:先生今日救我于枪下之恩,我刻骨铭记,定会好好报答。
冯世真回过了神,道:你也救了我,我们俩已扯平了。
只要以后你好好上课,少为难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不早了,好好休息吧。
晚安。
她在月光照耀下朝容嘉上温柔一笑,整张面孔都在发着光。
晚安。
容嘉上轻声回应,看着冯世真窈窕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
轻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容嘉上独自坐在地板上,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落地钟开始一声声地敲响,响足了十二声,终于将这漫长的一日翻过。
容嘉上发现了冯世真遗落在地毯上的围巾。
那是一条半旧的宽幅开司米围巾,是那个温润女子昔日富足宽裕的生活的一个小小纪念。
容嘉上情不自禁地将围巾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冯世真那清淡得若有若无的皂香气息浸透了他的心肺。
#####十九次日天气很好,阳光普照,秋高气爽。
如果不是院中有一棵桂树折了枝桠,人们都快忘了昨日的狂风暴雨。
冯世真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去院中打拳。
一套拳法刚打到一半,就见容大少爷穿着一身深色运动服从身边跑过。
冯先生早!啊……早。
秋晨露凉,可容嘉上穿着背心短裤,结实的胳膊上都是汗水,健步如飞,背影矫健,犹如一匹优美的猎豹。
冯世真的心漏跳一拍,回过神来,已经忘了自己方才打到哪里了,只得从头再来。
凝神定气地又打到一半,容嘉上绕了回来,站在一旁看冯世真打拳,一边呼呼喘气,像一头大型犬。
冯世真被他的喘息声搅得心烦意乱,一不留神,又乱了步法。
先生打拳,心不静呀。
容嘉上摇了摇头,走了。
冯世真气呼呼地瞪着他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晚些,冯世真进了书房,只见容嘉上独自一人靠着书桌站着,低头翻着书。
两个妹妹都说不舒服。
容嘉上说,太太请了西医来看过了,说是感冒,说这个礼拜都不能来上课了。
冯世真想了想,说:这样正好单独给你补课。
你的进度本来也和她们不一样。
来吧,先做卷子。
容嘉上一听又是做卷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接过卷子涂写起来。
可写了两道题后,他散漫的神情逐渐变了,抬头朝冯世真扫了一眼。
哪里看不懂?冯世真问。
容嘉上摇了摇头,埋头继续写,态度却逐渐认真了起来。
冯世真坐在书桌对面,翻着当日的《申报》。
头版头条果真写着冯玉祥改旗易帜投身北伐的新闻,又说西线战事吃紧,前线弹药吃惊,缺医少药。
冯世真翻完了报纸,无聊得很,便盯着容大少爷做题。
容嘉上的双唇无意识地抿着,浓眉微蹙,眼神灼灼。
他鼻子生得极好,高挺而精致,下巴到喉结拉伸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么专注而严肃的表情,倒是初见,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让人心生愉悦的魅力。
做好了。
容嘉上抬起头。
冯世真收回了心思,仔细批改试卷。
容嘉上紧盯着她的脸,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点端倪来。
冯世真抬头斜睨他,对自己没信心?当然不。
容嘉上翘起了腿,把一支铅笔在指间转来转去。
冯世真笑着把试卷递给他看:不错,都及格了。
才刚及格?容嘉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冯世真耐心地说:这是燕京大学上学年大二的基础科目期末考试试卷。
那些读了两年书的学生都有考不及格的,你自学能考及格,已经很不错了。
容嘉上脸色又逐渐好转了些,紧抿着的唇角微微勾起。
冯世真说:以你的成绩,上大学是没问题的,所以我也不给你补习那些简单的课了。
大学的课程,不涉及专业,英语和数学这些基础科目,我可以教你。
你愿意学吗?容嘉上没吭声。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冯世真补充道。
容嘉上这才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他说这话的口气,有着十分难得的顺服和恭敬,冯世真听得心情舒畅,吐了一口积压了两日的浊气。
