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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樊笼困鸟

2025-03-26 13:47:09

金秋八月,桂子飘香。

小姐们嘻嘻哈哈地在树下摘桂花,厨娘们开始砰砰打月饼。

冯世真从侧门路过,就见老妈子们端了刚出炉的月饼出来,浓浓的香气引得她驻足深呼吸。

冯小姐,尝一块呀。

老妈子们热情地招呼。

冯世真模样清秀,待人又亲切没架子。

平日没事,冯世真都会去厨房里和老妈子们闲聊几句,帮着她们念念报纸和杂志,有时还帮着代笔写信。

住进容家不过十来天,冯世真就已和做工的娘姨们打成了一片。

新出炉的月饼散发着诱人的芳香,放个一两日,泛起了一层油光,银刀切开,玉色的馅儿,嫩黄的蛋黄,引人垂涎三尺。

冯世真拣了一牙切好的莲蓉蛋黄,尝了一口,柔软的莲蓉在舌尖融化,蛋黄的咸涩散开唇齿里留着一股甜香。

真好吃。

冯世真赞了一声好,让我想到我娘做的月饼了。

冯小姐中秋要回家吗?自然要回去的。

哟,真是孝顺呢!容嘉上牵着一对小猎犬走来,就见冯世真穿着一条浅青色的旧式旗袍,坐在厨房门口的板凳上,沐浴着秋光,一脸满足地吃着月饼。

小猎犬闻到了食物香,汪汪叫着朝厨房冲。

容嘉上吹着口哨,把小狗拽住。

大少爷。

冯世真站了起来,这是哪儿来的小狗呀?云弛家生的小狗,送给芳林和芳桦的。

容嘉上说着,视线落在冯世真嘴角一点蛋黄屑上。

冯世真蹲下来,拿了一牙月饼喂小狗。

小狗摇着尾巴舔她的手,逗得她呵呵直笑。

笑声轻柔悦耳,好似羽毛轻轻自心头撩过。

别乱喂它们吃东西!容嘉上突然把小狗拽了回去,这么小的狗,吃坏了肚子不好治。

冯世真尴尬地收回了手,站了起来,道:抱歉,是我没考虑周到。

容嘉上板着脸没看她:我把狗给芳林她们送过去。

冯世真看了一下表,说:一会儿要上课,你们别迟到了。

知道了。

容嘉上敷衍地应了一声,牵着小狗走了。

冯世真温和笑着目送他远去,仿佛毫不介意对方的失礼。

两人自从外出遇险后,关系就一直这么不冷不热地维持着。

容嘉上没有再刻意排斥冯世真,但是对她也算不上热情。

就是上课认真了许多,布置的功课也总能完成得很好。

私下碰见,彼此都会客气地打一声招呼,偶尔交谈几句。

容嘉上的性子似乎有些阴晴不定,有时不知道被触到了什么逆鳞,就会忽然冷脸。

冯世真久了也习惯了,只当他到底还是有些孩子气。

这个青年始终像一匹孤独的狼,游离在人群之外,对每个靠近的人都发出警惕的低哮。

这是个受过伤害的人才会有的自我保护之态。

旁人都在警告下和他保持着距离,唯有冯世真,出于她不可告人的目的,小心翼翼地不断接近,试图摸一摸他竖立起来的后颈的皮毛。

老妈子们都有些怕容嘉上,之前都躲开了,这时才从厨房里出来,道:冯小姐也不容易呢。

冯世真拍着手上的碎屑,笑道:贵府的少爷和小姐们念书又认真又勤奋。

我教过那么多学生,极少碰到这么好的呢。

老妈子连连点头,说:我们家老爷最喜欢有学问的人,家里连姨太太都能念英文诗呢。

正说着,两个听差的抱着几个盒子走过,朝老妈子打了个招呼,朝西而去。

冯小姐你瞧。

老妈子促狭笑道,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什么好东西,送去给西堂的那位呢。

瞧着宠的法儿,也许不等二姨太太生孩子,家里就要添一位三姨太太了。

冯世真好奇道:听说这个孙小姐跟着老爷也有些日子了,难道一直没名分?另外一个老妈子凑上来道:老爷当然想纳进来,连太太都点了头了,是那孙小姨自己不肯。

人家是什么清心女子学校的高材生,说宁死不肯做妾的。

如今虽说也在伺候老爷,但是说出去不算数,面子上留个清白罢了。

冯世真叹道:听起来怪可怜的。

怎么会?一个年轻的媳妇子一脸羡慕,老爷可宠她了,比当年对二姨太太还要好个百倍。

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西洋的葡萄酒、衣料,可是一箱箱往西堂里送。

太太可不高兴,有一次还借着骂咱们下人,说容家都要改姓孙了呢。

老妈子道:也就这几年,年轻容貌好,还能傲气。

你看二姨太太进门才六七年,光景已大不如前了。

如今也全靠妹子帮她争宠呢。

媳妇子快嘴道:太太也能找呀!老妈子急忙瞪了她一眼。

媳妇子看了冯世真一眼,讪笑着闭上了嘴。

西堂是一处独立的西式小洋房,上下大概只得四个房间,很不起眼,却是容家的中心。

容定坤回府后,并没住大宅,而是带着孙家小姨住进了西堂里。

他早出晚归,平日杨秀成他们过来汇报公事,也直奔西堂。

而孙二小姐自进了西堂,就没怎么出来过。

陈妈在冯世真耳边搬弄过,说容定坤有烟瘾,孙小姨就是给他伺候烟袋的人。

以前这活儿是二姨太太做的。

可大烟到底伤身,二姨太太连着流掉了两个男胎,就狠心戒了,拼命想生儿子。

可她又怕别人顶替了这活儿,夺了老爷的宠爱,于是,就把自家妹子弄来了。

陈妈说着,也是一脸鄙夷不屑之色。

毕竟,又不是家里过不下去了,还将清清白白的妹子拖下水,做了小妾。

这不是害了自己妹妹么?冯世真不知道容定坤的烟瘾有多重,单看他本人精神矍铄,双目清明,十分干练英挺,并不像是个抽大烟的人。

老爷抽的可是一两烟土一两黄金的马蹄土熬的烟呢!陈妈啧啧,这大烟极好,抽了不伤身,旁人求都求不得。

老爷只拿这烟送礼,从来不卖的。

自打冯世真憋了憋陈妈后,陈妈对她说起东家的是非,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世真又是个绝好的听众,安静认真,嘴巴又严。

其实容家这样的人家,东家的私密从来瞒不过下人,流传速度堪比流感。

平日里只要不乱议论,管家也懒得多管。

冯世真自己不碰大烟,却是清楚抽了烟的人,神情恍惚,最不提防人。

所以能侍候烟袋的,必然是极宠幸的人。

这个孙家小姨显然如今是最得容定坤宠爱的人。

有这么一个妹妹在,自己又怀着身孕,难怪容太太将二姨太太视作劲敌,想引进外援了。

不过容定坤出第一次见到冯世真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外,就对冯世真失去了兴趣。

那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家庭教师,又是传说中认得最喜欢的书香淑女的款,平日里偶尔碰见,他都不多看冯世真一眼。

如此绅士正派,都让容太太暗自吃惊。

不仅不多看。

冯世真觉得,容定坤几乎有点不想看到她。

他掩饰得很好,可眼底依旧有一抹惧意。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只当是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女人。

但是女性的细腻敏锐让冯世真捕捉到了那细微的情绪。

他到底在怕什么?若真的讨厌她,为什么不寻个理由解雇她呢?也许容定坤并不屑把一个小女子当作威胁,又或许他公事繁忙没有功夫去管一个小小家庭教师。

总之,冯世真安安稳稳地在容家继续教着书,低调安静,几乎像不存在一样。

这日容芳林和容芳桦下了课,容嘉上如往常一样,胳膊下夹着书,迈着懒散的步伐,擦着妹妹们的肩进了书房。

冯世真前几日同容太太说过,容大少爷的进度同两位小姐不一样,课最好分开上。

于是从那之后,冯世真都会单独给容嘉上开课。

为了避嫌,书房的门都会敞开着。

容太太最初不放心,派听差来偷看过。

听差回去说大少爷老实听课,做错了还要被先生罚。

容太太吃惊得好似吞了个鸡蛋,暗暗觉得这冯世真还真有些手腕。

冯世真拿着一本中学课本做幌子,给容嘉上讲的是大学的书。

你什么时候开始自学大学课程的?冯世真问。

中学二年级吧。

容嘉上说,自己把中学课程学完了,无所事事,朋友的哥哥正在念大学,就借了他的旧课本看。

冯世真赞赏地点了点头:你很聪明。

就是自学的话,有些地方学得不够扎实。

不过没关系,相信我稍微一讲解,你就能明白。

容嘉上习惯性地转着笔,似乎在听,又似乎在走神。

聪明的学生总是有几分傲气的。

冯世真自己深有体会,也不会去约束容嘉上。

秋高气爽,正是出游赏秋的大好时节,可容嘉上能耐心地坐在书桌前,一道道地解着习题。

冯世真在旁边守着他,看着他青春英俊的侧脸,越发不理解,他怎么会是容定坤的儿子?想什么呢?容嘉上在冯世真眼前打了个响指。

冯世真回过神,尴尬地咳了一声:做完了?我看看。

容嘉上把练习本推了过去,拿胳膊撑着下巴,斜着脑袋盯着冯世真染着薄薄红晕的脸颊。

冯世真在这坦然直接的目光下,感觉到隐隐的燥热。

自来水笔在本子上圈圈画画,发出沙沙声。

凉爽的秋风自窗外涌进来,拂动着两人额前的发丝。

挺好的,只错了两道题。

冯世真抬起了头,你自己先看看。

看不明白的,我再给你讲解。

容嘉上拿笔算了算,很快发现了问题:第二步的时候用错公式了。

该用这个。

冯世真点了点头,拿笔写着:还有另外一个公式,更加简单。

你看……容嘉上突然抽鼻子。

冯世真敏捷地拿起本子挡住脸,以及容嘉上紧接而来的喷嚏。

容嘉上拿手捂着鼻子,不悦地瞪了冯世真一眼:放心,我不会那么没风度,冲着女士打喷嚏!冯世真讪笑着放下了本子,关切地问:你感冒了?只是鼻子有些痒。

容嘉上瓮声瓮气道,抽了抽鼻子。

生病了就不要勉强。

冯世真温柔体贴,今天先回去休息吧。

都说了没事。

容嘉上不耐烦,一点伤风罢了。

我……又是一声响亮的喷嚏。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掏出帕子擦了擦脸。

容嘉上讪笑。

这事上有什么好要强的?生病了就休息。

知识学不完的,不差这一天。

冯世真耐心地劝道,要叫医生给你开点药吗?吃了药睡一觉,明日就会好了。

再说明天是中秋节,太太让我给你们放三日假,说要带你们回杭州探亲的。

她要回娘家,我又不用跟着去。

容嘉上摆了摆手,感冒又不是什么大病,哪里就连书都不能读了?冯世真忽然倾过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容嘉上猝不及防,只觉得额头传来一阵清凉柔软,十分舒服惬意。

可那冰凉随即又撤了去。

你发烧了。

冯世真的神色认真了起来,听我的话,大少爷,回去休息。

我让听差的给你请个大夫来。

不用了。

容嘉上终于妥协,耷拉着脑袋,像是一只沮丧的大狗,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冯世真望着他,却没再啰嗦,眼神深邃,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担忧。

容嘉上收拾着书本,抬头看了她一眼。

好吧。

他终于放弃,家里有西药,我会去吃的。

你满意了吧?冯世真微笑,说:我让厨房给你煲汤?随便啦。

容嘉上趿拉着脚步朝外走,嘴里嘟囔,真是比老妈子还烦。

冯世真跟在他身后,好脾气地叮嘱着:要先吃饭再吃药,不然会伤了胃。

容嘉上含糊地哦了一声。

多喝水,晚上好好睡一觉。

你有完没完?容嘉上扭头喷道。

冯世真怔了一下,笑容讪讪,目光黯淡了下来,道:抱歉,是我啰嗦了。

她朝容嘉上一点头,擦着他的肩,快步朝楼上走去。

容嘉上望着冯世真轻飘飘的背影,胸口堵着一团气,跺了一下脚,追了上去。

哎!冯世真没理他。

冯先生?容嘉上继续唤着,冯小姐?冯……你叫什么来着?冯世真终于回过了头,咬着牙,狠狠地冷笑着:要不是冲着你家的钱,我真想给你一耳光。

容嘉上愕然站住,继而噗哧一声笑起来。

冯世真拧着眉头瞪着容嘉上:你笑什么?容嘉上笑得有些咳嗽,道:你还真诚实。

别你呀我呀的!冯世真板起脸,家庭教师也是教师,劳烦大少爷称呼我冯先生或者冯小姐。

另外,我叫冯世真,世界的世,真假的真。

冯世真……容嘉上念着,拾阶而上,你就算真甩我一耳光,我想太太也不会扣你的工钱的。

没准还会奖你一个红包呢。

我不打病人。

冯世真抄着手冷哼一声,扭头继续往上走。

容嘉上不紧不慢地跟着,道:你是我碰到的第一个承认冲着我家钱来的女人。

冯世真回头扫了他一眼,啼笑皆非:大少爷才活了多少年,见过几个女人?按照你这么说,你家这么多老妈子,哪个又不是冲着钱来的?又不是教堂义工,谁会免费来干活?容嘉上哑然了。

冯世真又道:你也别真当我不敢打你。

学生吃老师的板子,天经地义。

你要再对我这么呼来喝去,不知礼数,你看我敢不敢对你用法!我虽然不是什么名师,却也不想教出一个不知尊师重教的涅徒来。

得了,我错了还不行么?容嘉上嘟囔着,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冯世真一肚子气,看他蔫蔫的样子,又不好发火。

她把容嘉上送回了卧室,又摇铃叫老妈子送来了热水,督促着容嘉上把药吃了。

这是冯世真第二次进容嘉上的房间。

上次偷偷摸摸,又是半夜,也没看个真切。

这次看来,发现这个套房十分宽敞舒适,配有一个会客室,一个大浴室和一个小阳台。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整洁,保留着军营里带出来的简洁之风。

墙角放着哑铃之类的运动器材,墙上挂了一副国画年历,窗台上摆了两盆绿植,简单得简直不像一个巨富之家公子哥儿的房间。

除此之外,就是那两柜子的飞机模型。

冯世真好奇地指着一架飞机模型问: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滑翔机。

容嘉上说,适合低空飞行,用来空投物资的。

你右手边是战斗机,可以发射炮弹。

架子底部,还放着一个飞行员头盔。

你开过飞机么?冯世真问?容嘉上摇了摇头,将来有一天能开就好。

哪怕是容家这样的家世,少爷们玩得起豪车名马,却也不是轻易玩得起飞机的。

容嘉上的这个昂贵的嗜好并不那么容易实现。

我没事了,先生可以回去了。

容嘉上疲惫地躺在床上,有几分不甘,却也不得不向疾病暂时投降。

冯世真看他可怜,先前的气已消了大半,又犯了好心病。

要不要我陪你一下?有什么好陪的?容嘉上干巴巴地说,我躺着,你在旁边看着。

这不叫陪,这叫参观。

我也是自找的。

冯世真自嘲着站起来,那你好好休息。

我就不多碍你眼了。

大概是药开始起效果,容嘉上愈发昏沉,含糊地说了一句:不碍眼……还算好看……冯世真等了片刻,听到床上的人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她轻轻叹了一声,犹豫了片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了一下少年额前的碎发。

沉睡着的容嘉上失去了往日的麟角,像个疲惫的大男孩。

发烧让他脸颊泛红,嘴唇微微张着,俊美漂亮又可怜,让人心里一阵酸软,怜爱之意在胸臆中泛滥。

冯世真凝视了他片刻,掖好了被子,悄悄离去。

#####二十二因为第二天是中秋节,冯世真也要放假回家,所以容太太请她下楼一起吃一顿节前饭。

冯世真下到客厅,就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容定坤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二姨太太坐在旁边削着苹果。

容定坤今日穿着中式长褂,更显得儒雅斯文。

他已是五十开外的年纪,但保养得极好,看着也不过四十许,十分英俊得体。

若是不知道他的那些黑暗的底细,冯世真自觉讲不定也会被他忽悠了去。

冯小姐。

容定坤放下了报纸,客套道,你过节可要回乡探亲?冯世真说:家父身子不便走动,只能留在上海过节了。

容定坤又道:听说你有个大哥,是公费留学生,什么时候毕业回国?冯世真不禁露出难过之色:大哥听闻了家中出事,肄业回国,再过半个月就该到了。

我劝过他拿了学位再回来的,但是他等不得。

容定坤叹道:你大哥有孝心呀。

知道父母妹子在受难,自己怎么能还继续留在国外过逍遥日子呢?他是学什么的?学医。

那是人才。

容定坤说,等他回来,带来让我见见。

我也是大华医院的股东之一,若是他确实优秀,给他安插个职位就是。

老爷!冯世真受宠若惊,充满感激地望着容定坤,这太好了!谢谢容老爷!我大哥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二姨太太皮笑肉不笑地在旁边看着,说:冯小姐可要好生追随我们家老爷。

现在读过书的女孩子都时兴去洋行和商行里做事。

冯小姐就没想过吗?冯世真低着头,耳朵背都红了,局促道:我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做过,不知道能否胜任。

我只想先把书教好,也不辜负老爷和太太对我的信任。

二姨太太笑道:一定行的。

冯小姐在咱们家里教几个孩子,真是屈才了呢。

我们冯小姐是踏踏实实的人,没得那种好高骛远,不知好歹的心思。

容太太带着大姨太太下了楼来,朝二姨太太一声冷笑。

二姨太太放下了苹果,委屈地红了眼眶,面色寂寥哀婉:是我说错话了,冯小姐不要介意。

冯世真心道之前还觉得余知惠装委屈的功夫堪称一流,现在一看,余小姐应该赶紧拜二姨太太为师才是。

况且二姨太太不和容太太顶撞,反而把皮球丢到了冯世真这里来。

弄得冯世真好似才是欺负了她的那一个。

这一招乾坤挪移,欺软怕硬,真是又打了容太太的脸,又将了冯世真一着。

高手!冯世真只得诚惶诚恐道:没有的事,二姨太太只是一片热心……孙姨娘这动不动就爱道歉的习惯,还是老样子呀。

容芳林冷声说着,下了楼来,我看你最应该去国务院工作,凡是遇到要向外宾赔礼道歉的活儿,就派你上场。

你楚楚可怜地往哪儿一站,再大的国际纠纷都能立时解决。

把你留在我们家里,才是屈才了!冯世真心中暗暗喝彩。

二姨太太一张俏脸阵青阵红的,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容定坤显然极其宠爱长女,见她顶撞了自己心爱的小妾,也不过斥了一声胡闹。

二姨太太很识趣,不去招惹容大小姐,咬牙吃了这个闷亏。

容太太对丈夫道:嘉上说是感冒了,吃了药睡了,不下来吃饭了。

我看明天他也没法跟咱们一起回乡下了。

容定坤不悦地蹙眉: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他不会是装病,不肯和我们一起出门吧。

冯世真忍不住插嘴道:是真的病了,打喷嚏流鼻涕,很没精神。

这病要传染,大少爷在家里休息也是好的。

容定坤只好说:那就让他留在家里吧。

随即吩咐听差摆饭,众人和和睦睦地用了一顿饭,谁都没有问过一声容嘉上,仿佛当他本来就不存在一般。

冯世真看着容定坤亲手喂小儿子吃菜时的慈爱模样,看着其余的妻妾子女们欢笑说乐的模样,忽然就明白了容嘉上身上那份疏离淡漠是自何处来的。

这里是他的家,这些是他血脉相连的家人,可是没有人在乎他,关心他,连最亲的父亲,对他也是指责多余关怀。

上行下效,继母和弟妹们自然不会将他当做一回事。

他游荡在这个家庭的边缘,进不去,走不得,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无所适从。

所以他只有冷漠,封闭了感情,为了坚强。

所以他拒绝旁人的关怀,因为他也不信任别人的真心。

他是一座封闭的城,不论风霜雪雨,自生自灭。

冯世真回想起了初见容嘉上的情景。

少年白衣胜雪,孤傲清冷,一束光落在他身上,照着他淡漠而俊美的容颜。

他那时就好像一座如玉一般的雪山。

遗世孤立,又吸引着人想去朝拜。

孟绪安指着那张薄薄的文件夹,说:世真,你要把这份文件填补完整。

那时候冯世真还想,不过一个少年,能有什么故事?她觉得容嘉上是一本摊开的书,一目了然。

可她没有想到,这本书读着,会让人觉得心酸。

这阅读感言,她写得有点艰难。

想起了孟绪安,冯世真不禁又悄悄看了容定坤一眼。

冯世真曾问孟绪安,容定坤轻易就能查到她的来历,肯定不会用她。

孟绪安却笑着说,容定坤肯定会把她留下来,就近监视。

多疑的人都有这个毛病,简单的事会被他们越想越复杂,会反复推翻自己的假设。

孟绪安说,他怀疑你进入容家不怀好意,他的自负让他不屑你,多疑则让他又忍不住想弄清楚你的底细,生怕错过了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机会。

所以他肯定会留你下来,让老妈子盯紧你。

冯世真吃着百合炒秋葵,听着容定坤和小儿子的说笑声,极轻地冷冷笑了一下。

用过了晚饭,容家人去书房喝茶聊天。

冯世真先行告辞,留声机放着轻快的歌曲,伴随着她的脚步拾阶而上。

三楼静悄悄的,容嘉上的房门依旧紧闭着。

冯世真不知道他后来用了晚饭没,想问一问老妈子,又怕给了下人们谈资。

她在容嘉上的门口站了片刻,里面没有半点动静,也没有光。

也许真是睡了。

冯世真回了自己的卧室,收拾好了明天回家的行李,上床歇息。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异样的波动让冯世真自梦中醒了过来。

她起初还有点困惑,揉着眼睛坐起来,望见对面的房间亮起了灯。

容嘉上醒了?抽水马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随后一声呕吐的声音。

冯世真瞬间清醒了,掀开薄被下了床。

容嘉上跪坐在马桶边,艰难地喘息。

他整个人晕沉沉的,呼吸滚烫,胃里翻江倒海。

晚上吃下去的面条已被吐了大半,作呕的感觉依旧,却一时吐不出来。

兴许的感冒药吃多了的缘故,胃病突发给他的感冒火上浇油。

他已很久没有这么病过了,身体的虚弱让他觉得十分不适。

他不喜欢自己此刻的虚弱。

就像一个强大惯了的人,突然一天被夺走了力量,感到格外惶恐不安。

胃里的东西又涌了上来。

他伏在马桶上,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喘息声中,有人走了过来,拿帕子擦了擦他的嘴,把他扶起,搀回到了床上。

容嘉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那人在屋里走动。

温热的湿帕子敷在脸上,擦去了他的汗。

水杯递到嘴边,让他漱口。

容嘉上觉得自己像陷进了迷沼之中,浑身酸痛,灌了铅一般沉重,几乎没有抬起眼皮的力量。

但是他的听觉和嗅觉却很敏感。

他闻到了那女人身上特有的清爽的皂香,听到她来回走动,收拾卫生间,又打水拧帕子的声音。

领口被解开,湿热的帕子擦去了他的汗水,滚烫的肌肤一阵凉爽。

容嘉上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

多喝点水。

冯世真又把水杯递过来。

容嘉上就着她的手喝了大半杯,无力地倒回床上。

帕子反复擦着他的脸颊、脖颈和濡湿的头发。

过了片刻,一张冰凉的湿帕子搭在了额头。

容嘉上舒服地哼了一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看清了对面女子清秀的面孔。

冯世真。

他说,又是你。

冯世真抽出了体温计:三十九度八。

如果天亮后还不退烧,就要请医生来给你打针了。

大惊小怪。

只不过是感冒罢了。

容嘉上脸颊潮红,倔强依旧。

冯世真问:要吃点什么吗?我看你刚才都吐干净了。

随便吧。

容嘉上闭着眼,渐渐又睡着了。

良久,他感觉到有人进了房间,再度醒了过来。

米粥的清香飘进鼻端。

虽然没有胃口,可容嘉上还是坐了起来,喝了半碗肉松粥。

难受痉挛的胃奇迹般地好转了,身体里似乎注入了一股温暖的力量。

不会再吐了吧?冯世真有点担心,应该是感冒药的问题。

你是不是空腹吃了药?别啰嗦。

容嘉上不耐烦,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睡吧。

冯世真给他换了一块凉帕子,坐在床边,安静地守着他。

容嘉上渐渐又睡着了,呼吸平稳。

冯世真把灯关了。

窗外,八月十四的月光洒了进来,在地板上划着光格。

这情景似曾相识,让冯世真仿佛又听到了悠扬的舞曲,一阵心旷神怡。

寂静之中,容嘉上翻了个身,朝着这头侧身睡。

冯世真帮他重新搭好了湿帕子,握着他的手,放进被子里。

发烫的手指动了动,缠住了冯世真的手指,把她的手握住。

冯世真微微怔了一下,却没有把手抽回来。

这一夜,对于容嘉上来说,过得很漫长。

他烧得晕乎乎的,起初浑身滚烫,犹如置身火海,天亮时退烧,又疯狂地出汗。

中途他醒了很多次,但是神智都昏昏沉沉,只记得有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厌其烦地给他敷上冰凉的帕子,一遍遍扯来被他踢开的被子,擦去他滚落的汗水。

那女人的手冰凉柔软,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庞,一如他臆想中的母亲的手。

她身上有一股淡而好闻的气息,令人觉得心情安宁,犹如置身雨后的晴天。

清晨轻薄的晨光落下,窗外鸟语花香,晴空万里无云,秋风飒爽,卷起落叶。

容嘉上缓缓睁开眼。

昨夜的高烧犹如夏日的骤雨,汹涌而来,匆匆而去,只留下一身湿淋淋的汗迹。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张椅子放在床边。

容嘉上的右手还伸在被子外,虚握着,掌心空空,令他觉得有点不自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沉睡的时候溜走了。

