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叮当响,摇摇晃晃地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车厢里挤满了赶着上班的人。
西装革履的银行职员,半旧大褂的报社编辑,抱着书本的学校教室。
冯世真面前,还坐着一对学生情侣。
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男孩粗黑,女孩白胖,凑在一起对比十分鲜明。
两人却亲昵恩爱,依偎在角落里喁喁私语,像是一对挤着过冬的小鸽子似的。
电车转弯时,重心朝这边倾斜。
男孩子伸出手,把女孩儿护在了怀中。
冯世真看得有点眼热,又觉得很温馨。
他们还小,也许将来并不能在一起。
但是有什么妨碍呢?至少在生命中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填补了彼此的空白,抚慰了对方的寂寞。
今天怎么到处都是巡捕房的人?有人在小声问。
没看早报吗?乘客说,凌晨的时候,闸北那边动乱了。
工人和警察起了冲突,闹得好大,我家都听到枪声了。
冯世真有些意外,家住在西边,离闸北挺远的,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暴乱。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是工人起义,为了支持北伐。
但是没成功,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嘘……电车到站,冯世真下了车便立刻买了一份报纸。
报纸头条就用粗大黑体印着闸北暴动被镇压等字样。
上海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常有阴雨,冷风阵阵,浸入骨缝。
医院的红房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十分醒目。
冯世真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朝医院大门走。
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报纸抽了去。
冯世真吓了一跳,扭头见是冯世勋,这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做什么呢?她嗔道。
走路看书不看路的毛病总不改。
冯世勋不悦地捏她鼻子,我在车站就等着你了,你愣是一眼都没看到我?今天是冯世真第一天上班,做兄长的一早就来车站接妹子,却见妹子拿着份报纸就从自己眼前走过,气得啼笑皆非。
好啦,别生气了。
冯世真急忙笑,把装着铝饭盒的袋子塞进了冯世勋的怀里,妈妈包了包子,是你喜欢吃的香菇猪肉馅儿。
还有我亲手给你磨的豆浆。
这个赔罪够不够?饭盒一打开,生煎的香味扑鼻而来。
冯世勋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先放过你了。
兄妹两并肩走进医院。
冯世真问:哥,知道昨晚闸北的事了吗?我在电车上就听到有人议论?冯世勋神色一黯,嗯了一声,牺牲了不少人。
都是些什么人?冯世真好奇。
冯世勋捏着饭盒袋子的手微微颤抖,是一群……为了理想和自由,不惜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人。
冯世真诧异地打量他,「你怎么??」世真,早呀!两个女职员笑着经过,目光却全都朝冯世勋瞟去。
冯世勋回过神,那怨忿的表情仿佛只是个错觉,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温柔地抚了一下妹妹的背,你该上去了。
第一天上班,可不能给上司留下迟到的坏印象。
冯世真迟疑着,随着女同事们一起走上了楼梯。
冯世勋将报纸揉皱,一把丢进了垃圾桶里,沿着急症室的走廊大步前行,英俊的面孔布满阴鸷。
冯世真因为英语很好,被分给一位妇科专家做秘书。
对方是个犹太老头,温和幽默,十分好相处。
冯世真每日工作也很简单,不过是接待来访的病人,接电话,整理一下医案。
机械地,毫无技术含量的,无限地重复着,也永远不会有什么提升。
虽然知道自己这份工作不会做长久,可是冯世真还是早早地生出了疲怠之意。
她渴望着能有所成就,哪怕只是一点点细微的,不能被世人记住的成就。
但是也是她区别于平庸者的一点证明。
午休时间,冯世真和女同事一起去食堂吃饭。
她们说笑着下楼,忽而一个青年从拐角急匆匆而来,同她擦肩而过。
冯世真好似被人一把扯住似的猛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那穿着西装的青年大步跨上楼梯,侧脸转弯时一晃而过。
抹着头油的头发,高却干瘦的身材,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冯世真转回了头,深呼吸,自嘲一笑。
冯世真,你越活越傻了?红房子是妇幼医院,他就算生病了,也不会跑到这里来。
离开容家已经好些天了,冯世真再没有容家半点消息。
容家派来盯冯世真的人还没有走,却是越发吊儿郎当。
冯世真自己就可以轻易地甩了他,去和孟家的人接头。
孟绪安的人只告诉她货的事已经解决了,却不肯说半点细节。
容定坤丢了那位大帅托他运的货,钱财和信用都受巨创,怕不付出血本是无法挽回这个损失的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容嘉上会如何。
容定坤毕竟是他爹,容家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可以愤世嫉俗,可以叛逆不羁。
但是以冯世真对容嘉上的了解,若真的遇到了困难,他也会挺身而出,承担自己身为长子的责任。
因为他骨子里还是有着军人的坚毅和担当。
哪怕这个家漠视他,排挤他,他还是会去守护它。
不被重视的孩子,往往会更加努力,力求得到肯定。
冯世真想到了容嘉上生病时的那个煎熬的夜,想到了黑夜中对面孤零零的灯。
如今她已经离去,那个青年是否会怀念对面的那盏灯?#####四十九容太太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便赌气称病,把管家的事全推了出去。
日常的事有管家们操持,可下个月大少爷的生日宴会,却不能没有人主持。
管事趁着容定坤难得回家,前去请教。
容定坤烦不胜烦。
他想指派大姨太太来做,又想到王氏那小家子气,恐怕办不出个什么气派的宴会。
还是杨秀成提议让容芳林来试试。
芳林已经十六岁了,再过几年,也该嫁人了,现在学着操办点家宴正是时候。
况且到时候多少名门权贵都会来,也正是芳林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所谓一家好女百家求,芳林若是能有个好名声,定能寻个好婆家。
再说,太太再不管事,也不能眼看着芳林把宴会办砸了的。