平心而论,容嘉上是每个做老师的都梦寐以求的学生。
他聪颖敏捷,理解能力极强,任何知识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他就像一艘已经下了水的船,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划出老远,展开风帆,迎着朝阳而去。
冯世真觉得上天也在冥冥之中帮助自己。
她本来计划用半个月的时间取得容大少爷的信任和好感,却因为昨日一场突如其来的生死与共,让她在短短两三日内就达到了预期的目标。
这一日秋色极好,院子里鸟语花香。
一场寒风暴雨让几株老桂树全都开了花,花香浓烈,几乎熏得人昏昏欲睡,又勾得人蠢蠢欲动。
走吧!冯世真合上了书本,只拿了一本英文字典。
去哪儿?容嘉上问。
枯燥背单词太无聊,我教你一招。
你打篮球吗?容嘉上扬眉。
啪啪的篮球声传来,容太太好奇地走到窗边往下望。
院墙角的小篮球场上,冯世真和容嘉上正站在球场里,正在投球玩。
冯世真念了一个单词,把球丢给容嘉上。
容嘉上说出相对的英文单词,紧接着把球投进篮中。
……shatter……吓……不,破灭!造句。
容嘉上把球带着全场跑了一圈,飞身灌篮,同时念了一个句子。
冯世真满意的扬起笑脸,下一个……这冯小姐还真有两下子。
容太太道,你大哥那么高傲的性子,居然都能和她处得来。
说起来,冯世真和容嘉上年纪差别不大,本不适合这么亲密,怕引起闲话。
可是容太太并不在乎继长子会不会被一个家庭教师勾引了去。
冯世真在她手里也不过一枚棋子,好用就用,不好用就弃了去。
如果冯世真能败坏了容嘉上的名声,则更中了容太太的下怀。
容芳林无精打采地问:妈妈,中秋的团圆饭,真的要请惠表姐来吗?容太太收回视线,道:我受了她爹娘嘱托照顾她,当然要尽到责任。
容芳林很不耐烦:她有自己亲叔叔在上海,为什么不回叔叔家?我看她就是想缠着秀成哥哥罢了。
妈妈,秀成哥哥他……别提他了。
容太太不悦地喝了一声,又搂过女儿,叹道,你知道你爹对你的亲事另外有安排的。
别说秀成他不喜欢你,就算他喜欢你,你爹也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容芳林两眼蓄着泪,现在都提倡自由恋爱了。
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找丈夫?爹不能拿我们的婚事做交易!容太太虽有不舍,却依旧冷着脸,道:你看那些闹自由恋爱的女人,哪个有好下场的?不是嫁了个穷小子做黄脸婆,就是被抛弃了回来求娘家收留的。
爹娘总不会害你,自然会给你挑选一个门当户对,相貌品行都般配的。
秀成这孩子是不错,我也喜欢他。
但是……但是爹觉得他是黄家这边的人,不想再嫁个女儿过去助长黄家势力是吗?想起猜忌自己,提防自己娘家的丈夫,容太太脸色更加难看。
惠表姐有什么好的?容芳林抹泪,读书平平,长得也一般,就是会装可怜。
动不动就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样子,惹得男孩子们都同情她。
秀成哥哥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看不清她的真面目?男人被女人迷昏了头,又哪个能带眼识人的。
容太太无奈长叹。
窗外忽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那声音分明是容嘉上发出来的。
一贯孤僻冷傲的人居然也能笑得这么开朗,容家母女都忍不住好奇地张望。
小球场上,冯世真正在指挥着学生:再站过去点,站到线外。
转过身去。
容嘉上用手指转着球,好整以暇道:先生,这样的罚球不规矩。
我是先生,我就是规矩。
冯世真促狭地笑着,答错了题就要受惩罚的。
背对着投篮。
不准看!废物才看。
容嘉上冷嗤一声,举手将球朝身后抛去。
篮球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噗通穿过了球篮!冯世真惊讶地瞪大了眼。
这都行?先生看清了吗?容嘉上得意洋洋勾起了唇角,目光明亮如星,没看清?我再做给你看。
他捡起篮球,又是背身一掷。
中!再投,又中!冯世真惊愕得哑口无言,拿他没辙了。
她瞠目结舌的样子逗得容嘉上大笑了起来。
笑声清朗动听,充满了骄傲和快乐。
他第一次在人前露出这样畅快的笑,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那笑声短暂,稍纵即逝,冯世真被振动的心弦却一直颤抖回响,久久不能平静。