#####二十三冯世真坐在家中逼仄阴暗的小厅里,帮母亲夹着菜。

父亲刚吸完大烟,整个人还飘忽忽的,虽然靠坐在一旁,魂儿却不知道去了何处,瞪着死鱼目似的双眼发呆。

冯世真注视着父亲苍老衰败的面孔,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

冯先生的伤已好了大半,烧伤的后遗症,是皮肤收缩,令他半边身子不得不蜷缩着,做不了任何事。

昔日高大健朗的父亲,那个能撑起一片天,让冯世真仰慕的父亲,此刻就是浑身散发着大烟味的佝偻老头。

冯世真止不住回忆小时候,她和哥哥追着父亲敏捷的步伐奔跑嬉戏的情景。

那个时候,她觉得父亲就是一座大山,永远不倒;又像是一座灯塔,指引着孩子们前行和回家的方向。

冯先生用力抽了抽鼻子,身子哆嗦着,浑浊的眼珠转向冯世真,烧伤了的半边脸也侧了过来。

他似乎清醒了点,辨认出了小女儿。

世真……是我,爹。

冯世真柔声说,您吃点饭吗?今天是中秋节呢。

你不是在学校吗?冯先生问。

他的记忆已经混乱,不大记得清家里的那场毁灭性的打击。

冯世真觉得这对父亲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我回来陪你们过节的。

冯世真喂了父亲一点汤,帮他擦了嘴。

好好读书。

冯先生说,将来进大学教书,女老师这工作体面,能说到一门好亲。

冯太太叹气。

他们家如今的情况,怕短时间内是没法给孩子们说好亲事的了。

家里还好吗?冯世真问母亲,那张婆子没有再来找咱们麻烦吧?冯太太说:自从把外面的屋子租给了马大贵后,张婆子就安分多了。

她也就是还会偷听我和人聊天,再背地里说咱们家坏话。

不过反正咱们将来会搬走的,一点闲话没什么好计较的。

冯世真放下心来。

一轮圆月高悬在空,照着万家灯火。

凉风习习,吹着露台上晾着的床单衣服。

冯世真坐在一角,手里端着一小壶温酒,对着月光自酌,倒也悠闲恣意。

马大贵悄无声息都走到了冯世真身边,捡了一张木条凳坐下。

马兄弟,冯世真客客气气地朝他点了点头,过节没有回家么?孤家寡人一个。

马大贵说。

冯世真晃着酒壶:来一点?一会儿还要办事,不敢喝。

冯世真不勉强,自己对着月亮,又抿了一口。

马大贵掏了烟,划了一根火柴。

火光照亮了他粗犷的面孔。

七爷有话让我带给你。

烟雾缭绕,他低声说。

冯世真放下了酒壶,请说。

前阵子,西北的军队挖出了一个明朝娘娘的坟,有一批出土的古董,由容定坤的运输队东运,打算从上海走私出海。

我们的人一直跟着,中途不慎打草惊蛇,容定坤把东西藏起来了,应该就藏在上海某处。

十月十八,这批货会出海。

七爷让你在这之前探清藏货之地,以及出货的具体时间。

那只有半个来月了。

冯世真点了点头:探明之后呢?货品出仓,需要有容定坤的印信和指印。

那个印信,是他随时带在身边的。

你需要弄到他的印纹和指纹。

容家有个八角亭,亭子边有一株桂树。

树上有个树洞。

你以后要传递信息,都可以藏里面。

我们会安排人去取。

冯世真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孟绪安安插进容家的人。

他们彼此不认识,也避免了其中一方暴露或者叛变后,对另外一方的威胁。

冯世真说:那么……喀喇一声瓦片轻响。

有人偷听?冯世真瞳孔收缩!马大贵第一个反应过来,魁梧的身躯像捕猎的鹰一般朝发出声响的暗处扑去。

墙角那人来不及逃走,被马大贵一手擒住,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呼救声也被掐断。

冯世真紧追过去,看清那人,眉头紧皱起来。

张寡妇被马大贵蒲扇一般的大掌掐着喉咙,摁在了墙上。

她一张老脸涨得紫红,吐着舌头拼命喘息,不住翻白眼。

马大贵只用了一只手,就将她牵制住,半分都动弹不得。

张寡妇大概是冲着偷听点家长里短的八卦而来的,却不料听到了机密。

她自己也知道事情闹大了,满脸惊恐,浑身抖如筛子。

马大贵面容阴鸷,胳膊肌肉绷起,手越缩越紧。

张寡妇喉中发出咔咔声,双目瞪得老大,充满血丝,双脚不停地蹬着,踢得地上的碎瓦哗哗响。

动静太大了。

冯世真忙摆手。

说得是。

马大贵松开了手。

张寡妇如获重释,张口就要呼喊之际,马大贵双手抱着她的头,用力一扭。

颈骨断裂的咔嚓声响在静静的小露台上分外清晰。

冯世真尖而短促地抽了一口气,整个人僵在原地。

张寡妇臃肿的身体如麻袋一样软软地倒了下来。

荒凉的月光下,她面孔白里透着青,血红双目圆瞪,正对着冯世真。

仿佛想控诉,想诅咒,却是再也无法出声了。

阴凉的夜风灌进了冯世真的衣袍里,她感觉到冷意如一条蛇,慢慢地缠绕着她的身子,一寸寸缩紧,让她也觉得有些无法呼吸。

你……这有必要吗?冯世真嗓音打着颤。

冯小姐不用担心。

马大贵抱起了张寡妇的尸首,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就好。

你回去休息吧。

他语气轻松,好似只是下楼倒个垃圾一般。

冯世真好半晌才回过神,脚步踉跄,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往家里走去。

关上门那一瞬间,她猛地喘了两口气,像是个在水中潜伏许久的人,终于露出水面。

冰冷的空气灌注进肺里,驱散了胸腔里残存的温度,只余一颗心脏是火热的,激烈地跳动。

这不是冯世真第一次见到死人。

当年她只有三岁,却清晰深刻地记住了亲娘被歹徒砍死的一幕。

也是这般死不瞑目,还要更鲜血淋漓。

二十年来,母亲临死前的呼喊都会在午夜梦回是徘徊耳边,令冯世真浑身大汗地惊醒过来。

话说回来,如何处理张寡妇本来就是个难题。

张寡妇肯定不可能守口如瓶,要不拘禁威胁她,要不就杀了她。

马大贵是道上的人,他选择了后者这个简单省事的方法。

而事到如今,冯世真赞同与否,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冯世真做了选择,知道这必然是一条染着血的路。

一如天下所有的复仇之路。

这一瞬,冯世真清醒地认识到,孟绪安虽然同容定坤是仇敌,但是他也并不是个风高亮节之人。

他和容定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丘之貉。

他们的矛盾和斗争也不过源于黑吃黑。

冯世真借着孟绪安这条船去报自己的仇,也是孤注一掷的决定。

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没法下船。

一年前,有一家公司想来买闻春里这边的地。

闻春里位置比较偏僻,房屋也老旧了,本来若是价钱合理,倒也容易买下。

偏偏事情谈到一半,冒出了另外一家公司也想买地。

两家争抢让街坊们觉得这地皮抢手,便更加不肯轻易出手。

闻春里的价格一路飙升了上去。

可好事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个干燥的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了整条街,烧红了半边天。

作为替罪羊的张家全家都死在了大火里,烧空了的街区毫无悬念地贱价卖了出去。

事后,冯世真暗中调查过那两家出面卖地的公司。

前头一家没有什么悬念,倒是后来介入公司不过是个空壳子,也不知道背后掌控的是谁。

冯世真一度一筹莫展,直到她根据一个极不起眼的线索,发现背后的人,是容定坤。

初夏闷热的夜,冯世真尾随容定坤进了礼查饭店。

她并不想刺杀他,而是想找他求证。

那时的冯世真还是十分单纯的女孩,不会伪装,也没有狠辣的心,甚至还有点迷糊。

所以她并没有见到容定坤,反而误闯了孟绪安的吸烟室。

容定坤?不是。

那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摆手让举枪指着闯入者的手下退下,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秀苍白的少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冯世真那个时候就隐约知道,她一脚踏入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世界。

你想要怎么报复容定坤?孟绪安曾问过她。

冯世真说:杀了他,易如反掌。

我要毁了他。

孟绪安也想毁了容定坤,两人一拍即合。

一个聪明却单纯的女大学生在孟绪安的安排下接受了一系列的训练,改造了自己。

如何伪装自己的情绪,如何破解密码,如何开锁,如何在困境里逃生……冯世真是个极其聪明的学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身体又年轻健康。

孟绪安很喜欢她,当她作自己的得意弟子。

孟绪安亲自教冯世真射击,扶着她的手臂,对准靶子,温热的嘴唇在她耳边低语。

瞄准不难,很多时候,扣动扳机,才是最难的。

你没有杀过人,你会犹豫。

一犹豫,就错失了良机。

很多时候,一秒就能决定生死。

我可以练!冯世真说。

孟绪安把枪从她手里拿开,笑得像一个宽厚温柔的兄长,我培养你,不是让你去执行暗杀的。

世真的手这么干净,还是尽量不要弄脏了的好。

冯世真从不会认为孟绪安真的对自己有多另眼相看。

对于容家,对于容嘉上,她是放饵的人。

而对于孟绪安,她也是一条咬着钩的鱼罢了。

在孟容两大集团的对决之中,她冯世真不过是一枚小棋子,行差踏错,便会被淹没在炮火之中。

#####二十四她家就是闻春里东街上被烧了的商户之一,家里铺面、库房、楼上住所,全部都烧了。

杨秀成低声对容定坤说,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出身。

我调查得很清楚,她的所有背景,都在报告里。

表姨夫,您觉得哪里不妥?不好说。

容定坤撑着根文明杖,慢慢地在庭院里踱步,真会有那么巧,闻春里的人误打误撞进入了容家?可若抱有目的,不是应该隐瞒出身吗?这个女人,有点看不透。

杨秀成亦步亦趋地跟在容定坤身后:冯氏挺会做人的,家里佣人都喜欢她。

我看芳林和芳桦也喜欢她,连嘉上都能听她几句话。

能让嘉上听话,那确实不简单。

容定坤沉吟,你看她如何?像是来者不善吗?杨秀成思索着:还需要多接触,才能下定义。

不过表姨夫要是不放心,干脆辞了就是。

有钱名师还不好请,何必冒这个险?不。

容定坤摇头,如果她真的来者不善,凭她一个小丫头,哪里有本事进容家,定有人在背后指使。

不留下她,怎么找得出背后的指使者?杨秀成深知容定坤多疑,就猜到他会这么说:那就让老妈子继续紧盯着她。

有什么动静,立刻就能抓住。

容定坤点了点头。

他们正在乡下老宅子里过中秋佳节。

银辉洒落大地,女人们在屋里搓麻将,孩子们则点着灯笼在庭院里玩耍。

乡下的夜,空气凉爽,有着上海所没有的清静。

容家人丁稀薄,直系的亲属都在早年一场席卷当地的疫病中死了个精光。

容定坤发家后,在祖坟边重新弄祭田,盖了祠堂,而后每年逢年过节,都要回乡祭拜。

都说容定坤虽然自己穿西装、住洋楼,送儿女去洋人的教会学校读书,可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中国人。

岳家黄氏一族同所有士族一样,清朝亡了后,一败不起。

早年容定坤打江山时需要人手,启用了许多黄氏子弟。

这些大小舅子们而后把持了商行里许多重要岗位,各个以功臣元老自居,不听容定坤指挥。

容定坤将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颗一颗地拔除,两年下来也已清理了大半。

但是也因为如此,容定坤同黄家关系逐渐恶化。

岳父骂他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年节从来都不想见他。

杨秀成的母亲姓黄,和容太太是同父异母的姊妹,感情很好。

在这一场容定坤和黄家的博弈之中,杨秀成虽然起到了一定的权衡的作用,却也愈发尴尬。

对了。

容定坤问,你同知惠的事,算是定下来了?杨秀成苦笑道:还没有。

她家里有些不大喜欢我,她自己也想读完大学再谈婚论嫁。

余家就是寄养在黄家这树上的藤。

容定坤讥笑道,怎么,觉得你跟着我做事,不够照顾黄家?杨秀成讪笑:主要还是嫌弃我没啥前途。

余家兄弟几个一心想开公司,拉我去。

我却不肯。

余家老小几个男人都是废柴,能做出什么事来?容定坤道,你也痴情,那么多女孩喜欢你,你却只喜欢知惠一个。

杨秀成说:我和她的亲事,毕竟是我娘在世时定下来的。

况且我和知惠还是挺有共同语言,是知己。

知己呀……容定坤目光一黯,一张久远的面孔又浮现眼前,令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他想起冯世真为什么把自己吓了一跳了。

她有几分像那个男人。

不是五官,也更不是身形,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气质。

可是她不可能和那个人有关系!会有吗?他当初明明已经……姨夫,杨秀成打断了容定坤的沉思,我姓杨,不姓黄。

唤您一声表姨夫,心里却是将您视作师长,甚至父亲一般。

我唯您马首是瞻,愿意豁出性命追随您,为您效劳!容定坤转身,目光深邃望着他,拍了拍他的肩。

秀成呀,你是个有想法、有能力的孩子。

我一直最看好你,多年来把你带在身边培养。

嘉上太不成熟,况且他这耿直的性格,做官可以,做生意却不如你。

我本觉得,你们两个将来,能共同接手家业的。

杨秀成第一次听到容定坤提到继承家业的事,露出惊愕之色。

容定坤继续说:你也知道,如今我同黄家,离彻底撕破脸已不远了。

你夹在中间,将来只会更难做人。

我知道你和余家有约定。

君子守约,我很欣赏。

只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是难两全的。

杨秀成面色苍白,姨夫,知惠嫁了我,夫唱妇随,我们两口子都会追随您。

也许吧。

容定坤从来不把话说满。

他笑着又拍了一下杨秀成的肩,成亲总是好事的。

不论你娶谁,我都祝福你,等着吃你的喜酒。

阴凉秋风吹来,遍体生凉。

杨秀成站在幽暗的树影下,体会着后背汗毛一根根竖起的感觉。

他爹死得早,他靠黄家亲戚接济才读完了大学,然后跟着容定坤做事。

他虽然不算容定坤的头号心腹,但是也知道了足够多的机密。

他现在走不得,留下来又坐不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冯世真躺在床上,看着床外的天色从黑暗转为深蓝,又变成靛蓝。

云朵染上了朝霞,外面传来了鸟鸣,以及早起的人们走动打水的声音。

终于,一声尖叫划破了小院里的安详。

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很快,巡捕房的人来了,大声吆喝着驱赶着凑热闹的人群。

冯太太看了热闹回屋来,愁苦道:真是作孽哟。

张寡妇昨天夜里上吊了。

是吗?冯世真披衣起床,只觉得骨缝里都渗着冷气,浑身疼痛。

好端端地,怎么会去寻死?听说她接到了亲戚的信,说她那个下南洋的儿子病死了。

寡妇没了儿子,这日子没了念想,换我也不想活了。

冯太太同情地抹泪,又摸了摸冯世真的头,所以,你和你大哥可得好好的。

妈妈,别胡思乱想。

冯世真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院子里吵吵闹闹,有人大声议论,有人哭,有人笑。

冯世真没法继续在家里住下去,推说东家有吩咐,提前返回容家。

出门的时候,她碰到马大贵端着个搪瓷杯子正蹲在楼下漱口。

两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一声招呼。

巡捕房的人正把张寡妇的尸体运了下来,白布裹着,什么都看不到。

可她昨日那张青灰狰狞的面孔,将会永远留在冯世真的记忆里。

容家人都还没有回来,大宅子里静悄悄的。

听差的告诉冯世真,大少爷也一早出门会友去了。

既然能到处活蹦乱跳,显然病已经好了。

冯世真放下心来,回屋坐了片刻,张寡妇的面孔始终挥散不去。

她便下楼去书房,打算寻本书看,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容家书房很大,隔成一大一小两处。

小的那处则是容定坤的个人书房,门随时都是紧闭着的。

主人不在家,下人们也大半放假回家,剩下的都在厨房后面歇息。

整个大宅子静悄悄的,不见人影,连平日里如影随形的陈妈都不在。

冯世真轻轻走下了楼梯,沿着走廊前行片刻,来到了大书房隔壁一扇门前。

她取下别在胸前口袋上的钢笔,拧开后部,抽出了两根开锁用的长针。

片刻后,锁心里发出咔嚓一声响。

冯世真把笔收进口袋,推门闪身而入。

里面是一间明亮的书房,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宽大气派的檀木书桌,两侧都是装着玻璃门的书柜,里面堆放着一沓沓的资料文件。

大书桌上还摆放着的一台新款式的电报机,一部电话机,窗下还放着一台收音机。

冯世真试了一下,书柜的门也都上了锁,很符合容定坤谨慎多疑的性格。

她将书房仔细搜寻了一遍,每个抽屉,每个角落,甚至连垃圾桶都翻过,却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冯世真的注意力随即落在了桌子上的便签簿上。

她抽了一支铅笔,在便笺纸上浅浅涂了一层,上一页纸上书写的痕迹逐渐展现出来。

是几行英文字母和数字。

这些字符整齐排列,显然像是一段密码。

冯世真正思索着,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似乎有人回来了,脚步声正朝这边而来。

她迅速撕了那页便签纸,揣进口袋里,走向门口。

而那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交谈说笑声,正是朝门口而来。

冯世真一顿,将书房的门反锁好,快步走向窗口。

窗户竟然也上了锁!冯世真摸着口袋里的工具,听到声音已经就在门外。

容嘉上低声说了一句,杨秀成回答:我取了文件就得走。

你们玩得愉快。

现在开窗户的锁已经来不及了!躲书桌下?书桌的挡板很高,遮不住自己的身躯。

冯世真感觉到冷汗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杨秀成在找钥匙,哗啦哗啦响。

就这时,冯世真的目光落在了地板上。

靠着大书房的那侧墙的书柜下,木地板被拖出了一抹淡淡的弧痕。

冯世真快步走过去,手指在书柜各处摸索着。

门上,传来了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

而冯世真的手也摸到了书柜上一个不同寻常的浮雕。

她毫不犹豫地摁下。

#####二十五杨秀成打开了门,一阵轻风拂面而来。

他不禁蹙眉。

房间里空无一人,看不出什么异状,但是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古怪感从心头掠过。

音符毫无预兆地爆发,响彻整座宅邸,隆隆的回响声充斥着过道,也传进了小书房里。

杨秀成被吓了一跳,跌落了钥匙。

容嘉上带回来的朋友在客厅里放留声机,男男女女的欢笑声交织在乐声中,让十分钟前还宁静如空宅的屋子霎时欢腾得犹如嘉年华的现场。

杨秀成捡起钥匙,打开了书柜,数着编号,取出了一份文件,放进了公文包里。

动身离去之际,他的目光扫过书桌,脚步随之一顿。

整齐的书桌上,只有便签本子斜着放着。

杨秀成扶正了便签本,最后环视四周一圈,提着公文包离去。

一墙之隔,冯世真正站在书柜前,同房间对角处站的一个美貌少女面面相觑。

少女穿着嫩黄的衫裙,身材窈窕,唇红齿白,水似的眸子望着冯世真,眼中充满了不悦和警惕。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少女很不客气地开口质问。

她没有看到自己从秘门里出来?冯世真隐隐松了一口气,挤出一个善意的笑。

我一直都在,坐在角落里,你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我罢了。

少女困惑思索,将信将疑。

外面的嘈杂笑闹透过书房厚重的雕花大门传递进来,变成了模糊的喧嚣,只有那首欢快的爵士音乐分外清晰,充满着活力,听着令人精神一振。

书房里僵持的气氛也因为音乐而逐渐开始缓解。

冯世真朝少女走过去,试着友好地打招呼,孙小姐也来看书?少女秀丽的丹凤眼扫了冯世真一眼,冷冷道:我就不能来吗?冯世真和蔼地笑:自然来得。

只是平时很少见你,有些意外。

在看什么书?孙少清面带鄙夷,并不搭理冯世真。

她如今是容定坤身边最得宠的侍妾,各路来讨好她的人肯定很多。

想必二姨太太也早叮嘱过她,说这家庭教师八成是大太太安排来争宠的,让她不要和这人来往。

冯世真并不介意孙少清的冷漠,朝她手中的书扫了一眼,微笑着说:莎士比亚?孙小姐也喜欢英国诗人?孙少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哼声,算是默认了。

他们俩站得很近,冯世真闻到孙少清身上带着一股混着着熏香和大烟的气息。

孙少清衣衫干净整洁,想必已尽量清洗。

可是这气味经年累月,渗透了她的肌肤,挥之不去。

我也很喜欢英国的诗。

冯世真自顾说,读书的时候,我选修过英文国学课。

那时候我们经常开座谈会,讨论诗作,还有朗诵会。

很多人喜欢英国诗,只是喜欢一个表皮,觉得它是自己能在沙龙里讨得关注的伎俩,读诗,只是为了卖弄。

真正喜欢诗的人,我认为是那些默默读它们的人。

在深夜,在黎明,在独处的时候,静静地翻看,才能沉浸到那个世界里,离开肉身所经历的痛苦。

孙少清缓缓抬起眼,望向冯世真,冰冷的目光开始渐渐融化。

冯世真自己抽了一本诗集,边翻边说:当然,毕业后,为了生计奔波,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读过诗了。

诗就如高贵的灵魂,往往不能同浑浊的尘世兼容。

这真是一种不得已。

冯小姐……孙少清的嗓音同她的人一样,精致悦耳,令人心生愉悦,您对英国文学很了解了?不求甚解罢了。

冯世真微笑道,只是很高兴遇到一个同样喜欢读诗的朋友。

你喜欢谁的诗?孙少清有些尴尬和遗憾,我没机会念大学。

虽然喜欢,却也只是入门,读点浅显易懂的诗罢了。

冯世真柔声道:热爱文学之心,从不会因为人的机遇、身份的变化而变化。

孙小姐若是喜欢英国文学,我们日后可以多聊聊。

其实,我在这里也闷得很。

既不能同老爷太太聊天,又没法和下人们交友,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孙少清不禁笑了一下,色若春晓,道:连老爷和太太都敬冯小姐三分,冯小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知音难求。

冯世真叹道,我不过是个家庭教师,说白了就是个高等听差罢了。

她把手中的那本书递给了孙少清:推荐一个诗人,觉得你也许会喜欢。

约翰·邓恩?孙少清不认得这个诗人,拿着书好奇地翻看。

这是一位十七世纪的英国玄学派诗人。

冯世真说,他的诗富有幻想,热情奔放,感情非常充沛。

我直觉,你会很喜欢。

孙少清随手翻了一页,眼睛忽而亮了起来,轻声念道:For God’s sake,hold your tongue, and let me love.(看在上帝面上,请闭上嘴,让我爱。

)爱情的圣徒。

冯世真说,我也极喜欢这一首。

What you will, approve, So you will let me love.孙少清胸膛起伏,似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力量。

仿佛长久的压抑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寂寞的灵魂听到了共鸣。

她秀丽的面容亮起了光,像萤火点亮了夜,又像是封闭的深潭注入了清澈的泉水。

谢谢你,冯小姐。

孙少清的语气已温和了许多,你……你经常来书房?当然。

冯世真说,你要是平时无聊了,想要找我说说话,就可以来书房找我。

我下午三点后就空下来了,多半也是在这里看书打发时间。

孙少清朝冯世真点头,克制而友善地笑了笑,抱着书,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书房的门打开,外面两个人正抱作一团靠在门上接吻,一时猝不及防滚了进来,险些跌在地上。

孙少清吓了一跳,似乎很不想同外人接触,神色紧张地抱着书匆匆跑走了。

冯世真朝那两个闯入者从容一笑。

大少爷,杜小姐。

冯小姐怎么没回家过节?杜兰馨娇媚地笑着,半个身子还依靠在容嘉上胸前,像一条柔若无骨的美人蛇。

容嘉上默默地将她推开了些,低头扣上被扯开的衬衫扣子。

他头发凌乱,英俊削瘦的脸上还有一个模糊的口红印,颜色同杜兰馨的嘴唇一样娇艳。

在家中无事,就提前回来了。

冯世真说,我只是来寻两本书看的,不打搅两位了。

她随手抽了两本书,抱在臂弯里,同容嘉上擦肩而过。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织,容嘉上的目光好似被封在冰里的一簇火焰,冯世真的则如一汪平静的古井之水。

杜兰馨在身后嘻嘻轻笑了一声,书房的大门又砰地一声关上。

音乐一曲停歇,有短暂的寂静。

冯世真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大门。

下一首舞曲响起,悠扬而富有节奏,令人情不自禁想跳舞。

而那个少年,灯光下白衣翩翩,孤傲冷清、清澈胜雪的少年,似乎已经寻找到了正确的舞伴。

你是下饵的人,不要被鱼拖进了水中。

孟绪安的声音冷不丁地又浮现耳边,像个萦绕不散的幽灵,又像是一句刻在灵魂上的咒语。

冯世真沿着走廊走出了大宅。

外面阳光普照,温暖干燥,让她的身躯渐渐回暖,堵塞胸口的阴寒被驱散。

冯世真站在阳光下,远远望着着孙少清清瘦窈窕的背影朝西堂而去。

西堂在容府里,就是个军事重地一般的存在。

西堂内外各有两名保镖,日夜轮班看守。

容定坤在西堂里有个书房在一楼,烟室和卧室则在二楼。

就陈妈说来,西堂里只住了容定坤和孙少清两人。

容定坤抽大烟的时候,只让孙少清在旁边伺候。

就算杨秀成他们有事求见,也要等他清醒些了才能进去。

想要知道容定坤藏货的地点,弄到他的印和指纹,必须接触他本人。

而如何接近这个警惕如兔的容定坤呢?冯世真望着孙少清走进了西堂。

保镖站在门边自顾聊天,并不多看她一眼。

距离孟绪安给出的期限只有半个月。

她要想在这十来天里接近容定坤,就只有靠这位容老板的爱宠小姨子了。

希望自己对孙少清性情的估摸是对的。

如果她如自己所推测,是个心思细腻,对处境不满,又崇尚自由和爱情的少女。

那么,她刚才在书房里的举动,就已经攻克了孙少清一半。

秋光正好,户外十分凉爽,四处飘散着桂花的甜香。

冯世真伸了一个腰,走到八角亭里坐下,掏出了便签纸和草稿本,开始推算解密。

是这一组四方密码,破解起来并不难。

冯世真一边推算一边记录,密码中的信息逐渐显露出来。

是一个坐标!冯世真翻开他刚才在书房里拿来的世界地图册,展开折叠着大地图。

坐标指向了崇明岛南边小岛横沙乡东海上的一处。

既然在海上,就不可能是放置物品的仓库,而极有可能是走私物品的中转站,或者交货碰头地。

具体是什么,就让孟绪安的人去查明了。

冯世真将情报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目光投向了亭子外的那棵桂树。

这是一株老桂树,比亭子都要大许多,枝叶浓密。

它花期似乎比较晚,别的桂树已开得热闹,它却只冒了几朵细碎的小花。

大概等着百花殆尽,它方出场压轴吧。

#####二十六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书房里,杜兰馨咬着一支烟,斜靠在书柜上,媚眼如丝地望着容嘉上。

容嘉上喝了一口白兰地,扫了她一眼,什么怎么了?从来不搭理我的,却突然来招惹我。

容大少爷发现了什么新玩法了?杜兰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戳了戳容嘉上的胸膛。

男人胸肌坚硬结实,手感极佳。

杜兰馨有些爱不释手。

是你家老头子给你下了死命令了?还是你突然喜欢上我了?喜欢?容嘉上嗤笑,挥开了杜兰馨的手,难道你喜欢我?我可以试试看。

杜兰馨笑着凑近,凝视着容嘉上的双眼,联姻不过如此,你至少模样好,气味干净,比那些抽大烟的小开好许多。

容嘉上淡漠地注视着她艳丽的面容,你觉得这样的婚姻有意思?你们女人不是最想追求自由和真爱的么?杜兰馨一声嗤笑,吸了一口烟,那都是我十六七岁时玩的把戏了,别把我当你那两个小丫头妹子。

我是早就看清了,所谓的自由,不过是脱离了家庭,出去吃糠咽菜地受苦。

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时激情冲晕了头脑,错把青春短暂的冲动当作了永恒。

我的真爱,是富足安定的生活,是珠宝香水,是茶舞会,是浪漫的情人。

她伸手摸了摸容嘉上英俊的脸:如果是你的话,最后一项可以划掉。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一笑:谁知道你现在的想法能不能持续一辈子。

那你又是什么想法?杜兰馨道,我知道你在重庆有过一个女朋友的,她好像出身不大好,令尊不同意你们来往。

有传言,你是为了她才拖延着不毕业?容嘉上冷眼看着她没说话。

杜兰馨啧啧地笑:我们容大少爷原来是个痴情人。

也不对,真痴情,如今不也乖乖回来联姻了?不过你放心,我不鄙夷你。

我们俩做个约定如何?容嘉上挑眉,洗耳恭听。

杜兰馨说:我们如果结婚,我会给你生儿子。

如果我生不出,也会帮你纳两个美妾。

你知道我不会是争风吃醋的女人。

你要是想和重庆那位小姐再续前缘,纳妾也好,置小公馆也罢,我都不会管。

同样,你也不要管我的事。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会低调。

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面子往往是第一大事。

容嘉上听完,不禁哂笑:你这还是认真了?我以为你觉得我是个废柴。

杜兰馨摁灭了烟,饱满嘴唇在容嘉上的唇角轻轻吻了吻,嗓音低哑迷人,犹如美杜莎的诱惑。

废柴不废柴,试了才知道。

她将容嘉上一把推到书桌边,柔软窈窕的身躯就像一尾鱼,紧贴着男人的身躯,面孔凑近。

一股浓郁的香气熏得容嘉上微微皱眉。

两人凑得太近,近到容嘉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杜兰馨有些晕染的眼线和涂地粗黑的睫毛,看到她脂粉下的浅浅的斑点和小黑痣,以及眼角细微的皱纹。