容定坤心想有理,便这么吩咐了下去。
容家姐妹正在书房里上课,管事地来通报了,容芳桦哈地一声笑出来,对冯世真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冯世真笑道:我看这是个极好的锻炼的机会。
你们两人以前也主持过茶话会的。
容芳林愁苦地说:以前的茶话会不过请十来个同学玩罢了。
这次爹爹可是打算请遍整个上海滩的。
中外宾客算一起,少说也要有一两百人了。
放心。
冯世真安慰道,我觉得太太不会不管的。
果真如杨秀成所料,容太太再赌气,也不能不帮着亲生女儿。
她把大姨太太派去帮容芳林,又因为觉得冯世真能干又细心,也请她来帮衬一下。
东家太太有求,冯世真自然应允。
书房开辟成了指挥室,容芳林在里面发号施令。
听差的,老妈子们,接了她的命令立刻行动起来。
而冯世真和大姨太太就是容大小姐的两大军师,为她出谋划策。
秋高气爽,晴空如洗,秋菊绚烂如骄阳。
小姐太太们却都没有出游的心,聚集在书房里开会。
书房里架起一个大黑板,上面贴满了纸条,书桌张堆放着各个店家送来的沉甸甸的样本。
午茶和晚餐都从礼查饭店定。
英式的午茶,法式晚餐。
饭店明天就会把菜单送过来。
记住,先让老爷过目,再给太太看。
宾客名单也还需要让秀成哥哥过目一道。
对了,宾客有对饭菜过敏的,要标记出来。
不要用桔梗花,这花臭得很。
大哥喜欢什么花?问过了,他说任何花都讨厌。
大姨太太抿嘴笑。
用康乃馨。
冯世真敲定,浅绿色的,只用来妆点餐桌。
舞厅里可以摆粉芍药和百合,用玫瑰也没关系。
芳桦计算一下数量,让听差的今天就要打电话去花店下订单。
餐桌布,选哪块?象牙白?又不是结婚,用浅金色好了。
……先生快来,饭店把试菜和酒都送来了,一起来尝尝!容嘉上路过书房门口,听见里面热闹得后,探头望了一眼。
女人们在试吃酒菜,也不知道吃到了哪道菜,齐齐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急忙吐了出来。
冯世真赶紧喝了一口香槟,随即露出惊喜之色。
这个不错,记得添到名单上去。
小姐请再尝尝这红酒。
饭店的经理热情地推荐,这酒配晚餐那道碳烤小羊排再合适不过。
容芳桦都已经喝得脸颊红扑扑的,笑道:快快!还有甜点呢,快端上来!精美的蛋糕点心装满了一整个推车,送了过来。
女人们哪个不爱甜点,全都发出了欢呼声。
容嘉上笑着摇头,目光在冯世真伤疤脱落却留有红痕的脖子上稍作停留。
大哥。
容芳桦发现了他,我们一会儿约了兰馨姐去逛先施百货,你也一起来呀。
杜兰馨的名字像是个警钟,当地一声在容嘉上的脑海里敲响。
他一脸温柔的浅笑好似被大浪一阵冲走了,冷淡道:我要去公司,没有空。
因为容嘉上在查奸细的事上处理得很好,很得容定坤肯定。
容定坤觉得既然儿子本身功课优秀,不用补课也能上名校,便停了他的课,让他先跟自己去商行上班,先熟悉一下自家的生意。
容嘉上的变化对于容定坤来说,是最近诸多不顺之中唯一的惊喜。
容定坤对长子还是寄予了深厚的期望,本来以为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其实早就已经懂事,并且出乎自己意料的优秀。
容定坤的感觉不啻于中了彩票一般。
容嘉上聪慧、冷静、稳重,正具备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的要素。
也许他还比较稚嫩,缺乏经验,但是没有关系,容定坤已经决定亲自培养长子,倾囊相授,要将儿子培养成为容家下一任掌门人。
容嘉上早就知道家里背地里的生意,但是如今才真正接触到核心,参与到那一部分生意的日常运作之中。
容定坤是个谨慎的人,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在南边还有鸦片园子,出产上好的云土。
但是他不贪,不会轻易铤而走险,所以他的根基很扎实。
这也是他之前丢了那么大的货,但是还能坚挺住的原因。
要重新取得曹大帅的信任并不容易。
容定坤对儿子说,我们现在为他运送军火,几乎是做无偿生意。
容嘉上问:这场仗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这条线不会成为一个无底洞?自然不会永远这么白做下去。
容定坤拿了一份机密情报给长子看,很快,曹家就要赢了。
丰厚的回报指日可待。
家里奸细的那条线,你查得怎么样了?容嘉上笑道:我找个了小子装死一吓,姓郭就把什么都说了。
我们按照他的描述,正在找那个接头人。
我们初步怀疑育婴堂里的一个会计,但是跟人的时候跟丢了。
容定坤说:我们在明,对方在暗。
至少家里清洗过后,将这条线斩断了。
家里你盯严一些,新填补进来的那些佣人也未必靠谱。
那个偷情报的人,也有可能还留在府里的。
父子间有片刻的沉默。
两人都想到了那个斯文清秀的身影。
你的那个女老师……容定坤沉吟。
她通过了测谎。
容嘉上下意识替冯世真辩护,接触到父亲不悦而严厉的目光后,又不情愿地补充道,我会留意她的。
容定坤点了点头:不要让私情影响了你的判断力,儿子。
女人嘛,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她若有问题,是绝对不能留的!再说了,如今你和杜家小姐的婚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是不是还早了点?容嘉上眉头轻皱,我毕竟……我们需要杜家放贷款。
容定坤的语气充满了不容拒绝的严厉,你当初也是亲口对我承诺了的。
我让那个女人回容家,你就听我的话结婚。
怎么?冯小姐还把你独占住了?没有的,父亲。
容嘉上平静地说,我和她关系清白。
容定坤不禁讶然:这点不像我儿子呀。
容嘉上不大想讨论这个事,宁愿把话题引回到婚约上:那么,和杜家这婚事,是已经完全谈妥了?容定坤说:律师已经把结婚合同拟好了,回头你看一下。
过几日去杜家拜访,顺便把合同签了。
正好你要办生日宴会,就在宴会上把婚约公布了吧。
这们婚事如同一门生意,连合同都准备下了。
将来出了变故,不用夫妻吵架,自有律师上阵厮杀。
多么文明!容嘉上一声哂笑。
这日容定坤有应酬,在张园吃饭,把容嘉上也带了去。
众人见了一表人才的容家大少爷,都交口称赞。
席上还有个花旗银行的洋大班,刚来中国不久,中国话说得不溜。
容嘉上全程和他用英语交流,顺便帮着翻译。
外界盛传容家大少爷是个连中学都差点混不毕业的废柴,可那些大学生也未必有他英文这么纯正切流利。
容嘉上今日的表现,重重地抽打了那些人的脸。
容定坤看着众人惊艳的目光,好生得意,甚至不禁有几分怀念早逝的发妻了。
饭后容定坤要打牌,容嘉上便先告辞回家了。
容府如往常的这个时刻一样安静。
容嘉上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时,忽然听到一阵轻幽的乐曲声。
他寻了过去,推开了书房厚重的大门。
悠扬的乐曲如水一般流泻了出来。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瓦数不大的水晶吊灯,整间屋子都被笼罩在蜜色的光芒之中。
冯世真穿着一条淡青色的连衣长裙,背对着大门,一手端着一杯红酒,正在黑板前书写着。