容嘉上身影如风,带着球在球场里奔跑,跳跃,轻松上篮,将球灌了个满盖。
秋风卷着落叶在阳光中翩翩飞舞,桂花的浓香充盈着肺腑,蓝天绿水,艳阳一般的秋花,可冯世真的眼里只看得到容嘉上敏捷矫健的身影,和他淌着汗水的英俊面容。
渐渐分不清是人在转,还是天地在旋。
所有景色匆匆掠过,化作了巨大的幕布,只有这个白衣少年,停驻眼前。
大少爷!一个听差的急匆匆地从后门跑了出来,老爷就快到家了,太太请你去前厅等着迎接。
球滴溜溜滚开。
巨幕落下,欢笑停歇。
短暂的快乐戛然而止。
冯世真微微晕眩,望向气喘吁吁的容嘉上,彼此都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抹意义不明的凝重。
#####二十冯世真回了房,拧了帕子抹去了脸上的汗珠,重新梳了头,换了一身朴素的衫裙。
她注视着镜子里亭亭玉立、斯文娟秀的女郎,露出一抹练习过多次的、温婉柔顺的笑,动身下楼。
楼下十分热闹,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都能听到女孩子们兴奋的欢笑声。
容定坤似乎还带了不少人回来,因为冯世真还听到了杨秀成和赵华安的声音。
客厅里的沙发上,容定坤一手搂着小儿子,一手搂着大女儿,剩下三个女儿都坐在他脚下,朝他撒娇。
容太太带着大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对面沙发上,容嘉上站在一侧,再把坐一旁的二姨太太也算上,这可真是一副妻妾和睦、儿女满堂的幸福家庭的样板。
二姨太太孙氏是个纤细娇小的少妇,穿着湖蓝色绣百蝶的衫裙,梳着流行的桃尖留海,柳眉杏目,白肤红唇,温婉妩媚,确实有几分书香气息。
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女靠着沙发背站在孙氏身边,容貌同她有七分像,气质更单纯一些。
这位大概就算陈妈着重说明过的妾家的小姨子了。
容定坤望着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长子,说:昨天的人,你赵叔连夜审过了。
是郭家的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想着翻身。
我想,日后还是给你们各拨两个保镖,出门的时候跟着吧。
租界最近两年来也越来越不安生了。
是的,父亲。
容嘉上一脸淡漠。
容定坤又说:听太太说,你最近终于静下心,开始认真念书了?容嘉上木然点头:是的。
容太太笑道:嘉上终于懂事了,老爷也可以放心了?听说你们昨儿还见了杜小姐的,是不是?男人呀,总是要成亲了才会懂事的。
容定坤哼了一声:养他这么大,没有一件事教我省心的。
大好的婚事摆在眼前,却因为你自己不争气,半天都敲不定。
容嘉上淡淡道:容家这家世,爹这么大的面子,杜家都不卖,可见儿子确实配不上杜家的小姐。
容定坤一怔,随即怒道:你倒会给自己找借口!容嘉上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杜小姐是上海名媛,知己遍天下,处处留芳影。
纵使儿子没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也不会寂寞的。
容定坤道:等她做了容家媳妇,你自然可以管教她。
你要有本事找一个门当户对、嫁妆丰厚,又贤惠听话的小姐回来。
否则,老老实实听我的安排!容芳林在旁边听了,脸色也一暗,忍不住朝杨秀成投去哀婉的一瞥。
冯世真站在楼梯边的阴影里,望着容嘉上孤独而倔强的身影。
年轻人笔挺而立,站在人群中,却是那么格格不入。
那些父母子女的欢笑,亲朋好友的寒暄,于他来说都仿佛身外之物。
他不知是不能,还是不屑融入进去。
容定坤抱着心爱的小儿子嘘寒问暖,转头之间,眼角扫到了楼梯口那个清淡如烟一般的身影。
仿佛一个重锤击中了天灵盖,又如利箭穿透了心脏。
容定坤惊骇地猛然站了起来,跌了小儿子都不自知,失控地厉声喝道:是谁?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容芳林望过去,松了一口气,嗔道:爹爹,那就是冯先生。
咱们家新请的家庭教师。
冯世真缓缓地自阴影之中走了出来,毕恭毕敬地朝容定坤躬身行礼,麻花辫垂在胸前。
容老板好,我叫冯世真,是府上的家庭教师。
方才失礼了,请多见谅。
容定坤脸色青白,眼中泛起血丝,死死盯住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就像盯着一个鬼。
爹爹……呜哇哇……容小少爷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容定坤的神智被小儿子的哭闹逐渐拉了回去。