落地钟滴答滴答摆动,乐曲声悠扬而富有节奏。

容嘉上的感受着女人嘴唇的柔软和湿润,觉得并不讨厌。

可是当舌也伸进来的时候,容嘉上下意识紧锁了眉,无法适应那湿软物体的入侵。

他目无焦距地望向窗外。

冯世真身姿优雅地从八角亭里走了下来,站在一株老桂树下,一身白衫青裙在满庭金黄浓绿之中极其醒目。

她折了一枝桂,似乎感受到了容嘉上的视线,漆黑温润的双眸朝这边望了过来。

容嘉上的身子霎时绷紧,猛地将贴在身上的女人推开。

杜兰馨一个趔趄,腿撞在桌脚,疼得她低呼了一声,继而扬手啪地给了容嘉上一个耳光。

你搞什么?容嘉上深呼吸,眼神里也有着点难以置信,遍身燥热迅速褪去。

你当我稀罕呀!杜兰馨气急败坏,把抹嘴的手帕丢在容嘉上身上,踩着高跟鞋摔门而出。

容嘉上喉结滑动,静静站了片刻,才又转头朝窗外望。

八角亭和桂树下已没了人影,仿佛刚才的景象只是容嘉上自己意乱情迷时的幻觉。

杜兰馨的香水气息浓郁,经久不散,可容嘉上却恍恍惚惚地闻到了冯世真身上浅淡清爽的皂角香。

胸前里本已压抑下去的火又骤然熊熊燃烧,意义不明的烦躁就像暗生的杂草,怎么都拔出不尽,逐渐蔓延,呈全面侵占的趋势。

容嘉上烦躁地将书桌上的几本书挥落在地,大步走出书房。

容大少爷的跳舞会一直闹到深夜才散。

冯世真在窗口望见西堂二楼的灯也一直亮到深夜。

灯前一个清秀的身影,是正在看书的孙少清。

正因如此,冯世真次日在书房里再遇孙少清时,已是毫不意外。

孙小姐早呀。

冯世真扬起亲切的笑。

冯小姐也早,谢谢你昨天推荐的书。

孙少清有些羞涩,就是有许多地方看得不大懂,想着或许你能帮我翻译一下。

冯世真莞尔:知音难求,乐意效劳。

容嘉上一边系着领带,走下楼来,经过书房门前时,脚步一跄。

书房的大门敞开着,冯世真和孙少清并肩坐在窗下的沙发上,一起翻看着一本书。

两人喁喁私语,时而轻笑。

这两人何时感情这么好了?两人都生得斯文清秀,一般的白净肌肤,粉润红唇,一样的黑亮双眼,柔软发丝。

她们甚至穿着颜色差不多的旧式旗袍,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就像一对亲姊妹。

容嘉上此刻清楚意识到,两人确实很像。

不怪继母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冯世真。

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下前后就通顺了。

孙少清笑容要更妩媚一些,望着冯世真时,目光里充满了儒慕和敬仰。

冯世真耐心细致地给孙少清一一解释着字词,引导着她自己阅读理解那些诗句。

她们说话声很轻,却都一般悦耳,诱着人忍不住侧耳倾听。

容嘉上站在门边,听到孙少清亲昵道:世真姐姐,你知道得真多!世真姐姐?容嘉上不禁一声冷笑。

和一个侍妾称姊妹,这冯世真也不觉得自降了身份?陈妈在楼梯角,也探头探脑地朝书房里望。

发觉容嘉上注意到了她,陈妈忙不迭缩了脖子,一溜烟跑走了。

容嘉上走到门口,等司机把车开过来的功夫,对管家说:那个陈妈是太太派去服侍冯先生的?她好像很喜欢听墙角呢。

管事忙道:我会去教训她的。

大少爷放心。

这日冯世真回了屋,见给自己送浆洗衣服和晚饭的老妈子换了一个人,纳闷地问:怎么不见陈妈?新换来的李妈笑道:陈妈办错了事,被管事调去厨房了。

今后由我来听小姐的差。

冯世真拿了几个铜板赏了老妈子,关上了门,一声哂笑。

从那天起,冯世真和孙少清每日都会在书房里碰面,一起聊聊诗歌小说。

孙少清的心思很快就活络了起来,想自己学点英文。

冯世真说:你很聪明,自学肯定没问题。

我找同学借几本大学里的英国文学课本给你,你看了后,自学起来会更容易一点。

孙少清道了谢,随即神色又黯淡了下来,说:可自学了又如何?我的世界不过就这间宅子这么大,学了再多本事,也是白费功夫。

冯世真柔声说:人生际遇,犹如潮汐,有涨有跌。

你此刻被困于浅滩,却并不意味着永远不能回归大海。

机遇总是给有准备之人的。

只要你不放弃自己,保持着信念,任何事都会发生。

回归大海……孙少清目光闪动,我还有回归大海的希望吗?冯世真问:少清,能和我说说你曾经的梦想吗?孙少清叹道:在女中读书的时候,便和一个好朋友约定了将来一起去日本。

他学建筑,我学教育。

现在想来,自己当年真是天真。

冯世真握住了她的手,无声地安慰。

孙少清嗓音哽咽,继续说:我大哥能做买办全靠容老板抬举。

我学什么,去留如何,哪里能由我做主?我大哥和二姐都骂我不知感恩,说我能来伺候容老板是我的荣幸。

不然我家这情况,我估计也只有去跳舞厅给人伴舞。

可是,冯世真说,没了自由和尊严,锦衣玉食又如何?孙少清反握着她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从来不在乎衣食,我只想要追求我的梦想,想要独立。

我在容家是什么身份,世真姐姐你肯定知道。

这真是我毕生都洗刷不掉的耻辱!你知道,最初的时候,是我二姐亲手把我灌醉,送给……她说不出来了,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打湿了书页。

冯世真把书拿开,揽过孙少清的肩膀,将她搂在怀中。

孙少清抱住她,像溺水的人抱住一根浮木,哭得哽咽。

没事了。

冯世真轻轻拍着她的背,少清,你没有任何的错。

我不好说二姨太太什么,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你才是受害者,最应该被同情的人。

他们都瞧不起我!孙少清呜咽。

我没有瞧不起你。

冯世真说,而那些人,也没有任何立场来鄙夷和指责你。

孙少清心中积压依旧的痛苦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

她怎么可以这样?我是她亲妹妹呀!如果到了生死关头了,我献身就罢了。

可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固宠!我在这里根本就看不到将来。

大哥说等容老板厌恶我了,我就可以走了。

但是我怕在那之前,我就已经被彻底毁了。

二姐则要我去争宠,还要我警惕你。

啊?我?冯世真一脸莫名其妙,这话从何说起?孙少清红着脸,说:世真姐姐恐怕不知道,大太太选中你,是因为……因为容老板就喜欢咱们这一类的女学生……冯世真半晌说不出话来。

觉得很恶心,是不是?孙少清冷笑,世真姐姐可以不用理会。

容老板自诩风流,倒是从来不强迫人。

你以后避他远一点就好。

冯世真掏出手帕给孙少清擦脸:难怪我觉得二姨太太好似很讨厌我。

多谢你提醒我。

孙少清说:世真姐姐想离开这里容易,我却……冯世真蹙眉:少清,你别怪我打击你。

但是你离开容家,有地方可去吗?孙少清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她对冯世真还不是十足信任,心底最真心的话,还不想说。

冯世真也不强迫,道:《玩偶之家》你想必也看过。

娜拉出走得很是洒脱,可是到了外面,没有生活来源,又能走多远?人总是要吃饭穿衣的。

我并不是让你认命。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一些。

外面的世界也并不全是自由美好的,也有着风霜雪雨。

你如果做好了准备,将来遇到别的困难,会知道怎么应对。

孙少清低着头若有所思,没有再说什么。

#####二十七从这日后,孙少清对冯世真更加亲近了许多。

她们有时候在书房里一起看书,有时候在庭院里散步。

孙少清以前不出西堂,是受不了旁人的目光。

可是同冯世真做了朋友后,注意力都放在了聊文学和外面的世界上,也就不在乎那些视线和议论了。

容定坤带着妻小回了家,管事的专门向他汇报了此事。

容定坤也不过一笑,清儿平时总抱怨太孤单,家里能有人和她做伴也好。

于是孙少清更加自由地往书房跑,粘着冯世真,就像个小妹妹粘着大姐姐。

容嘉上站在书房的窗前望出去。

冯世真和孙少清并肩沿着池边漫步,一路说笑。

阳光照着两个女孩清丽的面孔,这情景如画一般美丽。

冯先生真是有教无类。

容芳林说,和这种女人,有什么好说的?容嘉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一枚精致的怀表,没有搭话。

容芳桦说:大哥,我昨天在刘参谋长家的茶会上见到兰馨姐了。

你是同她吵架了吗?她提起你就一脸没好气。

刘家公子对她好热情,缠着她寸步不离的。

大哥你可要加把劲,不然这么好的嫂嫂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大哥才不稀罕吧。

容芳林讥笑,大哥不喜欢兰馨姐这种上海摩登女郎,喜欢的是大山里纯朴洁白的山茶花。

容芳桦也对这事略有耳闻,只是不敢像容芳林那样大胆出言奚落。

而容芳林讨厌杜兰馨私下和杨秀成眉来眼去,并不希望她做自己的嫂子。

功课做完了吗?容嘉上冷声问,有这功夫打听别人的是非,不如拿来做点正事。

容家姐妹很是没趣,唉声叹气地写功课去了。

也不知道小妹是蠢还是精。

二姨太太喝着安胎药,朝孙家大哥道,这样一来,老爷自然要注意到那个女人。

老爷先前对她没什么兴趣的,可也架不住看多了,突然哪天就看顺眼了,来了兴致呀。

孙大哥说:若是那女人不老实,想个法子赶出容家就是。

孙少清捧着两本书,开开心心地走进了门,看也不看兄姐一眼,就坐在窗边翻起了书。

看书!你就知道看书!二姨太太骂道,有功夫和那个家庭教师闲扯,怎么不去陪老爷说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孙少清冷声反问,说多了,又当我要打探机密呢。

老爷有多么多疑,二姐不知道吗?二姨太太被噎住,只好说:至少少和那个姓冯的女人混。

我看她肯定不怀好意。

孙少清嗤笑:人家没有咱们家志向这么伟大,削尖脑袋就为了上老爷的床。

二姨太太气得俏脸发紫,捡了靠枕去扔妹子:真白养你了!当年爹本来说要把你送人做童养媳的,是我和大哥拦了下来,不想骨肉分离。

结果养了个白眼狼出来!供你吃喝读书,不过让你为家里出一份力,你就推三阻四的。

大哥如今才刚做上买办,根基不稳,我又还没生出儿子,在容家也没个指靠。

你怎么就不替咱们想想,只想到你自己?孙少清气得都笑了:我们家是缺了衣还是少了食?为了让你们过上奢侈的日子,就灌醉我送到姐夫床上,也亏你们俩想得出来!孙家祖宗要是知道,气得都要从坟里跳出来!老爷喜欢你呀!二姨太太又是嫉妒又是无奈,等我生了儿子……只要等我生了儿子……姐姐总是这么说。

孙少清眼里含泪,冷漠决绝地一笑,欲壑难填,谁知道将来你们又还有什么新的野心了?够了!孙大少爷粗声喝道,有本事你走!要是不走,就老老实实服侍好容老板。

你不服气个什么?你浑身上下,也只有这一个本事!孙少清脸色白里透青,身躯颤栗,悲愤地推开了兄长,冲出门去。

二姨太太担忧道:她不会一时冲动……怎么可能?孙大少爷点烟冷笑,长这么大,连壶水都没烧过的,出去能做什么?就算跑了,缺衣少食的,过几天也会灰溜溜地自己回来。

这样的戏码,上海滩那些离家出走的太太小姐们都已经快演烂了。

二姨太太心想也是,摸着微隆起的小腹,想着即将出世的儿子,满怀期盼地笑起来。

冯世真一边在纸上写着演算步骤,一边解释给容嘉上听。

这里用这个公式,会省略两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计算。

你自己看看,这样是不是方便很多?容嘉上唔了一声,看着公式若有所思。

门打开,孙少清红着眼睛探头进来,世真姐姐……容嘉上一脸厌恶地扭头看她,粗声道:在上课呢!孙少清被他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朝冯世真望。

稍等一下。

冯世真柔声道,这边也快了。

孙少清点点头,又缩了回去。

容嘉上冷着脸,埋头写最后一道题。

因为计算错误,写了一半就做不下去了。

于是冯世真又给他讲题。

懂了吗?冯世真问。

没懂。

容嘉上说。

冯世真又说了一遍。

还是没懂。

容嘉上转着笔,黑琉璃般的双眸望着冯世真,语调慵懒,先生你不如把这几个公式再从头讲一遍吧。

我觉得前面的又忘了。

冯世真浅笑道:时间不早了,今天先下课。

有什么不懂的,明天再详细说。

容嘉上翘着腿,英俊的脸上扬起促狭的笑:先生不是说过,有什么不懂就要当场问,不要带着疑问过夜的?冯世真说:我也说过知识如海洋,没有全部学会的那一日。

先生急什么?容嘉上皮笑肉不笑,就为了见门外那个女人?先生是太太请来教我们兄妹几个的,可没把那女人算在里面。

还请先生不要本末倒置,耽搁了正经的工作。

冯世真温和地说:大少爷放心,我绝对不会玩忽职守。

我只是很同情孙小姐罢了。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朝门口走,随口嘟囔:管个小妾都亲亲热热叫名字,教了我这么久,还一口一声大少爷……他拉开书房门。

嘉上。

冯世真忽然说。

容嘉上愣了一下,怔怔地转回头。

温润清丽的女子站在撒满阳光的书房里,朝他浅浅一笑:明日我大哥的船抵岸,我要去接他,请假一天。

哦……容嘉上怔怔,双耳通红,哦……知道了。

孙少清躲在一边,等容嘉上走远了,才钻进了书房。

少清,怎么了?冯世真问。

孙少清一把扯住了冯世真,话没出口,眼泪就噗噗往下落。

冯世真急忙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掏了帕子给他擦脸:谁欺负你了?老爷骂你了?孙少清摇头,哽咽着,反反复复念道:我要走!我真的要走!我再不走,我会疯的!冯世真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起身把书房的门合上,折返回来,问:出什么事了?孙少清哭着:我亲哥哥和姐姐也不过是利用我,他们根本不关心我的前途,更不在乎我的死活!他们自己卖身卖得开心,凭什么要我也照着做?我要走!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世真姐姐,求你帮帮我!冯世真苦恼地看着她:我也不过是个穷教书匠,能怎么帮你?你要走容易,可走去哪里呢?去日本!孙少清压低了嗓音,兴奋道,我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个朋友,他人在日本。

以前我和他偷偷通过信,诉说了我的遭遇。

他十分愤慨,鼓励我去日本投奔他。

冯世真不放心:我不了解你这个朋友,但是你觉得他的承诺可靠吗?万一你去了日本,他却翻了脸。

到时候你举目无亲的……孙少清脸色一红,扭捏了半晌,低声说:其实……其实我和他的关系……比同学,还要更亲密一点。

所以,我信他。

冯世真恍然大悟。

原来两人本来就是恋人。

这样倒还好。

冯世真松了一口气,不过即便是恋人,也未必百分百靠得住。

你手里没积蓄是不行的。

钱不是问题。

孙少清不以为然,这两年里,老爷也给了我不少东西,我都存了下来,带出去就能换钱。

这些天里,我每天都在想着出去后该怎么做。

一步一步,我都已经计划好了。

今天发生的事,让我下定了决心。

我不会做出走的娜拉,我不会再回头!冯世真欣慰长叹:你有主意就好。

我建议你也别把大笔现金带身上,将钱存银行,拿着汇票去日本用也好。

冯世真丝毫不提帮孙少清换钱的事,孙少清更信了她几分,紧握着她的手,道:世真姐姐,现在我只要想办法离开容家大门就行。

你不能出门?孙少清摇头,也不瞒你了。

我一直伺候老爷抽大烟。

两年下来,也多少知道一些机密的事。

因为这个原因,老爷也防着我的,让保镖看着我,不准我出容家大门。

我相信,如果他们抓到我潜逃,会直接开枪打死我!冯世真脸色惊恐。

孙少清绝望地望着冯世真:世真姐姐,我能信你吗?能!冯世真坚定地点了点头,你让我想一想。

这事必须一蹴而就,不然被察觉了,你我都会有危险。

孙少清紧张地拧着手,满头大汗,不住偷瞄冯世真。

冯世真在屋里来回走动,片刻后两眼一亮。

我们互换!孙少清早就想到了这个法子,就等冯世真自己说出来。

她拼命点头:连老爷私下都说我们俩有几分像,上次还有老妈子错将我的背影认作是你。

冯世真说:必须在晚上,黑灯瞎火看不清才好!我先吩咐门房说要出门,回头去收拾东西。

然后你换上我的衣服出门,门房应该不会拦你。

我再假扮你回西堂,从窗口逃走。

第二天他们发现你不在了,你也已经上了船了!孙少清激动地满脸通红:就这样!世真姐姐!我们今晚……别急!冯世真笑着摁着他坐下,你需要先买好船票,到时候还需要安抚住老爷。

老爷好办。

孙少清道,最近下面供了一盒新货上来,听说效果很好,老爷一直说想试一试。

到时候我哄得他抽了烟,哪怕房子塌了他都不管!就这么办!只是……怎么?孙少清警觉。

冯世真说:你自己的烟瘾,也必须要戒掉。

不然……我知道。

孙少清苦笑长叹,所以我更是要早点走。

在还没有被彻底毁了之前,离开这个毒窝!世真姐姐,你将来若有机会,也早点离开容家吧。

容家就像一颗被虫蛀烂了心的桃子,外面看着光鲜漂亮,其实里面,已经黑透了!冯世真握着孙少清的手,我记住了。

我是认真的。

孙少清凝视着她,语重心长,真的,真的,黑透了!#####二十八次日,秋雨绵绵,气温骤降。

最后一丝暑意终于被驱散干净,剩下的是漫长的阴冷湿寒。

庭院中的桂花反而开得更加热烈,树叶下是沉甸甸的花串,浓香刺鼻,熏得人都有点受不了。

冯世真出了门才发觉穿少了,又懒得回去加衣服,只得硬着头皮坐在黄包车上吹冷风。

外滩的码头人群摩肩接踵,喧嚣沸腾。

商行的买办,挑担子的脚夫,出行的学生,送别丈夫的太太,挤满了道路。

运货的驴车乱窜,汽车司机气急败坏地摁喇叭。

两个法国警察吹着响亮的口哨,挥舞着棒子驱赶人群,给两辆程亮的轿车让路。

扒手在人群中乱窜,一旦得手,就鱼入大海一般溜走,留下失主徒劳唾骂。

劳力们的汗水,太太们的香水,车船的煤烟气,以及海水的咸涩,混杂成了一种怪异的气味,随着人群的涌动,一波传来,一波又散去。

港湾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轮船,漂亮庞大的外国邮轮在细雨中巍然耸立,就像一栋移动的大厦。

货船鸣笛,冒出滚滚黑烟,缓缓驶离码头。

衣裙华美的太太小姐们从漂亮的小汽车里走下,由听差们护着,撑着小洋伞,站在码头上望眼欲穿。

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走下了船,妻儿们一声欢呼,扑进了他怀中。

冯世真满头大汗地挤出人群,眼巴巴地望着排成队下船的客人。

雨渐渐大了,她又没带伞,头脸肩膀被淋得湿答答的。

大哥!三姐,这里!舅舅——人群里不住响起欢呼声。

亲友重逢,拥抱欢笑,携手离去。

冯世真身边的人逐渐稀疏起来。

大哥先下船了?冯世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打了一个喷嚏。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带着她去接大哥放学,也是这样在门口翘首以盼地等着。

他们兄妹感情极好,就算分开半日,再见着了都要紧紧抱一会儿先。

而冯世勋一去学堂就是一个礼拜,冯世真天天在家里数日子,要抱着大哥的枕头才能睡。

可左盼右盼,学生们都走尽了,还寻不到大哥的身影。

小世真急得要哭。

这时有人从身后捏了捏她的耳朵。

冯世真猛地回过头。

大……男人大笑着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转了一圈。

冯世真搂住了兄长的腰,呼吸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熟悉的气息,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强劲地跳动。

她的大哥终于回来了!看!伍云驰拿手套拍了拍容嘉上的肩,朝远处一指,那不是你家那个女先生吗?那男人是谁?容嘉上蹙眉望去。

人群的另一头,冯世真正同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紧紧拥抱,脸上是简直要哭出来的激动。

那男人大笑着摸着冯世真的脸,不住把她往自己怀里摁,将她揉来揉去。

若不是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他肯定要抓着冯世真狠狠亲几口。

他的相好?伍云驰一脸小报记者的表情,瞧那亲密劲儿哟!冯世真搂着那个男人不放,把脸埋进他怀里,好像哭了。

男人拍着她的背,低下头,嘴唇贴在她的发顶,面容充满温柔和宠溺。

容嘉上冷着脸转过身,她说他今天要来接他大哥。

亲哥?伍云驰表示怀疑,肯定是情人。

我和你赌十块钱。

无聊不无聊?容嘉上丢了一记白眼,不是要接你的姨妈一家吗?人呢?来了!伍云驰踮脚招手,二姨,这边!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太太领着四个花枝招展的胖小姐,自人群中破阵而出,雄赳赳气昂昂,好似一支登陆的突击队。

四表哥!表妹们齐声叫,又齐刷刷地盯住了伍云驰身边的容嘉上,露出了饿狗见到肥鸡般的表情。

容嘉上额角挂上了一滴汗。

冯世真同冯世勋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抢到一辆刚卸客的黄包车,兄妹俩挤在一起,另外叫了一辆黄包车拉冯世勋的行李。

你瘦了。

冯世勋摸着妹妹濡湿的面庞,用帕子帮她擦着头发,我该早些回来的。

都怪之前的电报被舍监弄丢了!我倒希望你拿了毕业证再回来。

冯世真闷闷不乐,我都说了,家里有我在,你不要担心。

胡扯。

冯世勋温柔地斥责了一声,我是长子。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继续念书?都最后半个学期了。

冯世真满是遗憾,又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穿这么少?冯世勋心疼地把妹妹搂着,摸了摸她单薄的肩,东家待你好吗?学生听话吗?要是受气的话,不做也罢。

现在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冯世真原本满腹委屈,听兄长这么一说,又忍不住噗哧笑。

妈妈每次提到你,也是这句话:等你大哥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像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似的。

冯世勋觉得怀里的身躯又冰凉又瘦弱,心如刀绞,将妹妹抱得更紧了。

你做得很好,世真。

咱们这个家没有垮掉,全靠你在关键时刻撑住了。

你做了大哥该做的事,大哥亏欠你……说到后面,冯世勋也有点哽咽。

一家人,分那么清做什么?难道我不是爹妈的女儿?冯世真反而笑了,撒娇地在兄长怀里蹭了又蹭,哎呀,大哥回来了真好。

以后我就可以靠着你啦。

靠吧。

冯世勋抚摸着妹妹的头,眼里满是宠爱,大哥不就是让你靠的么?外面的雨渐渐大了,打在黄包车的篷布上啪啪作响。

车夫穿着单薄的褂子,汗流浃背地拉着车,看着让人有些心酸。

家里那事……冯世勋低声开口,有头绪了吗?冯世真从兄长怀里坐起来:还是老样子,说是张家烧炉子引起的。

巡捕房已经结案了,再去追问,就要被斥骂。

爹他……怎么?冯世勋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妥,爹的伤复发了?没有。

冯世真说,他伤已经没事了。

就是因为太疼了,又说大烟能止痛……冯世勋是极其聪明的人,妹妹话说一半,他就已经明白了过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冯世真局促地坐着:我总是不在家。

妈妈心疼他,纵容着,我怎么都劝不住。

也许,他会听你的话。

冯家里,冯世勋一直是深受宠爱的长子。

冯家夫妇对小女儿也很好,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又是个女孩儿,并不太重视她的意见。

对不起,大哥。

冯世真说,我没有照顾好爹妈。

你没错。

冯世勋握着妹妹的手,朝她温柔一笑,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世真。

冯太太一早就站在石库门的路口等着,远远见一双儿女并肩走来,扑在长子身上大哭起来。

冯世勋生得酷似冯先生年轻时候,高大挺拔,又继承冯太太的清秀五官,是个非常英俊、温文儒雅的年轻人。

他一走进小院中,大妈小媳妇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围观,直到把人送进了楼梯口。

冯先生今日没有抽烟,难得清醒地坐在屋子里,见到大儿,老泪纵横。

冯世勋离家五年,送别他时还健朗的父母,如今老残憔悴。

他噗通跪下,给父母磕头,起身时,也泪流满面。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冯先生抓着大儿的手,千金散去还复来,至少咱们一家人都活着。

也别替我难过。

我和你妈妈都老了,废了就废了,只要你们兄妹俩好好儿地,将来光复家业,重振门楣,就靠你们了。

冯家兄弟都含泪应了一声。

冯太太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给大儿子接风。

一家人都没提火灾的事,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饭。

饭后,冯世勋脱下了精纺的羊毛西装,挽起袖子,帮着母亲洗碗。

冯先生的烟瘾犯了,躲进了房间里面。

冯世勋闻到了那股呛人的烟味,同妹妹交换了一个无奈悲哀的眼神,什么都没说。

兄弟俩去了小露台。

那个租房子的姓马的男人是什么人?冯世勋问,面相很不善呀。

是烟草公司的工人。

冯世真说,人其实挺好的,平时还会帮妈妈搬煤,也从不乱带人回来。

我不在家住,觉得家里好歹还是要有个男人的好。

爹妈都老了……冯世勋点了点头,我明天就去拜访刘世叔。

他很热心,我还在船上时就给我来过两个电报,说在红房子医院给我找了一个职务。

且不论是不是正式的医师,至少是份工作,领一份薪水。

以后,家里这担子,由我来背。

一人背一半。

冯世真说,妈妈心心念念就想搬离这里。

我也觉得,换个好环境,也许爹也愿意戒烟。

兄妹俩又商议了一阵今后的生活,冯世真看时辰不早了,要返回容家。

世真,冯世勋送妹妹到街口,认真注视着她,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和我商量。

记住了,我们是兄妹。

有事不要一个人扛着。

我知道的。

冯世真朝大哥温柔一笑。

黄包车拉着冯世真渐渐远去。

她回头望,冯世勋高大的身影依旧伫立在街头的路灯下,就像一尊守望着她的雕像。

冯世真双眼发热。

她的大哥回来了,她的守护者回来了。

可是这条路,她还是要独自走下去。

#####二十九冯世真在夜色中走进了容家大院。

天色已经很晚了,楼上的卧室都亮起了灯。

细雨在寂静的夜里落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世真姐姐。

灌木后,有人低语。

冯世真看四周无人,快步走了过去。

孙少清淋得半湿,急切地看着她。

冯世真把一个信封递给了她:三日后,十四号早上八点整,伊丽莎白女王号,外滩码头二号闸口登船。

孙少清感激得哽咽,把信封揣进怀里。

冯世真说:时间太紧,你没空去银行存钱,所以你自己要想个办法把钱收好。

孙少清点头。

这里说话不方便。

明天你来书房找我,我再和你详细说。

两人分道扬镳。

冯世真穿过已熄了灯的客厅,快步朝楼梯走。

先生真是忙呀。

容嘉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白日里同男人搂搂抱抱,晚上又同美妾鬼鬼祟祟。

你来我们家,好像要做的事,不仅仅是教书呢。

冯世真驻足,扶着楼梯栏杆,缓缓转过身。

容嘉上拧亮了方几上的台灯,面孔轮廓分明,眼神寒冰,在灯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锐利的光芒。

小小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只照亮了四周一小片地方。

容嘉上坐在光的彼岸,冯世真站在幽暗的尽头。

光明与黑暗泾渭分明,好似永恒对立,无法交融的两个世界。

壁钟的哒哒摆动声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冯世真直视着容嘉上的眼睛,那里面有一抹灼热的光,哪怕他已经尽力掩饰,可依旧像是暗夜中的一团火,那么醒目。

他等到半夜,就是为了来找自己的麻烦?他到底有多在乎?一种垂钓者眼看着鱼儿游近鱼钩的紧张情绪悄然蔓延。

冯世真大脑飞速转着,斟酌着,揣摩着下一步该怎么走,话该怎么说,才不会惊动了鱼儿,把他吓跑了。

大少爷还没睡呀。

冯世真平静地开了口,抱歉,今天耽搁了一下。

以后我会在门禁前回来的。

容嘉上起身,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英挺的身影离开了光明,没入了夜色之中,一双眼睛如注视着猎物鹰目。

我不管你和孙氏在谋划什么。

出于师徒情,我提醒你一句。

孙氏伺候家父已久,知道家父很多秘密。

你贸然和她亲近,恐怕容易引家父起疑。

冯世真皱起了眉,不悦道:那请放心,我只是觉得孙小姐很可怜,并没有想打探令尊什么秘密。

她转身朝楼上走。

脚步声追了过来。

容嘉上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擒住了冯世真的手。

我话还没说完呢!冯世真的手腕带着夜的冰凉,握着就如同一块光滑的凉玉。

她冷淡地侧头扫了一眼过来,眉头微蹙了一下,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耀着一点碎光,仿佛夜色中的潭水轻轻一荡。

容嘉上的心乱了一拍,汹汹气势像遇着大风的雾,霎时散去。

他情不自禁逼近了两步,嗓音低哑道:你或许对家父不大了解。

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尤其在意自己的一些秘密。

冯先生想要保住这个饭碗,就听我的劝,不要再和孙氏有来往了。

冯世真想把手抽回来,挣了一下,却被容嘉上握得更紧了。

她只好无奈道:我只是把孙小姐当妹妹罢了。

容嘉上嘴唇翕动。

冯世真抢先瞪了他一眼:别又想说我缺妹妹吧?容嘉上噗嗤笑:这只怪先生自己好心泛滥,对着谁都能疼爱一番。

我这不吸取教训了么?冯世真翻了个白眼,用力抽出了手腕。

容嘉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问:今天在码头上的那位,是你大哥?你今天也去了码头?冯世真有些意外,陪朋友办点事。