留声机上的音乐舒缓悠扬,冯世真一边写写画画,头随着节奏轻轻摇摆。
她一贯盘起来的头发放了下来,扎成一条蓬松的麻花辫,搭在肩上。
这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又窈窕,又慵懒,令容嘉上的胸膛一下就热了起来。
仿佛心有灵犀,冯世真放下粉笔,回过头来。
四目相接,两人都沐浴着昏黄的灯光,面孔年轻而美丽。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忙?容嘉上走过来,朝黑板上看了一眼。
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条,写的都是舞会的事项。
其中有个时间表很有趣,清楚地标记着几点接待来客,几点上茶点,几点吃晚饭。
甚至写清楚了几点几分的时候让容定坤发言,再让容嘉上发言,然后众宾客祝贺容嘉上生日快乐。
芳林她们出去逛百货公司还没回来。
冯世真的声音也带着懒洋洋的感觉,像浸在酒里一样,带着一股花的醇香,我要把在舞会上放的歌曲挑选好。
你喜欢什么曲子?我没什么讲究。
容嘉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温润如秋水的双眼,先生,想好送我什么生日礼物了么?冯世真望着容嘉上,忽而嫣然一笑。
容嘉上只觉得满间书房霎时鲜花开遍,一股温水注入进了血管里,令他浑身充满了难言的力量。
你放心,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定送你个称心如意的。
冯世真的身子轻微摇摆,像是站不稳。
她一贯端方自持,从来没有这么轻浮过。
容嘉上的目光移到桌子上的空红酒瓶,明白了过来。
先生喝了多少酒?不多的。
冯世真笑得无知无觉,好似秀丽的昙花在烛光下绽放,红酒度数又不高。
我是能和我爹还有我哥抱着白干瓶子对干的人呢。
容嘉上啼笑皆非,但是他很喜欢冯世真这微醉且倔强的模样。
她眼睛里有着暖融融的碎光,似迷离似清醒,充满了难以捉摸的神采。
一曲结束,短暂的停顿,再度响起。
这是一首舒缓柔情的华尔兹,吉他轻响,淳厚的男声深情地唱着情歌。
窗外是暗沉沉的寒夜,疾风如哨。
屋里温暖如春,柔光醉人,酒香飘逸。
容嘉上拿过冯世真手里的水晶酒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牵起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冯世真眼波荡漾,一抹光如流星闪烁而过。
她缓缓地,把右手放在了容嘉上的手心里。
手臂一拉。
年轻的女子轻盈地转了一个圈,被男人搂进了怀中。
十指交握,两具身体亲密贴合,体温隔着层层衣料融在了一起。
冯世真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有点醉了。
她好似并没有迈步,可是头顶的吊灯,周围的一切,都围绕着她开始旋转。
但是她并不用担心跌倒,因为男人搂着她的腰的手是那么有力,几乎是禁锢着她,生怕她逃走一般。
她觉得很安心,将自己交付了出去,跟随着容嘉上的脚步,任由她将自己带到任何地方。
这一刻,她终于不用再思考,不用去提防。
她像一只飞倦了的鸟,终于寻到了可以落脚的枝头。
青年的胸膛坚实而温暖,心火热地跳动。
他们仿佛回到了初识的那一刻,谁也不认识谁,却又像相识已久的知己,熟知对方的一切,无须刻意,就能迈出配合的脚步。
灯光在水晶坠子上折射着,交织成光茧,将两人笼罩住。
他们的面孔靠得极近,鼻尖偶尔会轻轻蹭着,呼吸交错。
舞曲还没有放完,他们却已经停下了脚步,温柔地相拥着,半阖着眼,仿佛沉浸在了梦中。
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湿润嫣红的唇,小心翼翼地向前凑去,又怕惊动了她,怕太唐突,脖子又缩了回来。
一声响亮的车喇叭如利刃一刀切断了书房里旖旎的情愫。
容家姊妹欢腾的笑声传来。
#####五十先生?容芳桦在大声嚷嚷。
这里。
冯世真应着,飞快地自容嘉上的臂弯中挣脱,连退了好几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容芳桦戴着一顶新帽子,两手都拎着袋子,兴冲冲地奔进书房。
你今天没和我们一起去真可惜了。
大哥也在呀?容嘉上一脸没好气,转身倒了一杯红酒,大口喝着。
容芳林跟着走进来,也是一副满载而归的样子,我们今天认识了一个好有趣的新朋友!冯世真笑着接过袋子,问:怎么有趣法?容芳桦说,我们从百货公司出来,兰馨姐请我们去大华饭店吃下午茶。
结果就在路边等司机开车来的时候,遇到一个冒失的年轻人。
素不相识的,却跑来对我们说教。
说什么?冯世真好奇。
说我们太奢侈!容芳林气道,说什么现在各处战火连绵,百姓民不聊生,我们却还过着铺张浪费的生活,十分可耻。
你说这人是不是莫名其妙?其实冯世真对这番话深以为然,便避开了问题,问:那然后呢?容芳桦说:我们当然烦得要死,丢给他两块钱想打发他走。
结果那人还越说越来劲了。
就这时,有一位小姐路过,见我们有麻烦,就让她的司机过来,把那人赶走了。
我们就这样和那个小姐认识了。
容芳林也兴奋地说:那是位日本小姐,姓桥本,人可有趣了。
她请我们去她家开的服装店玩,还给我们试穿了和服。
东瀛人的衣服,穿着麻烦,可打扮起来真漂亮!桥本小姐说她之前家在东北,才刚来上海,正愁没有朋友呢。
容芳桦道,她可真是个玲珑人,什么话你没有说出口,她就已经猜到了。
她说她家刚在西郊买了个大庄子,想邀请我们下周过去打野鸭呢。
你们两个听到枪响就要捂耳朵尖叫的,还打什么野鸭?容嘉上嗤笑,不过是个西郊的庄子,我们家还有两个呢,平日也不见你们想去。
我们明天就找赵叔教我们打枪!容芳林哼道,我们已经邀请了桥本小姐来参加生日宴会。
到时候大哥见了她,就知道她有多好了。
两个女孩被兄长扫了兴,气呼呼地走了。
冯世真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笑道:你也是。
她们交了新朋友,应当替她们高兴才是。
听起来不过是个油滑的日本女人罢了。
容嘉上冷笑,日本这些移民,在国内到处卖地建厂,在东北种鸦片,剥削劳工。
我看他们狼子野心,将来定会弄出更大的事端来。
你等着瞧吧。
又不是什么好事,我可希望你的话不会应验。
冯世真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你自家不也种鸦片,运军火,放高利贷。
一丘之貉,有什么好互相歧视的。
容嘉上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没说话了。
早点休息吧。
冯世真朝门口走。
唉……世真。
容嘉上忽然唤。
冯世真回头,而后才反应过来,他直呼了自己的名字。
容嘉上同她隔着半个书房对望,目光带着依恋。
冯世真以为他要挽留自己多陪他说说话,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轻柔地说:晚安。