他低头抱起儿子,交给了老妈子,再抬头时,先前的惊骇已如水过鸭背,不留半点痕迹。
可能让容定坤惊骇成这样,会是因为什么事?一时间,屋中诸人的目光都在容定坤和冯世真两人身上打转。
冯世真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良家打扮,谦和有礼,又不卑不亢,端庄地站在那里挑不出半点错。
而她肌肤白皙,容貌秀丽,双眸好似养在水银里的黑琉璃一般,又是个很出色的美貌女郎。
但是容定坤方才的神情,却显然不是看到美貌佳人时该有的。
二姨太太孙氏眉头皱得打结,不安地拽着了衣角。
她妹子木然地站在旁边,黑嗔嗔地眼珠子转了转,证明自己是个活人,不是蜡像。
而容定坤已彻底镇定了下来,双目如鹰,从冯世真的脸上扫过,惊恐之色已被他彻底掩盖住。
他沉着脸,冷淡地点了点头。
你姓冯?是的,老爷。
冯世真垂着头应道。
容太太不安地说:冯小姐的背景,赵哥都查过的,说没有问题。
芳林都说她教书很好,连嘉上也听她的话。
老爷……我看过她的资料的。
容定坤说,人年纪大了,有时容易犯糊涂。
方才吓着冯小姐了?冯世真忙道:老爷您正当壮年,龙神虎威,怎么能算年纪大?本是我站的地方不妥,吓着老爷了,该赔罪才是。
冯小姐倒是个机灵人。
容定坤淡笑了一下,冯小姐请过来坐。
芳林,给你先生倒茶。
冯世真欠身谢过,这才入座。
儿女都容貌出色,容定坤自然也生得不俗。
他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笔挺,容嘉上的好身板显然继承自他。
容定坤两鬓微白,双目炯炯有神,笑起来时,眼角细纹散开,别有一番风流儒雅的气质。
这个叱咤上海滩的进出口业大亨兼走私大户,谈笑风生时亲切随和,不苟言笑时则阴鸷深沉,令人难以捉摸。
容定坤也在打量着冯世真。
清贫的年轻女老师,生得漂亮,在他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白皙的脸颊透出了羞赧的红晕,低着头一直不敢抬起来。
两人一个目光灼灼,一个羞涩腼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间的暧昧。
容太太很是得意地朝二姨太太丢去挑衅的一瞥。
二姨太太青着脸,目光像针一样朝冯世真的身上扎去。
女人间的眉眼交锋落在了容嘉上的眼中,他再看着冯世真,那娇羞的模样犹如锥子似的扎进他眼睛里。
片刻后,容定坤兴味悠长地一笑,冯小姐长得有几分眼熟呢。
容芳桦笑嘻嘻道:真奇怪,大哥之前也说冯先生眼熟来着。
难道先生真的长得像个熟人?容嘉上的脸上冒着寒气,冷冰冰道:有时觉得先生眼熟,有时又像从来不认识她似的,也是奇怪。
这话讥讽冯世真善变,众人都听了出来。
这两人先前不是还有说有笑吗?怎么转头又闹矛盾了?容芳林怕冯世真当着这么多人多面下不来台,正寻思着怎么解围,冯世真倒是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其实我常被人这么问。
想来是生得太普通,反而容易让人觉得眼熟吧。
大少爷才认识我几日,不熟也是正常的。
简单两句,便化解了尴尬,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容定坤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对长子道:看样子这次的先生能治住你。
随即又一一问了些冯世真家中的情况。
这么说,你们家的铺面房子都烧毁了?是的。
冯世真苦笑,幸好人没事……我爹受了伤,但是现在也快养好了。
容定坤问:没想过去找人索赔?找谁呢?冯世真叹气,巡捕房说是东街一户人家烧炉子引起的火灾。
可是他们自家已全部死在大火里了。
这大概就是命吧。
日月盈仄,潮涨潮落,人生总是祸福难测的。
容定坤啧啧,注视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惜、玩味,和道不明的思索。
冯世真被他盯着不自在,头埋得更低了。
容嘉上看不下去,咳了两声。
容定坤收回了逼人的目光,道:都说祸之福所依,冯小姐将来会苦尽甘来的。
你且好生教导孩子们。
在容家,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冯世真感激地欠身道:有老爷这句话,我一定倾近全力,教导好少爷和小姐们。
她见好就收,起身告退。
容太太笑着问:老爷,我就说了这次找的家庭教师人不错吧。
是不错。
容定坤若有所思,又多看了一眼冯世真窈窕的背影。
冯世真刚走上三楼,身后传来脚步声。