容嘉上想起伍云驰那几个如狼似虎的表妹,现在还心有余悸,你和你大哥感情真好。

冯世真说:嘉上,你要是愿意,现在去做一个温柔可亲的兄长也还来得及。

芳林她们其实心里还是对你有期许的。

又来了。

容嘉上哼道,你总是有这毛病,不过三句话就要说教,劝人努力,劝人向善。

好,我不说。

冯世真摇头笑,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那我的话你听进去了?容嘉上追问,同孙氏远一点,免得别人说闲话。

能说什么闲话?什么闲话都有可能。

容嘉上说,你当孙姨娘是怎么进我们家的?她就是当年受人所托上门给芳林她们补课,才被家父看中的。

冯世真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原来说了半天,大少爷是担心我步了二姨太太后尘。

容嘉上愣住。

放心。

冯世真冷笑道,我还不至于只有这点出息。

她转头就朝自己的房门走。

容嘉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臂。

我不是这个意思……怎么不是?冯世真冷着脸用力推他。

青年的身躯极其坚实稳固,她没把人推开,自己反而朝后踉跄一步。

容嘉上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冯世真的腰,惯性让冯世真整个人撞进了他胸膛里。

女子柔软的身躯带来的奇异触感让青年胸腔一阵激荡,脑子里嗡地响起来。

他感觉到后背连着后颈的肌肤随之一阵发麻,仿佛有电流窜过。

这阵悸动太过强烈,前所未有,几乎无法控制。

容嘉上有点发懵,又忍不住沉迷在这美妙的感觉之中。

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他下意识收紧了手臂,由扶改拥,抱了个实实在在。

年轻男子的手掌宽大温热,烫贴着冯世真后腰那一处敏感的肌肤。

冯世真像是被放在烙铁上一样,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更何况青年身上干净清爽的阳刚气息不容抗拒地涌入鼻端,充满了侵略,将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谋划,全部都冲得干干净净。

你……微微一动,男人的手掌贴着后腰滑动,仿若暧昧的抚摸,带起一片酥麻。

楼道里灯光昏黄,犹如萤光,照得两人面容都分外朦胧,所有尖锐的棱角没去,只余柔软温柔。

他们俩就这么站着,谁都没有开口,也都舍不得动一下。

心跳的咚咚声你追我赶,体温渐渐地升高,难以描述的美妙酥麻的感觉涌遍全身。

容嘉上觉得自己好像醉了似的,忍不住低下头,闻着冯世真发间淡淡的香气,嘴唇一点点朝她光洁的额头靠近。

先生,别生气。

他呢喃着,深深呼吸,你和她不一样。

你……冯世真突然猛地伸手将他一把推开。

容嘉上猝不及防,险些跌倒,抓着扶栏才稳住了身子。

冯世真的眼神冷得好似一把冰刀,毫不客气地往容嘉上心口扎过来。

那你和令尊一样吗?容嘉上怔住,眼睁睁看着冯世真翻脸而去。

甩上的房门好似一记耳光抽在容嘉上的脸上,把他猛然打清醒了,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冯世真靠在门背后,感觉到汗水后知后觉地从毛孔里涌了出来,浸湿了背脊。

曾被容嘉上握住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滚烫的触觉。

心在胸膛里失控地跳着,遍身的酥麻感觉还未完全褪去。

你是下饵的人,不要被鱼儿拖进水里了。

孟绪安的话犹如鬼影闪现,让冯世真一身热汗瞬间凉透,凉意直浸骨缝之中。

是的,他只是你的踏脚石,是你用来攻击和惩罚容定坤的工具。

你要把握住自己。

冯世真深深叹息,疲惫地闭上了眼。

门外,容嘉上站在冯世真的房门外。

他缓缓抬起手,手掌贴在了门板上。

有一种微妙的悸动,激烈的心跳,隔着门板在彼此身体之间传递。

#####三十次日雨过天晴,薄纱一般的晨光洒落在容家精致的房屋和庭院之中。

吃早饭的时候,李妈来说:冯小姐有些着凉,说今天不上课了,让大少爷和小姐们自己温书。

容嘉上倒着咖啡的手停顿了一下。

容定坤倒是问:病得重吗?需不需要请大夫来看看?李妈说:有些低烧,已经吃了西药了,就是精神不大好。

容定坤对容太太说:那你看着些。

老爷放心。

我一定会照顾好冯小姐的。

容太太心里有些酸,可看着二姨太太发青的脸色,又隐隐乐了起来。

没想容定坤紧接着说:最近外头在闹流感,严重的话会死人。

这冯小姐若是情况不对,就不能留她在家里了。

容家姐妹一愣,想不到父亲竟然如此冷酷。

二姨太太噗哧笑道:还是老爷考虑得周全。

可不能让病气害了我肚子里的小少爷呢。

容太太冷冷一笑:孙姨娘身子金贵着呢。

我看你最近好生待在屋子里,少出来走动。

不然染了病,对孩子可不好。

二姨太太正要回敬过去,容嘉上重重地把咖啡杯磕在碟子上,吓得她闭上了嘴。

我还有功课没做完,先上楼了。

容嘉上起身告辞。

容定坤看着儿子笔挺的背影,露出几分赞许之色,道:老大最近还真有几分勤奋的样子。

看样子这个家庭教师请对了。

容太太得意道:千挑万选找来的,不好怎么行?连你那妹子最近都跟着冯小姐一起看书,念什么英国文学呢。

若说学问,冯小姐肯定是要比孙小姨好了。

二姨太太没好气道:又不是考学历证书,比什么学问高低?冯小姐学问这么好,又哪里是我们家能留得住的?凭借她的才貌,讲不准借着咱们家结识一个年轻才俊,嫁进高门里做太太呢。

是哟。

容太太讥笑,我看她也是做正房太太的面相呢。

姊妹都做妾的二姨太太不留神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摔得灰头土脸。

容定坤却是不耐烦看妻妾争斗,草草用完了早饭,回西堂更衣,准备去公司上班。

孙少清正抱着一本书坐在窗台上,看得全神贯注。

雨后清晨的阳光撒在她秀丽的面容上,容定坤看得心生怜爱,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脸,问:看什么书呢?孙少清不怎么搭理他,淡淡道:冯小姐推荐给我的一本法国作者的自传体小说。

容定坤若有所思,问: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聊西洋的文学呀。

孙少清说,冯小姐学问真好,来家里教书有些屈才了。

除了聊书,没说其他的?容定坤追问,她问过家里的事没?孙少清狐疑地看了容定坤一眼,说:家里的事有什么好聊的?冯小姐和和老爷你平时见的那些女人不同,她的脑子里只有数学和诗歌,可脱俗了。

她带着我读英国文学,教了我好多东西。

她学识又好,又和善,让人觉得很温暖,就像太阳一样。

容定坤对这种少女式的崇拜和文学青年们的论调十分不屑。

他喜欢有学识的少女,但是喜欢的是她们斯文的谈吐和优雅的作派,带出去也很有面子。

但是对于她们的思想和爱好,他从来都不在乎。

老爷,孙少清不放心,着重强调了一下,冯小姐可是个干净的人,你别打她的鬼主意!哟,吃醋了?容定坤哈哈笑:你放心,我最心爱的,不是你,还能是谁?说罢搂着孙少清亲了一口,这才出门而去。

万幸,冯世真只是得了普通的感冒,于是也不用被赶出容家大门了。

她休息了两天,安静地呆在屋子里,平时连门都不出。

而容嘉上没有来找过她,甚至没有通过老妈子问候一声,冷淡得好像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只是一早李妈还没有来送饭的时候,冯世真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门外半个人影都没有,门把上却挂着一串刚摘下来的玉兰花,还带着露水,幽香扑鼻。

冯世真朝东厢望了一眼,捧着花回了屋,把花挂在了窗帘上。

对面的窗户开着,窗纱轻轻飘动,背后任影绰绰。

到了第二日,门外的花换成了茶花,也依旧带着露水。

冯世真洗了一个墨水瓶,把茶花养在窗台上。

李妈告诉冯世真,容嘉上这几日都安生呆在书房,看书做功课,容定坤对他十分满意,夸了他好几次。

昨日杜家的人来吃饭,杜家老爷考了容嘉上几个问题,他都答上来了,杜老爷一高兴,送了容嘉上一块瑞士手表。

夜里,冯世真坐在书桌前看书,抬头就能望见对面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窗帘没拉上,人影清晰。

容嘉上赤着肩背,正在举哑铃。

汗水打湿了他的肌肤,被灯光照得发亮,犹如涂抹了一层油脂。

他的身躯削瘦而健美,肌肉轮廓清晰,坚实得好似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一般。

洗完了澡,容嘉上又会在窗前坐下,开始看书做题。

遇到难题,他就皱着浓眉挠头,苦恼的样子让冯世真望着忍不住想笑。

她很想去敲响容嘉上的房门,问:需不需要我帮你指点一下?但是她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年长,又是师长,她的架子必须端足了。

她要引得鱼儿主动来咬钩,不能把钩送到鱼嘴边。

更何况,只有这样,她才能有把握控制住自己。

两扇亮着灯的窗,一扇在大楼这头,一扇在大楼另一端。

冯世真隔着黑夜,安静地欣赏着那种青春热烈的美。

不会再远,也不会再近。

冯世真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安全。

到了第三天,冯世真的病好了,下楼上课。

容嘉上夹着书本,靠在书房门外的墙上,盯着壁钟的指针,耳朵里听着书房里那女人的轻言细语。

半晌后,容家姐妹下课出来,容嘉上木着脸走了进去。

冯世真正在写着什么,头也不抬,道:之前给你布置的题做完了吗?你先自己对一下答案。

对过了。

容嘉上盯着她,有一个地方还是不怎么懂。

哪里?冯世真终于抬起头,平静地看向容嘉上,拿来我看看吧。

容嘉上把作业本推了过去。

冯世真看了看,在本子上写了起来,一边把每一个步骤都解释给容嘉上听。

容嘉上的目光从冯世真弧度优美的鼻梁,落到红润的嘴唇,又落到她秀气的手上,心不在焉,又习惯性地转起了笔。

冯世真眉头轻皱了一下,停了下来:要是没兴趣听,我就不讲了。

铅笔叭嗒落在桌子上。

容嘉上讪讪地抓起笔,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

冯世真又继续讲课。

容嘉上突然打断了她,问:你还生我的气吗?冯世真语塞,终于把视线落在了青年英俊的面孔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容嘉上看上去显得有些委屈和不满。

可他有什么委屈的?被讥讽羞辱的人可是她呢。

容嘉上又问:收到我的花了么?冯世真这下觉得脸有点发烫了,低声说:收到了,谢谢。

可你要是道歉,也应该加张卡片的。

我想过的。

容嘉上说,后来怕被老妈子捡到,给你招是非,又觉得既然是道歉,应该当面亲口说才有诚意。

冯世真这下是真的没了脾气。

她面对着容嘉上仿佛大狗一般带着忧郁的双眼,心软得都要化了。

对不起。

是我出言不逊。

容嘉上轻声说,可我并没有半点羞辱你的意思。

冯先生你……你和他们都是不同的。

哦……冯世真说,我原谅你。

这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以后都别提。

好。

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微微一笑,继续上课吧。

冯世真低下头,提起了笔,用了点毅力控制住了心跳,才重新开始书写起来。

十月十四日,天色阴翳,空中漂着细细的雨丝。

院中大部分的桂花都逐渐谢去,唯独八角亭边的那住老桂树如冯世真所料,全面盛放。

暗香飘在风雨之中,给这沉闷单调的午后增添了一丝旖旎的气氛。

你做好准备了吗?冯世真和孙少清站在八角亭中,并肩望着外面初露萧索的秋景,离开了这里,外面迎接你的,很有可能是狂风骤雨。

我准备好了。

孙少清目光坚毅,不自由,毋宁死!不要死。

冯世真握着她的手,柔声地说,要活下去,少清。

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有转机。

孙少清两眼含泪,搂着冯世真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依依不舍。

世真姐姐,你为我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走后,怕容家人会为难你。

冯世真说:他们没有证据,不能拿我如何。

你不要担心我。

记住,一旦走出那个门,就不要回头。

不回头,才能真的逃得脱!孙少清目光坚毅,用力地点了点头。

容嘉上正对着穿衣镜系领带。

似乎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什么,侧头朝楼下望了一眼,随即轻轻嗤笑了一声。

伍云驰正在他的房里摆弄着一根双截棍玩,见状也好奇地望了一眼,顿时惊奇大笑起来。

这不就是你那个女教师?这唱的是一出《怜香伴》吗?伍云驰又随即恍然大悟,话说,你现在和她是个什么情况?到手了吗?容嘉上丢一记白眼过去:你脑子里就想不到别的?自打这女先生来了你们家,你就没有正常过两天。

伍云驰嗤笑,看样子你是已经把重庆的那位彻底放下了?你们后来有联系过吗?容嘉上淡漠道:去过电报,才知道她在我走后不久也搬走了。

她都没有联系我,显然也想断个干净的。

你们俩也挺遗憾的。

伍云弛叹道,她那样的容貌才情,要是出身好些,你们或许就能成了。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容嘉上沉默着没接话。

那这个冯小姐呢?伍云弛又来了兴致,你真对她没兴趣,怎么会肯让她知道你的真本事?我这不跟着她在补课么。

容嘉上啼笑皆非,同自己的家庭教师胡搞在一起,还怕我后娘找不到借口挑我的错?你就是顾虑太多了。

我要是你,管他三七二十一,有兴趣了,先弄到手再说。

伍云驰搂过容嘉上的肩膀,玩玩罢了,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玩不起的?人生在世,就是图个开心。

没兴趣。

容嘉上挥开了伍云弛的手,况且,就算我玩得起,她也玩不起,那又何必招惹?我可不是我爹,看到个顺眼的都想要过来。

伍云驰摇头笑:你替那些女人操什么心?她们也不过是冲着咱们风流多金来的,自然知道有风险。

但是冯世真不是那样的女人。

容嘉上说。

哟,都称呼名字了。

伍云驰凑过去盯住他,还真有点意思呢。

滚你的。

容嘉上拣了颗枣子丢伍云驰,不说去你相好那里跳舞的吗?走吧!两人说笑着出了门。

容嘉上打发了司机,自己开车。

出了容府大门,还同刚回家的容定坤的车错肩而过。

容嘉上透过车窗往了一眼,只见父亲一脸凝重,神色疲惫地坐在后座里,若有所思,并没有看到儿子的车。

容嘉上也懒得打招呼,一脚油门跑走了。

#####三十一华灯初上,霞飞路上的霓虹灯在细雨中分外绚烂夺目。

街上车水马龙,衣衫楚楚的男女脚步匆匆,欢快的乐曲声从跳舞厅的窗里飘出,回荡在大街上。

伍云驰新近认识一个崭露头角的小歌星,两人正打得火热。

小歌星被个南洋老板包了,在霞飞路上一栋新式电梯大楼里盘了一套极宽敞的公寓。

老板回南洋的时候,小歌星就在公寓里办跳舞会。

舞会上什么人都有,富家的公子哥儿,洋行的买办,当红的戏子,各路文艺名士。

容嘉上对这种杂乱吵闹的跳舞会一贯没兴趣,孤傲冷漠地站在一边,好似一座漂亮的冰山。

舞会上的女客都比较矜持,只敢纷纷张望,却没人敢贸然上前来搭讪。

咦?一位靓丽的女郎经过,发现了容嘉上。

容嘉上抬头一看,正是杜兰馨。

他脸色一僵硬,暗道自己出门怎么没先翻翻黄历。

杜兰馨笑嘻嘻道:还在生我的气呢?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容嘉上烦她的很,硬着头皮说: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的。

你怕是记错人了。

杜兰馨对这讥讽浑然不在意,靠着容嘉上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那日是我不对。

后来想,你本就年轻,没什么经验。

以后多玩玩就好。

容嘉上心中厌恶,冷笑道:杜小姐的有些游戏,还是去找懂行的人玩的好。

杜兰馨靠着他,同他一起望着衣香鬓影的舞池,问:那你想和什么样的女孩儿玩?清纯的女学生?记忆中那个梳着麻花辫的少女的背影闪过。

容嘉上反应平淡。

杜兰馨盯着他一笑:让我猜猜。

女学生你经历过,已经不稀罕了,想换个口味。

得要有些阅历和思想的,可又不能太成熟风流。

你们男人总还是喜欢良家女的。

就像……嗯,就像你家那位女先生那样?容嘉上冷冷地扫了杜兰馨一眼。

杜兰馨得意地笑了,拿过他手里的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容嘉上低下头,说:杜小姐的这个玩笑,我可消受不起。

有些女人,可是不能随便碰的。

不能碰你的先生,那别人总行吧。

杜兰馨在舞池里搜寻着,二十出头的职业女性,虽说不算很多,却也不是不好找。

那位你觉得如何?杜兰馨所指的方向,有个穿着洋绸旗袍的年轻女子。

她看上去同冯世真差不多大,清秀文雅,一脸孤芳自赏地站在一旁。

杜小姐这是在拉皮条呢?容嘉上哂笑。

我这是在向你证明,我提出那个交易,是真心实意的。

杜兰馨尖尖食指在容嘉上温润的唇上一点,你等着。

说罢,蝴蝶一般翩翩转身,朝那个女孩而去。

容嘉上觉得滑稽,有些想走,可转念一想,又站住了。

能主动走来牵起自己的手的女人,大概也就冯世真一人。

不论换了别什么的人,区别都不太大。

杜兰馨出马,自然马到成功。

转眼,她就拉着那位小姐折返了回来。

这位是李小姐,在中华书局做事。

杜兰馨又一指容嘉上,这位是容氏商行的大少爷。

容家名声显赫,容大少爷俊美清贵。

李小姐心如小鹿乱撞,强自镇定,优雅端庄地朝容嘉上点了头,非常克制。

你们俩聊。

杜兰馨笑着把人往容嘉上那儿一推,使了个眼色,功成身退而去。

容嘉上不冷不热地朝女士点了点头。

李小姐果真不是普通没见过世面的女孩。

她被晾了半天没人请跳舞,突然被个大饼子砸中了,却也不急着开吃,只抬手撩了一下短发,温婉轻柔地问:容少是同朋友来的?容嘉上朝舞池里搂着个美女难舍难分的伍云驰抬了抬下巴:被拖来的。

李小姐莞尔,说:我也是被朋友拖来的,她也丢下我自顾玩去了。

容嘉上道:看来我们都是被朋友背叛了的可怜人。

李小姐抿唇轻笑:我平时不大爱来跳舞会,倒像个乡巴佬。

她低头浅笑的样子,倒是同冯世真有几分像。

容嘉上本来已经意兴阑珊了,这又来了点兴趣。

杜兰馨在远处朝他挤眉弄眼,满脸兴味。

李小姐。

容嘉上斟酌着,放下了酒杯,朝她伸出手,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请你跳一支舞。

李小姐嫣然一笑,压抑着狂跳的心,把手轻轻放在了容嘉上的掌心。

容定坤面色疲惫地进了西堂大门。

孙少清放下手里的书,过来为他更衣换鞋。

老爷在这里用饭吗?孙少清问,我让厨子做了羊肉汤,给您驱驱寒。

容定坤唔了一声,情人的乖巧体贴让他脸色好转了些。

他上楼进了烟房,靠在塌上,闭目养神。

孙少清走过去,坐在他脚边,帮他捶着腿。

老爷,保镖在门外道,杨先生来电话。

容定坤摆了摆手,晚些我给他打回去。

保镖退下,听差的端着晚饭走了进来。

孙少清朝墙上挂着的钟看了一眼。

七点过十分。

天色已经暗,华灯初上。

这是一个看似平凡的夜。

只有孙少清知道,今夜会是她生命中最至关重要的一夜。

今夜的每一步,都关系到她的前途命运。

成,则奔向自由;不成,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用完了晚饭,听差地收拾了碗筷退下。

孙少清端来茶给容定坤漱口,轻声问:老爷好像有烦心事,要不抽几口,解解乏?容定坤疲惫地皱眉,半晌,点了点头。

孙少清隐隐松了一口气,一脸期盼地说:咱们这次用新货,好不好?东西送来好久了,人家都没有用过呢。

她一贯矜持,很少撒娇卖乖,容定坤喜欢得不得了,笑着摸着她的脸:原来是自己嘴馋了。

去拿来吧。

孙少清立刻去柜子里取出了一盒包装精美的鸦片,先装好一支烟,点好了,递到了容定坤手上。

时针嘀嗒,指向七点四十分。

冯世真用完了午饭,去院子里散步消食。

这是她的习惯。

最初陈妈都会跟着她一路,说是陪伴,也是为了盯梢。

后来陈妈被换下去了,李妈没那么勤快,送完了晚饭就收工回家了。

冯世真独自散步,在院子里随意走动,并没有什么人留意过她。

起了风,吹散了阴云,月亮在云的边缘探头探脑。

大地时明时暗,树影摇曳。

冯世真沿着大门口的草地绕了个圈,又绕到了后院去。

门房换了班,走进门卫室,只见一瓶好酒和一碟花生米摆放在桌子上。

门房顿时眼睛都直了,见左右无人在,立刻拔开筛子猛灌了一口。

容家女眷们用完了饭,走进客厅。

容太太和大姨太太坐在收音机边,听着中华电台放的越剧。

几个女孩则坐在沙发的一角,翻看着最新的《VOGUE》杂志,商量着新秋衣的样式。

这是容家极其普通的一个夜晚。

冯世真从外面散步经过,朝里面的女人们礼貌地点了点头。

冯小姐的身姿气度真是好。

大姨太太说,上次朱二太太还悄悄朝我打听她有男朋友了没。

她有个远房表哥,家里虽穷,但是在洋行里做事,前途很好,同冯小姐倒是般配。

容芳桦不屑道:不过是个给人跑腿的罢了。

容太太笑了笑:这冯小姐也不过是个家庭教师罢了,你还以为她这样的出身,能嫁什么豪门?容芳林说:冯先生是可惜了。

听说她家原本家境挺好的。

容太太想到了什么,问:她给你们大哥单独补课,课上得如何?上得如何得问大哥。

容芳桦说,不过我几次路过都看大哥在抓耳挠腮,想来学得很吃力。

只要她认真教书,不学某些人,弄些旁门左道就好。

容太太说着,朝西堂的方向瞟了一眼。

西堂里,充斥着浓郁的大烟气息。

这新货见效比较快,孙少清又哄着容定坤多抽了些。

此时,容定坤斜躺在榻上,神情涣散,双目迷离。

老爷,孙少清试着唤他,您看看我,我是谁?容定坤蠕动嘴唇,念了一个名字。

这是他每次彻底抽高了后,就会反复念的名字。

孙少清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容定坤到了真正的六亲不认的时刻。

她可以动身逃走了!孙少清出了烟房,回了卧室,将自己积攒的那些珠宝和票券包裹在布袋里,缠在了腰上,然后换了一身和冯世真穿着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蓝色衫裙,大大方方地出了门。

出门前,她将二楼楼梯口的落地钟拨快了半个小时。

七点五十五直接成了八点半,跳过了正点报时。

保镖最近习惯了孙少清大晚上去院子里念诗,又见她两手空空,并不拦她。

孙少清从容地走出了保镖的视线,一个转身,朝大宅子后门奔去。

冯世真正在后门边的暗角里等着她。

两人在黑暗中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双手紧握了一下。

冯世真随即把一个小巧的行李箱交给了孙少清,在她耳边低声叮嘱:你先去码头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一早登船。

记住我的话,不要轻信他人。

我家里的联系方式放在箱子里了,到了日本给我发个电报报平安。

孙少清双目含泪:世真姐姐,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

我也是在行善积福。

冯世真给她擦着泪,出去后,要照顾好自己。

你也一样。

孙少清紧紧抓着冯世真的手,尽早离开容家吧。

容定坤不是好人。

他……他说他是读书人家出身,其实都是骗人的!他其实是个小跑商,中了彩票才发家的!他甚至还改过名字。

冯世真怔了怔。

她从孟绪安那里知道容定坤的底细,却不知道他还改过名字。

那他原来叫什么?孙少清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是他还害过好多人命,背了好多血债!世真姐姐,你不要和容家牵扯太深了。

我都记住了。

冯世真镇定道,我们彼此保重!两人最后紧紧拥抱了一下。

孙少清抹去泪,用一块丝巾包住了头发,埋着头朝大门走去。

门房喝着小酒,随着收音机里的昆曲哼哼,两眼发昏。

孙少清走到门口,低着头敲了敲玻璃窗。

门房打着酒嗝站起来:冯小姐?这么晚了……嗝……还要出门呀?嗯。

孙少清沉着嗓子,家里出了点事,要回去一趟。

劳烦开个门。

门房不疑有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掏出钥匙,打开了小门。

孙少清跨过小门,快步走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口。

冯世真目送孙少清顺利离开,低头看了看手表,转身飞快地朝西堂而去。

#####三十二有人给留声机换了一张唱片,悠扬而极富节奏的小提琴声响起,令人精神一振。

那熟悉的旋律让容嘉上的脚步猛地顿住。

李小姐来不及停下,一头撞到他怀里,碰到年轻男人坚硬的胸膛,俏脸霎时通红。

对不起。

李小姐急忙道歉,我踩疼你了吗?没事。

容嘉上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仿佛全都被音乐带着走了。

我……我不大会跳探戈。

李小姐羞赧地低着头,容公子肯定觉得我很笨吧,让你见笑了。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的跳舞会,什么都不懂。

要是做错了什么,还请你提醒我。

如此娇羞怯怯,足已引得寻常男人们燃起熊熊保护欲,立刻就好温声软语地呵护安抚一番了。

容嘉上低头看着女孩羞红的脸,神情冷漠,隐隐有些不耐烦。

搂着女伴的伍云弛自他们身边而过,朝容嘉上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容嘉上犹豫了片刻,礼貌地说:没关系,我领着你跳。

他重新迈步,熟练地带着臂弯里的女孩转了一个圈。

李小姐被他有力的胳膊搂着,心潮荡漾,迷醉之色取代了硬撑着的矜持,占据了面部的表情。

熟悉的旋律,似曾相识的情景,以及臂弯里陌生的女孩,都让容嘉上有一种置身扭曲梦境的感觉。

他随着节奏迈步,旋转,拖着笨拙的舞伴,硬着头皮也要把这支曲子跳完。

幸好李小姐渐渐适应了,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也不再踩他的脚。

钢琴迸发节奏激烈的音符。

容嘉上松开手,李小姐随着他的力量被推开,继而转回来,扑进了怀中。

女郎自容嘉上的怀里抬起头。

清秀的面容,明朗的双眸,嘴角那带着促狭的、似有似无的浅笑。

她的腰肢柔韧,脚步灵巧,就像一只在林间奔跑的小鹿。

她的眸光好似夜空寒星,眼里藏着诉说不尽的故事。

容嘉上仿佛一脚踏进了幻境之中,心旷神怡。

灯光转暗,流光闪烁,如流星划过天际,又如流萤飞过月下的沼泽,如两段交织在一起的旋律,如两个无拘无束的魂灵。

轻盈地,优美地飞舞,彼此呼应,难分难舍。

杜兰馨惊讶地放下酒杯。

伍云驰也松开了女伴的腰,都侧目望着陶醉中的那对男女。

冯世真注视着容嘉上的眼睛,俏皮地问:容嘉上,你为什么总想到我?容嘉上一震,瞬间从幻象之中清醒了过来。

虚构的景象如碎裂的玻璃房子般崩塌,露出了真实的世界。

陌生的舞会,陌生的女人。

唯有乐曲是熟悉的,正进行到高潮部分,慷慨激昂,振得心弦共鸣。

容嘉上猛地停住了脚步。

李小姐气喘吁吁,双颊酡红,眼里荡漾着春水,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对不起。

容嘉上眼里的柔情如潮水褪去,只留下月光下冷清的沙滩。

他松开了李小姐的腰:我……需要去见一个人。

现在?李小姐错愕。

抱歉。

容嘉上退开一步,有个事,我需要确认一下。

他擦着女孩的肩,脚步决绝,大步流星而去。

李小姐被独自一人晾在舞池里,满脸难以置信。

幽静的容府,偏僻的西堂里,两个保镖在客厅里打着牌。

冯世真进了门,埋着头朝楼上走去。

高个的保镖眉头轻皱,目光随着冯世真的脚步。

该你了。

同伴提醒。

他这才转过头,朝茶几上丢了四张红桃九:炸!冯世真不紧不慢地上了楼,拉开了烟室的门,走了进去。

烟室门边放着一台留声机。

她挑选了一张黑胶唱片,放进了留声机里。

舒缓的音乐声回响在这个清静的秋夜之中,平添了几分情调。

容定坤躺在榻上,身上盖了一张薄毯子,半睡半醒,并没在意有人走进来。

这个时候的他同往日有极大的不同,他脸上的肉都松散了开来,显露出了几分老态,嘴角的法令纹愈深,双目浑浊,那种精明犀利的神情已不在。

冯世真在他身边坐下,学着孙少清的样子,给他轻轻捏着腿。

老爷,还要再用点吗?容定坤眼珠子转了转,哼哼地摆了摆手。

冯世真手下用力捏了捏容定坤的腿,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冯世真从怀里掏出她小书房里偷来的一张空白的公文笺,抓着容定坤的手,将拇指沾了印泥,摁在了公文笺上。