随着生日宴会的临近,容家终于从先前压抑紧张的气氛中缓和了过来,重新恢复成了往日的那个点缀着鲜花、飘荡着音乐的乐园。
冯世真记得,那段时间屋子里总在放留声机,从早放到晚,曲目从不重复。
乐曲仿若一条无形的丝带,在空中轻轻飘扬,轻快的,舒缓的,激昂的,充斥着容家每一处。
贯穿了时空,连接了光阴的彼端,仿佛永不消逝的悸动。
容嘉上穿着笔挺的西装,匆匆走下楼,一边将风衣披在肩上。
听差的为他拉开大门。
草坪上,冯世真正和容家姐妹在前院里指挥着听差的往树上悬挂彩灯。
金灿灿的秋阳照在她雪白的毛衣和深蓝色的长裙上。
她仰着清秀白皙的脸庞,笑容明媚。
容嘉上快步走过,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微笑着点头致意。
日暮降临后,庭院里的灯亮起,将阴郁的秋夜妆点得五光十色。
听差地把客厅的旧地毯卷起来,重新铺上色彩鲜艳的新干净地毯。
女仆们踩着梯子,用彩带和鲜花把跳舞厅装饰了起来。
水晶灯球旋转,整个大厅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容芳林看着容府在自己的操持下焕然一新,开心溢于言表,拉着冯世真的手,跟着旋律轻盈地转了一个圈。
容嘉上每次早上出门,晚上回家,都会发现容府多了一些变化。
少女们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无处不在,让沉寂已久的容公馆重新活了过来。
喜悦的表情出现在了每个人脸上。
甚至连容太太,因为收到了容定坤送的一条红宝石嵌钻的项链,也重新露出了笑意。
很快的,后院搭起了架子,酒店的乐队过来试音,奏起了欢快的舞曲。
女仆抱着洗干净的衣服上楼时,都忍不住随着节奏轻轻地转了一个圈。
容嘉上从小书房的窗前望出去。
冯世真穿着姜黄色衫裙的身影在一片灰褐浓绿的秋景里犹如枯枝败叶中的一支嫩苗般醒目。
她在爽朗地大笑,同容家姐妹拿着花枝打闹,像个孩子似的。
女孩子们的笑容溢满了整个庭院,也染上了容嘉上的脸。
大少爷对合同没意见了吗?律师轻咳。
容嘉上的笑容倏然隐去,目光重新落回到手里的结婚合同上。
杜家是什么看法?关于杜小姐的嫁妆。
若杜小姐没有生儿子,则由女儿继承。
若无儿无女,杜小姐去世后,杜家有权把嫁妆收回。
很合理。
容嘉上讥嘲一笑,谁也不贪谁的。
他拧开了康克令金笔,神色漠然地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摁了手印。
鲜红的指纹,一圈一圈,仿若一个复杂的迷宫,将他困在了正中央。
窗里窗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悠扬的音乐就像一支羽毛挠着所有人的心,旋律一直萦绕在脑海里,即使在梦中都不会消失。
夜里,容嘉上自窗前抬头,总能望见对面的灯光。
窈窕的人影偶尔晃过。
她在干吗?可是又在一个人跳舞?穿着牙白的麻纱裙子,光裸着胳膊,锁骨清晰,腰肢纤细,脚步轻盈。
容嘉上闭上眼,梦里依旧能听到那首动人的乐曲。
……噢,我陌生的爱人,在这最后一夜,请再和我跳一曲舞……红房子医院的住院部,老妈子站在走廊边张望,继而一溜烟地钻进了一间单人病房。
来了!姨奶奶,人来了!正坐在窗边的二姨太太赶紧丢了手里的点心,拍着点心渣子爬回了床上,接过老妈子手里的梳子对镜匆匆梳头。
镜子里的少妇看着也不过二十来岁,柳眉凤目,纵使穿着便装,依旧风情万种,双目明亮,仿佛春日明媚的阳光。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二姨太太飞快地把老妈子赶去一边,端庄地坐好,抑制住自己兴奋的情绪。
冯世勋穿着雪白的大褂,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脚步稳重地走进了病房。
二姨太太看见他俊朗的面容,心跳如狂,实在克制不住,露出了一个情意绵绵的笑容来。
孙太太今天觉得怎么样?伤口还疼吗?冯世勋问。
二姨太太娇弱地皱着柳眉,楚楚可怜:晚上还是有些疼,让我睡不好觉。
冯医生,我是不是落下什么病根了?冯世勋翻看着档案:您的伤口愈合情况很好,血液检查也都很正常,没有炎症。
疼痛有可能是心理原因。
孙太太不要太紧张,放松下来好好休息。
对了,你今天去看了小少爷了吗?孩子情况很好,再过一阵子,你们母子里就都可以出院了。
冯医生救了我们母子俩的命,这个恩情,真是下辈子都还不清了。
二姨太太含情脉脉的视线几乎无法离开医生英俊的脸庞,我之前怀孕的时候情绪不好,还冒犯过令妹,现在想来真是惭愧不已。
希望冯医生能原谅我。
冯世勋只得释然一笑:我想家妹一定能理解的。
对了!二姨太太从床头拿起了一个请帖,下个礼拜是我们家大少爷的二十岁生日宴会。
冯医生是我们母子俩的救命恩人,我们家老爷特意让我请您届时赏光来喝一杯酒。
冯世勋接过帖子,问:不知道容大少爷喜欢什么?二姨太太笑:老爷特意吩咐过,不要让您破费了。
我们家大少爷最近正跟着令妹读书,您送些笔墨书本,也是督学之举,老爷再乐意不过。
冯世勋想起容嘉上看着妹子时那幽深的眼神,心里一阵冷笑,将帖子夹在了文件夹中。
二姨太太又道:我听护士们说,冯医生和妹子感情特别好,小护士们都好羡慕。
冯世勋说:我就这一个妹子,自然要多疼爱她。
再说,家中之前遭了一场大灾,我却不在家,都是世真她独立支撑了下来。
一个女孩子,做到这点不容易,我亏欠她良多。
二姨太太很关切地问:我之前也是听说冯小姐家里出过事。
不知道是什么事,现在可有好转?冯世勋说:家里遭了火灾。
年初闻春里的大火不知道孙太太听说过没,一整条街都烧光了。
我们家也不能幸免。
二姨太太听到闻春里三个字的时候,眉头就皱了一下,觉得似曾相识。
等听到一整条街都烧光这句,她脸上的浅笑好似被一把大粉刷蹭过,留下一片灰白。
你们家……全部都烧没了?是啊。
冯世勋叹气,家父还被烧成重伤,万幸救回来了。
家里欠了许多钱,之前都是世真在张罗还债,真的很不容易。
二姨太太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确实不容易。
吓着您了。
冯世勋抱歉一笑,我还要巡房,就不打搅您休息了。
等冯世勋走了,二姨太太还有些回不过神。
姨奶奶,这是怎么了?老妈子不安地问。
吴妈,二姨太太抓着自己这个最宠信的陪嫁老妈子的手,低声咬牙说,冯家……老爷他……这其中的关系,不简单呀!等到离跳舞会还有三四天的时候,时装公司来电话,说定制的茶舞裙做好了。
容家的女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去试衣。
冯世真一个人在家,下楼去书房找一本书,就见听差的引着余知惠走进了大门。
余知惠穿着一身清雅朴素的学生装,乌黑的头发垂在耳边,手里还提着一个藤篮子,整个人好似一朵带着露水的玉兰花。
她容貌远不如容芳林明艳,可气质十分温婉,像一只无害的小白兔似的,男人最是喜欢这样的小家碧玉了。
余小姐,什么时候回的上海?冯世真笑容可掬,不巧,太太她们去试新衣了。
您可能需要等一会儿。
我妈妈最近身子不好,我向学校请了假回来照顾她。