容嘉上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越过了冯世真,朝自己房间走。
大少爷。
冯世真唤,今天下午的课,你若是没空,可以暂停。
容嘉上扭头望着她,神色冷淡:为什么不上?还是冯先生自己有什么安排?我能有什么安排?冯世真笑道,我是看老爷回来了,你们一家团圆,或许需要给你放半日的假。
先生倒是细心体贴。
容嘉上道,似笑非笑,目光如柳叶刀似的从冯世真的脸上扫过,难怪家父一见你就很喜欢呢!冯世真顿了一下,平静地说:在别人家里做活儿,总得讨东家欢心才是。
容嘉上嘴角轻抽,道:我也是东家,你倒没怎么把我当回事。
我怎么不把你当一回事?冯世真没好气,从一开始就刁难欺负我的人可是你吧。
你倒是恶人先告状。
先生哪回没顶回来,也没吃亏呀。
容嘉上理直气壮。
冯世真啼笑皆非:我要是不顶回去,那就是活该被你欺负了?是不是那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嘴,才算是讨了你大少爷的欢心?容嘉上噎住。
再说了,大少爷又不是给我发薪金的人。
等你哪天把头上的少字去掉了,再来我跟前使威风吧。
冯世真挑眉一声嗤笑,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
喂!容嘉上喊了一声,下午还上课吗?上!冯世真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下午抽考英文单词,背不出来就打你板子!这句话泼辣带劲,像一条柔软的柳条抽在青年的肩上,打得他半身一阵酥麻。
容嘉上心头狂跳,眼睁睁看冯世真当着他的面把门甩上。
他回过神,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这么说,你同容家大少爷相处得还不错?布置得雍容气派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
雪茄气息缭绕,窗外月色撩人,银辉落在窗前男子的身上。
孟绪安穿着合身的西装,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了肌肉结实的小臂,手腕上带着一款百达翡丽手表。
他的枪带未摘下,勾勒着他坚实的胸膛和宽阔雄浑的肩背。
一把漂亮的左轮手枪随意地放在书桌上,压着一沓文件。
冯世真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低声说:容嘉上虽然看着性格乖僻不羁,但是本性不坏,就是个缺乏关爱的孩子罢了。
摸清了他的心思,也就比较好打交道了。
可是,我看容嘉上喜欢军事,对继承家业也并没有多大兴趣的样子。
那不更好?孟绪安轻笑了一声,吐了烟,容嘉上越是这样,他越渴望得到承认。
你做得很好,多关心重视他一些,取得他全部的信任。
一个聪明又逆反的儿子,还真是个用来对付父亲的好工具。
冯世真沉默着。
孟绪安又问:你怎么应付容定坤的?冯世真说:落难的佳人,知书达理,机灵圆滑,却又总有几分卑微和无奈。
如果容定坤真看上了你呢?冯世真没回答。
孟绪安转头望过去,捕捉到了冯世真眉头细微的一颦。
有什么不妥?冯世真斟酌了片刻,带着困惑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容定坤他,似乎怕我?孟绪安露出兴味之色,挑眉朝冯世真招了招手。
容定坤会怕你?冯世真说:似乎,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联想到了一些他惧怕的事。
我不知道是什么。
我们当初都预计过,认得知道了我的来历后,有可能厌恶抵触我。
可没想到他的反应比我预估的要大很多。
但是他又没有要辞退我的打算。
我有些弄不清了。
孟绪安思索着:我会去查一下。
若情况对你不利,会安排你撤出来。
未必是不利。
冯世真意味深长地笑,能让容定坤惧怕的,定是他的软肋。
顺藤摸瓜,也许会有大收获。
只是目前先要安抚好容嘉上。
别因小失大。
孟绪安道,你的目标,是扳倒容定坤。
容嘉上,不过是你踏脚的棋子。
我知道。
冯世真垂着眼帘说。
月光照着冯世真白皙清秀的脸庞,将她脸上掩藏极深的困惑和失落曝光。
孟绪安伸出手,手指勾起了冯世真的脸,轻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抬眼同自己对视。
世真,记住了,你是下饵的人,不要反被鱼儿拖进了水中。
#####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