然后她掏出湿帕子,小心地擦去了指腹上的红印。

她在容定坤身上翻找着,摸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他的印在哪里。

容定坤歪着身子躺在榻上,眯着眼着冯世真,忽然困惑地问:阿……阿和?嗯?冯世真随口应着,看到了容定坤领口露出来的一根红线。

她顺着扯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金牌。

牌子上阴刻着容定坤印四个字。

原来这就是印!容定坤忽然猛地推了冯世真一把,撑起身不住往后躲,露出了之前初见冯世真时的那种惊骇恐惧的神情。

你……怎么又来了?我亲手埋了你,把你封了起来,你怎么还能回来?走开!快走开!容定坤大叫,冯世真急忙俯身捂住了他的嘴。

嘘……安静!我不是阿和,不是来索命的。

冯世真听到了保镖上楼的脚步声,情急之下追加了一句,我已经原谅你了。

最后这句话对容定坤起了明显的作用,他停下了挣扎,眯着浑沌的眼睛,努力透过模糊的视线看清冯世真。

他表情又害怕又有些向往,似乎有话要说。

老爷。

保镖在敲门,没事吧?冯世真贴着容定坤的耳朵说:要想我原谅你,就说你没事。

她松开了手。

容定坤慢吞吞道:我没事。

让他们可以休息了。

去休息吧。

容定坤重复。

知道了。

保镖转身走了。

冯世真看了看腕表。

八点十五。

门外钟上则显示八点四十五。

乐曲舒缓,放完了一曲,又接着一曲。

冯世真抓过金牌,飞速在公文笺上印下,然后把擦干净的金牌放回了容定坤的领子里。

容定坤呆呆地看着她,又困惑又惧怕:你是……阿和,还是嫂子?冯世真好奇地问:阿和是谁?容定坤呢喃,目光投向窗外,道:我……我最好的兄弟。

可见真是糊涂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况且好兄弟也杀,孙少清说容定坤烂到骨子里,真不是修辞夸张。

容定坤眯着眼睛打量着冯世真。

方才的惊吓,让容定坤有些清醒了。

冯世真知道自己必须加快速度套话。

冯世真柔声问:你想要阿和不再缠着你吗?容定坤一愣。

让他不再出现在你的梦里,不再找你索命。

你可以安心一觉睡到天亮,再也不用担心受怕。

容老板,你想吗?想。

容定坤眼里充满了渴望。

作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大概人生最大的愿望,已不是财富和权力,而是一夜安心的睡眠了吧。

容定坤,冯世真冷冷地注视着榻上颓废迷糊的男人,告诉我,十八号要出海的那批货,放在哪个仓库里?告诉我,我就让阿和不再来缠着你。

容定坤困惑地看他,你为什么叫我容定坤?冯世真暗自惊讶。

孙少清说的没错,容定坤发迹后改过名。

而且推论出来,这个阿和应当知道他当初的名字,那有可能和他相识于微时。

冯世真越发对这个叫阿和的冤魂有些好奇了。

手腕上的表走到了八点二十,门外的钟应该是八点五十分。

十分钟后,西堂的钟会敲响。

西堂保镖在九点后都回小房间休息。

冯世真必须在这之前让保镖看到自己,确认孙少清在屋里。

容老板,冯世真咬牙问,十八号那批货,告诉我地址!容定坤不安地转动着眼珠:那批货……明朝古董。

是的。

冯世真忍着肉麻的感觉,轻轻地拍着容定坤的手背,告诉我,容老板。

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容定坤被安抚住了,表情松懈,目光涣散开:货在……虹口,东升北路,林家巷,十四号。

你发誓?我发誓。

容定坤目光畏缩,小心翼翼地问,阿和,我真的是不得已。

你当初为什么不肯再帮帮我?这个时,本也是你逼我的……我也不想斩草除根,我那是没有办法呀。

我想活下去,难道也有错吗?冯世真根据这番话,揣摩出了个大概,本能地感觉到了一股渗入骨缝的寒意。

想必两人为了争夺什么利益,容定坤为了自己,出手杀害朋友。

可他良心不安,至今一直在梦中都被冤魂纠缠。

冯世真冷笑,道:容老板,你睡吧。

这次,阿忠不会来了。

容定坤迷迷糊糊地哼着。

冯世真抬手覆在他双眼上,他接受暗示,闭上了眼,呼吸逐渐平缓。

冯世真阴郁地看了一眼,起身拉开了房门。

楼下,保镖打开了大门,杨秀成夹着一阵风,快步走了进来。

老爷在吗?还在烟室里。

什么时候能清醒?杨秀成眉头紧锁,我这里有一封国际电报,需要他立刻回复。

保镖摇头:还要一阵子了,杨先生在客厅里稍等。

杨秀成抬头望去。

冯世真飞速关上门,靠在了门后,狠狠咬了咬牙。

她低头看表。

八点二十五。

再有五分钟,楼下的钟就会敲响。

杨秀成听到声音,讲不定就会对照自己的手表,然后发现钟快了半个小时。

以他的细心多疑,一定猜出有人对钟做了手脚,紧接着就会立刻上来确认容定坤的安全。

烟室只有一扇窗户,可是为了保全,装了铁栏杆。

冯世真急促呼吸,目光重新落在容定坤身上。

容定坤抽烟时最讨厌别人做什么?她努力回忆着孙少清往日说过的那些话。

#####三十三孙少清拎着皮箱,下了出租车,快步穿过长街,朝对面的饭店走去。

小姐。

一个男人忽然唤住她,我想问个路。

孙少清记着冯世真的叮嘱,不要去搭理陌生人。

可是那个男人穿着十分体面,容貌也很端正,像是个正派人。

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

就这一迟疑,她发现自己被数名男子围住!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路边。

车窗摇下,一个穿着西服的男子侧过头,朝孙少清微微一笑。

饭店里透出来的灯光照在他英俊的面容上,让他显得越发轮廓分明,目光深邃。

孙小姐请不用紧张。

我只是请你去喝杯茶,说说话而已。

明日一早,定会准时送你上船。

孙少清惊骇,刚张口要叫,却被一个硬邦邦地东西抵住了腰。

她跟着容定坤这么久,知道指住自己的是一把梭子枪。

问路的男子走过来,微笑着接过了孙少清的皮箱,顺手将她推上了车。

车门关上,碾过水洼,扬长而去。

滚——容定坤的怒吼伴随着杯盏破碎的声音。

杨秀成惊讶地起身抬头,就见烟室的门打开,年轻女子捂着脸,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

杨秀成急忙别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女孩踉跄地跑回卧室,砰地甩上了门。

杨秀成虽然经常进入西堂,但是孙少清是女眷,和他极少碰面,也从来没有说过话。

这一幕发生得又快,杨秀成也觉得尴尬,根本就没有起疑。

他听到了卧室反锁上的声音,知道女孩不会再出来了,捏着电报上楼进了烟室。

就在烟室的门合上的瞬间,秒针嘀嗒走向正上方。

嘀咕!嘀咕!——西堂的钟开始报时,一只小鸟弹出来,发出悦耳的叫声。

烟室里的留声机上正放着一首女高音咏叹调,嘹亮的歌曲掩住了钟声。

而保镖们则开始收拾扑克牌,起身回小房间准备休息。

钟声敲过,歌曲也播放完了,屋内恢复寂静。

冯世真拉开门,已穿好了衣裙。

她踩着柔软的地毯走了出去,将钟拨回了半个小时,然后悄无声息地溜下了楼,从门缝里闪身离去。

夜风逐渐强劲,吹得树影摇曳,犹如张牙舞爪的鬼魅。

冯世真顶着风一阵小跑,回到了大宅。

后厨里,值夜的年轻厨娘正和一个听差的正腻在一块儿,打情骂俏,冯世真的身影从窗外一晃而过。

谁?听差的望了一眼。

看哪儿呢?厨娘把男人的脸又转了回来。

冯世真沿着仆人用的小楼梯上了二楼。

楼下收音机里传出来的越剧飘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冯世真抚平了激烈的心跳和喘息,从主楼梯轻轻走上了三楼,然后再从三楼往下走。

冯先生还没歇息呢?容芳林听到脚步声,抬头望见冯世真正从楼上走下来。

冯世真说:刚才开窗,有张卷子被吹下楼了,下来捡。

她微笑着朝容太太和大姨太太点了点头,沿着走廊朝后门走去。

大门外传来轰隆的汽车马达声。

两道灯光晃过,汽车横冲直撞地开进了院门。

好像是你们大哥回来了。

容太太抬头望了一眼落地钟,讥笑道,这才九点不到,他就回来了,真是稀奇。

容嘉上快步垮进了庭院大门,站在草地上,眺望着夜色中伫立的容家洋房。

他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就像一个超负荷运转的泵,将滚烫的血液输送到四肢百骸。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着他,指引着他朝着那个人所在的方向而去。

容嘉上大步走进了大宅里,看也不看客厅里的女人们,直直朝着楼上奔去。

容太太沉着脸,狠狠地戳着毛线球。

容嘉上急促喘息着,紧紧握了一下手,敲响了冯世真的房门。

无人应答。

房门没锁,容嘉上推开了门,里面空无一人。

去哪里了?容嘉上不敢贸然进女子的房间,只站在门口打量着。

屋子里漂浮着一股冯世真的气息,清爽的肥皂,混合着一点点雪花膏的淡香。

屋子十分简洁干净,书桌上堆放着书本和作业试卷。

整洁的床上,搭了一条半旧的围巾。

那是他们半夜下楼偷吃的那次,她遗落下来的围巾。

他后来将它放在了书房,被她不动声色地拿走了。

她知不知道是他把围巾送过去的?她什么都不说,就像个猜不透的谜,解不开的锁,让容嘉上抓心挠肝,欲罢不能。

大少爷?老妈子在身后探头探脑,您找冯小姐呢?容嘉上回过神,不动声色地关上了门。

我看到她的房门没关,人也不在。

她去哪里了?老妈子说:冯小姐刚才下楼去了,说是卷子被吹落了。

冯世真站在八角亭边的老桂树下,将写了地址的密码纸条和公文笺卷在油纸筒里,塞进了一人高的树洞里。

风倏然停歇,满庭沙沙声静了下来,仿佛中了安静的咒语一般。

被吹散的桂花香又逐渐包围了过来,浓稠得就像化不开的蜜。

冯世真抬头望着树梢一串串金灿灿的桂花,深深呼吸。

这么大的风,到了明日,也不知枝头的桂花还会剩多少。

这株老桂树的花谢了,桂花的花期大概就真的过去了。

身后一阵脚步由远及近,大概是巡夜的听差。

冯世真装模作样,抬手折桂枝。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她的肩上。

她倏然一惊,猛地转过身。

桂枝弹了回去,树枝一阵颤动,抖落桂花如雨,纷纷扬扬,落了树下人一头一身。

容嘉上的视线犹如跨越千年投射而来的一缕星光,映射进了冯世真的眼中。

头顶积云散去,月朗星稀,月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投下斑驳暧昧的光点。

他看到了?冯世真紧张地屏住呼吸。

随即,她看出了容嘉上情绪上的异样。

容嘉上专注地看着她,思索着,就像发现了停在花朵上的蝴蝶的孩子,充满了向往和欢喜,十分迫切,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或者,一条鱼儿终于被鱼钩上的饵食引诱住了,想去吃,却又不敢贸然下口。

冯世真跟着紧张了起来,死死抓着钓竿,怕吓怕了他,又怕一时激动,收杆太早。

冷静。

她对自己说。

不能让容嘉上看出你又任何期盼,你要做好被动的一方。

嘉上,怎么了?冯世真说,找我有事吗?容嘉上喉结滑动,灼热的目光锁定了冯世真的脸。

你和她一点都不像。

他说。

谁?冯世真隐约猜得出,却装作不知道,嘉上,有什么不对的吗?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眉宇明朗的面孔,呢喃着说:可是为什么呢?你到底哪点好?风又起,卷起了花香,和这暧昧不明、悸动陶醉的气氛,一股脑地带走了,飞向了茫茫黑夜。

云散了又聚,遮住了月光。

后门打开,屋里的光照出来。

冯世真视线里一亮,看到了那个探头张望的老妈子。

时机再好不过,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你这话说得好没头绪。

冯世真微微笑着,迎着容嘉上的目光,我哪点没有做对,又惹你大少爷不高兴了?容嘉上摇头,困惑地问:冯世真,为什么我总是想起你?冯世真的气息骤然混乱,理智险些失控。

青年英俊分明的面孔沉在幽暗之中,目光里燃烧着一股豁出去的疯狂。

你哪点值得我这么关注了?冯世真嘴角抽了抽,刚刚升起的旖旎的情愫转眼就被大风一阵吹散。

大少爷!冯世真咬着牙,提高了嗓门,你喝醉了?我没有喝酒。

容嘉上认真地注视着冯世真,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你?你有哪点好,值得我总是惦记着你?老妈子已经走出了后门,兴致勃勃地朝这边望,侧着脑袋偷听。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冯世真冷着脸朝宅子后门走。

容嘉上下意识抬起胳膊把她拦住:我话还没说完。

冯世真愠怒道:我可没有义务留下来听你羞辱我。

容嘉上抓住了她的手:你难道不是有意接近我的?冯世真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胳膊,一巴掌甩在了容嘉上的脸上。

容嘉上愣住。

老妈子就像叼着猎物的狗,一溜烟跑回客厅找容太太邀功,兴奋地大声道:太太,不好啦!大少爷喝醉了酒,在后面欺负冯小姐,被她打耳光啦!当——九点正,落地钟敲响。

容太太怀里的毛线球滴溜溜滚落在地。

容芳林咣啷跌了牛奶杯。

#####三十四容嘉上懵了,呆站着一动不动。

冯世真咬牙切齿道:我没那本事能操纵你的脑子。

你要想着我,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反倒怪我勾引你?容嘉上,你这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不是的……容嘉上回过神,急忙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你就是!冯世真凶狠地推开容嘉上,埋头朝后门冲去。

容太太带着一群兴奋过度的娘子军刚杀到后门,就见脸色苍白的冯世真冲了进来。

冯世真仿佛被身后的猛兽在追着似的,谁都没理,悲愤地朝楼上跑去。

容太太急忙让两个女儿跟着去看看,自己则带着大姨太太和老妈子们去找容嘉上兴师问罪。

容嘉上木然地站在桂树下,对那群气势汹汹的女人视若无睹。

嘉上,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容太太痛心疾首,冯小姐是我请来教你们兄妹几个学问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是你的老师。

你怎么可以犯这个糊涂?容嘉上抬头望着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对继母的话置若罔闻。

容太太道:我是管不了你的,让你爹来管你。

说罢,一边吩咐听差的去请容定坤来主持大局,一边让人把容嘉上押回客厅。

听差的匆匆跑到西堂,正见杨秀成从烟室里出来。

出什么事了?杨秀成问。

钟走到整点,嘀咕报时。

听差的气喘吁吁道:大少爷醉酒调戏了冯小姐,太太发了火,请老爷过去。

杨秀成扭头看了一眼腕表:才九点就喝得大醉?老爷醒完了烟,已经睡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天再说吧。

他说完也不大放心,干脆跟着听差的走一趟。

容太太见了杨秀成,立刻捶胸顿足:秀成呀,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可真是丢尽咱们容家的脸了。

杨秀成向容嘉上求证道:他们说的都说真的?容嘉上耷拉着脑袋,好似一尊冰雕,魂灵不知道飞去了何处。

其实不用老妈子作证,他脸上的五指印已经说明了一切。

杨秀成之前才询问过陈妈,陈妈只说冯世真每日老实上课,没有做什么可疑的小动作,却没提容嘉上。

现在看来,或许冯世真是清白的,但是容嘉上显然动了些别的心思。

杨秀成眉头绞做一团,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太太!容芳桦从楼上奔下来,冯先生要走!我们都劝不住她。

容嘉上惊愕地抬起了头。

冯世真拎着一个小皮箱,匆匆走下楼来。

容芳林束手无策地跟在她身后,不住唤她。

冯世真走到容太太面前,鞠躬道:太太,对不起。

我恐怕不能胜任这份活儿,不能再在贵府留下去了。

换做别家做母亲的,肯定要怪外面的女人勾引了自家单纯的儿子。

但是容太太是个和继子不对付的后娘,于是在这个问题上显得特外的公平公正。

她抚着心口喘气道:老妈子都看着呢,这事不怪你。

嘉上,还不快给冯小姐道歉?容嘉上一言不发,目光灼灼地盯着冯世真。

冯世真面色苍白,双目通红,说:大少爷大概是对我有误会,。

太太和老爷待我好,我感激不尽。

诸位请多保重。

她提着皮箱朝大门口走。

杨秀成拦住她,道:这么晚了,你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也不安全。

等明日等老爷醒了,定会给你住持公道。

冯世真摇头:这事都闹开了,我不想留下来被说闲话。

你不用走。

容嘉上冷不丁开口。

众人都望向他。

容嘉上平静地看着冯世真,说:先生不想见我,而我也不想先生深夜出门赶路。

我走。

先生今夜先好好休息吧。

说罢,空着两手,转身朝外面走去。

步伐洒脱,像是个要离家一去不回的浪子。

这孩子,真是任性!容太太叹道。

冯世真紧紧拽着皮箱把手,望着青年高挑而孤寂的背影如一头被驱逐的狼一般,消失在了门外的黑夜之中。

容定坤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天已亮了。

他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复杂的梦,醒来却是什么都想不起了,只是奇怪自己怎么就在烟室里睡了。

孙少清也不把他扶回卧室里去。

清儿还没醒吗?容定坤问。

听差说:老爷昨夜用了烟后,不知为什么事骂了清小姐。

她一直把自己锁卧室里的,王妈来敲门都不理。

到底是心爱的小情人,容定坤格外宠爱几分,亲自去敲卧室的门。

可是敲了半天,里面都没有回音。

容定坤有些不悦,让老妈子取来了房门钥匙,把门打开了。

卧室里空荡荡的,窗户大开,吹得窗纱狂舞。

里面根本就没有孙少清的人影!如果是出门了,那何必又要把门反锁上呢?容定坤心里一凉,责问保镖:昨天孙小姐出门去了?保镖吓得战战兢兢,道:清小姐挨了骂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呀!没出门,人怎么不在了?容定坤怒吼。

梳妆台上一片凌乱,像被洗劫过,衣橱的衣服也少了不少。

孙少清走得匆匆,却并非没有准备。

容定坤铁青着脸走到窗前,发现了那条床单拧成的绳子。

老爷,一个听差地气喘吁吁地跑来,昨晚大少爷醉酒,险些欺负了冯小姐。

冯小姐闹着要辞职,被太太劝住了。

太太请您今天起来了过去一趟,主持大局。

什么?容定坤一声怒吼。

他这一声呵斥,犹如惊雷落下,将整个容家彻底惊醒了过来。

冯世真穿着一身极朴素的阴丹士林旗袍,同容芳林一起走下了楼。

容家的人都到齐了,连养胎不露面的二姨太太也端坐在沙发一脚,眼角眉梢都带着得意。

容嘉上站在客厅中央,还穿着昨夜的衣衫,皱巴巴的,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凑合了一夜。

昨天冯世真打他那一巴掌并没怎么用力,一晚上就该消了。

他脸上却印着一个大大的五指印,估计应该是一早被容定坤打的。

容定坤一身中式的重绸长衫,端坐在沙发里,对容嘉上喝道:你该说什么?容嘉上面无表情地朝冯世真看过来,忽然朝她鞠躬。

冯世真下意识避开,不敢受他这个礼。

昨日醉酒无状,唐突了冯先生,是我不对。

我请求先生原谅,甘愿受罚。

所有人的目光都焦距在了这两人身上。

冯世真涨红了脸,又羞又窘:昨夜只不过拉扯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少爷以后还是不要贪杯的好。

其他的事,就请老爷做主吧。

她给出了一个台阶,容氏夫妇都松了一口气,安心地下了台。

容定坤斥责儿子:畜生!养你这么大,文不成武不就,成天就知道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喝酒跳舞,都学了些什么纨绔子弟的毛病回来?我们容家的清誉,都要给你败光了!你爷爷要是底下有知,要被你气得从坟里跳起来!容嘉上无动于衷地听着,仿佛早就对父亲的训斥已经免疫了。

他自昨晚挨了冯世真那一个耳光后,就像变了一个人。

过去一个月里,那个生动的,会闹会笑、活力四射的大男孩消失了。

留在原地的,是冯世真初识时的那个冷傲、淡漠,凡事都不放在眼里的孤傲青年。

一块巨石压在了冯世真的心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瞧瞧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容嘉上越没反应,容定坤越生气,学校也考不上,又不肯结婚,却倒有本事调戏家庭教师!我一生勤恳本分,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废物儿子?本分?容定坤这些年来贩卖的鸦片和军火,都可以堆起一座城,走私运送到南洋和北美的劳工,都能去修长城了。

他若是本分生意人,那这天下就再恶人!老爷,歇口气吧。

容太太端了茶来,孩子不懂事,慢慢教就好了。

你别气坏了身子。

是呀。

二姨太太嗤笑,太太当初招了冯小姐进来,也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的。

容太太柳眉一竖。

大姨太太无需她发号施令,就已整装备马地杀了出来:二妹,这里吵吵闹闹,担心影响了你的胎气。

让老妈子扶你回去歇息吧?二姨太太正想拒绝。

容定坤想起了孙少清逃跑的事,怒上加怒,一巴掌就扇在了二姨太太脸上。

我还要问你,清儿跑哪里去了?二姨太太吓蒙:清儿不在了?我……我不知道呀。

孙家的小姨子跑了?容太太喜上眉梢,尖声道:孙小姨出门没有打招呼?快让听差的去找找。

也许在院子里散步吧。

听差的说:已经寻过了,都不在。

不会的!二姨太太发觉事情严重,吓得快哭出来,清儿怎么会跑?她根本就走不出去呀!她怎么出的门?容定坤怒吼。

于是,一场针对容嘉上的审判大会,转眼又变成了寻找出逃小妾的刑侦会。

#####三十五昨夜值班的门房被拎了过来。

他的酒才醒,吓得两股战战,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老爷饶命呀!昨夜是冯小姐要出门,我才给开了门。

众人目光又唰唰转到冯世真身上。

冯世真一脸莫名其妙,说:我昨晚没有出门呀。

你酒还没醒么?容芳林冲门房道,冯小姐人就站在这里呢,能去哪儿?肯定是认错成孙小姨了。

容太太对丈夫道,我们早就说过这两个女孩子背影像。

许是孙小姐有了心,学着冯小姐打扮,糊弄住了门房。

容定坤的眼神如盯着猎物的鹰隼,几乎要在冯世真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冯世真一副受惊不浅的模样,脑袋埋得更低了。

容嘉上置身事外,容定坤问:清小姐昨晚几点出的门?门房努力回忆:好像是杨先生来前的事。

不可能!西堂的保镖满头大汗地说,老爷,昨晚九点打钟的时候,孙小姐还在西堂的。

我们两人可是亲眼看着她进了卧室。

九点的话,那就和冯先生没关系吧?容芳桦说,我记得冯先生就是九点前才下楼来,然后大哥就回来了。

事情闹出来的时候,正敲钟呢。

孙小姨肯定是趁着昨晚我们闹的时候出门的。

容太太说,我就说她怎么平日都不爱出门的,最近却天天跑来找书看,还缠着冯小姐说话。

想来是早有出走的准备了。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让听差拿着老爷的名片去巡捕房报案,让他们找人吧。

昨晚走的,现在还能找得到什么?容定坤怒吼,又扭头骂二姨太太,你有没有帮着她?这么大个人你都看不好,还有什么用?二姨太太哭道:老爷也说她是那么大个人,又跟着你住在西堂,我挺着个大肚子,又怎么管得住她?冯小姐同她关系比我都好,我就不信她要出走你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冯世真局促惶恐,孙小姐和我交情再好,我们认识也不过才半个月,又能深交到哪里去?出走这么大的事,她是半点都没有向我透露过。

我才不行!二姨太太抱着肚子朝冯世真扑过去,要抓她的脸,你把我妹子藏哪里去了?快把她还出来!冯世真是会些拳脚的人,却总不好对一个孕妇施展。

她仓促地抓着二姨太太的手,被她逼得一步步退到墙角,徒劳地辩解着,也不敢还手。

二姨太太失了最得力的棋子,又生怕妹子走漏了容定坤的秘密,导致自己失宠。

她越想越害怕,觉得怪在冯世真身上是最适合的。

清妹一直那么老实本分,也就冯小姐来了后才不安分的。

肯定是你撺掇着她起了不该起的心思,闹离家出走!这一切肯定是你指使的!我真没有!冯世真一脸快哭出来的委屈样,招架不住二姨太太的利爪,被她在脸颊是抓出两道红印。

一只男人的宽大的手掌扣住了二姨太太的手腕,将她整个人一拉,再一推,把她推到了老妈子们的臂弯里。

女人们全都愣住,目光投向不声不响突然出手的容嘉上。

容嘉上看了一眼冯世真脸颊上的指甲印,嘴唇蠕动了一下,又沉默地把脸别开了。

大姨太太扶着二姨太太道:二妹担心妹子,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呀。

冯小姐昨儿一直和我们在一块儿,你妹子是自个儿走的,怎么能怪她头上?二姨太太又拉扯容定坤大哭:老爷,清儿一直都那么乖巧听话,胆子又小,怎么会想出逃走的法子?一定是这个姓冯的女人帮她出的主意!冯世真气得满脸通红,正色道:我昨晚的行踪,有太太和小姐们为我作证。

孙小姐这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要是真觉得我不清白,辞了我便是。

太太,老爷,我这就告辞!容家两位小姐急忙把冯世真拦住。

走了孙少清,又给容嘉上扣了一顶调戏良家女的帽子。

容太太觉得这冯世真真的是她的福星,她理所当然要替对方辩护。

老爷,容太太心平气和地对容定坤说,就算是法院判案子,也是要有证据的。

既然拿不出证据,就不能说是人家做的。

冯小姐本来就在嘉上那里受了大委屈,现在又污蔑她放走小妾。

这未免对她太不公平了。

容定坤看向冯世真的目光充满了置疑、戒备,以及厌恶。

他出于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女人,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一个月来,冯世真在容家安分守己,可是容定坤从来都没有信任过她。

孙少清出走的事,现在说起来同冯世真没有关系,可是容定坤对冯世真的厌恶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

究竟是继续留下来监视,还是干脆辞退了一了百了?容定坤的疑心病汹涌发作,两个念头在脑海里搏弈厮杀,不可开交。

容太太把丈夫的迟疑当作心软,又对二姨太太道:孙小姨还没进我们容家门,说起来只能算亲戚。

也许孙小姨只是回孙家去了呢。

孙姨娘还是多当心一下肚子里的孩子,别动了胎气。

二姨太太大概受怀孕影响,情绪失控,指着容太太的鼻子骂道:你巴不得我生不出儿子!巴不得清儿死在外面!你这个老毒妇,老妖婆!容太太面如酱色,气得浑身发抖。

容定坤抓着二姨太太的胳膊,把她丢到老妈子们的手里。

二姨太太一路叫骂着,被老妈子半扶半拖走了。

容太太红着眼对容定坤道:老爷打算如何处置?容定坤犹豫着说:她有身孕……身孕!容太太哭道,还不定她能不能生儿子呢,你就这么护着她?一个妾,这样骑到我这正室头上耀武扬威的,你要我面子往哪里放?容定坤,你要嫌弃我,我们直接离婚,黄家如今是败落了,却还养得起我和芳林娘儿俩!容定坤低声喝道:你这又是胡扯什么?容太太也是积怨已久,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捶打丈夫的胸膛。

你别忘了,我是有儿子的,芳林还有个兄弟的!是你没有保护好他!我的辛儿呀!这么小就走了,还死得那么惨!容定坤你怎么能忘了?是你亲手把他的尸身抱回来的呀!提起夭折的次子,容定坤心痛难当,红了眼。