余知惠的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愁容,妈妈做了许多橙子酱,知道姨母爱吃,特意让我送一点过来。
容太太同余太太本是堂姊妹,感情很好。
余家败落后,容太太和几个娘家姐妹时常接济。
所以余家一直同黄家走得极近,余知惠三个哥哥,有两个都娶的是黄家的表妹。
余知惠极其知情识趣,自从容定坤和黄家关系恶化后,她就算往容家走动,也尽量避着他,就是怕触他的霉头。
老妈子送来了茶点,冯世真陪着余知惠小坐闲聊。
#####五十一我一路走来,看到屋里屋外都妆扮起来了,好生漂亮呢。
余知惠打量着装饰过的屋子,露出了一抹怀念之色,我小时候还喜欢和芳林她们在扶梯上玩,抓着扶手一路滑下来,差点摔折了胳膊呢。
余小姐在容府上住过?冯世真问。
余知惠说:十二岁那年,我爹生病,妈妈照顾不过来,姨母就将我接过来,在容家住过一年。
后来我爹病逝了,我才被接回去的。
余知惠环视着容家精美的家具和奢华的摆设品,神色里有着掩饰不去的羡慕和向往。
余家如今一年不如一年。
她想必十分怀念那一段在容家养尊处优、如千金小姐一般的生活。
这些年来容家的次数少了,不过看起来,还是一点都没变呢。
余知惠呢喃,那个大斗柜,我和芳桦还在里面躲迷藏。
我们还跑到酒窖里玩,偷偷喝了姨爹珍藏的红酒。
姨爹早年……对我挺好的,还会开车带我们去漕河泾打野鸭子玩。
我和芳林还捡了一只小狗回来,可惜后来病死了。
冯世真浅笑:难怪两位容小姐同余小姐感情这么好。
余知惠苦笑:我大她们三岁。
小时候,她们最听我的话,跟在我身后到处跑。
后来,都长大了,来往也比以前少了。
尤其是容芳林喜欢上了杨秀成后,对余知惠就抱有一份明显的敌意。
余家败落,余知惠在表妹面前也矮了一个头,成了穷亲戚。
她便越发不爱来容家走动。
你必然很怀念这里吧。
冯世真语音温和,娓娓道来,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容家收留了你。
这里等同于你第二个家。
况且,容家好像总能给人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
仿佛是个坚不可摧的城堡,能阻挡任何风雨。
外面世道如何变迁,这里的那种悠闲安逸的生活是永远不会变的。
冯世真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余知惠的心上。
她神情怔怔,下意识跟着不住点头,十分动容。
不可否认,在她十八九岁的人生里,只有在容家度过的那一年,是最为美好的时光。
这里的总飘荡着音乐。
余知惠陷入了甜美的回忆之中,空气中总有糕点和花香,一切都那么干净整洁又安静。
姨母带我们去逛永安百货,店员总是躬着腰从头服侍到尾。
容家永远开着最气派的小汽车,用着最好的厨子。
太太小姐们,穿戴着是当季最时髦的美国时装……而余家,全家挤在石库门的一栋三层楼的小房子里,嫂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们追着狗满地跑,连亭子间里都塞三四个老妈子。
余知惠念书的学费全靠容太太赞助。
她前脚去住校,她的房间就被用来给侄女们做卧室了。
哥哥们成天念叨着干一笔发大财,可是投资总是失败,家底越赔越少。
余知惠这次回家,余太太在病中向女儿透露,儿子们已经将余父留给女儿的嫁妆拿去做生意了。
余知惠去找大哥要回嫁妆,大嫂当面就问:小姑想要嫁妆,好歹先找个肯娶你的带回家来呀!见了准姑爷,咱们也才有理由给你准备着不是?而容家清理佣人的消息传来,余太太便对余知惠说:你和秀成的事,尽快敲定吧。
再拖下去,怕连他也不愿娶你了。
余知惠是个聪明的女孩,当然想得通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对杨秀成有青梅竹马的好感,却并无热爱。
她之前不肯答应杨秀成的求婚,因为还存着心思,想嫁个条件更好的人家。
可是眼看着杨秀成要和黄家撇清关系,她这头却还没有别的下落,那确实应该早做决断,抓着一个男人算一个。
毕竟杨秀成在容家商行做经理,一年可以赚上千块,在普通女人眼里,已是相当抢手的金龟婿了。
余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冯世真关切地问,令堂的病很严重吗?余知惠勉强一笑:还好,是风湿旧疾了。
我只是……冯小姐最近见过杨先生吗?冯世真说:他有时候会来容府。
你们俩别是吵嘴了吧?余知惠苦笑:若真是吵嘴倒好了。
我回上海也有一个礼拜了,他都没来见我。
杨先生最近特别忙呢。
冯世真说,大少爷跟着他一起去商行上班,每天都早出晚归的。
再说了,过几日就是大少爷的生日宴会,你可以在宴会上好好审问一下杨先生呀。
余知惠被逗得轻笑:冯小姐知道芳林她们这次是去哪家做新裙子?好像是一个从伦敦回来的设计师开的新店,就在霞飞路上,店名没记住。
余小姐这次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惊艳全场,让杨先生后悔之前冷落你才对!哪个少女不爱那种戏剧性的时刻。
余知惠被冯世真哄得笑了起来。
冯小姐真会安慰人。
我只得一条旧舞裙,不被人嘲笑寒酸就不错了。
谁嘲笑你们寒酸?容定坤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屋。
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齐刷刷站了起来,局促不安。
姨爹。
余知惠蚊子似的唤了一声。
她很怕容定坤不待见自己,紧张的埋着头,看着越发楚楚可怜。
知惠来了呀。
大半年都没见你了,来看你姨母的吗?容定坤脱下风衣递给听差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余知惠纤细的腰肢上打了一个转。
哪怕经历了孙少清的事,这种娇怯羞涩的女学生依旧是容定坤最爱的口味。
只因为是自己的堂外甥女,又是黄家的亲戚,他的视线略有含蓄。
余知惠被容定坤看得抬不起头来,又惧怕又害羞,窘迫难言。
容定坤收回了视线,又冷淡地扫了冯世真一眼,问:太太她们呢?冯世真说:太太带着大小姐和二小姐出门去试舞裙了,说不回来吃午饭。
容定坤了一声,又转头温和地问余知惠:刚才你们说谁嘲笑你们来着?谁还敢嘲笑我容家的亲戚?容定坤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
他气势千钧地说出这样的话,别有一种成熟而霸道的魅力。
余知惠的脸顿时红如煮熟的夏子,羞答答地怎么都抬不起头来。
她以往接触的男子,不是粗鄙浮夸如自己的兄长们,就是斯文温柔如杨秀成,这还是头一次领略到成熟男子那股不容抗拒的强硬霸气。
她一时间心跳如兔,有种说不出来的悸动。
是我同冯小姐说笑呢。
后天的舞会,我裙子寒酸,怕给您丢脸。
容定坤蹙眉道:女孩子参加跳舞会,怎么可以没有新裙子?你姨母想得不周到,该给你一道做的。
余知惠忙摇头:我并没这个意思。
我就是随口说说。
姨母已待我够好的了。
容定坤对女人倒是素来大方,随口道:孙氏走后,留下了不少衣裙,本来也是想捐给教会的。