辛儿的事,我也很难过。

你是他娘,我难道不是他爹?容太太捂脸呜呜大哭,容芳林啜泣着扶住母亲,抱怨地瞪着容定坤。

容定坤叹气,道:让孙姨娘好生养胎,最近就不要到处乱跑了。

去搜寻清儿的人有什么消息,立刻传给我知道。

至于冯小姐……冯世真欠身,洗耳恭听。

容定坤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片刻,道:是我们家的不对,不能让你白受委屈。

让帐房给你开三个月的工资,加我的推荐信一封,祝你另谋高就吧。

什么?容家小姐齐声高呼。

爹!容嘉上嗓音低沉地唤了一声。

谢容老爷。

冯世真平静温顺地应了下来。

这样对谁都好。

容定坤狠狠瞪了容嘉上一眼,披上外套,扬长而去。

既然事情已经敲定,冯世真不再拖延,当即收拾了行李准备告辞。

容嘉上从听差手里截过了箱子,说:先生,我送送你。

容芳桦还想阻挠,容芳林却是已看出两人私下有话要说,将妹子拉走了。

秋风飒爽,天空中的薄云好似撒在蛋糕上的霜糖。

阳光刺目而不炽烈,晒得人暖洋洋的。

两人沿着水泥路朝着街口走去,好长一阵都没有交谈。

邻居家的孩子在路边踢球,球落进了水洼里。

容嘉上灵活地拉了冯世真一把,水溅在他的裤腿上,打湿了一小片。

谢谢。

冯世真低声说。

应该的。

容嘉上说,停顿了片刻,问,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冯世真说:有了令尊的推荐信,再找一份好工作并不难。

还会教书吗?也许吧。

冯世真笑了笑,我挺喜欢教学生的。

尤其是看着他们顿悟的眼神,觉得很有成就感。

容嘉上凝视着她的笑脸:我大概是你教过的最糟糕的学生。

不。

冯世真摇了摇头,迎着阳光,望着容嘉上俊美明朗的面孔,你是最聪明,最有潜力的。

你还是……是什么?容嘉上追问。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说:你会有所作为的,嘉上。

你会和他们都不同。

街口等生意的黄包车夫朝这边走来。

容嘉上说:先生,昨晚的事,我还欠你一个解释。

我当时昏了头,口不择言,说了许多胡话。

我并没有想羞辱你。

都已经过去了。

冯世真平静地说。

但是,昨晚的话,我还没有说完。

我……嘉上。

冯世真打断了他,目光清幽,如临着秋光的寒潭,我要你先好好想一想。

那些话,你说出来后,期待我能给你什么样的回应。

而你觉得,我能给出那些回应吗?容嘉上默然。

冯世真轻声说:我们之间的区别相当大,很多时候,你只是对我好奇罢了。

因为一时新鲜,从来没见过,所以起了兴趣。

而你将来会离开容家,甚至离开你所处的社会圈子,走到外面天高地阔的世界里去。

你会遇见各种人,经历各种事。

到那时候,你才会真的弄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容嘉上沉默地凝视着冯世真,面容在秋光下显得如此地俊朗分明,精致如画。

冯先生的道理总是很多,我是说不过你的。

容嘉上勾唇一笑,好吧,有些话,既然现在不适合讲,那我就暂时不说了。

我想,总会有适合说的那一天的。

他把皮箱放在了黄包车上,伸出手臂。

冯世真扶着他的手臂,登上了车。

冯世真的心沉沉地跳着,像个蹒跚而行的疲倦旅客。

她望着容嘉上,说:以后估计难得再见面了,嘉上,请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

容嘉上的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笑容轻松,不过,我们肯定会很快见面的。

冯世真不语,幽幽地看着他。

容嘉上丢给了车夫五块钱,朝冯世真潇洒地一挥手,转身大步朝着容家大门走去。

#####三十六尽管容太太下了封口令,可是这样人多口杂的家庭,没有什么秘密是藏得住的。

不过一日,容大少爷调戏了家庭教师的事就传得亲戚朋友皆知。

年少风流,稀松平常,男人们都拿此事当作容嘉上的韵事议论。

倒是几个暗中爱慕容大少爷的小姐们对他大失所望。

在张园里吃茶的时候,杜兰馨好生将容嘉上嘲弄了一番。

傻了不是?明知道你家老妈子都是你后娘的人,行事还不遮掩一下。

那个女人也真是个烈女,不过你们男人就是喜欢那种装模作样的女人。

容嘉上淡淡道:我都这样了,你老子肯定不想把你嫁我了吧?只要你家签那张结婚合同,就算你是麻脸癞头瘸子瞎子,我爹都乐意。

杜兰馨吐了个烟圈,满脸嘲讽。

容嘉上忽然问:你没想过和人恋爱吗?不涉及金钱、身份,只是因为互相吸引而相爱。

有这么一个人,他珍视你,理解你,呵护你。

你不想吗?杜兰馨呵呵地笑起来,怎么不想?可是这样的人在哪里?反正我已经翻遍了上海滩,都没找出一个来。

你不喜欢杨秀成?杜兰馨面色一僵,说: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喜欢我,光我喜欢他有个屁用?容嘉上说:若是给你机会能和他在一起,你必然不会选我。

杜兰馨摁灭了烟,如果的事,拿来讨论,最没意思了。

你呢?你真的放下了重庆的山茶花,喜欢上了这个上海的芙蓉花了?容嘉上漫不经心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一时兴趣?杜兰馨讥嘲:你们男人这德性,我最了解不过了。

没有吃到嘴的,永远是一块唐僧肉。

会朝思暮想,魂牵梦绕,欲罢不能。

等真被你咬了一口,就成了烂苹果,随手就丢开了。

那女人拒绝了你,你会死心才有鬼。

唐僧肉?容嘉上玩味一笑,要是真的,那还非得去尝尝了,不是吗?容大少爷正在摩拳擦掌地准备玩一场爱情游戏,浑然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作派,他爹却是为着小妾出走的愁眉苦脸。

容氏商行的总裁办公室里,容定坤坐在书桌后,听杨秀成汇报。

我们在汽车站,火车站和码头都派了人,却没有见到人。

孙小姐或许人还在上海,躲在什么地方。

我想,她能有藏身之处,定是早就有准备的。

最坏的打算,就是她已经离开了上海,甚至有可能已经出国了。

容定坤不言不语,片刻后,猛地一把将书桌上的东西扫落。

那个宫里流出来的粉彩花草茶杯跌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茶水四溅。

贱人!容定坤粗重喘息,端正英俊的脸涨得发紫,她肯定和外面的人有了接触,但是她是怎么做到的?那个冯世真,你查仔细了?杨秀成说:我专门把陈妈提来审问过了,说她一直很老实。

陈妈私下翻过她的东西,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

她前阵子确实和孙小姐走得近,但是陈妈说她偷听来,都只是在聊文学。

冯世真从不问容家的事,孙小姐也从来不说。

那除了她还有谁?容定坤道,我看还是她最可疑。

杨秀成说:我的人一直跟着冯世真回家,也说冯家很平常,也没有见冯世真和什么特别的人来往。

表姨夫,你若不放心,我们可以把冯世真抓来审问。

那就有可能打草惊蛇了。

容定坤摆手,不过少清是个聪明人,她也不是不可能利用冯世真钻了空子逃出去……杨秀成也若有所思。

容定坤缓缓地坐下,问:公馆里也该好生整顿一下。

你说你要我拿你表姨怎么办?已经不求她能帮衬我了,不过让她管好家,她也都做不好!杨秀成说:值夜的门房已经开走了,西堂的保镖也换了。

其实照我看,公馆里一些听差和老妈子,也该换换了。

他们虽然都听太太的话,可是耍奸偷懒得很。

容定坤饶有兴致地看了杨秀成一眼,思索片刻,道:要换那些下人,你表姨肯定不乐意。

您才是一家之主,这些事,您说了算,表姨只用听着就是。

容定坤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很好。

趁着天气好,冯家搬了家。

容定坤大方地开了三个月的工资,容太太又奖励了冯世真五十元,这一百多块钱到手,拿一半去还了债,剩下的刚好够在另外一处条件好许多的石库门里弄里租一套寓所。

这里的邻居都是些正经的工薪阶层,比先前那个人际杂乱的大院子好太多。

冯家租下了一套两房的寓所。

冯世勋已经在红房子医院找到了一份实习医生的工作,要住宿舍的。

秋阳灿烂,冯家兄妹正在晾被单。

两人齐心协力,把厚重的被褥挂起来。

冯世真手执掸子拍打,细绒在阳光下飞飞扬扬。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俩在晾被单的院子里捉迷藏不?冯世勋笑着问。

当然记得。

冯世真说,我们才玩过泥巴,手把刚洗好的床单蹭得乱七八糟。

明明是两个人捣蛋,但是最后挨揍的只有我。

冯世勋说。

冯世真笑起来:爹说了,因为你是大哥,做坏事肯定是你带头,当然只揍你。

我是女儿,女孩要娇养的。

把你娇惯坏了?冯世勋用沾着水的冰凉指头捏着妹子的脸。

冯世真笑着躲:我才没有!冯世勋搂住了妹子的肩膀,同她一起坐在被阳光晒得发暖的石板上,望着碧蓝的天空。

辞了也好。

那样复杂的豪门,里面复杂得很。

我们真儿这么单纯执着的人,要是被人利用了可怎么办?冯世真五味杂陈,道:我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可对我来说,你永远是跟在我身后跑的小丫头。

冯世勋温柔地注视着妹妹,我已经去医院的人事部门问过了,医院里正缺一个行政部的秘书。

我们真儿这么优秀的,绝对能够胜任!以后咱们兄妹俩就在一起上班,多好。

冯世真说:连上班都要被你看管着,真是倒霉!冯世勋大笑,把妹子搂在怀里使劲揉着。

忙完了吗?冯太太从窗口探出头,家里的醋吃完了,你们谁去打一瓶回来。

我去吧。

冯世真从哥哥地怀里逃出来。

冯世真打了醋,回来的时候路过街口的卤肉店,又去切了一个卤猪耳朵,打算拿回去给哥哥下酒。

她拎着纸包穿过街,看到路灯下停着的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脸上本带着的若有若无的轻松笑意倏然冻结。

车窗摇下一半,马大贵在车里朝她使了个眼色。

冯世真低下头,眼角余光操一处扫去,果真看到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站在街角,抽着烟,正盯着她。

冯世真镇定地朝前走。

一个帮饭店运潲水的少年踩着单车从她身边经过,朝着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而去。

待到跟前,车头忽然一歪,连人带潲水桶都跌了下来。

臭烘烘的潲水泼了一地,溅在那男人鞋裤上。

小赤佬找死呀!男人跳脚大骂。

就这一瞬,车门拉开,冯世真钻进了车里。

坐在后座的男人转过头,朝冯世真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世真,乔迁之喜怎么也不说一声?七爷,冯世真冷淡道,说不说,并不妨碍您找到我呀。

孟绪安兴味地看着她,把一个信封递给她:送其他礼,怕你回家不好解释。

想来想去,还是孔方兄最实在。

希望世真你别嫌弃我一身铜臭气。

信封捏着硬邦邦的,显然装着一叠钱。

冯世真收起了钱,欠身道:七爷这么照顾我,我感激都来不及,若有半分嫌弃,那真是良心喂了狗吃了。

下巴又被男人的手指捏着,抬了起来。

孟绪安注视着女子清润明亮的双眼,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使力。

世真不乖呀,哄得孙小姐离家出走,却都不告诉我一声?冯世真瞳孔猛地收缩。

你……她人呢?放心。

孟绪安松了手,只在冯世真白净的肌肤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指印,孙小姐现在很安全,在我的庇护下。

等她把能说的都说了,我会让人送她上船,去她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冯世真鼻尖渗出细细的冷汗,低声道:她是个很可怜的人,希望七爷不要为难她。

孟绪安含笑看着她:世真,你还记得你当初受训时,我对你的那些评语吗?不知七爷说的是哪一条。

冯世真问。

孟绪安抬手,轻轻拨着冯世真鬓角的碎发:你是个心胸广阔、善良正直的人。

这是很美好的品质,我很喜欢。

但是进了这行,有些心善慈悲之举,却往往会坏了好事。

我并非要你摒弃善良,做个冷血的人。

可什么时候发好心,什么时候能忍住,你应该学会掌握这个度。

这……这事是我考虑不周!冯世真鼻尖渗着细汗,七爷,对不起。

你离开容家的事,我待会儿再和你说。

孟绪安道,但是,那批货的事还没有解决,你却帮着容定坤的小妾逃走了。

他这么多疑的人,要是多留了个心眼,把交货地的地址换了,可怎么办?冯世真低声下气地道歉:是我意气用事了,七爷教训得是!孟绪安的手指被她的发丝缠绕着,一时有些难舍难分。

孟绪安凝视着女子白净姣好的面容,问:你这么轻易就离开了容家,可是真的呆不住,被赶出来了?冯世真望向他,眼里闪着一簇火苗:七爷,这招叫欲擒故纵,是女人最常用在男人身上,也是你最讨厌女人用在你身上的招数。

几日不见,你在这方面突然开窍了不少。

孟绪安笑道,可以说起来,容定坤已经对你起疑,派人日夜盯住你。

我们最近就不要再见面了。

一切,等你回了容家后再说。

是。

冯世真温顺答应。

这几日,你就好好陪伴父母吧。

孟绪安敲了敲车窗,车停了下来。

这里是距离冯家不远的另外一个路口。

冯世真下了车。

孟绪安摇下车窗,英俊的脸上挂着和煦温柔的笑,仿佛正望着心爱的恋人一般。

世真,孟绪安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车绝尘而去。

冯世真站在路口,背脊上的冷意迟迟不消。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另外一个人眼中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

她当然没有只是坑了容定坤一笔货就算报仇的想法,她依旧想要容定坤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她的惧意,来自孟绪安这个神秘的男人。

孟绪安在上海滩名声并不响亮,世人只当他是个初归国的普通生意人。

可他却仿佛是个黑暗世界里异军突起的枭雄,掌握着难以估量的势力。

#####三十七十月十八号的夜,是一个极平常安静的秋夜。

满天星斗如琉璃穹顶,人间歌舞升平。

一艘不起眼的小渔船驶出了港口,船灯摇晃,远去,同大海尽头的星空逐渐融为一体。

告诉容老板,成功出海。

赵华安丢了烟头,用脚碾了碾。

手下看他眉头紧锁,问:安爷,有什么不对劲吗?说不出来。

赵华安说,货检查过了,真的没有被调动过?小的们查了三道,都是原封不动。

况且仓库这几天日夜都有人守着,还有两条德国狼狗。

我保证,别说人,连只耗子都没有进来过。

赵华安思索片刻,罢了。

回去吧。

容公馆里,容太太给容定坤夹菜,说:芳林和芳桦的功课不能停,所以我这两日又面试了几个家庭教师,选中了一个,明日就来上课。

你看,嘉上他……容定坤朝坐在桌子另一头的长子扫了一眼,他愿意就跟着一起上。

不愿意,随便他瞎混。

反正明年开年,他要不去大学读书,要不就和杜家那女孩结婚!我们容家不养闲人!容太太忙道:这次专门挑了个长得很一般的。

嘉上应该看不上。

容芳桦噗哧笑,被大姨太太瞪了一眼。

我用完了。

容嘉上站了起来,漠然道,我明天会准时来上课的,多谢太太张罗。

他也不看父亲的脸色,径直上了楼。

今夜在容家,也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沉闷无聊的夜晚。

不同的是,容定坤暂时从西堂搬回了主宅里住着。

容嘉上坐在台灯下,翻开了一本大学数学书,边看边演算。

不要偷懒省步骤,不然后面容易出错。

笔尖顿住。

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在书页一处点了点。

注意,这里有个小陷阱。

我知道。

容嘉上低声说,不用你啰嗦。

女子发出轻而悦耳的笑声,像是微风中摇摆的风铃,又像是水珠从树梢落入幽潭。

容嘉上缓缓地转过头。

书桌边空无一人。

女子的幻像如流光,如电影,如梦如幻,转瞬即逝。

容嘉上望向窗外。

对面的窗户黑沉沉的,仿佛从来没有亮过。

十九号的清晨,因为降温的关系,起了大雾。

冯世真坐在医院的走廊里,行色匆匆的病人和家属从她面前路过。

冯世勋正在诊室里面给一个跌破了腿的孩子缝针。

孩子原本哭哭啼啼,却被他掏出来的一本连环画册吸引了注意力。

冯世勋手法利落熟练地处理好了伤口,开了药。

父母连番道谢,抱着孩子走了。

面试完了?冯世勋洗了手出来。

冯世真点了点头,笑眯眯地打量着穿着白大褂的兄长,我大哥这么穿着,真是太帅了。

难怪那些小护士总往你这儿跑。

冯世勋高大英俊,穿着白大褂,夹着金丝眼镜,非常儒雅,风度翩翩。

这样一个年轻的未婚男医生,初来乍到,就引得医院里的护士们议论纷纷。

先前冯世真等候面试的时候,小秘书就一个劲朝她打听。

面试如何?冯世勋挽着妹妹的手,一路走来,不少人侧目打量这一对清俊的兄妹。

挺好的,主任对我的学历很满意。

冯世真说,如果录用,头三个月工资十五,后面会涨上去。

算起来没有你在容家做得多。

不过,冯世勋亲昵地夹紧了妹妹的胳膊,在这里,谁也不敢给你气受。

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能保护你。

我都长大啦。

冯世真笑意温暖,就算以前是你的小鸽子,现在也到了放飞出去,搏击风雨的时刻了。

我宁愿你永远都长不大。

冯世勋把妹子搂住,沉声说,哥哥只想照顾你一辈子。

冯世真笑:你将来要照顾嫂子,照顾我侄儿侄女,忙得过来吗?我会照顾自己。

冯世勋搂紧了她,笑而不语。

冯世勋把妹子送上了黄包车,反复叮嘱车夫把人安全送到家。

大哥!冯世真娇嗔。

冯世勋这才作罢。

车夫拉着车沿着铺着落叶的道路而去。

一阵风起,又吹落了黄叶无数。

还未曾黄透的银杏叶打着卷儿,穿过半开的窗户,飘进了容家的书房里,落在了容嘉上正在书写的草稿纸上。

他拈起了树叶,仔细观察着上面清晰的脉络。

大少爷。

新来的家庭教师不悦地轻咳了一声,请专心一点。

解题步骤漏了一步,后面的就会接不上。

容嘉上把树叶夹进了英文词典里。

新来的老师也是个女的,年纪比冯世真略长一点,已婚。

她生得容貌平平,脸色蜡黄,剪着短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有些不合身的旗袍。

容太太这次可算是尽心尽意了,特意挑了个正常年轻男子都不会看得起的女人来。

她讲课远没有冯世真那么灵活生动,而喜欢照本宣科。

她也并不是很会因材施教,不像冯世真,一来就发现了几个学生的优点和缺点,开展针对的教导。

这个女人古板,苛刻,死气沉沉。

就如同容家。

但是她又有着另外一种精明。

刚来第一天,她就知道容嘉上在家中极不受宠,处处受排挤。

于是她非常机灵地选择和容太太站在了一边。

上课的时候,对容嘉上格外苛刻严厉几分。

大少爷,女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只要你踏踏实实地做我给你的试题,把这些题背下来,我就能保证你来年顺利考上燕京大学。

容嘉上觉得啼笑皆非,不求甚解也没关系?哪怕到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学到?考得过了不就行了吗?女老师反问。

她的任务是把容家大少爷送进大学,至于他学没学到知识,她并不在乎。

下了课后,容嘉上径直走进了隔壁的小书房,走到了容定坤面前。

父亲,容嘉上说,我想要冯先生回来继续教我。

容定坤自公文中抬头看了大儿子一眼,道:不行!容嘉上不吵不闹,心平气和地说:她教得更好。

容定坤问:如何好?容嘉上将一张卷子丢给父亲:这是我做的大学二年级的试卷。

容定坤认真看了片刻,再抬头时,神色终于有些变了。

你没骗我?容定坤说,你既然已经是这个水平,又还需要什么家庭教师?容嘉上从容地望着他爹:我可以做满分,也可以做零分,全看我心情如何。

我只想冯世真回来继续教我罢了。

容定坤起身,从书桌后绕出来,打量着长子。

他同长子常年分隔,如今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并没有什么交际。

他不了解儿子,儿子也不想了解他。

但是血缘是割舍不断的纽带。

儿子继承了发妻俊秀的容貌和孤傲的性子,也继承了自己的精明。

一个能掩藏自己实力的儿子,哪怕自己也一度被蒙在鼓里,可容定坤知道了真相后,还是觉得欣慰。

他容定坤不在乎别的子女蠢笨无能,但是他的继承人,必须聪慧优秀,出类拔萃。

你喜欢那个女人?也许吧。

容嘉上漫不经心地说,她与众不同,很有趣。

你也这个年纪了,喜欢个女人很正常。

容定坤说,但是光是一张卷子,还不够让我同意你这么胡闹。

容嘉上想了想,说:我同意和杜兰馨,或者随便哪个你指定的女人结婚。

容定坤终于满意了。

他说:你做了那样的事,我不认为冯小姐会肯回来。

这个让我来操心。

容嘉上说,父亲是同意了?是。

容定坤说,但是儿子,冯世真这个女人,我觉得她不是那么简单。

我是为了你才准许她回来的,但是我并不喜欢她。

你玩是可以玩,但是也要能收心。

我会的。

容嘉上略欠身,拉开房门。

电话突然响起,容定坤接了起来。

容嘉上走出了书房,门还没合上,就听里面爆发出一声怒吼。

你说什么?#####三十八下班时分,天空忽而转晴。

金红色的晚霞破云而出,给这个灰蒙蒙的世界重新渲染上了温暖的色彩。

冯世真沐浴着霞光,朝家而去。

忽然一辆崭新漂亮的小汽车开到她身边,用力摁了两下喇叭。

车里跳出来一个窈窕时髦的年轻女郎,朝冯世真用力招手。

丽儿!冯世真笑起来,你这死丫头,吓我一跳。

这又是什么新噱头?我的新车!肖宝丽得意地拉着冯世真去看她的小汽车,公司配给我的,怎么样?什么公司?电影公司呀!肖宝丽拨了拨妩媚的短卷发,我离开新都会了,七爷捧我拍电影,下周就开机,我做女主角。

冯世真惊喜:我可要有一位电影明星的朋友了?这下我可沾光了!承你吉言啦。

肖宝丽俏丽的面容布满了兴奋的笑容,来来,我们去老正兴吃菜。

冯世真招来一个在路边玩的邻居家的孩子,给了他一个铜板,让他去告诉冯太太自己不回家吃饭了,然后她就被肖宝丽拉上了车。

肖宝丽得了新车兴奋得很,开车颇狂,一路按喇叭。

冯世真提心吊胆了一路,幸好什么事都没有出。

肖宝丽做主点了几个好菜,还要再点,冯世真拦下了她。

就我们两个女人,能吃多少?外面那么多灾民连口水都喝不上,我们就别浪费了。

就听咱们冯先生的。

肖宝丽挤眼,我还要问你,之前不是听说你去了容家做家庭教师,怎么又辞职了?冯世真撇嘴,夹了一块素响铃吃:那种家庭太复杂,妻妾天天争吵,容老爷多和我说一句话,小妾就闹腾。

学生又不好管教。

虽然薪金高,却操更多的心。

我实在不耐烦应酬,便辞了。

也是。

肖宝丽冷笑,想我们家当初还没倒的时候,姨娘们为了一块衣料都能撕破脸地抢。

帐房偷钱,管事和小妾私通。

老太太偏偏不肯分家,死要面子也要撑着。

到最后要债的上门,还不是树倒猢狲散?那你现在在哪里做事?红房子医院,给个犹太医生做秘书。

冯世真说,薪金不高,却挺稳定的。

我哥回国了,也在医院工作。

哦,你那无所不能的哥哥呀。

肖宝丽很羡慕,有个大哥保护你真好。

之前那阵子,你一个人支撑得太辛苦了。

债已经快还完了,再苦也熬过来了。

冯世真说,许久没见七爷了,他还好吗?肖宝丽说:昨儿吃饭的时候他还提起你,说你喜欢那道蒜蓉蒸扇贝。

孟绪安果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

冯世真并没有和他一起吃过几次饭,他却居然能记住她爱吃的菜。

这样的人,要对付容定坤,可真是一场龙虎撕咬的好戏。

又是一群客人进门,跑堂地大声招呼。

那群年轻学生中,站着一个高个儿的青年,穿着西服,领口雪白,精干挺拔。

冯世真猛地一惊,再定睛看去,又松了一口气。

背影很像,却不是他。

你喜欢这类男人?肖宝丽敏锐地察觉了,我还以为你喜欢七爷呢?七爷?冯世真啼笑皆非,这话从何说起?肖宝丽挤眉弄眼:七爷对你那么特别的,别说你自己没察觉。

孟七爷的情人还少?冯世真笑道,小报上可没少写他的风流韵事。

孟绪安表面上作为一个刚回国的风流富商,自然是小报的宠爱,身边那些歌星影星交际花就从来没有断过。

就连肖宝丽,同他的关系一直十分暧昧。

他对女人很大方,又温柔宽容,弄得不少女子对他动了真心的。

他对你总是不同的。

肖宝丽虽然也没和孟绪安来真的,可说到这里,还是有点难掩羡慕,况且他情人多少,同你喜欢他又有什么区别。

冯世真只得说:我对他没意思。

你别瞎说,弄得怪尴尬的。

肖宝丽吐了吐舌头。

恰好那群学生就坐在隔壁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义愤填膺地针砭时弊。

冯世真仔细一听,讨论的也是凌晨工人武装起义的事。

学生们的观点倒是同冯世勋一致,也是支持北伐,趁着酒意将孙传芳骂了个狗血淋头。

外强环伺,他们却还各据一方,只图闭门做土皇帝,浑然不管家国存亡!那个西装青年激动得脸颊微微发红,掌权者、富有者,本该肩负起更多的责任,为天下苍生谋福。

冯世真微微点了点头。

肖宝丽撇嘴笑了笑,学生,最爱做经济文章了。

也没见他们去上战场。

去的那些,你又见不到。

冯世真淡淡道。

两人用完了饭,那些学生还在热火朝天的议论。

冯世真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已喝得满脸通红的青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摇头走了。

肖宝丽又开着车把冯世真送回家。

两人在街口分别。

冯世真独自拐进巷子里,朝家走去。

正是饭后,因为天冷,人们用了饭都不爱出门。

于是巷子里一路都可以听到各家窗里飘出的收音机的声音,却没见几个人影。

路灯幽暗,拐角的那盏还一闪一闪的。

经过拐角时,冯世真敏锐地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身后的人也跟着加速。

是容家派来监视她的那个人?不会,他从来不会跟得这么紧。

而那脚步沉重,显然出自一个成年男子。

是来抢劫的,又或是流氓劫色?冯世真眼神一冷,随即又放慢了脚步。

走到一处路口,一转头,窈窕的身影就隐没在了幽暗之中。

身后那人匆匆追了上来,迟疑了一下,跟着往暗处走。

一个烧火钳猛地挥了过来,打得对方猝不及防。

男人嗷地叫了一声,捂着鼻子连退两步。

咣当——烧火钳跌在地上。

嘉上?冯世真满脸难以置信。

容嘉上鼻血长流,眼里闪烁着委屈的泪花,嗡声道:先生……你下手好狠……冯家狭小却整洁的小客厅里,容嘉上坐在沙发里,仰着脑袋。

冯世真站着,帮他擦着脸上的血。

灯光明亮,两人又靠得近,彼此睫毛都数得清。

容嘉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容,感受着女子轻柔的动作。

别乱动。

冯世真低声道,把他的脸转过来了点。

她的手指微凉,却是在青年的肌肤上留下了永久的热度。

容嘉上脖颈紧了紧,耳朵又有些发红。

冯世真被青年亮晶晶的眼睛注视得有些燥热,别开了目光,数落道:你来找我,唤我一声不就行了,偷偷摸摸地跟着像什么样?这边黑灯瞎火的,我平白被人跟了,不打你打谁?是,先生说得对。

都是我的错!容嘉上呲牙抽气,鼻子歪了吗?没歪。

冯世真左右看了看,蹙眉道,怎么有点塌呀?啊?容嘉上惊叫起来,我看看?镜子呢?噗——冯世真笑得打跌。

世真她逗你玩的,别听她胡说。

冯太太取了镜子给容嘉上谢谢伯母。

容嘉上拿着镜子看了看,鼻子红紫,没有塌,倒是肿得老高。

容嘉上生得俊美白皙,偏偏伤了鼻子,冯太太看着心疼,忍不住拍了冯世真一下。

你也是,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家。

那么漂亮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冯世真也委屈:万一要真的是坏人呢。

你就不心疼我?哪里敢有坏人来骚扰先生?容嘉上脱口而出,继而又想到容家派人盯梢她的事不能让她知道。

幸而冯世真并没在意,低头收拾药箱。

容嘉上这才有功夫打量冯家。

冯家屋子不宽敞,却是在冯太太的收拾下十分整洁。

半旧的家具带着岁月的痕迹,墙壁上挂着一张全家福。

搂着冯世真肩膀站着的高大男子,就是那日在码头见到过的,果真是她大哥。

他们兄妹俩长得倒不像。

冯先生在隔壁屋子里翻身,咳嗽。

冯太太放下手里的活,进去照料他。

令尊的身子好些了吗?容嘉上问,大烟还是戒了的好。

已经在戒了,所以有些不好受。

冯世真说,我大哥的话一言九鼎,老人家还是更听他的。

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容嘉上坦白说:你来我家没多久,我就找杨秀成要过你的资料。

冯世真笑了:原来那么早就知道我的底细了。

你别介意。

容嘉上说,我和我弟弟小时候被绑架过,就是内鬼干的。

从那以后,凡事进我们家做事的人,背景都要调查清楚。

没什么。

冯世真说,你们这样的家,谨慎点是应该的。

那看了我的资料后,有什么想法?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柔声说:觉得你很不容易。

冯世真安静地和他对视,感觉到一股暖流在心田里悄悄流淌。

咕噜。

容嘉上的肚子打鼓,打破了暧昧的沉默。

没吃晚饭么?冯世真笑起来。

容嘉上苦笑道:从下午就一直在路口等你回来,怕去吃个饭,就和你错过了。

冯世真怔住:我还没问你,怎么突然来找我。

出了什么事了?一切都很好。

容嘉上安抚道,我下午在附近见一个朋友,想到了你,不知怎么的就过来了。

他垂下眼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概,是有点想你了。

冯世真心里又酸又热,身子不禁轻轻一颤。

她也不敢再看对方,局促地别过了脸。

我……我去给你下一碗面吧。

#####三十九灯光昏黄的厨房里,冯世真在灶前忙碌着。

老蓝布的围裙勒着她细瘦的腰肢,越发衬得她身段窈窕。

后颈露出来一截雪白的肌肤,让人直想撩起碎发,轻轻落下一个吻。

记得你爱吃辣的?冯世真把盛着水的锅放在了炉子上,扭头问。

容嘉上喉结滑动,收回了视线:有没有辣无所谓,只要是你下的面,肯定好吃。

冯世真不禁斜睨他:士别三日,怎么学着这么油嘴滑舌了?以前不懂事。

容嘉上靠着门边,神情慵懒,那时候心里有一股戾气,看谁都不顺眼,整个人浑身长刺。

是先生涵养好,不同我计较,还耐心教导我。

你走了后,我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确实讨人厌。

冯世真的嘴角含了欣慰的笑意:看来我该早点辞职,你就能早点醒悟了。

容嘉上的视线追随着冯世真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目不转睛。

冯世真在碗里放调料,拍了蒜,折了一根葱来,洗干净,细细地切了,又往油锅里打了一个鸡蛋。

女子姣好的侧脸在被锅里腾起的水气熏得泛着好看的红晕。

她认真做事的时候,嘴巴会无意识地抿着,显得很有几分孩子气。

先生,容嘉上柔声说,你回来吧。

冯世真的手顿了一下,往锅里丢了一把挂面,用筷子搅着。

太太没有再给你们请老师吗?请了的。

容嘉上说,我不喜欢她,芳林她们其实也不喜欢。

我们都希望你能回来。

冯世真说:容老板也觉得我辞职了好。

父亲同意我请你回来。

冯世真有些意外。

容嘉上说:我给他看了试卷。

冯世真往锅里加了点凉水,压住了沸腾的泡沫。

可既然你的水平上大学没问题,那就更不需要我了。

至于教两位小姐,新的先生应该足够了。

容嘉上语塞,半晌,说:你还是介意那天的事吗?冯世真还是摇了摇头:我没有回去的必要。

况且我已经找到一份新工作了。

你那工作薪金又不高。

容嘉上不屑道,你回去了,给你涨十块月薪。

钱不是问题。

冯世真头也不抬,我也不想回去被人说闲话。

那你还是介意那事。

容嘉上失落地看着她,都是我的错。

冯世真把面盛了出来,撒了葱,放了一个煎好的荷包蛋。

别想那些事了,先吃吧。

容嘉上穿着名贵的手工西装,坐在冯家逼仄幽暗的厨房,大口吃着面。

冯世真的手艺其实一般。

容嘉上却是吃得津津有味,将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冯世真问:够不够?够了!容嘉上打了一个饱嗝,露出了满足的笑。

冯世真莞尔,起身洗碗。

让我来,先生。

容嘉上走过来,卷起了袖子,抢走了她手里的碗。

滑腻的手指蹭过掌心,心漏跳了一拍。

冯世真收回了手,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

幸而容大少爷不是寻常富家子,那些年的军校生活培养了他。

他做起家务来十分利落熟练,令冯世真松了一口气。

我是认真的,先生。

容嘉上低垂着头,侧面轮廓清晰俊秀,你走后,我越想越后悔,总想着能弥补什么,或是想能拨回时间,重新来过。

我是真心想挽回你的。

鱼儿试探着啄着鱼钩上的诱饵,轻轻碰一下就游开,可没片刻,又忍不住游了回来,绕着诱饵打转。

冯世真的心也跟着那浮漂起起伏伏。

青年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雨点落在心鼓上,敲打出轻轻的闷响。

嘉上,我已经不是你的先生了……容嘉上侧头,眸光在厨房暖暖的灯光下闪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至少算个长姊,这可是你亲口对我说的。

先生忘了吗?我……你只教了我一个多月,却对我影响深远。

容嘉上把洗好的碗叠放好,深深地凝视着冯世真,我是家中长子,又从小在外一个人长大。

你来了,我才知道有姐姐关照的滋味。

我觉得很温暖,很开心,觉得自己在那个家里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

你只想做老师、姐姐,那我就乖乖做学生、弟弟。

只要你肯回来,我会好好听你讲课,不给你添麻烦。

你愿意回去,再教我一次吗?青年清澈明朗的目光犹如当头照下的皎皎月光,冯世真听到了自己趋向失控的心跳。

我……她踯躅,嘉上,你让我考虑考虑,好么?好。

容嘉上爽快道,我会等你!冯世真送容嘉上出门,走到门口,容嘉上就让她止步。

容家的司机和保镖已经等在门外,接了大少爷而去。

先生,临别前,容嘉上朝冯世真温柔一笑,鼻子的红肿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真高兴能再见到你。

你没有讨厌我,真好。

冯世真合上了院门,按着砰砰振动的胸膛,轻轻吁了一口气。

容嘉上没有急着回容公馆。

司机开着车,将他到带了容家的一处仓库里。

一盏点灯高高悬挂,打手环伺,赵华安坐在折叠椅里,抽着雪茄。

他身前,跪着一排被捆绑起来的人。

还有一个人被高高吊着,头朝下,半身都浸在水缸里。

见容嘉上来了,打手把人拉了起来。

那人大声呛咳,不论打手怎么喝问,都摇头喊冤。

赵叔,有进展了吗?容嘉上摘着手套走过去。

老样子。

妈的,谁都不认!赵华安唾了一口,看到容嘉上的鼻子,惊喝,谁打了你?女人。

容嘉上漠然道。

赵华安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愣了片刻方笑起来:也是,嘉上都二十了。

容嘉上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一排人。

他们全都鼻青脸肿,还有两个已经被打得快站不起来了。

这些都是知道交接货地址的人了?没有漏的?全在这里了。

赵华安道,内鬼肯定是出在他们中间。

一个秃头哭道:冤枉呀,赵爷,大少爷!小的们对容老板可是忠心耿耿,真的不会出卖呀!还有力气的几个人全都磕头哭诉。

赵华安骂骂咧咧,一脚把那秃头踹倒,那么隐蔽的地方,那伙人是怎么会找到的。

又不是跟着船摸去的,而是早有准备。

不说?给我一个个来!大手们抓起一个人,就准备将他吊起来,往水缸里浸。

大少爷!那人凄厉地大声喊,我们兄弟冤枉呀大少爷!真的不是我们做的呀!赵华安不动声色地打量容嘉上,就见这个英俊的青年面容冷峻淡漠,不为所动,同往日那个矜贵傲慢的纨绔少爷判若两人。

真不愧是容定坤的种!大少爷——那人惨叫着,被浸入了水里。

慢着!容嘉上终于出声。

打手把人拉了起来。

怎么?赵华安问。

容嘉上说:赵叔,你看有没有可能,是这些人无意泄露给了身边人知道。

从身边人流露出去的?这就是指责家属有嫌疑,要一并审问了。

这招更是狠。

有家室的人顿时炸开了,嚎叫磕头。

没有成家的倒松了一口气,只不停地喊冤。

这些人中,只有一人露出了一点为难之色。

容嘉上一抬手,众人下意识地都安静了下来。

他走到那人面前,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那男人瑟瑟发抖,不住摇头。

大少爷问你话,你就说!赵华安呵斥。

那个男人终于哑着嗓子道:其实……兄弟们去岛上勘察好了地址后,回来还把地址给容老板也发了一份过去……赵华安一脚踹在他身上: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是容老板自己泄的密?那人不住磕头:我不是这个意思,赵爷息怒。

我是说,也许是容公馆里有探子……听说容公馆不是才跑了一个小妾?赵华安皱眉,看了容嘉上一眼。

发的是电报?容嘉上问。

那人点头。

赵华安低声对容嘉上说:你爹的那个小书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

连太太都进不去呢。

至于那个孙氏,我倒是不大清楚了。

她走前一阵子确实天天都往大书房跑。

容嘉上说,公馆里的事,我会回去查清楚。

这几个人就交给赵叔了。

不过,赵叔……赵华安侧头听着。

容嘉上忽而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满怀着慈悲和怜悯,说:到底都是为咱们家出过力卖过命的兄弟,用刑过度了,万一无辜,倒是伤了感情。

换个法子吧。

审问这事吧,要攻心为上呀。

赵华安一愣。

容嘉上不再多言,拍了拍赵华安的肩,朝大门而去。

赵华安望着容嘉上同他父亲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背影,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冯世真第二天下班回家,走到家门口,就见门半开着,里面一片和乐融融的笑声,甚至听到了极少出房间的冯先生的说话声。

她惊讶地走进家门,就见容嘉上卷着毛衣袖子,脸上沾着面粉,正在同冯太太一起揉面团。

先生回来啦!容嘉上朝冯世真露出了一个明朗耀眼的笑容,好似雨过天晴后的阳光,驱散了漫天的阴霾。

冯世真好一阵张口结舌。

这小子怎么又来了呀?冯太太高兴地说:真儿,容大少爷送来了一大筐螃蟹呢!伯母,都说了叫我嘉上就好。

容嘉上道。

厨房门口的筐子里,十来只碗口大的大闸蟹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正在吐泡泡。

#####四十佃农今天才送来的,我让听差的专门挑了几个个儿最大的,给先生送过来了。

容嘉上抓了一只最大的,那给冯世真看,迫切地看着他,像是邀功的孩子似的,先生爱吃吗?我让他们挑的都是带黄的。

冯先生用围巾遮着烧伤的半边脸,坐在沙发里,笑呵呵道:你先生最爱吃了。

小时候还会贪吃得拉肚子呢。

自打家里出事后,冯世真就再没见过父亲的笑脸。

她一时惊呆了。

我……她半晌回过神,笑道,嘉上真是有心了。

家里没酒,我去巷口打一些回来。

爹今天也喝一点?冯先生今日气色比以往都要好,笑着点了点头:再去买两斤烧卤。

容少爷来家里做客,咱们不能太寒酸。

我陪先生去呀。

容嘉上匆匆洗了手,抓起大衣。

冯世真还没回过神,就已被他半推半挽着又出了门。

此时正是傍晚,邻居们纷纷下班回家,只见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同冯家姑娘一起走了出来。

一个高大俊朗,一个端庄秀丽,很是登对。

冯小姐,这是你的男朋友?总有爱管闲事的大妈来打听。

冯世真矜持地微笑:刘太太,刚才看到刘小先生带了几个朋友来家呢。

刘太太的儿子嗜赌,带朋友来家,讲不定是又要变卖什么东西。

刘太太大惊失色,迈着胖腿匆匆朝家奔去。

容嘉上噗哧一笑:你们这里真有趣。

多住几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冯世真嗤笑。

住在象牙塔里的贵公子,不过在军校里吃了点苦,却依旧不知世道人情百态。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只是有趣得很罢了。

两人并肩,沿着巷子往外走。

放学的中学生经过。

两个女孩见了容嘉上,惊为天人,走出老远了,都还频频回头张望。

冯世真也留意到容嘉上衣着上的变化。

他穿着比之前要成熟了许多,精细的手工西服套装穿在身上,服帖笔挺。

他个头高挑挺拔,双腿修长,有着军人的坚毅硬朗之气,走起路来带着一阵风。

只不过短短一个月,这个人从一个少年,就成长为一个青年了。

谢谢你的螃蟹。

冯世真说。

容嘉上说:送螃蟹是借口,就是想来看看先生。

冯世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倒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白净的脸颊上浮现浅浅的羞红,得意地笑起来:先生以前多伶牙俐齿的,总是驳得我哑口无言。

怎么一卸任,反而温顺多了?我倒不知道你那么喜欢被人教训。

冯世真丢了一记白眼过去,随即又后悔了。

容嘉上显然就等着的,被她的眼波一扫,好似吃到糖的孩子,笑得心满意足。

不是喜欢被人教训,只是喜欢听先生的教训罢了。

冯世真脸颊微微发热,到是有些怀念当初那个冷漠倨傲、不爱搭理人的青年来。

至少面对那个人,她不会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两人打了酒回来,冯太太已经把螃蟹下了蒸锅。

半晌后把盖子掀开,蒸得红通通的螃蟹盛在白瓷盘子里端了上来。

冯世真给父亲倒了酒,拿着剪子给他拆螃蟹。

冯先生的手被烧伤,伸展不开,行动十分不方便。

先生。

容嘉上把剥好的蟹肉推到了冯世真面前,你自己也要尝尝。

冯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容嘉上一眼。

一顿饭吃完,容嘉上很自觉地告辞离去。

冯世真送他出了院门。

容嘉上捏着帽子,问:冯先生考虑好了吗?冯世真噗哧笑:一筐螃蟹就想收买我呢?容嘉上也笑,牙齿雪白,嘴唇温润:说的也是,就连刘备也需要三顾茅庐呢。

我走了,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冯世真目送容嘉上在保镖的陪伴下远去,自己都没发觉嘴角一直扬着温柔的浅笑。

而这笑容一直维持到她回了家,被母亲堵住。

冯太太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把女儿拉进了厨房,问:你同我老实说,你突然辞职,是不是同容大少爷有关系?冯世真十分镇定地否定:没有的事。

我们能有什么事?冯太太拍了女儿一把:真是念书念糊涂了。

他要对你没意思,怎么三天两头上咱们家来?妈,你想多了。

冯世真淡淡道,容家的大少爷,怎么看得起我这么一个穷家庭教师?把我请回去,是他父亲给他的考验之一,锻炼他笼络人的能力罢了。

真的?冯太太一脸失望,我是不懂那些豪门的事的。

可这也太怪了。

不懂,就别管啦。

冯世真捏着母亲的肩,再说,他要真对我有意思,就直接约我出去了,何必要我再去做他先生?先生和学生,怎么好恋爱?冯太太一想也是,只得很遗憾地叹了一声,多好的孩子,出身富贵,性子却那么好,生得又俊。

要是咱们家没有出事……没出事,我和他大概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交集吧。

冯世真嗤笑道。

而在那之后,容嘉上几乎每天都会来冯家蹭饭。

他倒不是空手来的,不是提着好酒,就是带些冯家人爱吃的点心。

冯太太爱吃南京路上沙利文面包店里的樱桃蛋糕,他还亲自去买了来。

冯先生正在戒大烟,人难受得很,容嘉上就给他送了一大盒上好的雪茄解馋。

冯太太喜欢容嘉上得不的了,就算不能招为女婿,也想认做干儿子。

只是两家家世相差太大,冯太太也不敢高攀。

冯世真那阵子整日听父母夸奖容嘉上,听得耳朵起茧。

她也好奇,想看看容嘉上的耐心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而容嘉上似乎很享受这样的交往,有点乐此不疲。

先生,我很喜欢你们家。

这日用完饭,冯世真照例送容嘉上出门。

走在小巷子里的时候,容嘉上忽然说:你家里,有容府里没有的气氛。

冯世真明白,容嘉上是指的冯家的那种温馨和和谐。

那确实是容家所没有的。

等你自己成了家,气氛一定会很好的。

冯世真说,你所缺少的,会在自己的小家庭里找补回来。

会么?容嘉上想起杜兰馨那风流妩媚的眼波,挑起一抹充满讥讽的冷笑。

先生,我很喜欢你这样。

冯世真不解:我什么样?总是充满希望,总是鼓励我。

容嘉上柔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的生活那么波折,可你总是能看到希望,心里永远都有信念。

冯世真笑叹:你这就是阅历浅的人会犯的错。

鼓励旁人的话,说起来容易,自己却未必能做到。

我也有很多很多的怨忿,只是没有给你看到罢了。

我不这么觉得。

容嘉上停下脚步,注视着冯世真,眼中荡漾着碎光,你并不知道,你让人觉得温暖。

这一刻,冯世真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融化的声音。

容嘉上沐浴着巷口的灯光,面容俊雅,一如他们初见,却没了那份傲慢冷漠。

坚冰的屏障融化了,让冯世真得以走进他的领地,也让她可以轻易地将他伤害。

鱼儿轻轻地咬着鱼钩,扯着线。

垂钓人的手里一阵阵发沉,下意识就要顺着往水中走。

嘉上……冯世真哑声说。

容嘉上微微低头,认真听。

两张脸靠得很近,呼吸交织,冯世真只需要轻轻踮脚,就可以吻住青年温润好看的嘴唇。

冯世真用了极大的力气,对抗着这一股强大的引力,后退了一小步。

回去路上小心。

冯世真说,不再看青年期盼的目光,转身匆忙而去。

阴冷的空气就像一个痴情人,来了就不肯离去。

上海连续多日阴雨,一日比一日冷,行人们换上了厚实的大衣,抵御着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冻风。

每年这时,医院里总是挤满了伤风感冒的病人。

连冯世真这样非医护人员,都被借了去,在大厅里帮忙协调病人。

打针的孩子哇哇大哭。

一个孩子的哭闹,犹如深夜的犬吠,能带动整个走廊里所有的孩子。

家长们手忙脚乱,急火攻心之下,忍不住大声斥责护士。

那小护士不过十七八岁,被骂得满脸通红红,低头抹眼泪。

冯世真看不过去,走上前把小护士拉到了身后。

太太,医院现在人满为患,相信您也看得出来。

若是有床位,我们会按牌号来分,绝对不会厚此薄彼。

医院设备有限,请您体谅一下。

那妇人看衣衫应是殷实家庭的太太,十分蛮横,指着冯世真道:你少糊弄我。

后来的都有床位了,我们等了这么久,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床位?你们医院也是看人下菜吗?冯世真耐心道:您的孩子只是感冒发烧,并不需要住院……你是医生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孩子需不需要住院?妇人大叫,我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吗?小护士忍不住嘀咕:都说你孩子病不重了。

你怎么反而还希望自己孩子生重病的?冯世真忙回头责备:你少说两句。

可已迟了。

那妇人一听,柳眉倒竖,勃然大怒,像一只母老虎似的扑了过来。

你咒我儿子死呢?小护士吓得往冯世真背后躲,把冯世真当作了人头盾牌。

那妇人亮出一对利爪,就要来挠冯世真的脸。

#####四十一一双手敏捷地扣住了妇人的双手,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前面。

冯世勋牢牢抓着那妇人,十分温柔地一笑:太太,我是医生,我说的话,应该比护士可信吧?那妇人见对方是个英俊的年轻医生,气焰就小了三分,又见他笑得温文儒雅,脸都有些红了,讪讪道:这事,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冯世勋皮蹲下来给那孩子检查了一番,听了肺音,说:你家孩子的病确实不轻,但是不用住院。

我给你开一些新来的特效西药,一定能治好。

只是医院里生病的孩子多,若他继续留在医院,怕会传染别的病。

妇人此刻已是对冯世勋言听计从,不住点头。

冯世勋开了药方。

妇人让奶娘去抓药,自己抱着孩子匆匆走了。

小护士这才从冯世真的背后走出来,两眼含春地跑到冯世勋面前,红着脸道:多谢冯医生。

要不是你,我们肯定要被那女人抓伤!冯世勋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朝冯世真走去,搂着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斥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逞能,什么事都往前凑。

万一伤着了怎么办?冯世真还没说什么,那护士又羞答答地凑了过来,道:冯医生不用担心,我以后会替你看好世真的。

冯世勋拉着妹子就走了,临别前回头扫了那护士一眼,眼神如数九寒冰,令人骨缝生冷。

护士第一次见一贯温柔儒雅的冯医生露出这样的表情,又惊又怕,霎时红了眼眶。

冯医生这也太……护士长一边整理病历表,一边冷冷地说:你拿人家妹子做肉盾。

他要不及时赶来,世真的脸早就被那女人抓花了。

换成我,扇你耳光的心都有,哪里还有功夫搭理你?护士扑扑落泪,捂着脸跑走了。

你发火的时候真吓人,和爹好像哦。

回家的路上,冯世真搂着兄长的胳膊撒娇,想哄他开心。

我还在生气。

冯世勋瞪着她,你这爱管闲事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都是一个医院的职工,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怎么能算管闲事呢?冯世真说,有时候,独善其身的人,最后往往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冯世勋不屑地哼了哼。

兄妹俩走进了石库门院子,冯太太从窗户里望见了儿子,急忙推开窗。

世勋,你回来得正好。

真儿,嘉上今天带来了一条金华火腿来呢!冯世勋一头雾水地问妹子:嘉上是谁?冯世真暗道不好。

容嘉上最近都是隔一日才,没想他昨天来过了,今天居然又来了。

她结巴地解释:是……我的学生。

哪里的学生,怎么都跑家里来了?冯世勋嘀咕。

先生!容嘉上从窗户上探出头来,我带来最新的英国科学杂志来,你一定喜欢!青年面孔英俊,西装考究,一看就是富家子。

冯世勋恍然大悟。

容家大少爷?冯世真低头说:我们上去吧。

冯世勋紧跟着妹子,压低嗓音道:他最近经常过来找你?冯世真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爬上了楼,兔子回窝似的窜进了家里。

冯世勋一肚子怒火,追着她迈进了门。

容嘉上指着茶几上的一摞杂志给冯世真看,又朝冯世勋看过来,友好一笑。

你是先生的大哥吧。

幸会。

我是容嘉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冯世真辞职后只说因为容家妻妾吵闹心烦,并没说过容嘉上半句坏话。

冯世勋虽然第一眼就讨厌这个公子哥儿,但是总不能莫明地失礼。

世真倒是从来没有同我提起过容少爷。

冯世勋同容嘉上握手,意味深长道。

冯世真拿起一本杂志,开始认真地阅读。

容嘉上说:先生教的学生多,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冯世勋客气道:我妹妹在你们家,多谢你照顾了。

我没照顾好先生。

容嘉上说,不然先生也不会辞职了。

冯世真翻过一页杂志,看得全神贯注。

容嘉上又变回了一副天真烂漫的富家子弟的模样,笑吟吟道:我还想请先生回去继续教我和妹妹呢。

冯医生帮着我劝劝她吧。

冯世真翻杂志的手一抖。

为什么?冯世勋皮笑肉不笑,回去继续受气么?容嘉上十分恭敬地朝冯世勋拱手,躬身一揖:之前是我调皮,给先生添了许多麻烦。

先生走后,我每日都反省,十分悔恨。

现在请先生回去,就是想她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冯世勋眯起了眼,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俊美得过分的青年:我相信世真肯定已经原谅你了。

既然心意到了,再回去,倒是没有必要了。

世真,是不是?冯世真埋头专研杂志上的一道谜语,假装听不到。

容嘉上微微笑:先生之前一直说她的理想就是教书育人。

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薪金又高,又清闲,不是更好么?先生现在在医院工作,早晚奔波,十分劳累呢。

冯医生不心疼妹子么?冯世勋狠狠地扯了一下嘴角:我心疼她,才不让她回容家。

她虽然口头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她是在容家受了委屈才辞职的。

容嘉上一顿。

冯世真啪地把杂志丢茶几上,站了起来。

都别争了。

她说,我会回容家。

什么?先生!两个男人,一个狂怒,一个狂喜。

真儿,冯世勋的嗓音里饱含着怒意,你要不喜欢医院的工作,我再给你另外找一个。

容家,我不准你再回去了。

冯世真从容道:大哥,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我能自己做主了。

冯世勋深吸了一口气,对容嘉上说了一声抱歉,然后拽起冯世真的胳膊,把她拖进了房间里,甩上了门。

冯太太握着铲子站在厨房口。

连她都是第一次见儿子这么愤怒,吓得瞪大了眼。

房间里,冯世真甩开了兄长的手。

冯世勋怒道:你在想什么?冯世真在床边坐下:容家并不是龙潭虎穴。

当然,这样的有钱人家,自然有各种见不得人的阴私。

但是那又如何?我只不过是个家庭教师,做好份内的事,按月领薪金就是。

我教过那么多学生,容家的少爷小姐算是最好教的学生了。

我除了最后被容家姨太太刁难外,之前一直做得很开心的。

冯世勋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

外面那小子,并不比你小几岁……他就算年纪比我大,我也是先生,他也只是学生。

冯世真一本正经。

冯世勋语气略软了两分:你就算喜欢教书,又何必回容家?学校薪金不高,工作又累。

做家庭教师的话,豪门世家都差不离,容家已算是很好的选择。

冯世真说,大哥,你一向尊重我的选择的。

况且我看不出来这份工作有什么不好的?冯世勋的脸颊紧紧绷着,直言道:我怕外面那小子对你不规矩!冯世真脸颊微红,哂笑道:大哥看妹子自然觉得百般好。

可人家是容家的大少爷,不论是名媛闺秀,还是欢场红颜,见得太多了,会看上一个大他好几岁的女人?咱们这点自知之明,总是还有的。

冯世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冯世真继续说:况且,容嘉上计划明年开年就去燕京大学念书,我教不了他几个月的。

哥,你不要高估了他,你也不要低估了我!冯世勋无奈地注视着妹子。

他深深地觉得妹妹变了。

冯世真以前也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但是如今的她更多了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决。

仿佛一把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开了封,利刃粹着锋芒。

他觉得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他唯一的妹妹, 从小就乖巧听话,他爱她到骨子里,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只希望她永远都长不大,快乐地活在自己的羽翼下。

可是就在他离家的日子里,这场毁灭性的打击,让他的小妹妹迅速成长、独立了起来。

冯世勋觉得惊慌不安,只因为他觉得,他的真儿,似乎已经再也不需要他了。

在吵架吗?冯太太忐忑不安地在外面听着,以前也都是世勋在管他妹子的。

但是他们兄妹俩从来没有吵过架。

容嘉上扶着冯太太:伯母别担心。

我看冯医生舍不得的。

门打开了,冯世勋铁青着脸走了出来,看了容嘉上一眼。

容嘉上欠身。

容大少爷。

叫我嘉上就好。

冯世勋紧咬牙关,冷声道:请令尊这次务必管好你家姨太太。

我虽然是个小医生,无权无势,却是最见不得我家里人受半点委屈的。

小人物,往往有着料想不到的大作用。

晚辈受教了。

容嘉上十分恭谦。

别再吓唬他了。

冯世真走出来,对容嘉上道,我明日就会去医院辞职。

容嘉上朝着她灿烂一笑,那我明天就让李妈把先生的房间收拾出来!芳林她们知道了肯定很开心。

容嘉上见好就收,婉拒了冯太太留饭。

冯世真送他出门。

天色未黑尽,巷子里,是一片浓郁的幽蓝色。

路灯已经亮了,橙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小的一方地。

满意了?冯世真问。

满意了。

容嘉上欢快地摇着尾巴,又不安地再度确认,先生,真的不改了?不改了。

冯世真叹气,真是磨不过你。

话说在前头,这次不准再同我胡闹了!绝不了!容嘉上注视她的目光里有着一股不加遮掩的热切,我要再有什么不规矩,你只管扇我耳光就是。

冯世真啼笑皆非:你这人,之前对我横眉竖眼,说三句话里都要有一句奚落挑刺的,傲慢得不得了。

结果也是纸老虎,被我狠狠闹了一场,你又立刻服软了,腆着脸赔小心。

你说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既然是赔礼道歉,自然要拉下脸来伏低做小。

容嘉上侧着头,笑得几分无赖不羁,为了庆祝,我明天请你去吃川菜好不好?我知道福州路上新开了一家很正宗的川菜馆子……请吃饭就不必了。

冯世真客套地婉拒,我办理好了辞职手续,会同你说的。

你这几日就别再来了。

我大哥他……容嘉上有些失望,倒也不勉强,说:我同芳林她们不算亲厚,但是也会尽力去保护她们。

这是天下兄长们的职责。

先生有个好兄长呢。

冯世真感激一笑,目送着容嘉上脚步轻快地走了,而后转身慢慢地往家走。

路边的阴影里,有个男子在沉默地抽着烟,火星一闪一闪。

冯世真从他身边走过,低声说:我要回容家了。

男人吐了一口烟:七爷让你对付那个姓杨的。

冯世真轻轻嗯了一声,同他擦肩而过。

#####四十二冯世真要回容家的消息,让容太太意外地又跌了毛线球。

还真的要回来?大少爷是这么说的。

大姨太太说,说让李妈把冯小姐的房间收拾出来呢。

老爷居然准了?容太太笑道,我看这冯小姐也不像面上看着那么清高,估计对嘉上也有几分意思。

不然闹出了这样的事,她都还肯回来,都不怕被说闲话。

大姨太太说:听杨先生说,冯小姐在医院的薪金不高,工作又累。

想来还是觉得在咱们家轻松。

随便她了。

容太太想开了,横竖托她的福,把孙家那个小妖精给赶走了。

孙氏现在也没底气再闹着单独分出去了。

大姨太太说:太太,现在没了孙小姨,万一老爷觉得冯小姐……容太太冷笑,不是冯小姐,就是张小姐,李小姐,我能管得住老爷喜欢谁么?再说了,我看大少爷对她还真有点意思。

老爷应当不至于和儿子抢人……最好抢起来!嘉上抢不过他爹的。

到头来,不是他被他爹打发出门,就是他自己赌气出门!容太太想着容嘉上将来一去不回,容家的家业必然落在小庶子手里,而她就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好不逍遥。