知惠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挑选一条裙子。
孙氏她不爱跳舞会,大部分的裙子都没穿过。
你看中了什么,只管拿了就是。
余知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感激地望向容定坤:姨父,这样好么?容定坤十分享受被美貌少女崇拜仰望的感觉,不禁露出温柔又慈爱地笑容。
去吧,把自己打扮漂亮些。
知惠这些年都不常来了,你姨母常念叨着你。
你有空多来走走的好。
余知惠眼里的欣喜就像涌动的春泉一般。
她开开心心地道了一声谢,拉着冯世真,脚步姗姗地退了下去。
冯世真迟了半步,望见容定坤含笑的目光又在余知惠窈窕的背影上扫了一遍,像是品味着一道甜点,回味无穷。
孙少清走后,她的东西还原封不动地留在西堂里的。
容定坤宠孙少清的时候,出手很是大方,给她做的各种衣帽鞋子装满了整个三面大衣橱间。
雪亮的灯光照着那些绸缎皮草,名牌鞋包,余知惠心里五味杂陈。
这么好的衣服,捐了怪可惜的呢。
余知惠拿起一件缀着亮片的跳舞裙在身上比划,爱不释手,姨爹这么宠她,她还是跑走了。
到了外面吹风吃苦,不知道有什么好的?这话出自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女大学生之口,还真让冯世真忍不住对余知惠侧目。
孙小姐她,想必更爱自由吧。
余知惠不屑地翘起嘴角:哪里有绝对的自由?手头拮据的时候,连每日菜钱都要精打细算,那样的自由要来何用?自由,就是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可我不觉得普通人认为清贫寒酸的生活是他们想过的。
她这话说得倒也不是没道理。
冯世真无可反驳,转身挑衣服。
冯世真心里一直惦记着孙少清,不知道她人在日本好不好。
不过以孙少清的坚毅和聪慧,纵使吃些苦,也定能坚持过来,活出精彩。
孙少清若是听到余知惠对她的评价,怕只会哂笑一声,道一句夏虫不可语冰吧。
冯小姐,你看我穿这身如何?余知惠手里拿了一件金红色的跳舞裙,十分艳丽。
她平日衣着都很素净,没想原来也是喜欢鲜艳颜色的。
以前穿得素雅,也是为了符合自己书香落魄人家闺秀的形象。
我记得芳林这次的舞裙就是红色的呢。
冯世真说。
余知惠不好同容芳林撞色,只得依依不舍地把裙子放了回去。
想到自己身为表姐还要避让表妹,她心里很是不痛快。
若她爹没死,哥哥们不败家,她们余家还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名门望族呢。
容芳林这种暴发户家的小姐,哪里有资格和她比较?#####五十二冯世真从一堆裙子里找到一条牙白色的缀着珠花和流苏的跳舞裙,觉得十分眼熟。
随后她想了起来。
在容定坤小书房的抽屉里,有一张孙少清穿着这条裙子和容定坤在一个跳舞会上合影的照片。
容定坤唯独收了这一张照片,可见要不是当时场合有纪念意义,就是他很喜欢孙少清这身打扮。
冯世真望着余知惠如小猫落进渔网里一般开心地到处挑选衣裙的身影,方才容定坤不动声色地打量外甥女的神情自她脑海里一晃而过。
她眼眸闪动,缓缓地,露出一个热忱的笑来。
余小姐,我觉得这条裙子极适合你呢!余知惠回头一看,也有几分喜欢,却顾虑道:会不会太素了点?多雅致呀,可衬你的书香气了。
冯世真满口赞道,你看,还是巴黎的高级定制呢!我想起来了,孙小姐去年跟老爷去过法国,定是在巴黎做的这条裙子。
余知惠一听是法国货,双目发亮,立刻把裙子接了过来。
余知惠腰肢纤细,手脚修长,裙子虽是直身的样式,可穿在她身上,依旧能展现出一股娉婷之姿。
冯世真又找来一条珍珠项链,一双白漆的高跟皮鞋,让余知惠穿戴好。
瞧,我说的没错吧。
冯世真站在余知惠的背后,扶着她的肩,同她一起望着镜子,余小姐这么一打扮,冰清玉洁,好似仙女下凡似的。
到时候在舞会上,不知道多少男士会为你倾倒呢。
余知惠被恭维得满脸红晕,娇羞笑道:冯小姐说笑。
我倒像是灰姑娘,不过是借身华服穿戴几个小时罢了。
既然是灰姑娘,那定有王子在舞会上等着邂逅你呀。
冯世真嫣然一笑。
她们两人选好了衣服走出西堂,容太太也带着女儿们回来了。
见了外甥女,容太太很是开心,不仅留余知惠吃了晚饭,还打开妆盒,送了她一对珍珠耳环配那条项链。
现在也就你娘还惦记着我了。
容太太说着,眼眶就红了,黄家男人也没几个好东西,敷不上墙的烂泥。
见我在容家说不上话了,便对我不闻不问了。
亏我还为了这些兄弟和自己丈夫闹得这般不愉快!姨母别为了那些薄情寡义的人生气呀。
余知惠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容太太。
容太太拍着她的手,问:你同秀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余知惠脸色黯淡了下去。
别怕。
容太太赌气道,他这个吃里爬外的,配不上你。
舞会那日多的是家世好的年轻俊才,姨母定要给你再挑一个好夫婿!这话一出,不论是欲迎还拒的余知惠,还是在一旁装着翻杂志的容芳林,全都在心里乐开了花。
眼看时针指向了九点,余知惠才起身告辞。
冯世真送她上了车,折返回屋,进了自己的房间,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离容大少爷的生日宴会只还有几日了,整个容府基本已经准备就绪。
冯世真自己都不想承认,她竟然有几分期待。
不仅仅是因为到时候会有好戏上演,也因为这会是一场对于女孩子来说充满了梦幻的舞会。
或许那是自己深深埋藏着的少女的心在作祟。
那个被囚禁在身体里的女孩怀着冯世真最后的单纯和天真。
她向往着一场盛大华丽的舞会,能穿着美丽的舞裙,和英俊的少年翩翩起舞。
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香气氤氲,乐曲悠扬,是一场一生只经历一次,却永远都不会遗忘的美梦。
门上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走廊里却空无一人。
冯世真低头,发现了挂在门把手上的一个纸袋子。
还是这一招!冯世真关上门,从纸袋子里取出了一个盒子。
盒子里有一张卡片,以及一瓶香水。
方方正正的瓶子,装着金色的液体。
展开卡片,容嘉上遒劲秀挺的笔迹展现在眼前。
偶然发现,觉得气息十分适合你。
感谢先生为我的生日会辛苦操劳,还望笑纳。
嘉上。
冯世真拔开瓶盖,轻轻闻了一下,一股馥郁优雅的芳香涌入鼻端,浸入肺腑,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什么香水?冯世真看着瓶子上的CHANEL字样,觉得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
而这一缕方芳香似乎就此留在了胸臆之中,随着每一下呼吸浮动,直至冯世真入睡,都还飘散不去。
十一月九日,容家大少爷二十岁的生日。
天刚蒙蒙亮,容府就已经醒了过来。
冯世真听到外面传来管事指挥听差们做事的声音,睁开眼,窗外的天空还是蓝灰色的。
听差们把长条方桌搬出来靠墙摆放,女佣们哗啦抖开了洁净的餐布,犹如展开一面面旗帜,铺设在了餐桌上。