容嘉上端着咖啡坐在书房里,翻着一本英文的飞机杂志,看得全神贯注。

容芳桦在门口探头探脑。

有什么话就说。

容嘉上好似脑袋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容芳桦说:兰馨姐打电话叫我们去看跑马,顺便逛先施百货。

怎么?容嘉上看了她一眼,向我要钱买香槟票?还是缺钱买衣料?容芳桦说:兰馨姐是想给你买生日礼物,让我们去做个参谋。

原来是来打听我的喜好。

容嘉上漫不经心地说,不论是手表还是领夹,随便买一个就是。

说罢,掏了一把钞票给妹妹:看中什么自己喜欢的,也买了吧。

容家小姐每月的零花钱是从公中支出的,一个月十五块钱。

容芳林平日的开销有容太太补贴,而容芳桦是庶出,大姨太太手头并不宽裕,补贴不了。

小姐们平日社交总免不了攀比,十五块并不是很够花。

容嘉上这一把钱少说有好几十块,容芳桦虽说不差钱,却也很是感动了一把。

大哥,容芳桦拽着钱,小声问,冯先生是真的答应回来了。

是啊。

容嘉上说,你们不高兴?当然高兴了!容芳桦忙道,我和大姐都可讨厌之前那个高先生了,都盼着冯先生回来。

但是……你还是会娶兰馨姐的吗?大概吧。

容嘉上搅了一下已经半凉的咖啡,婚都没定,八字没一撇呢。

这和冯先生回来有什么关系?可你们不是……冯先生是回来教书的。

容嘉上漠然道,你别想太多了。

容芳桦脸一红,低着头跑走了。

杨秀成正穿过客厅走过来,差点同埋头乱跑的容芳桦撞上。

容芳桦吓了一跳。

芳桦怎么了?老爷呢?爹在小书房。

容芳桦说。

杨秀成经过大书房的时候,朝容嘉上道:嘉上,这事你最好也来听一下。

容嘉上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异样,合上书站了起来。

小书房里,容定坤站在窗边,提着一个小壶,细心地给两盆兰花浇水。

这半个多月来,他仿佛苍老了四五岁,两鬓斑白,眼袋厚重,清亮的双目也开始浑浊,终于变得符合他本来的年纪了。

杨秀成压低声音,有条不紊地说:我找了个美术学院的老师,根据那晚送货伙计的描述,画了几个劫货人的画像,发给兄弟们都看过了。

之前在码头见过孙小姐上船的两个兄弟,认出了其中一个下巴上有疤的人,就是送孙小姐上船的男人之一。

砰第一声,铜壶摔在地上,水花四溅。

容定坤再一挥手。

那盆被他精心养护了多年的名贵兰草也扫落在地,陶盆摔得四分五裂。

杨秀成低头垂目道:这些人都是生面孔,来历一时查不出来。

我和赵爷商量过,怀疑是南边来的,有可能是去年同咱们抢水道的阮家。

但是还没确定。

他们怎么和孙氏联系上的?容嘉上冷声问,孙氏足不出户,怎么和外界的人接触?杨秀成说:和孙小姐有来往,又能经常出入容府的,就两个人。

一个是冯世真,一个就是孙家的人。

容嘉上目光倏然锐利:冯世真帮助孙氏又没有什么好处。

杨秀成讪讪地看了容嘉上一眼,说:我们也觉得冯小姐的嫌疑不大。

那这样下来,就是孙家……容定坤双目赤红,一言不发地推开了杨秀成和容嘉上,大步走出书房,径直上了二楼,一脚踹开了二姨太太的房门。

咣当一声响,紧接着是响亮的耳光。

二姨太太尖锐的哭叫声响彻整栋宅子。

老爷——老爷冤枉呀!我真的不知道呀!容定坤狂怒的咆哮犹如负伤的狮子,夹杂着万钧雷霆,直要将二姨太太劈死。

连个人都管不好,儿子也生不出,还帮着娘家坑我,你怎么不去死?房里传出噼里啪啦地砸东西声响,夹杂着二姨太太凄惨的哭喊哀求,还有老妈子微弱的劝架声。

容嘉上同杨秀成站在楼梯下,就见容家两个大女孩从院子里匆匆跑了过来,满脸惊恐。

二姨太太生的那对双胞胎女孩被吓坏了,站在门口歇斯底里的哭着。

容芳林急忙让老妈子把妹妹们抱了下来。

容太太坐在客厅里,兴奋得满面红光。

她喜不自禁地听了好一会儿,这才慢吞吞起身,带着大姨太太上楼劝架。

老爷歇歇气,伤了身子,可是亲者痛仇者快。

东西丢了就丢了,您的身子才是咱们家的无价之宝。

容定坤站在一片狼藉中,面色紫红,呼哧呼哧喘气。

屋里已被他砸得稀烂,梳妆镜碎了,脂粉散落满地,香水瓶摔得粉碎,气味呛人。

二姨太太头发散乱,抱着大肚子伏在老妈子怀里嚎啕大哭。

容太太看着她俏脸上火红的五指印,心里好似大暑天喝了冰镇的酸梅汁一般痛快。

二妹怀着身孕呢,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

容太太伸手扶容定坤,咱们先出去,有话也不急着这一时说。

容定坤暴躁地挥开了她的手,指着二姨太太,狠狠道:你最好祈祷你妹子永远别再回来。

否则,她前脚踏上码头,我后脚就把她给活撕了!二姨太太又冤又怕,一口气堵着说不出话,只好捶着胸口大哭。

以后孙家的人,一律不准上门来!容定坤甩手而去。

容太太冷笑着道:让娘姨们上来收拾屋子。

这里暂时不能住人了,委屈二妹暂时睡一下客房吧。

等人都走了,二姨太太抱着那个她从娘家带来的老妈子,哭得肝肠寸断。

这日子还让人活伐?这不是逼着我去死吗?清儿那个杀千刀的没良心的贱蹄子,她走就走了,还这样害我呀!容定坤你这个薄情寡义的,我跟了你十年了,你竟然连这点信任都不给我。

干脆阿拉母女三人一道去跳黄浦江,还省得在这里被人糟践!老妈子抹泪劝道:小姐要为肚子里的小少爷想想呀。

二姨太太抱着肚子,还不知道是不是少爷呢。

万一还是个丫头,我在容家就真没活路了。

老妈子使出浑身解数哄着。

两人把屋子里要紧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包裹,搬去了对门的客房。

外面看热闹的老妈子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里打扫卫生,东翻西翻,都想找出点什么好去容太太那里邀功。

容家这场妻妾大战即将落幕,容太太眼看着稳稳胜出。

下人们兴许做活不行,但是捧高踩低的本事十足。

当晚,连晚饭都没有给二姨太太送上来,还是老妈子自己下楼讨了饭菜和热水。

二姨太太每吃一口饭,都要诅咒容太太一句。

老爷跟前可离不开女人,定会再找一个回来。

我看她能得意到什么时候?老妈子说:我刚才在厨房里听说,那位冯小姐又要回来继续教书了。

什么?二姨太太惊怒,她和大少爷闹出了那样的事,还有脸回来?听说是大少爷花了十来天的功夫,天天上门道歉,才把她求回来的呢。

二姨太太冷笑,两眼放光:大少爷真不愧是老爷的种,连喜欢的女人都是一路货色。

不过我看黄氏也是见不得大少爷好的,估计巴不得他被女人弄废掉。

容定坤,你以为你厉害,我看你迟早会毁在女人手上!这样大闹了一场,二姨太太便觉得身子有些不好,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却突然被一阵剧烈的腹痛惊醒。

老妈子拧开了灯,把被子掀开,只见二姨太太身下一大团血渍浸在被单上,犹如雪地里盛开了一朵红莲。

这日恰好是冯世勋值夜班。

他在值班室里睡着,突然被护士摇醒,说救护车送来一个早产的孕妇。

冯世勋一边让护士去联络值班的产科医生,一边出去接车。

那孕妇身边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听差陪着,情绪又激动,一直哭个不停。

医生,你要救救我的孩子。

他要死了,我也不活了!冯世勋看孕妇脸上还有个发紫的五指印,想必才被打过没多久,显然早产就和这有关。

护士跑来,说:值班的赵医生家电话打不通。

冯世勋看了看表,毅然道:羊水已经破了,拖不起了。

进产房,我来接生!你行不行呀?那家人的听差颐指气使,我可告诉你,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可不是你的小命赔得起的。

冯世勋一声哼笑:要想孩子平安无事,之前又何必打孕妇呢?管事语塞,又道:不论大人如何,一定要保孩子!冯世勋正往产房走,听到这话,回头声色俱厉道:告诉你家老爷,在我们医院,大小都是命,都要保!#####四十三破晓时分,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昭示着新生命的降临。

二姨太太大汗淋漓地躺在产床上,迫切地询问:是男孩吗?是吗?冯世勋把孩子抱给她看:是个男孩。

恭喜你。

二姨太太看到了婴儿腿间那个小小的软肉,整个松懈了下来,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了狂喜之色。

太好了!哈哈!我有儿子了!黄淑君,我有儿子了!容定坤,我给你生了个儿子!冯世勋听到容定坤的名字,错愕地扭头看她。

我有儿子了……二姨太太念叨着,疲惫上涌,令她昏昏睡去。

听差的给容公馆打电话报喜。

大姨太太听了半晌,放下电话,面色有点为难。

怎么样?容太太盯着她,生了吗?是男是女?生了……大姨太太支吾,是……男孩儿……容太太呆了片刻,缓缓地扶着沙发靠背坐了下来。

太太,大姨太太急忙说,是七个月的早产儿,医院说身子弱得很,现在还养在保温箱里的,说让我们要有心理准备。

容太太刷了石灰浆的脸色这才终于好转了点,吐了一口气,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两下。

去把老爷叫醒吧。

她淡淡道,告诉他,他又多了一个儿子。

冯世真早上来医院办理离职手续。

她只工作了半个月,按照合同,只能领到五块钱的薪金。

况且她离职匆忙,医院一时找不到人来替她,人事部的人对她怨声载道,很没给什么好脸色。

冯世真忙完了,下楼去找大哥,就见冯世勋靠在走廊的柱子上抽着烟,一脸疲惫。

昨晚值夜班很忙吗?冯世真拉了拉哥哥的手,把五块钱的票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妹子我发了一笔横财,请你去广州会馆吃早茶,好伐?冯世勋看着妹妹俏丽明媚的笑脸,彻夜劳累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

有个事你该知道。

他说,凌晨时接了一个早产的孕妇,就是你东家的姨太太。

天亮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

冯世真的笑容一滞。

容定坤居然这么好运,还能再添个儿子?冯世勋摁灭了烟,说:我看容家里确实乱得很。

这个姨太太是不是和你不对付的那个?现在她生了儿子,怕是在容家又要硬气起来了。

你这个时候回去,我不放心。

我是去教书的!冯世真重重道,大哥你总想得太多。

冯世勋笑了笑:是是!我累糊涂了。

走,吃早茶去!冯世勋回宿舍冲了个澡,换了一身整洁的长衫,挽着妹子的手去吃早茶。

走到医院大厅门口,几辆气派的黑色轿车开了过来,将人行道都给堵住了。

穿着西装的保镖拉开车门,容家老小从各自的车里走了下来。

冯世真同容定坤打了一个照面,迅速反应过来,欠身唤了一声:容老板。

冯小姐?容定坤也有些意外,你这是……冯世真说:我来医院办理离职手续。

这是家兄。

送二姨太太来医院的听差对容定坤低语了一句。

容定坤随即朝冯世勋热情一笑:原来是冯医生为麟儿接生的,实在是我们容家的恩人。

管事立刻将已经准备好的红包双手奉上。

图个彩头,还请冯医生笑纳。

既然都这么说了,冯世勋也只好接了过来。

红包沉甸甸的,想必金额不小。

今日不便,改日定要好生再感谢冯医生。

容定坤急着去见小儿子,匆匆说完就走了。

容家两位小姐见了冯世真都极开心,拉着她说了一阵话才离去。

连容太太也多打量了冯世勋几眼。

全家人,也就容嘉上没来。

看来这人被家人排斥,有时候也不是没道理的。

在饭店里入座后,冯世勋不动声色地把红包打开,给冯世真看了一眼。

少说也有五百块,当冯世勋一整年的薪资了!你东家出手真是大方!冯世勋想起产妇脸上的五指印,一声冷笑。

收了吧。

冯世真说,我看容太太在牌桌上随便输赢几把,也是这个数了。

冯世勋便不客气地把红包揣了起来。

冯世真回到容家,是三日后了。

容家静悄悄地,有些不同寻常,仿佛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

冯世真觉得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她觉得院子里的草都长高了一截,却没人来修剪。

整个大宅子本就草木茂密,此刻倒显出一股子阴森的气息来。

先生!容嘉上穿着白衣灰裤,走出客厅,身姿笔挺地站在门檐下,朝冯世真明朗一笑。

霎时,整个院落都被照亮了。

怎么不先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冯世真说:搬家后,电车刚好到街口,走过来很方便。

容嘉上接过她手里的小皮箱,同她一起朝楼上走。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家里长辈都不在家。

太太和王姨娘去杭州灵隐寺了,家父最近都没回家住。

所以,家里最近会清静很长一段时间。

冯世真听出他画外之音,莞尔一笑。

容定坤丢了那么大一笔货,就算不至于陪得倾家荡产,也足够他肉疼好长一段时间了。

而损失这么大,他必然会急切地想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不用孟绪安细说,冯世真自己就能分析出来,容定坤近期很有可能会做一笔铤而走险、但是利润特别丰厚的生意。

眼看就要年底了,这账要是做不好看,年都过不舒心。

所以孟绪安才严厉叮嘱冯世真必须尽快返回容家,免得错过好戏。

容嘉上把冯世真送到了卧室门口,并不进去。

先生看看,还缺些什么,我让老妈子送上来。

他神色从容,眼里却有着一丝期盼,像个等着夸奖的孩子。

屋子重新布置过,换了一张更加宽大的书桌,和一盏崭新的台灯。

冯世真还注意到,窗台上多了一盆兰草。

纤细优雅的草叶舒展着,窗外是秋日灰蓝色的天,别有一种静谧冷静的气息。

这是什么兰?冯世真轻轻拨弄着草叶。

建兰。

容嘉上的目光好似兰草叶,被女子白皙纤细的指尖拨动,很好养的,不用劳神。

园丁移盆的时候已经施过肥了,只用偶尔浇水。

过年的时候,就能开花了,很香呢。

过年的时候,自己未必还在容府。

冯世真朝容嘉上嫣然一笑,都说兰花是懒人养的,倒正适合我。

谢谢了。

长辈们不在家,也就没有什么讲究,冯世真直接下楼和容嘉上他们一起用饭。

年轻人们话题多,席间也没什么拘束,开开心心地聊着电影明星和国外的新闻。

容芳桦贪杯多喝了些葡萄酒,脸蛋红扑扑地说:我头一天见冯先生,就觉得你好亲切,就像个自家的大姐姐。

容芳林也说:早就受不了那个高先生了,经常一问三不知,还反过来责备我好高骛远。

大哥这次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就是把冯先生哄回来了。

容嘉上坐在对面,闻言抬头,冲正望过来的冯世真一笑。

餐厅柔和的暖光照得他愈发俊美摄人,有一种能蛊惑人心的魅力。

冯世真亦平静地回了他一个温柔的笑。

用完了晚饭,两个女孩回了小洋楼。

冯世真按着习惯,依旧会在院子里走几圈消食,然后再上楼。

夜里起了风,吹得院子里的树沙沙作响,越发显得庭院幽深阴沉。

西堂的灯黑着。

想必出事之后,容定坤也没心思再回那里了。

将责任都推在远走高飞的孙少清身上,冯世真也十分不好意思。

她只希望,在孙少清再度回来之前,容定坤已经被彻底打垮,不会再威胁到她的安危。

大宅的后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中式长衫的人走了出来。

两人碰上,冯世真看清对方竟然是容嘉上,意外地睁大了眼。

#####四十四容嘉上这样的年轻人,一贯喜欢西洋作派,从来都只穿西装。

这还是冯世真第一次见他穿中式长衫。

容嘉上身材极好,肩膀宽阔,背脊笔挺,有一种书香浓郁的矜贵儒雅。

容嘉上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

冯世真看到了半露出来的红色香烛,又是一愣。

这可巧了。

容嘉上苦笑。

冯世真问:今儿是什么日子?同我来吧。

容嘉上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了水池的对面,在水边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

容嘉上划了火柴,把香烛点燃了。

冯世真帮着他把香烛插进了柔软的泥土里。

容嘉上点了香,朝水面摆了摆,低声说:辛弟,大哥来看你了。

原来今日是容家那个夭折的二少爷的忌日。

那年我十一岁,二弟八岁,在教会小学念书。

容嘉上就着香烛点燃了纸钱,轻声说着,放学后,太太总会亲自来接我们回家。

那一日恰好太太有事没来,大世界里刚好新来了个西洋的杂耍团。

跟着我们的那个听差早被外人收买了,哄着我们出去玩。

我那时也是又蠢又贪玩,就带着我二弟溜出去了。

冯世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望着蹲在水边烧钱纸的容嘉上,轻声说:你那个时候只有十一岁,又没怎么独自出过家门。

你不过是个孩子。

火光融融,照亮了青年忧伤沉静的面孔。

容嘉上浅笑了一下:我们被抓走后,关在一处阴暗逼仄的小房子里,倒没打骂我们,只让我写了索要赎金的信,向我家要五万大洋。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五万大洋是一笔极大的数字,就算是容家,也不是一时拿得出来的。

我们兄弟俩等了整整三天。

容嘉上说,绑匪只给我们吃了点米粥,怕我们逃走,一直捆着我们。

到了第四天,我们饿得奄奄一息。

我爹终于来了。

带着人,直接闯了进来。

绑匪带着我们兄弟俩从暗道逃走。

二弟不知怎么吐了嘴里的布团,开始大哭大闹。

他年纪小,被吓坏了,听到了爹唤他的声音,就歇斯底里地大哭。

说到这里,冯世真明白了后面会发生的事。

容嘉上说:绑匪怕密道被暴露,将他捂死了。

他面容平静,目光暗沉,火光明亮刺目,却照不进他的眼中。

我被另外一个绑匪抓着,看着他被一点点捂死,却什么都不能做。

后来我爹的人追过来,他们拿枪比着我的脑袋。

是赵叔枪法好,开枪打中了那个挟持我的劫匪的脑袋。

我获救了。

冯世真打了一个寒颤。

容嘉上往快要燃尽的火堆里添加纸钱,将火重新烧了起来。

其实逃跑前,两个绑匪有商量过,说两个孩子太累赘,杀了一个带另外一个走。

他们是打算杀了大的,带小的比较方便。

如果不是弟弟中途哭闹起来,死的那个,就是我。

冯世真喉咙干涩,哑声说:那是绑匪歹毒无情,草菅人命。

你们都不该死,并不是他的死,换了你的命。

容嘉上把最后几张纸钱丢进火里。

冯世真让出一块位置,容嘉上就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并肩,望着火光中卷曲翻滚的纸屑,脸颊上能感受得到阵阵热度。

一阵风过,将未燃尽的纸片带起,飞向池面,就像一只翩翩飞舞的金蝶。

水面泛着波纹,映着火光,如撒了金鳞。

你想必很清楚,太太很厌恶我。

容嘉上说,其实在我小时候,太太对我挺不错的,甚至会给我念故事书,哄我睡觉。

但是二弟死后,她就变了。

她将二弟的死怪在我头上……其实她也没怪错。

我如果不带着二弟溜出来玩,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冯世真无声叹着,握住了容嘉上的手。

片刻后,容嘉上重重地反握住了她的手。

男人的手掌温热,干燥的掌心包裹着女子冰凉的手指,将温度传递过来,逐渐捂暖了她的手。

火堆逐渐熄灭,香烛的火苗孤零零地飘摇跳跃。

光暗了下来,依偎着坐在一起的两个人沉浸在了黑暗之中。

你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嘉上,伤害你弟弟的,是绑匪,不是你。

你也是受害人,你只是相对幸运罢了。

幸存者,并没有罪。

男人在黑暗里痛苦地喘息像钢锯一样拉扯着冯世真的心。

所有人都怪我。

太太视我如眼中钉,亲戚们背着我议论纷纷,我爹则干脆将我送走了……之后,就是数年艰苦的军校生涯,同家人隔绝,孤寂地成长,回归后同家族格格不入……冯世真侧过身,抬手去摸容嘉上的脸。

指尖刚触摸到一点冰凉濡湿,容嘉上转身一把将她抱住。

有那么片刻,冯世真除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外,听不到半点声音。

青年把脸埋在了她的肩头,坚实有力的双臂搂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整个儿抱住。

冯世真本想推开对方的双手定格在半空,缓缓地,落在容嘉上宽阔的背脊上。

容嘉上感受到了,手臂收紧。

他的力气是那么大,好像生怕她会逃走一般。

这样黑的夜,她也愿意暂时放下那个不可告人的使命,去拥抱一个孤独的孩子。

将来的一天,他们注定会站在不可交融的对立的两面,甚至会不死不休。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没有隔阂地拥抱,从对方获取温暖,成为暗夜之中珍贵的一点慰籍。

你不孤单,嘉上。

冯世真轻声说,你所失去的,将来会全部再度拥有回来。

容嘉上的手略松了些,低着头,闷笑了一下。

刚回来的时候,怨气很多。

但是渐渐地,心平气和多了。

我常想起第一日上课时你训导我的话。

你让我想想,身为男儿,当如何立世。

我已不是孩子,而是个男人。

我不该总执念于过去的不公,而该放眼在将来。

我应当承担起我的责任,守护这个家。

冯世真的手自男人的背上滑了下来。

是的,他要守护这个家,而她则要毁灭之。

先生,容嘉上在她耳边叹息,幸好还有你在。

他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扎进了冯世真的肉里。

两人在幽暗之中彼此凝视,看不清容颜,却望进了对方闪耀着火光的双目之中。

青年目光热忱,如烈日炙烤,让冯世真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疼痛。

脸上传来一丝丝凉意。

那是夜风把雨水带来了。

很快的,牛毛一般的雨丝逐渐转大,密集。

还留有火星的纸堆里发出了滋滋声。

我们该回去了。

容嘉上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冯世真嗯了一声,还有些恍惚,回不了神。

而他们的手还紧握着,谁都没有放开的意思。

容嘉上牵着冯世真,沿着水边,摸着黑,慢慢地朝大宅走。

院子里暗沉沉的,唯有容嘉上一身白衣略微醒目,衣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冯世真安静地跟着他走,任由他将自己待到任何一个地方。

一阵劲风吹过,豆大的雨点落下。

容嘉上拽起冯世真,朝前跑去。

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而前方远处,是亮着灯的门廊。

冯世真和容嘉上紧握着手,在疾风骤雨之中奔跑,好似从地狱中逃了出来,奔赴光明。

两人奔到了门廊下,气喘吁吁。

容嘉上推开了门,屋里明晃晃的灯光让冯世真一时睁不开眼。

她被容嘉上拉进了屋,身后的雨声被门遮住。

淋湿了吗?容嘉上摸着冯世真的头和肩膀,手掌抹着她脸颊上的雨水,冷不冷?被他抚摸过的地方火辣辣地,冯世真气息不稳,在他的摸索下浑身颤栗,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容嘉上一直拉着她上了楼。

凌乱踉跄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宅子里回响,同两人狂乱的心跳节拍一致。

到了自己房间门口时,冯世真被一股大力转了过去,被摁在了门板上。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先生?容嘉上嗓音低沉地呼唤,先生,你看看我。

冯世真睁开了眼。

容嘉上紧贴着她,捧着她的脸。

男性刚健高大的身躯充满着压迫感,而距离又是那么近,呼吸交闻,两个人都在急促地喘息。

冯世真几乎以为他要吻自己,而他确实也吻了下来。

柔软的唇落在了冯世真光洁的额头上,濡湿冰凉的肌肤同火热的唇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都闭上了眼,深深呼吸着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气息,仿若沉醉。

先生……容嘉上哑声呢喃,额头亲昵地贴着她的,晚安。

所有的压迫和温暖倏然消失,脚步匆匆而去。

良久,冯世真才睁开眼。

她拧开门,回到了房间里。

身上的酥麻燥热还在一阵阵波动,她深深呼吸,像是终于浮出了水面,为自己劫后余生而庆幸。

容嘉上也站在自己的屋内,浑身大汗,险些不能抑制住那一股狂躁的情绪。

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抹光,像是漫漫长夜里点亮了一盏灯。

对面的窗户,终于又亮了。

#####四十五次日,天色阴霾,还在下雨。

冯世真抱着书本走进书房,容嘉上已经提前在里面等着她了。

他穿着清爽的白衣黑裤,坐在窗前看着一本书。

窗外没有阳光,但是青年自身就带着光环似的,一下就能把人的目光捕捉了去。

先生早呀!容嘉上合上了手里的杂志,露出了一个朝气蓬勃的笑容,同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比。

早。

冯世真平静地回应。

身子没事吧。

容嘉上问,怕你淋了雨感冒。

没事。

冯世真低着头,将书本摊开。

对了,先生,容嘉上坐在旁边的椅子里,趴在桌子上,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狗,探着脑袋从下面望着冯世真低垂着的脸,下月九号是我二十岁生日,家里会办一个跳舞会。

你会来吗?冯世真都快忘了这茬儿了。

容家才受了重创,外面想必也有不少议论,更有好事者等着看热闹。

容定坤这么好面子的,肯定会大操大办这场宴会,以向世人展示容家依旧繁荣锦绣、人丁兴旺的盛况。

二十岁是个大日子呢。

冯世真低头浅笑,我是肯定要去给你祝寿的。

只是怕送不出什么体面的礼物。

先生能来就好。

容嘉上的尾巴摇了摇。

冯世真抬眼看他,他又立刻坐直了,依旧笑着。

他的笑容具有一种强大的感染力,明亮温暖,又有一种残忍的、没心没肺的天真。

冯世真摇了摇头,将昨夜的那一点点暧昧混乱的片段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她现在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同这个男人计较。

管事忽然来敲门,说杨先生来了。

杨秀成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穿着一身儒雅的长衫,像个账房先生似的。

冯世真收拾好书本要走,却被他唤住了。

冯小姐,今天的事,同你也有些关系。

冯世真一头雾水。

杨秀成对容嘉上说:关于之前泄密的事,赵叔把那几个人已经全部查过了,都是干净的,唯一没有查过的,就是这座公馆了。

表姨夫一会儿就回来,嘉上你和我们一起,将家里的人全部过一遍。

确定了?容嘉上神色一敛,眼神里多了一种锐利的锋芒。

确定了。

杨秀成说,正好表姨不在家,有些事比较好办?容嘉上了然一笑:太太回来知道了,肯定要气出心脏病。

我只是为了表姨夫办事罢了。

杨秀成不为所动,对了,冯小姐,怕是要委屈你一下。

你也需要被问话。

我吗?冯世真惶恐不安地站起来。

她不用了。

容嘉上冷声道,她还有什么事,是我们没有调查清楚的?杨秀成耐心道:孙少清出走那夜,许多事还没有问过她。

问我不就好了?容嘉上皮笑肉不笑,我在后院里缠着她发酒疯,挨了她一耳光,大半个容府的人都看到了的。

嘉上!冯世真这下不用装就真的红了脸。

容嘉上扭过头,嗓音转柔: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不想让你被审问。

只不过是询问罢了。

杨秀成道,冯小姐若是同这事无关,自然也不会冤枉她。

她的嫌疑本来就被排除了!那日只是简单询问了几句,后来又出现许多疑点,还需要再请教冯小姐。

她……够了!冯世真打断了两个男人的争执,正色道,杨先生,我愿意接受你的调查。

你现在就可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