花店的车开来,一捧捧还带着露水的花束被卸下,由娘姨们的巧手插进花瓶里,再端到各处,将整坐大宅妆扮起来。
精美的瓷器由带着白手套的听差小心翼翼地捧着,放在长桌上。
妆点用的烛台插上崭新的白烛,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堆成小塔,镀银的餐具整齐地叠放在盘子中,等待客人拿取。
一箱箱美酒从酒窖里搬了出来,准备冰镇或加温。
容家明亮宽敞的书房里,衣冠楚楚的容家人聚在鲜花妆点的壁炉前。
容氏夫妇坐在沙发上,把一对双胞胎小女儿抱在膝头。
后面,站着俊朗挺拔的大少爷,两个娇媚俏丽的长女和次女。
大姨太太抱着三少爷。
还没出月子,却撑着出院的二姨太太也刻意打扮了一番,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
一家妻儿老小全部都簇拥在容定坤的周围,除了容嘉上,全都对着镜头露出了和美的笑容。
他们仿佛天下最幸福的一家人,如同容氏王朝里的皇族,华丽耀眼。
而容定坤是这个王朝的皇者,大全独握,统治一方。
照相师手中的镁光灯唰然一闪,将这一幕定格。
乌金西沉,晴空无云,满院浓烈金辉同幽蓝阴影交相呼应。
容府的大铁门朝两边拉开,一辆辆漂亮气派的小汽车驶进了容家的庭院。
金黄的落叶随着车尾气流飞旋飘扬。
衣衫光鲜的男女宾客面带笑容地走下了车。
珠宝折射着碎光,皮草厚重华美。
空气中很快就充斥满了各种香水和雪茄的味道,盖住了鲜花天然的气息。
容嘉上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装,衬衫雪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得侧脸轮廓分明,线条硬朗却不失优美。
他毫无富家子的脂粉气,精干利落得好似一株沐浴着骄阳的白杨,聚集了所有宾客的目光。
虎父无犬子!果真一表人才!容老板儿女都如此优秀,真是好福气!容定坤的自豪得意掩饰不住,全都化做了热烈的笑容,舒展在了脸上每一根细纹之中。
年轻的小姐们聚在一起聊天,却心不在焉,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容嘉上瞟去。
容嘉上回上海有半年了,却从没出席过正经的社交舞会,连小报都拍不到一张他清晰的照片。
太太小姐们都听说容家大少爷生得好,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好。
外界一时传他顽劣乖僻,一时又传他年轻有才,都把人绕糊涂了。
今日亲眼一看,竟然是个琼枝玉树、矜贵优雅的贵公子。
女孩子们顿时芳心如花绽放,照得满庭春色绚烂。
杜兰馨随家人抵达的时候,凑巧杨秀成也带着余知惠刚到。
两群人在门口碰了面,杜兰馨一袭酒红舞裙,艳丽得好似怒放的牡丹。
而余知惠穿着白裙,像一株怯生生的茉莉花,被杜兰馨的气势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唯独容定坤见了余知惠,愣了一下,一时没有挪开眼。
而杨秀成大概看多了茉莉花,反而觉得牡丹艳丽绝伦,也忍不住看了又看。
余知惠被容定坤看得又尴尬,又有几分得意。
杜兰馨妩媚的眼波好似春天的柳枝,轻轻地从杨秀成的肩上抽过。
这一幕很是值得考究,可惜最该留意的容太太却忙着和一位大帅的爱宠小妾说笑,错过了好戏。
又是一批来客抵达。
容嘉上按捺住烦躁的情绪,挺直背脊,挤出公式化的微笑,同客人握手寒暄。
仿佛有一只手轻轻地拨动了心弦,容嘉上的心突然砰然一动。
他下意识转身向大厅望去,继而,宛如电流火花在脑回路中迸发,耳中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一个身段修长窈窕的年轻女郎正扶着栏杆,自水晶灯的碎光之中,款款而下。
大厅里明亮温暖的灯光照在她绣着暗银线的群青色的裙子上,将之染得时碧时蓝,如阳光下变幻莫测的海水。
袖口和裙摆的黑色流苏抚着女郎光裸洁白的肌肤,匀称的双足踏着一双银色皮鞋。
她的长发烫着波浪的弧度,挽在了脑后,一根暗金色的细发带挂在额前,流苏在鬓边轻轻摇摆。
除此之外,通身上下,只有耳朵上一对珍珠耳扣,和脖子上一条细长的黑珍珠链子做装饰。
这是一身最标准的西方上流社会名媛的打扮,优雅且摩登,华丽又不张扬。
冯世真这样看上去,远比容家姐妹更像一个名门闺秀。
她的端庄仿佛与生俱来,举手投足从容优美,宛如一只高贵的天鹅,缓缓步入人群之中。
容嘉上回过神来之际,才发现自己人已经站在了楼梯下。
冯世真站在台阶之上同他四目相接。
心有灵犀,两人嘴角同时绽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五十三冯小姐。
容嘉上微微侧头,优雅一笑。
一缕淡雅幽香漂浮在空中,那是他精心挑选的香水的气息。
容公子。
冯世真笑眯眯地将包装好的礼物递了过去,祝你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是什么?容嘉上掂了一下,觉得盒子颇沉。
拆开看看呀。
冯世真眼里闪着慧黠的光。
容嘉上来了兴致,两下就把包装拆开,打开了盒子。
这是……六分仪?冯世真点头:以前的航海家用这个仪器来寻找方位。
你说你想做一名飞行员。
我觉得,在天空中翱翔,也就等于在云海里航行了吧。
嘉上,希望你终有一天能放手追寻自己的梦想,在万丈蓝天之上,做一名自由无畏的船长。
纯铜的六分仪沉甸甸地躺在容嘉上手中,他觉得背脊上有一阵强烈的电流窜过,让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容嘉上凝视着那个笑得温柔缱绻的年轻女子,激烈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就要爆炸出来。
世真,我……大哥。
容芳桦欢快地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桥本小姐。
诗织,这是我——阿上?厌烦的表情倏然冻结。
容嘉上缓缓转过身去。
重庆山城的水气仿佛浮动在鼻端,混着少女发间玉兰花的清香。
阳光总是穿不透湿润的云雾,草叶上凝结着晶莹的露水。
容嘉上趴在大石头上,望着音乐教室里随着钢琴声跳舞的少女。
少女忽而转过头来,朝他嫣然一笑:你要偷看我多久?穿着军校制服的少年险些从石头上跌下来。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心动。
是你?真的是你?少女踉跄着上前两步,眼中盈着欣喜的泪水。
她呜咽了一声,像一只白鸟似的扑进了容嘉上的怀中。
容嘉上后退一步接住了她,低声道:诗情……你们认识呀?容芳桦惊讶。
容嘉上扶着哭泣的少女,有些茫然地朝冯世真望去。
冯世真已走下了楼梯,目光里带着好奇,打量着桥本诗织。
那是一位身材纤细修长,梳着日本女学生头的年轻女孩。
她皮肤白皙,五官清秀,眉目清淡,哭起来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少女自容嘉上怀中抬起头,湿润的双眼闪动着晶莹秋波,仰望着容嘉上。
阿上,你不是姓唐吗?你怎么又成了芳桦的大哥?唐?容芳桦说,原来如此。
大哥在重庆读书的时候,爹爹怕他不安全,就让他用了他舅舅家的姓。
诗织,你们难道是在重庆认识的?桥本诗织含泪点头:可不是么?芳桦,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总是偷偷在我窗台放花的男孩子吗?难道那人是大哥?容芳桦恍然大悟,天,真想不到大哥也会做这么浪漫的事!冯世真表情没有变,但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
容嘉上左胸一阵抽痛,下意识把桥本诗织从怀里推了出去。
阿上?桥本诗织一怔,眼中霎时溢满了忧伤。
她咬着唇,强笑道:抱歉,这样的场合,我不该缠着你又哭又闹的。
没有的事。
容嘉上忙道,我是太惊讶了。
诗儿,你现在是怎么一个情况?桥本诗织感慨道:真是造化弄人。
你走后没多久,我爹就派人来接了我们回家,我和我哥哥都恢复了身份。
我也想找你,却发现不知从何找起。
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要和你错过了,没想我们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又见面了。
阿上,你当初告别的时候,说我们有缘会再见。
你还真说对了。
回忆起少年往事,容嘉上神色逐渐温柔: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桥本诗织穿着一条粉色的跳舞裙,珠光宝气,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常年一身白衫黑裙、清贫又文雅羞涩的女学生。
你也很好呀。
桥本诗织婉约一笑,眼角眉梢有着掩饰不住的自得,阿上,我做梦也想不到,会这样和你重逢。
怎么都聚在这儿?随着一声慵懒动人的问候,杜兰馨端着一杯快见底的鸡尾酒,姗姗而来。
三个女人,呈三个对角,将容嘉上包围住。
容嘉上左右看了看,低声噗哧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
这不是冯小姐么?杜兰馨啧啧,上下打量着冯世真,你今天可真漂亮,差点都认不出来了!杜小姐才是艳压全场呢。
冯世真谦虚笑道。
杜兰馨的目光从容嘉上僵硬的面孔和容芳桦尴尬的笑脸一一掠过,终于转移到了陌生的桥本诗织身上。
这位是……是桥本会社家的三小姐。
容芳桦讪讪道。
杜兰馨对桥本小姐的红眼圈视若无睹,道了一声幸会,也不多寒暄,转头对容嘉上说:我爹和大哥来了,伯父让我们过去呢。
失陪一下。
容嘉上朝桥本诗织点头,又深深地看了冯世真一眼,随着杜兰馨走了。
桥本诗织看着杜兰馨把胳膊缠在了容嘉上的手臂上,脸色顿时有些复杂。
她强笑着问容芳桦:那位小姐好漂亮,不知道是谁。
容芳桦尴尬得有些抬不起头,道:是富民银行家的杜二小姐。
她同你哥哥的感情还真好。
桥本诗织笑眯眯道,我没听阿上提过,是他回上海后才认识的?是的……容芳桦喏喏道,他们……嗯……和那后冯世真在旁边看着都替容芳桦为难,却碍着身份没法帮她说两句。
她同情地看了容芳桦一眼,安静地走开了。
桥本诗织的注意力全被艳光照人的杜兰馨吸引了去,也并没怎么留意冯世真。
冯世真走在人群里,目光在宾客中搜寻。
看什么?忽而有人敏捷地摸了摸她的耳朵。
她猛地回头,就见冯世勋含笑站在她面前。
我就知道是你!冯世真开心地挽住了兄长的手,正在找你呢。
什么时候来的?在你下楼前。
冯世勋上下打量着妹妹,满眼惊艳,新做的裙子?好看不?冯世真轻盈转身,绸裙折射着柔和的光芒,好看。
冯世勋认真地说,我的妹子是全场女人里,最漂亮的那一个!其实是二姨太太借我。
冯世真笑道,她出院后对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时甚至热情得让我吃不消。
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冯世勋促狭一笑:独门秘方,可不能告诉你!冯世勋高大俊朗,温文儒雅,纵使西装并不名贵,可也依旧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孩侧目打量。
二姨太太对他怀着的心思不敢告人,也只好加倍对冯世真热情了。
哥,冯世真笑颜娇俏,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院子里听着隔壁的收音机跳舞吗?冯世勋想起童年亲密无间的往事,笑容充满了温柔怀念,等将来哥哥赚了钱,给你做漂亮的跳舞裙,再不让你找别人借。
日头西斜,屋里的水晶灯已经都点亮,照得大厅金碧辉煌,也照得女人们的珠宝和男人们的金色怀表链子闪闪发光。
美酒和丰盛的食品从大厅一直铺设到后院草坪,孩子们奔跑嘻嘻。
香槟砰地一声打开,引起欢呼和掌声。
乐队演奏着轻快悦耳的乐曲,酒杯轻轻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客人们优雅斯文,轻言细语地交谈说笑。
刚才那么认真地在看什么?冯世勋问。
看宾客。
冯世真朝大厅里望去,看看同容家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
巨富的商贾,当红的明星,帮派的头目,军阀将领。
还有洋行的大班,外国使馆的参赞,以及来自南面的庄园主。
似乎全上海的名流全都聚集在了容家的舞厅里。
而容定坤正同两个日本人在交谈,态度十分热情,甚至有几分谄媚之色。
都说容定坤最近同日本人打得越来越火热了。
冯世勋同妹妹看到了一处,日本人野心不小,最近在东北的各种动作也越来越多。
容定坤自己也是个大毒虫。
他们凑在一起,真是蛇鼠一窝,物以类聚……冯世真下意识说:你这话怎么和容嘉上说得一样?容大公子会这样说自己家?别逗了。
冯世勋不以为然。
聚光灯照亮了乐队台,熙熙攘攘的大厅逐渐安静,都知道主人家要准备讲话了。
容嘉上一脸木然地挽着已有点微醺的杜兰馨,朝等在舞台边的两家父母走了过去。
在这安静的片刻,门口听差的高声的唱和显得又清晰又突兀,钻进了所有人的耳中。
永利银行,孟老板道贺——冯世真呼吸一窒,搂着兄长的胳膊不禁一颤。
满场众人,不论认识不认识来客,都随之转头望去。
高大矫健的男子身穿笔挺的西装,披着西装大衣,于众目睽睽之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好似一匹猎豹,从容地踏进了猎物们的领地,又如一股冰冷刺骨的雪水,瞬间就冲散了满场暖意。
而正因为他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所以没人注意到容定坤突然血色尽褪的脸。
认识?冯世勋注意到妹妹异样的脸色。
怎么会?冯世真淡淡道。
孟绪安优雅地摘下了礼帽,露出了英俊而略显阴郁的面容,目光越过众人投向灯光焦距的台上,直视容定坤僵硬的面孔。
他就像是对着猎物露出獠牙一般,温和有礼地笑了起来。
容老板,别来无恙。
#####五十四。